带路的小和尚叫戒嗔,今年才六岁,在寺庙里负责打杂的,经常拿着比人还高的大扫把四处扫院子,如今他眨巴着水亮亮的大眼睛,幽怨地问:“最近云飞哥哥都没来了,我好想念他。”
由于公主没事总来寺庙,贺云飞是跟车,孩子们和他都熟,特别喜欢这个亲切好玩的大哥哥。
贺云飞很喜欢孩子,每次来都会抽空陪孩子玩游戏,清修苦闷的小和尚们都喜欢找他玩,不但能听他说“老和尚带着小和尚去游历,看见个女人,唯恐小和尚胡思乱想,便告诉他是老虎……”等等笑话,还经常会带些好吃的给他们,说山下的趣事,安慰他们背不出经文被师父责骂的苦恼。
如今见不到贺云飞,听不到有趣故事,苦闷得他们挠头搔耳,怨念丛生。
祝鸳鸯递上两块桂花糕,笑道打趣:“你是想念他的糖和故事吧?”
戒嗔又开心又害羞地接过桂花糕,扭着身子:“不光是我,戒痴、戒惰……大家都想云飞哥哥,很想很想。”
祝鸳鸯耐心道:“没办法,云飞哥哥现在来不了。”
“我知道,可是他还想我们吗?上次的故事他都没讲完。”戒嗔扁起嘴,眼角泛起泪花,委屈道,“我们可盼他了,我们每天都给他多念几遍经呢,可惜我老背错词,经常被戒痴骂……”
“没关系,慢慢背,佛祖收到你们的心意就好,”祝鸳鸯想了想,“云飞哥哥虽然来不了,可心里还是舍不得你们的,就算背错几句词他是不会介意的。”
戒嗔问:“真的?可是我听说……”
祝鸳鸯摇摇头:“别说了。”
“坏蛋!他们统统是大坏蛋!”戒嗔莫名地暴怒了,他眼角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下来,怎么止也止不住,他不敢给大和尚们看见,赶紧用袖口拭去眼泪,匆匆带人待来到辩机房门前,看都不看这位德高望重的恩师一眼,抱着桂花糕,转身跑了。
辩机端坐佛堂,数着檀香木念珠,见高阳公主的侍女,睁开眼,脸上露出喜色。
剃度打扮遮不住他逼人的俊美,朴素袈裟掩不住他高大的身材,柔和佛号盖不住他眼中满满的情思。或许有些悔,有些懊恼,有些害怕,可是他终究是无法抵挡高阳公主如太阳般炽烈的热情,他们志趣相投,红线相牵,越爱越深,就算爱得万劫不复亦无畏。
“这是她给我的。”辩机伸出修长的指头,轻轻拂过金宝神枕,金丝缕的莲花上似乎还留着少女发间的荷香,在静谧的佛堂里幽幽散发,越发浓郁迷人,带着那美丽娇蛮的少女身影再次在脑海中鲜活,一颦一笑,可爱得几乎能遮住他熟读的所有经文,让他忍不住叹息:“我应入地狱,我甘入地狱。”
“这是公主最珍爱的宝物,她盼你见枕如见她,两人梦里也可相逢。”祝鸳鸯有着最诚恳的表情,最老实的声音,说出有些不一样的话语,暗示,“公主也天天带着你送的念珠,半刻也舍不得摘下。”
“懂了,”辩机是聪明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答,“定不负公主相思意。”
“如此甚好。”祝鸳鸯含笑别了高僧,缓缓走出佛堂。
绿树成荫,蝉鸣啼叫,清泉叮咚,处处生机焕然,充满生命的活力。
寺庙正殿,九十九阶梯,步步见佛,佛祖慈悲,仿佛能饶恕世上所有罪恶。
她回眸,看着佛像,眼里没有慈悲,只有比寒冰更冷的冷意,还有虔诚不改的决心。
晚课钟响,佛号声起,声声回荡在山谷里,仿佛在劝说不愿回头的少女。
“老天本无眼,何需假慈悲?”
