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冻死我”任朵兰收回目光看着自己的双膝。

任青从轮椅后面的背兜里拿出一张毛毯盖在任朵兰膝上,顿了顿,又拿出邻居阿姨送的软皮披肩裹住任朵兰的肩膀。

“姐,你想去国贸商场逛逛吗?很多柜台都趁元旦在打折,我想买件羽绒服回去。”

“不去。”

“去吧去吧,我的羽绒服都穿好几个冬天了。”任青绕到轮椅前面蹲在任朵兰膝前。

“钱是你挣的,还要,问我吗?”任朵兰艰难地撇开头,干枯的手在毛毯下面轻轻震颤。

“你答应我才买。”

从小到大,任青每件衣服每个玩具都是任朵兰做主买下的。有一年过年任朵兰给她封了个一百块的红包,她跟同伴跑到街上看上个布偶娃娃,布偶娃娃拉拉耳朵会溢出不知名的圆舞曲,捏捏鼻子会细声细气地叫“妈妈”“妈妈”…价格其实不贵,四十,她几番靠近又几番走开,最后还是跑回家把任朵兰拉来让她看,然后绞着双手腼腆地问能不能买。

最开始是种崇拜,认为任朵兰点头买下的东西肯定是好的,后来变成依赖,总要任朵兰点头,她才会觉得有底气。

任朵兰远远看着国贸商场门前的几十层长阶,微微失神道:“你背不上去。”

任青绽开笑容,信誓旦旦道:“背得上,姐。”

她拍拍自己的肩膀,高兴地补充道,“我力气大得很,体育课上女生里就属我铅球抛得远。”

任朵兰回头淡淡看她一眼,垂下视线。任青兴奋地站起,推着轮椅大步走向前面人来人前往的国贸商场。

“姐,复健师说就算生病,就算是很严重的病,也不要真的把自己当病人看待。要过普通人正常的生活,要逛街,要买衣服,要吃好吃的东西…”任青快速扫过国贸商场周边的绝味鸭脖店,顺水推舟道:“姐,再捎半斤鸭脖回去吧。”

周末再加上元旦,国贸商场的生意格外的好。任青推着轮椅兴致勃勃地走过一个又一个柜台,最后停留在天翔羽绒服专柜。这里折扣给得最厉害,顾客也最多。任青把任朵兰安顿在靠近门口的过道上,确保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然后一个人挤进人群去看那件她早就看上的黄色羽绒服。

“麻烦问一下,这件衣服多少钱?”任青轻轻翻看穿在塑料模特身上的黄色羽绒服。

导购小姐微笑上前,道:“我们元旦做活动,所有衣服一律五五折出售,这件衣服原价六百九十,打完折以后只收您三百七十九。”

“打完折还要三百七十九啊?”任青嘀咕。

“三百七十九很划算的,这件衣服刚上市时六百九十块一分不少的,就在昨天也不过是八五折出售。您仔细摸摸看,手感是不是很好?您来试一下,它穿在身上几乎没有重量但是又足够保暖,就算冬季最冷的天气,里面只需加一件薄毛衣就会暖哄哄的。我们这里另外还有买一送二活动,买一件羽绒服,送一件相同牌子的围巾和一瓶清洗液。”

任青被“暖烘烘”三个字打动了。她和任朵兰都是典型的畏冷体质,一到冬天手脚冰凉,盖几床棉被都无济于事。

“我姐在门口等我,我想先让她看看。”

“好的,您穿S号对吧,我去取一件给您试穿。”

任朵兰抿紧嘴巴坐在轮椅上等着,这里的衣服、配饰、包包无论多么华丽都无法引起她的主意,她木然扫过那些,许多年前缠着爸爸吵着要买的心情忽然模糊了。

“姐,好看吗?”任青穿着明黄色的羽绒服站到任朵兰面前。

任朵兰缓缓回头,淡淡打量一下,几不可闻地“嗯”一声。

跟在后面的导购小姐眼底划过不由自主的怜悯,原本想要再展现一下销售第一的绝妙口才,最后也只是呐呐吐出一句“妹妹皮肤很白,颜色很搭”。

任朵兰于是又“嗯”一声。

“姐,我觉得有点贵,我们再去别家看看?”任青的声音飘忽不定。

任朵兰抬眼看去,任青站在大立境前面勾着脑袋查看自己的侧面和背面,她似乎极力想从这件漂亮脱衣服上挑出几个毛病,让自己待会儿拒绝导购小姐显得理直气壮一些。

“姐,这种不束腰款式的衣服会不会显胖?”

