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友的攻略都说西塘有小路可以逃票,只是谁都没有指明过路线,争着要载她便宜进镇的三轮车夫,使得路弈菡从乌镇到西塘一路的舟车劳顿都被激发出来。
当卓远拍了拍她说:“要去镇里么?跟我走”时,路弈菡回过头,看到眼前面目清净的男子,点了点头。
也许,这一次微微的点头是路弈菡最应当后悔的决定,只是彼时,他只是一个略显阴郁寡言,却能够令人放心的招揽客栈生意的商人之一。
一前一后沉默的路途持续了20分钟,忽而出现在眼前的摇晃着黯淡灯光的偏狭弄堂使得路弈菡收住了脚步,如同一段与时间对峙的路途使得足下生怯。
卓远也停下了,说:“穿过这弄堂就是镇里,你可以去宿别家,价钱都差不多,这里并不临水。”
路弈菡有些讶异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目光掠过卓远,掠过他身后有些颓败的木门,看到天井一角的光线和陡折的楼梯以及“听流轩”三个字,因“观”不着故“听”而慰藉。她说,就这里吧,竟而连价钱也没有询问。
卓远看着她兀自推门进去,想去问问她,为什么会独自上路?这个问题在此后一直困扰着他,却始终没有机会问出口。

路弈菡把背包卸在雕花木床上,半开的窗外灰瓦飞檐,地板被流泻的阳光照亮了一小块地方,曾经在董彦的采风里看到的片段一一得以印证。
楼梯的缝隙会发出沉寂的声响,明清至今,风雨依旧如晦。弈菡一面小心地下楼,一面给董彦发去信息:第二站,西塘,很美,安好。
把身份证给坐在八仙桌旁的中年妇人办理登记,卓远正在天井里给茁壮的盆栽植物浇水,弈菡走到他旁边蹲下身来看方池中的锦鲤。
忽而妇人问起:“姑娘是重庆人?念书还是工作?”
弈菡“嗯”了一声,报了学校的名字,重庆最好的大学。
妇人对卓远喊道:“卓远,是你校友呀!”
弈菡站起身来,撞上卓远隐没在遮蔽了天井一半光线的植物阴影里的目光,轻轻笑了,对他笑,他听到心底一声遥远的叩响。

那一晚,应景地下起雨来。
他们便吃了些简单的饭菜,沿着烟雨长廊慢慢地行走。
卓远不连贯地说着西塘的旧事,弈菡端着在她手中显得过分硕大的单反时而停下抓拍。她拍照的神色非常专注,是过分认真的样子,卓远看着不自觉地会笑。
走了一段之后,他们索性就坐在廊下,看缓缓流过面前的许愿灯在雨水中一盏接一盏倾覆,听放灯的女孩子们发出哀婉叹息。
他说,明天会是晴天,清晨会很美。
她说,看了夜晚,看了清晨,又是下一个地方。
哪里?
同里。

透过整夜稀薄的雨水,他们好像都看到了一些不可触及的景深,沉默,说话,于是渐渐雨停,渐渐天明,相互看看晨光下的对方,都笑了起来。弈菡说,果然是晴天。
一整夜,他知晓她读法学,轻松考取各种有用无用的等级证书,是摄影协会成员。她说自己是目标明确的俗人,他却看到她心里某个空白的不肯轻易示人的角落。
一整夜,她了解他读经济,拿国家奖学金,长在水乡,母亲一人经营这家客栈,放假回家他会来帮忙。她说也许我们是一类人,认真生活却分明冷淡。
所以,他才能与她忽略天光对坐了这一整夜。
因而此刻,在从嘉兴开往同里的长途车上,路弈菡靠着车窗僵硬地睡着,卓远看看她,犹豫着伸出手去,把她的头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就像那一天,是反向从同里开往嘉兴的气味不洁的长途车,他也是这样伸出手去,揽过苏棣棠不时和车窗发出撞击声的脑袋,放在自己尚显单薄的肩膀上。
初三刚刚开学,按着成绩重新分配的班级,整整一周苏棣棠的名字从各科老师的嘴里冒出来始终没有回应。
寻常午休,老师找到班长卓远,说:“苏棣棠同学请了病假在疗养,你带几个班干去看看吧。”那张写着潦草地址的纸片是老师随手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边角。
意料之中,在许多委婉的直接的推辞之后,只剩下卓远一人背着书包,在嘉兴车站等待开往同里的班车。谁让你是班长,谁让那个苏棣棠与我们毫无关系。
可是,她是同里人,她是水乡人,就好像与卓远,有了关系。