她鄙夷地看了眼庄严佛像,毫不留恋地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玖】
过了大半个月,市井中悄悄传出谣言,说辩机和尚有贵人赐下的宝物,镶珠嵌宝,价值连城,引得宵小们心痒难耐。
神偷梁空儿不信神佛,欠了大笔赌债,正被逼得难受,从某处得到宝物风声,正如瞌睡遇上枕头,竟艺高胆大跨越防守不算森严的寺庙,不但盗走香油钱还窃得金宝神枕,见神枕上刻有女子的并蒂莲,料想这般丑事和尚不敢报案,心里很是妥帖。
未料,不知何人向捕快透露出他身怀重宝,竟被神速缉拿归案,还和上头大肆炫耀了一番长安官员的破案速度和能力,审案官员见女子的枕头,只以为是哪家公主后院失窃,于是严加拷打,竟查明是高阳公主的金宝神枕在辩机枕边失窃。
此言一出,满堂俱惊,高阳公主的闺房物什怎与高僧扯上关系?打破审案官员的脑壳都想不出。
待传来寺庙里的和尚澄清,有小和尚亦一口咬定有在辩机大师房间见过此物。
辩机大师坦然认罪。
于是,这件天大的丑闻想瞒也瞒不下,终于引起轩然大波,百姓议论纷纷,百官再次上书,齐齐痛骂高阳公主的荒淫无道。
皇帝大怒,命严查,得真相,命处死辩机,谴高阳公主,欲杀其随身奴婢十余人。
高阳公主哭得肝肠寸断,她跑去宫中,长跪不起,只为情郎苦求父皇收回成命,留下对方性命,美丽的少女哭毁了妆容,磕破了额头,摔碎了花钿。为了爱情,这是今生今世,她第一次俯下腰肢,将高贵的头颅低落尘埃,苦苦哀求,甚至不惜将责任全部揽到自己身上,她说:“是女儿勾引的高僧,是女儿以权压人,硬逼他相从,女儿不孝,再也不敢了,只求饶辩机一命,我再不敢胡作妄为,以后安分守己在后宅,再不做这等混账事了,求父皇开恩,都是女儿的错。”
皇帝痛斥:“不像话!”
高阳公主:“求求你,是我的错,你就当还疼疼我吧。”
皇帝怒斥:“滚!”
孩子的任意妄为碎了父亲的心,他不愿再见这个丢尽皇室脸面,忤逆不孝的女儿。
高阳公主的哭求没有激起任何怜悯,反而雪上加霜。
皇帝勒令软禁高阳公主,将辩机改判腰斩。
辩机没有辩解,坦然受刑,据说死时他的嘴角只有丝解脱的笑意,说:“望公主珍重。”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死了,我怎么活?!”备受宠爱的美丽公主,终于尝到失去心爱的情人的滋味,她生生揉碎了心肠,痛彻了心肺,终日以泪洗面。她不明白为何自己做得那么机密,依旧会被发现真相,逼问许久,奈何贴身侍女们都给抓走,就算调查,也查不出太多的真相。她恨那不长眼的窃贼,恨时运不济,恨老天无眼,恨父皇,恨身边所有人,恨天底下所有的一切。可是她是那么的无力,无法改变命运。
辩机已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再不爱了,我一生一世再不会爱了。”公主府中,传来宛若魔鬼般癫狂地狂笑声着,“父皇万寿无疆,从今以后,高阳的心中只有恨。”
【拾】
祝鸳鸯是贴身侍女,经常为高阳公主传送书信,为罪首之一,经严加拷问后,被绑赴刑场。
宛如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乖巧地等待命运的安排,在哭哭啼啼的众女中,没有眼泪,也没有害怕,虽然鞭挞拷问的血迹染白了囚服,红艳艳地刺人眼,可是她蓬乱的头发依旧给梳得整整齐齐,脸蛋用水擦得苍白,她的怀里藏着那方已褪色的鸳鸯荷包,安静得就像要出阁的新妇。
来看她的只有一个的四十多岁的妇人,满面沧桑,头发早已花白,她泪流满面地问:“何必呢?我可怜的云飞,可怜的你……”
“贺妈妈,这是我的选择。”祝鸳鸯含笑摇头,“你年事已高,所幸珍儿尚幼却懂事,我不孝,不能再看你了,望珍重。”
“不该如此的,不该啊,傻孩子……”贺妈妈哭成了泪人儿。
她无悔。
淡淡的阳光从打开的牢门里透过,如萤火般微弱照亮黑暗。
祝鸳鸯握着贺妈妈满是皱纹的手,忽然想起很久前高阳公主曾说过的话:“若是你有喜欢的男人,你千万要和我说,别害羞。”
可是娇蛮任性的公主永远不知道,那天她因辩机的拒绝而大发雷霆迁怒鞭死的好几位仆役里,有贺妈妈最心爱的儿子,她愿掏心挖肺爱的男人。
她想起高阳公主曾问过的问题:“你可知爱情的感觉?”