任朵兰抿抿唇,后面忽然传来男生清亮的声音。

“我谢谢你,任青,你还让卡门同学活不?”

“卡门”原名刘伶,是任青的同班同学,身高一米五五,体重八十公斤,有人恶意地起绰号作弄,刘伶乐呵呵地也不恼,戏说“卡门”这个绰号还挺洋气,起码比初中时候的“刘三胖儿”“胖墩儿”招人待见,大家见她挺随和,笑起来肉呼呼的也挺可爱,慢慢就叫开了,最开始那一点点的恶意早就散尽了。

任朵兰在大立境里看到韩铮,田藤,还有一个大概四十岁左右画着得体淡妆的女人。说话的当然是韩铮,田藤从来的都不是主动打招呼的主儿。

“你们也来买衣服?”任青寻迅速转身,不想回忆上次从大立境里看他们的耻辱。

田藤简单“嗯”一声。

韩铮高兴地挥一挥手里还挂着标签的新钱包,凑过来道:“阿姨要买衣服,顺便送我俩钱包当做新年礼物。”

任青礼貌地对着女人鞠个躬,轻声道:“阿姨好。”

女人打断专柜小姐的介绍,莞尔一笑,得体地回道:“是同学吧?有空让田藤带你来家里玩儿。”

田藤微微一抬手,寥寥地打个招呼,然后跟着走进专柜。

韩铮凑近任青,低声道:“是田藤的妈妈,很像吧?”

任青挠着脸笑笑:“嗯,眼睛鼻子都像。”

“我刚才在三楼看到夏砚阳还有陈琳,她们也在这里。”

“我没见到她们,不过在门口碰见英语老师。”

田藤妈妈穿上导购小姐推荐的新款羽绒服,回头却发现儿子的注意力不在她这里,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刚才打过招呼的女生正腼腆地笑着。

“那个坐轮椅的女孩儿是跟你同学一起的?”

“嗯,是她姐。”田藤拎着妈妈的包包坐在高脚椅上,远远看着门口的三个人。

“挺瘦的,什么病?”

“骨髓小脑变性症。”

数学老师在门外吼人时,他有和全班同学一起听到。

“那是什么病?”妈妈好奇地问。

“应该算是一种遗传病吧。”

网上查到的说法是:骨髓小脑变性症前期主要症状是运动失调,病情呈慢性,进展性恶化,后期还会产生构音障碍,吞咽困难之类的症状。目前的医疗水平还没办法医治,只能通过日常治疗还有复健延缓病情发展。

妈妈惊讶地看着田藤,惊讶之后目光颇有些深意。

 


6、第6章


在韩铮的怂恿和任朵兰的默许下,任青最终决定买下这件衣服。三百七十九,要是能穿个三四年也就值了。商场的收银台前排着长长的队伍,人手一打小票,任青这一等就是二十分钟。

任朵兰垂着脑袋坐在轮椅上等着任青。一对年轻情侣拉拉扯扯地走过来,女方坚持要买羽绒服,男方叠声抱怨她衣柜里衣服已经很多。两个人边走边吵,谁都没注意到门口有台轮椅,结果倒退着走吵得浑然忘我的女人一脚绊上轮椅的滚轮,整个人在惊恐的挣扎中“砰”的一声仰倒在地。

“啊——”女人发出“受够了”的叫喊。

“没事,吧。”任朵兰艰难发音。

女人狼狈地站起来,怒气冲冲道:“干什么!是在干什么!谁把轮椅放这里的?有没有素质!”

任朵兰面无表情道:“对不起。”

男人于心不忍,拽着女人往外走,嘴里说着“算了算了”。

女人狠狠甩开男人,恨恨道,“算什么算!”

她转向任朵兰,强烈受挫的自尊让她口不择言。

“行动不方便就呆在家里不要出门!统共就这么大片儿地方,你一残疾人一把轮椅占全了!”