可是她在他刚刚踏进同里的那一刻就戏耍了他,而后尾随着他慢慢走回自己的家,站在歪歪斜斜的楼梯下看他蹙眉敲门,而后响亮地笑了起来。
他有些恼怒,说:“苏棣棠,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而她,突然地转身跑开,恣肆的笑声还在狭窄楼道里来回碰撞,卓远微微愣了一下,连忙跌跌撞撞地下楼追上去。
可是她跑得那么快,跑过了三桥,跑过了广场,他从来不可想象一个女孩子能够跑得这样快。
其实,从一开始,她就始终采取了逃跑的姿势,从未改变。
终于,她停在卖芡实糕的店铺旁,说:“这个是同里特产,你要尝尝吗?”
卓远不知是该怒还是该笑,只说了句:“西塘也有,还有青团子。”
再后来,他们就各自抱着大块黏腻黏腻的芡实糕坐在苏棣棠靠着低矮窗户的小床边,和平地啃着。时而有风吹起那串长长红灯笼的一角。

就像此刻,路弈菡把菜单递还给老板娘,顺着卓远的目光看到窗外挂着的灯笼串斜斜地扬起,是鲜艳的大红。
他们的口味差不多,喜素菜和淡水鱼,点了四样外加米饭,弈菡说:“喝点黄酒吧。”
这张桌子的位置,曾经是一张狭窄的床,铺当地人自己套的棉被褥,有大朵大朵的牡丹。苏棣棠就盘腿坐在这里,捧着砖头块一样的书闷着头看,颈椎几欲折断。
她不想上课,她对站在窗边显得有些局促的卓远说得毫无愧色,理所应当。
卓远局促,大部分原因是这间女生的房屋如此之乱使他不知何处下脚,从图书馆借了不还的书,随手丢的图画,还有衣服。
父母在远远的边疆军区,她从小跟着外婆在这里长大。她说:“我谋划过很多次逃去边疆上演寻亲奇遇记,所以外婆始终让我住校。”及至上个月,外婆去世,父母料她伤心欲绝,于是向学校请了三天病假匆匆又回到部队,她索性就直接不去上课了。
“你是打算去找父母?”
她又响亮地笑了起来。
她老老实实地跟卓远回了学校,却做不到安安分分地当学生。语文课上很认真地和老师较劲古文里“同”和“通”的差别,说教科书在骗人;十点查寝她一定趴在顶层做跳楼状说天象有异,因此写了厚厚一沓检查;进而每天放学去琴房听人弹琴,被传出了与高中部学长早恋的消息成为全年级的反面形象,大家对此心照不宣。
进而就衍生出了各种关于她的闲言碎语,说她出入低级娱乐场所,身家不清白诸如此类。
周五放学,她大声地喊“卓远我们回家”,而后在全班同学的哄笑声中拉着卓远出教室。
终于,卓远还是问她,和那个学长的事情是否属实。
她直接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睡过长长的车程,没有回答。
每一次,他都会陪她先回同里,她蜷缩上她的小床,就着水声看晦涩书籍,他在一旁做完作业再自己回学校第二天再回家。
身边的食客换了几拨,卓远还在慢慢地喝着酒,路弈菡打开相机盖对着窗口摁下数张而后递给卓远说:“透过灯笼拍的窗景感觉会不同。”

那一天,董彦去接站,看到路弈菡的手松松地交付在卓远的手心里,虽然与卓远并不相识也还是开起他俩的玩笑,开着自己二手的吉普把两人送到了学校门口便离开了。
走进校门松开手,卓远看着董彦的背影看了很久,而后对弈菡说:“他很喜欢你。”
大一那一年她拿着傻瓜机去参加摄影协会的选拔,看到大家都捧着漆黑的单反有些窘迫。在解放碑集体拍照时,她对着拥堵人群中用竹篓背着幼小孩童的老妇认真按下快门,放下手腕,发现董彦隔着人群对她微笑。
那一天他们并没有说话,而她顺利带着她的佳能傻瓜机进了这支摄影正规军。
董彦是积极而热爱生活的人,笑起来就像重庆夏天灼眼的阳光,又像山城潮湿的气候。他对路弈菡的照顾无微不至。
显然的,他欣赏她懂得她,这个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干练而现实的女子,他知道她隐藏起来的另一个自己,可是,她的心好像始终都是平的。
如果对着一个人日久生出习惯的亲情那么她宁愿这个人不要是董彦。
后来他离了学校,混出了名气,开了公司,能从百度轻易搜到他的种种。他希望路弈菡能与他一起打拼。
她摇摇头,说要司考,拒绝了接替影协主席的职务,虽然此时她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厚重单反。
他如常邀她去工作室看作品,满墙归在“还是旧时江南梦”名下的组图,使得她的心停滞了下来,在褶皱着被融化。他说:“这是我最初开始摄影拿着借来的傻瓜机拍摄的照片,粗糙、稚拙,可是比后来的所有都真实。也许,你该去一趟这枕水千年的江南,再来给我答复。”
于是,她真的背着包上路,去他生长的江南,去听一听自己的心。