祝鸳鸯懂的,她还懂得心碎的感觉。
因为那天她就站在大笑的公主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男人被铁鞭活活抽死,想哭又不能哭,心碎了还要笑。她听过很多佛经的故事,知道修罗地狱的残酷,可是那一刻,她宁愿堕入地狱,永生永世也不愿再受这一刻折磨。
不能同生,那便共死。
她忍无可忍,要冲出来为贺云飞下跪求情。
暴怒未消的公主已起疑,喝问:“何事?”
“滚!”已奄奄一息的贺云飞见她脚步移动已意识到什么,他猛然睁大眼,咬着牙,用最嫌恶的表情,拼着最后的气对她含糊而大声地呵斥,“我罪该万死,我认罪!不需要公主饶命!”
高阳公主轻蔑:“哼!重重地打!打死这个不长眼的狗奴才!”
贺云飞死死地咬着唇,再没发出任何声音。
祝鸳鸯愣愣地听着,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她明白了他的心。
这是他们的爱,拼上性命的爱。
祝鸳鸯的脑子里冒出了各种各样的念头,她忽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高阳公主发现了她的不妥,皱眉问:“怎么?”
祝鸳鸯立即掩嘴道:“公主,婢子只是觉得有些恶心。”
高阳公主好奇问:“为何恶心?”
祝鸳鸯答:“他伪善。”
高阳公主笑:“男人口是心非,都不是好东西!”
祝鸳鸯陪公主笑着,看着她爱的男人忍着痛,一点一点失去气息,她的心在流血,脸却在笑,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还要温柔。
因为爱,要假装他们从未爱过,因为爱,要假装他们彼此憎恶。
可是,在秃鹰的监视下,柔弱的雀鸟仍要捍卫自己的宝物,这是他能保护她的唯一方法,为了微不足道的理由,在那个阴天的下午,温柔的少年不甘愿地死去,他最后轻轻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容颜永远刻在心中,然后带着他的爱情,带着他的梦想,悄然离开。
那一刻,最善良的花枯萎,最深的恨种入心中。
那一刻,柔弱的少女化身复仇的恶鬼,拼上所有勇气和性命,她也要让高高在上的公主身败名裂,尝到爱情的痛与恨,尝到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滋味。
为此她改变了自己,一点一滴地行动着。
是她煽动公主送出私密暧昧的枕头。
是她瞒下了公主的话,让辩机未将枕头深深藏好。
是她悄悄将金宝神枕的谣言散出,引来窃贼。
而喜欢贺云飞的善良的小和尚,充当了帮凶。同样憎恨公主的无情,面对公主的种种不利传闻,知情者在有意无意间或不闻不问,或推波助澜着,将高阳公主刁蛮放荡的名声越传越远,引起皇上与百官的不满,给辩机打扫房间的戒嗔孩子心性,不但将自己看见的金宝神枕四处说嘴,还在官府证实了罪名。大家议论纷纷,不但证实了谣言,方便了潜入辩机房间的窃贼,许许多多的线索慢慢交织,积沙成塔,终于击破了公主布下的秘密之网,将真相捅到了世人面前,而且闹得街知巷闻。
自此,高阳公主被皇帝厌恶,不复盛宠,而她骄横跋扈,放荡之名却在民间远传。
【拾壹】
刑场满地血污,哭声一片,刀斧手站在背后,举着透血腥的刀,刀反射出耀眼阳光。
贺妈妈已与祝家悄悄谈妥,准备棺材替她收敛,送去贺云飞身旁。那里能看见大片大片的稻田,能看见小溪和青山,每年春天会开大片野花,夏天远眺荷塘,秋天望火红枫叶,冬天看银装素裹,他们的新家旁边有桂花树,还种着她最喜欢的茉莉花。
祝鸳鸯半眯着眼,缓缓抬起头,望向清澈的蓝天。
今天风和日丽,阳光正好,就像两人刚见面时一模一样,是个结婚的好日子。
随着号令,刀斧落下,血满地,香魂消散。
意识消散的恍惚中,她看见了今生最甜蜜的梦,情话在耳边环绕,反反复复,无法消散。
“贺云飞最喜欢祝鸳鸯!怎么办?”
“有多喜欢?”
“今生今世,只喜欢你一个,不离不弃,不让你流一滴眼泪,不让你受半点委屈,够不够?”
“不够。”
“我陪你活到一百岁,变成老太公老太婆,葬在一个墓,够不够?”
“不够。”
“到时候我先去探探路,然后就在奈何桥上等老太婆,咱们牵着手走,来生还在一起,够不够?”
“马马虎虎吧。”
“喂喂,我那么喜欢你,你有多喜欢我?”
“不告诉你。”
“等等,这不公平!反对!抗议!”