话音刚落,一个被塞得结结实实的购物袋“砰”地一声砸到她脸上。购物袋落下,露出任青怒红的双眼。

女人像一头暴躁的狮子怒吼着撞向任青。

任青打斗经验十分丰富,且擅于利用一切触手可及的外物抵御或进攻,女人未及近身,便让一只拖把糊了脸,拖把上有头发,有线头,还有累积数月的灰尘,女人眼前一黑,伸手就去挠任青的脸,任青微微后仰,避开她尖利的指甲,同时伸腿踹向她的膝盖。

男人眼见女人吃亏,硬着头皮上前帮忙。任青一点不怯,跟女人打架的经验她有,跟男人打架的经验她也有。

男人伸手要夺走任青手里的拖把,但是任青抓得太紧,且一下一下直往他头脸上招呼,惹得他不得不挥臂回击。只是那粗壮的手臂未及落到任青身上,便让人半路截住,是个单薄的男生,眼神冷冷的,他刚要教训他少管闲事,便被一脚踹到三米外的垃圾桶旁边。

田藤听到一声尖利的惊叫,一回头,“啪”,耳边响起清脆果断的声音,紧接着,下巴和耳后渐渐传来迟钝的灼热感。

任青吃惊地微微张口,看到田藤下巴和脖子白皙的皮肤很快浮起指痕。任青上前用力推女人一个趔趄,正要扬手回敬,田藤忽然拽住她。他眉头皱成一座小山,眼睛看起来很严厉。任青怯懦地收手,不知所措。

“你打我儿子?!”田藤妈妈挤进人群。

女人扶起男人,愤愤争辩道:“他先踢我男友!”

“那是我脚程慢,我要走在他前头,我也踢!你们只有这点欺负弱小的能耐?!年轻人,给这座城市长长脸行不?!”

围观的人看到有人出头纷纷附和。

“你眉毛底下那俩窟窿眼儿是吃饭用的?自个儿不看路怨天尤人!要脸不!”混在人群里的韩铮。

“丫如此跋扈,你干爹是谁?”白领上班族。

“尼玛出门没看黄历,遇见你们这么一对令人作呕的没素质人种。”烟熏妆女青年。

“世风日下,女人欺负残疾人,男人拳打小女生,给电视台打电话啦,给今日说法打电话啦。”跑来淘便宜货的大妈。

“小姑娘,你砸人很准哦,正中印堂有没有?你要不要考虑效力女篮?”乱出主意的中年大叔。

女人在众人几乎一边倒的指责声里激烈地争辩着,男人扛不住,仓皇离开,再五分钟后女人让保安带走。人群随之散去。田藤妈妈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薄毯搭在任朵兰膝上,客套几句,由着韩铮拉走。

“对不起。”任青低着头,声音有点抖。

“是你打的么你就道歉?”田藤声音冷冷的。

任青抿着嘴巴小心翼翼地看着他。他是一个有点排外的男生,平常若非为她讲题,他很少主动搭理她。就连刚才偶遇,他从头到尾也只是“嗯”一声,很严肃的样子…却挡在她前面。她习惯了他的清清冷冷,习惯了他有问才会有答,请求才会帮助,刚才那一瞬间仿佛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某些早已被定位的东西,譬如他看不起她这个小偷,忽然变得不确定。

田藤抬手轻轻覆上被打的地方,指尖不小心碰到被女人尖利的指甲刮起的破皮,他忍不住瑟缩一下,终于发脾气道:“以一敌二,你打得过么你就敢动手?”

“我打架从不吃亏。”她微弱地争辩道。

跟谁打架不吃亏?八十以上的还是八岁以下的?

田藤看她并没有后悔的意思,压制怒火大步走开。

“后天上课我会请老师重新排座。”

任青呆呆站着,有点委屈,为什么越想在他面前好好表现就越是丢脸?她也低声细语安慰哭泣的小孩,也喂流浪狗,也牵引盲人走过十字路口,但是他都看不见,他只看见她偷东西,看见她出租色&情光碟给未成年人,看见她跟人大打出手…

任朵兰不高兴地咳嗽一声:“走吧。”

惊魂未定的导购小姐捡起任青打人的购物袋,小心翼翼道:“小妹,你的羽绒服。”

任青面色羞惭地接过来,道:“对不起,打扰你们做生意了。”

“没关系,请走好。”

任青推着轮椅走开。

离开羽绒服专柜,任青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但是任朵兰并不想,她指挥者任青在二楼转来转去,终于找到格林专柜。任青没有印象,但是任朵兰知道刚才那两个男生的钱包是这个牌子。

任朵兰微微抬手让任青停下,任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美丽精巧的白色钱包映入眼帘。

“姐你喜欢那个?”任青俯下身。

“同学都买,新钱包,你不想要?”