她说:“有些事情找不到原因,喜欢或者否定。”她看着卓远,看得很认真。
有的时候路弈菡给卓远占座,有的时候卓远靠在楼梯的转角处拎着饭等路弈菡下课。
那一天卓远的室友们拿到文明寝室的奖金,找着名目聚餐,强命卓远叫上他的绯闻女友路弈菡。卓远说给弈菡听时,弈菡欣然应下。
一群男人推杯换盏偶尔口不择言之间,纷纷说起:“卓远你小子从大一就开始不停拒绝女生,说自己有女友我们都不相信,原来就是路弈菡,你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可够严的。”
路弈菡笑着应酬,目光随意扫过卓远略微有些不自然的面色,随意里是她一贯的沉静认真,深深地看进去。
那一天,卓远没怎么喝,倒是弈菡得体地接下许多酒,一杯又一杯。卓远送她回寝室,她明显是喝多了,却拒绝卓远扶她,卓远强制性地抓紧她的手。
站在寝室楼下,难得山城的夜晚看见清楚繁星,卓远刚想松开手却被路弈菡反过来紧紧握住,把头轻轻抵在他的胸前,坚硬背部没有规律地起伏。
那张微笑而自信的脸瞬间碎裂,卓远的手悬在她柔顺长发上,迟迟落不下去。
可能迟迟落不下去的还有自己那颗心。
曾经,他多么希望苏棣棠亮烈的眼睛里能落下来泪水,可是她始终只是肆无忌惮地在笑,快乐的、嘲笑的、随意的。

以前常常被影协找来做讲座与培训的董彦每次都要等在宿舍楼下,等弈菡出现,两个人一起吃火锅喝山城啤酒,偷拍兴致勃勃的饮食男女和卖唱的艺人。
在图书馆里找书的时候,隔着书架,听到同寝室的两个女孩窃窃私语地议论现在董彦似乎蒸发一般,影协和周围的人都纷纷传言他被路弈菡和卓远的恋情所伤躲进深山小镇舔舐伤口去了。
路弈菡笑着摇摇头,踮起脚按下卓远的脑袋,在他耳边小声说:“董彦去棣棠小镇搞系列创作去了,那天给我发短信说让我去看,我们一起去吧。你们都是江南人,该有相通的审美趣味。”
西南其实如同江南一样,有蛰伏山脉的小镇,隔绝一方水天。
早晨的火车从菜园坝蜿蜒至彭水,又转了汽车,辗转半天才找到董彦落脚的地方。不过对于这两个整天埋头考研的人而言,这样的旅程算是求之不得的放松的借口。
当地人家的小楼,木质结构散发霉旧的气味,董彦正坐在屋外吃房主家的豆花。
沿着狭窄的楼梯尾随董彦上楼,进门的一刻,卓远的手颤抖了一下。
笑靥如花,肆意张扬,却散发沉静气质,漆黑长发与眼眸,路弈菡说:“你这个模特比以往的都好,她不够美却让我一见如故。有机会也介绍给我吧。”
董彦对他们笑得很得意,说:“这女孩的名字就叫做棣棠,苏棣棠,是我中学的小师妹。”
路弈菡说:“棣棠,棠棣之花。”
有一天,苏棣棠捧着科普画册指给卓远看,说棠棣是木兰纲蔷薇科草本,开金色花朵,生长在华东华中,喜阴湿,不耐寒。
卓远从来没有想过,四年之后第一次见到苏棣棠会是这样的方式。
耳边好像又浮现当时四起的传言,总有人来问卓远,苏棣棠是不是和传言中的学长私奔了,卓远抱着一概置之不理的态度,他显然成了众人带着嘲笑来怜悯的被抛弃的家伙。