“嘻嘻,就不告诉你。”
“好鸳鸯,你就说一次,一次就好。”
虽然他几乎违背了所有的承诺,让她落了泪,让她心碎,也没有陪她一百岁,希望他还在奈何桥上等,他们还能牵着手,来生在一起。
如果贺云飞再问:“你有多喜欢我?”
她定牵过他的手,大胆地答:“祝鸳鸯最喜欢贺云飞,全天下最喜欢!”
【拾贰】
永徽初年高阳公主晋封高阳长公主。
永徽四年,高阳长公主与驸马房遗爱策划谋反,赐自尽,不得陪葬昭陵,诸子配流岭表。
显庆年间追封高阳长公主为合浦公主。
高阳公主素为唐太宗所钟爱,嫁与名臣房玄龄之子房遗爱,恃宠娇纵。婚后,高阳公主与和尚辩机私通,唐太宗知晓后大怒,腰斩辩机,杀公主奴婢数十人,高阳公主非常怨恨。私生活糜烂,与僧人智勖、惠弘,道士李晃私通。唐太宗驾崩后,高阳公主怨恨太宗,“哭不哀”。唐高宗永徽四年(653年),高阳公主欲夺房遗爱兄长房遗直所继承的官爵,诬告房遗直对自己无礼,经长孙无忌审理,与其夫房遗爱意图拥立荆王李元景谋反事泄,皇帝赐自尽。显庆年间追封合浦公主,是太平公主的姑姑。

【唐】
长安曲
唐皇好音律,喜美人,选坐部伎子弟三百,宫女数百,设教坊梨园。
天宝四年,杨家女入宫,艳无双,精歌舞,得帝宠,封贵妃。贵妃喜奢华,帝兴土木,建宫殿,广招宫女。
天宝十年,长安城郊农女陆六儿,年方十二,经采选入掖庭充宫女。
【壹】
阴雨连绵,大明宫的朱色城墙仿佛被笼罩在云烟里,碧色琉璃瓦被雨水洗得发亮。处处是奇花异草、天仙般的美人,让初入宫的宫女们,两只眼睛怎么看也看不够,只觉入了蓬莱仙境,也让陆六儿阴郁的心情略微亮了起来。
陆家常年养殖蚕桑,有几十亩地,原也是富户,奈何上年阿兄和人相争闹出场官司,虽赢也败了家产,日子过得很紧凑。天使传旨前透过消息,原定被官府选入宫的是陆家五娘,奈何五娘听说入宫后再不得嫁人就开始一哭二闹三上吊,往死里折腾。会闹的孩子有糖吃,阿娘素来偏疼五娘嘴甜,又怕她的犟脾气入宫给自家惹来祸事,便花钱走了关系,让年龄小两岁的六娘顶上了采选位置。
陆六儿自是不愿的,却学不来阿姊般泼皮,暗地里掉了许多眼泪,依旧为孝顺而乖乖入了宫。父亲心疼这个懂事厚道的女儿,也托了关系,请了茶酒,总算没将她安排去最苦最累的差事,而是去了司苑,在上阳东宫外负责花草树木。上阳东宫历来是冷宫所在,里面住的是梅妃娘娘。
听说梅妃娘娘以前是圣人最宠的妃子,可惜现在贵妃得宠,还有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等常来做客,宫中话题不断,新鲜热闹,谁也不记得她。大伙更想知道圣人和贵妃的模样,可惜在此服役的宫女有不少终其一生都没见过贵人容颜。陆六儿的上司是位姓陆的老宫女,鬓边已生华发,心肠不错,因性格软绵,到老才因资历混了个从九品的职位,她多年信佛茹素,淡了争名逐利之心,见六儿与自己同宗,又怜她年幼,手脚勤快,性情忠厚,便收做干女儿,常多加照应。
陆宫女常说,冷宫有冷宫的好,虽得不到什么好处,但只要认真干活,也惹不上什么祸事,平平安安到老,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小宫女们嗤之以鼻。
她们年华正盛,离到老还有好多年,怎甘心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变成像陆宫女那样只会想当年的老人?就算做不成嫔妃,做个女官也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所以大家对内教坊的学习都很上心,只盼着有天能出人头地。
陆六儿有些笨,学得很慢,个头又小,不是很得上头欢喜。
司苑里有些宫女走了,有些宫女来了,来来往往里没有她。
夜深人静,乌云蔽月,她会偷偷躲在被窝里想爷娘,想兄弟,想崇仁坊的芝麻胡饼,想阿姑做的羊肉馄饨,想着想着就能把眼泪勾出来。可是她又觉得大明宫里好神圣,顿顿都有白面吃,穿的是她家过年都不舍得穿的好料子,里面还有高高在上的皇帝,有贵妃,还有许许多多站得比云端还高的贵人们,只要和他们在一起,身上都觉得多了几分高贵气味,说不定哪天能为父母争气长脸呢?这份小小的心愿,助她在日日夜夜辗转反侧的思乡中不断鼓励自己入眠。
父亲和陆宫女都说,只要善良做人,认真做事,每天念经。总有一天,老天会大发慈悲,让幸福降临在她头上的。
小小的陆六儿,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六娘,你想要什么样的幸福呢?”