苏棣棠竟然发奋了三个月考上了高中,并且成绩并不难看,这也完全出乎卓远的意料之外。只是后来,他才明白,她不过是多给自己一些时间罢了。
这所中学的高中部是省重点,因而围绕全体师生的唯一目标便是高考,在这样的严格看管下苏棣棠不再那么随意地逃课,周末也不再从图书馆借各种大部头的图书带回家去啃。那些时候,卓远一个人坐在长途车站蓝色的塑料椅上等着回西塘的班车,不用再兜转去同里再回来。
如同恍然换了一个人,她不再对他肆无忌惮地笑,也不再让他在众人面前尴尬为难,上课的时候她显得很认真,下了课便趴在课桌上睡觉,两个人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也没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了。他以为,她终究是明白了,安分了。
他并不知道,在放学之后,在每个不回家的周末,她不知所踪,总是卡着每晚查寝的点回到寝室。
因而关于她的各种传言依然没有平息,只是卓远已经习惯,习惯久了便不再留心,他几乎要相信她是脱胎换骨了。
那个下起雨的夏日夜晚,水流声起起伏伏擦过耳边,如同整晚整晚的诉说。床头的电话忽而响起,卓远努力辨清是否是一个诡异的梦境,而后发现自己还未睡着,伸出手,拿起了电话。
开始,他想骂人,深夜的电话总是有不道德没教养的嫌疑,而对方先开了口:“是我,我在火车站,明早就走。再见。”
卓远在黑暗中摸索着穿衣服,他们进入高中的那一年,苏棣棠第一次对他说起关于那个弹琴的学长,好像反应迟钝一般在他问了这个问题两年之后才想起来要回答他。
她说:“他考去重庆了,他喜欢摄影,喜欢川渝大地的风土,真羡慕他。”
就在这一刻,他知道,她一定不是去边疆上演她童年占据脑海的寻亲奇遇记,而是去了他去的那片川渝大地。
他搜罗了房间里自己所有的钱,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家,忘记还在下着雨。
沿着小路离开镇子,在并不宽敞的马路边终于拦到一辆出租,司机或许以为他是青春叛逆期离家出走的孩子。
雨水参差落在灰尘堆积的车窗上,他盯着扫雨杆催眠似的左右摇晃,车灯照亮的范围内,尘埃如同旋转的旋涡。她说穿过镇子的水流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是什么模样,别处的雨季也是这样冗长而沉闷么,所有的人,都必须一样么?
打车用去了他几乎所有的钱,而他只能在她奋力奔上火车之后狼狈地给母亲打电话,说:“妈,我在嘉兴火车站,我没有钱回家。”