“呃,这个,六儿没想好……”
“六娘六娘,你真是个不开窍的呆瓜。”
“干娘,别生气,等女儿回去好好想想……”
幸福是什么?她想要的是什么?
幸福仿佛迷雾重重的路上飞过的麻雀,抓不住也看不见。
她在原地徘徊。
直到遇见了他。
【贰】
他叫吕四郎,原是邻居酒坊的儿子,与陆家门当户对,来往很是亲厚。吕家大娘还曾开玩笑要让陆家女儿给她做儿媳妇。吕四郎从小便是整个村里的孩子王,仗着身高体强,最好打架,最爱欺负女孩儿,尤其喜欢欺负陆六儿,不是抢她的簪子,就是拿草虫老鼠来吓唬她。六儿天性胆小,再厚道也撑不住他乱来,忍无可忍告了几状,他被阿娘扯着耳朵过来道歉。六儿总是躲在阿兄背后,赌气不见他,又惹得他嘲笑捉弄,爷娘只笑是天生的冤家,造孽的青梅竹马。
后来,吕家发达搬走了,陆家留在原地日渐败落,原本差不多的两家变成天上地下,已有许多年没有正经来往了。怎知吕四郎武艺出众,年纪轻轻便中武举,得了贵人青睐,竟入了骁卫。由于新兵上任,关系不硬,也没得在圣人面前露脸,被踹来冷宫附近负责戒卫。
错有错着,青梅竹马相遇,都愣了愣。
陆六儿上看下看,左瞧右瞧,才从少年疯长拔高的个头和猴子般的瘦脸里找出几分旧时容貌。吕四郎倒是一眼认出这干扁矮小身材长着受气包脸的黄毛小丫头是过去邻居。宫里遇故知,实属不易,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淡淡绕上心头,都忍不住轻笑了。
吕四郎伸出右手拇指和小指,轻轻比了个“六”字,偷偷摇了摇。
陆六儿松开拿扫把的左手,合拢拇指,伸出四个指头,也悄悄对他摇了摇。
这是无言的默契。
从今往后,每每相遇,目光交错,手指都摆出相同的形状。
“四郎好。”
“六娘好。”
宫苑深深,无声的招呼。
陆六儿寂寞的生活终于多了一抹亮丽的色彩,她每天都期盼能见到他。
再后来,大家都在宫里混熟了,发现宫规虽多,执行起来却没想象中那样严。吕四郎和同僚关系混熟了,说陆六儿是同乡妹子,和她在光天化日下,偶尔说上几句家常话也不是大不了的事。而司苑没什么油水,陆宫女负责的地方出不了头,宫女们勾心斗角也少许多,倒是挺团结,而陆六儿年纪小,脾气好,人缘好,去和男人说上两句话,也很难传出什么闲话来。大伙还趁机拜托她帮忙打听家里的情况和外面的新鲜事情,以解寂寥。
“陆呆子小妹。”某人一边巡逻,一边皮笑肉不笑。
“吕猴子大哥。”某人一边扫落叶,一边装面无表情。
过了半晌,某人巡了回来,低声道:“喂,你家五娘出嫁了,嗤嗤——”他幸灾乐祸道,“那年她为了让你顶替入宫,闹得过火了,泼皮名声远扬,稍微平头正脸些的人家都不愿娶她,如今嫁了个屠夫做填房,听说朝打暮骂,日子过得很不好,你心里痛快不?”
某人闷头扫地等他再次巡逻经过时,轻声道:“她再怎么说也是我阿姊,她过不好,我有什么可痛快的?你有空帮阿莲姐打听她弟弟的病好了没是正经。”
“呆子,”吕四郎的眼睛笑得弯弯的,“被人卖了还得数银子。”
陆六儿瞪了他一眼:“就你这猴子天天想卖我!”
还没骂完,吕四郎已走远了。她偷瞄了几眼对方的背影,又扫了半晌,见满地落叶扫得差不多了,见日头毒辣,转入树后阴影下稍事歇息。没多久,吕四郎又巡逻了回来,困惑问:“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