董彦租来的二楼有两间房,一间放置摄影作品兼做卧室之用,另一间则被布置成了暗房。
路弈菡随董彦去暗房看他正在冲洗的照片,卓远站在屋顶极低的房间里看着挂满了四周的大幅照片,如同天圆地方的古老设想,把他笼罩其间,动弹不得。
母亲第一次打了他,雨夜莫名其妙的出逃,带给母亲极大的惊恐,她狠狠地用手打他,是内心不安的外射。
有一个身为母亲的女作家写过,父母若要打子女,一定要用手,因为用器物便不知轻重,用手你便和孩子一样的痛。那一刻,他知道,他伤了母亲的心。
他听到董彦断断续续地给路弈菡讲述着所见、所闻,讲起苏棣棠逃离的那片蕴泽水乡。他说:“都是一样的,你看都只剩了女人、老人、孩子,很多人都走了,去赚钱,去谋生活,从这里走出去的孩子也都不会再回来,就像我也不会再回去一样。你看到的年轻面孔都是外地来做旅游生意的人而已。”
她坐在颓败了砖瓦的屋顶上,有夕阳隐没在屋角,柔光打着的侧脸,是棣棠的花朵,开在阴湿的光线里,是油画的质感,凝滞住了时光的色彩。
“其实你也可以来给我做模特。”董彦带上暗室的门。
路弈菡摇摇头,“如果你能够举起相机躲在镜头后面看风景,那么你就不会愿意换位置。”
卓远看到,小桌上摆着的杯子碗筷是双人份的,他想起她不曾回答她与师兄的绯闻真实情况究竟如何,想起她走之后校园里风传她的私奔。在那样一个时候,她倒成了少年心目中为爱情敢作敢为的偶像。
可是他知道,这不是事实,她所投奔的不是哪一个人,而是那一片她想要看到的更辽远的天地。
临走的时候,董彦说:“如果我的摄影展成功,请你们一起来庆功。”
十一
摄影展开幕的当天,路弈菡和卓远在图书馆占好自习座位便去了位于解放碑的那家知名度最高的画室。无论走到哪里,路弈菡的脖子上都会挂着她的单反,而手机、镜子、面巾纸之类的物品都是可有可无的。
董彦站在大厅的门口迎接受到邀请的客人和好奇的参观者,身边陪着的,也是摄影展的主角之一,苏棣棠。
卓远不自觉地停了脚步,他心里想起一个词,近乡情怯,去之千里的这个词却仿佛能够解释此刻他无法挪动的脚步。
路弈菡轻轻拉了拉他:“快些。”
他以为,他以为她会画浓重的妆容,会戴硕大的银质耳环,会穿张扬不羁的衣裙,而她如路弈菡一样,素颜,简装,连耳洞也没有。
他知道她看到了他,她在看着他,可是那张脸上除了笑容,再读不出其他。
“这是我师妹路弈菡,也是影协的,她男朋友,卓远。”董彦介绍着。
苏棣棠点点头,和路弈菡握过手之后自然地把手伸到了卓远的面前,卓远轻轻握住这只手,曾经他那么用力地拉住她拖住她都没能控制住她逃跑的念头,而现在,她轻描淡写地把手伸给他,这就是所谓似水流年的力量么?
苏棣棠笑着打量了一下卓远和路弈菡,而后对董彦耳语了两句便转身进了会场,董彦拍拍卓远,说:“连我这小模特都说你们很般配,结婚照一定不能让别家去拍。”
路弈菡看着这些或风景或人物的图片,光影传达另一片天地,是摄影的意义所在,有内心曲折蜿蜒直至通透的路途。她看得太过认真,因而忽略了卓远显而易见的心不在焉。
他看到苏棣棠周旋进了人群中,他忽然很想喊住她,当所有的人都在赞叹照片里笑容深透的苏棣棠时,他在寻找她活生生的面容,而她已经不见。
路边一家简易的小火锅店,路弈菡举着相机透过有些油渍污浊的玻璃窗拍摄面目模糊的行人,“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够开自己的摄影展,它的主题一定是,路途。”
“那么为什么你不走董彦的路?”卓远低低地问她。
路弈菡放下相机,半晌才说道:“谁都有过做梦的日子。”行走钢索,平衡现实与梦想,她只是被生活无数次的砸醒过方才知晓另一种坚持的方式。“就像你的水乡是每个人心里都有的梦,可是为什么,你还要离开,董彦还要离开,苏棣棠也要离开。”
十二
董彦的摄影展很是成功,且不说这样自己掏腰包的艺术事业能够获得多少报酬,至少在他能够负担的范围内算是收获了许多好评。用他的话来说这叫做自产自销,平时对着扭捏作态的模特拍摄各种商业图片,终于换来这样一个净化空气的机会。
不能免俗的庆功宴选在了磁器口的一家酒吧,那一天路弈菡有些微微的发烧,不近的路程,卓远有些担心要陪她去医院,她摇摇头说没关系,只是低烧。
都是董彦的朋友,路弈菡也都熟悉,寒暄几句便坐在了角落的位置。
董彦过来本想打个招呼便坐到别处去,卓远说弈菡略微发烧董彦便坐了下来询问起身体状况,于是三个人便断断续续说起学校里的新闻。
“我来迟了,刚睡醒。”正是大家热闹聊天的时候,苏棣棠吐着舌头带上酒吧的门。
“歌手迟到该扣工资。”大家冲她喊了起来。
棣棠做出无奈状,而后跳上了歌手的高脚凳,随手拨了一下电吉他,调试起话筒的高度。
谁能给我无限辽阔
张望天空 空空如我
告别异乡孤独的客
谁能给我自由的窝
坐在屋顶晨光直射
溜出一段空白生活
没有人 发现我
路途比天空还遥远
漂泊的心一直辽阔
如果世界只留给我一天
也会这样选择生活
是曹方和弦简单的小调,苏棣棠唱得滴水不漏,神色泰然,卓远在看着她,想起少年时的梦境,想起她午后亮烈的目光和奋力的奔跑,只是为了你心里的那一条比天空还远的路途么?
她放下吉他端着酒杯,开着不伤大雅的玩笑,擂起酒来,完全忽略卓远的存在。
卓远忽而站了起来,路弈菡摇晃了一下被坐在旁边的董彦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