“旧的还能用,我不需要。”

“去看看。”

任青劝道:“我真不需要,这个柜台里面的东西都好贵。”

“看看。”任朵兰坚持。

任青无奈地放开轮椅扶手,一个人走进熙熙攘攘的“格林”专柜。这个专柜只有两个导购小姐,因为客人爆满,忙得脚打后脑勺。任青询问未果,索性自己拿起那个钱包翻看后面的标签,原价四百七,八折以后三百七十六。她抿抿唇,将钱包放回原处走出来。

“姐,三百七十六,我这里只剩下不到两百块,买不起。”

任朵兰慢慢抬头,“你同学的,是六百六。”

“这么贵?”任青颇为惊讶。一个钱包而已。

“你知道,你跟他们,有差距吧?”

任青沉默一会儿,轻声道:“姐,我知道,他们也知道。”

“去拿,那个钱包。”

任青一愣,惊恐地缩起肩膀,“姐!”

任朵兰缓慢弯起嘴角,“你没有忘记,我曾经为你,偷过多少回吧?有一回,我被人抓住,整个超市的人,都围着我指指点点,你也没有忘记吧?”

任青看看四周,哀求道:“姐,你别这样,商场里有监控,我同学也在不远处。”

任朵兰不为所动,冷漠道:“我能,为你做到,为什么你不能?因为我的人生,已经很烂,再烂一点也没关系,而你还,清清白白,一步都不能错,你是这样想的?”

任青抿紧唇,眼底刹那划过类似哀伤和羞愤的情绪。

 

7、第7章


田藤妈妈翻着手袋走过来,眼角的余光看到站在格林专柜里看钱包的任青,轻叹道:“国贸商场也不小啊。”

田藤和韩铮同时抬头。

任青手里拿着白色钱包脸颊灼热。

任朵兰歪在轮椅上,看向任青的眼神充满讥诮。任青回头懦弱地看着过去,任朵兰冷酷地撇开眼。

商场熙熙攘攘,暖气给的太足,任朵兰不舒服地低下头咳嗽,微弱的咳嗽声很快淹没在商场的广播声,顾客之间的交谈声,小孩纠缠不休的哭闹声里。然而,虽然不可能,任青却真真实实地听见了,她担忧地回头,看到任朵兰憋闷涨红的脸颊,所有的犹豫和恐惧一下子灰飞烟灭。钱包大约是刚刚从仓库里取出来的,很幸运的,没有防盗扣,她看一眼忙碌的导购哈小姐,微微低身遮掩,把钱包慢慢送入拉链拉开的大包包里。

“任青,我看看你选的什么包。”

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轻巧地取走即将落袋的钱包。

任青缓缓抬头,一言不发地看着韩铮炫目的笑脸。

韩铮身后是转身走开的田藤。

韩铮温柔笑道:“这钱包不怎么样,不过你喜欢的话我送你。新年礼物。”

任青沉默着,半响,越过他走出去,走到任朵兰轮椅前,伸出双手平静地推着她往前走。

空荡荡的轮椅安放在层层台阶下面,任青背着任朵兰抓着冰凉的栏杆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天空不动声色地飘起小雪,但是并没有起风,电线杆上一两只麻雀僵死一般一动不动。任朵兰在任青肩上抬眼四顾,与一个年轻男人视线交错,她顿了顿,垂首敛目。肯德基的店门忽然被人推开,一家老小,小孩扯着大人,大人搀扶着老人,说说笑笑走出来,任青只在擦肩而过时略略抬眼,并不羡慕,只是认命。任朵兰曾经跟她说,她把她从福利院里领出来当晚彻夜未眠,天亮以后,所有的向往和绝望全部飞走了,她只有认命。

任青推着轮椅一言不发地向前走。

任朵兰低声问:“生气?”

任青抿紧嘴巴,鼻头,耳朵和推着轮椅的双手在冷空气里冻得通红。

任朵兰不悦道:“就烦你这样,生气不说话。”

任青停下来,眼眶微红,喃喃道:“任朵兰,你为什么要这样?让我难过,让我在同学面前丢脸,你真的会开心?”

眼泪跟着责问扑簌簌掉下来,任青伸手去抹,冻得麻木的手掌沾染到温热的眼泪立刻产生一股灼热,就像刚才在格林专柜韩铮从她手里拿走钱包手指不经意碰到她掌心的感觉。她羞愤地搓搓手掌,眼泪掉得更凶。

“任朵兰,你到底想让我怎样?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还想让我怎样?我要是偷东西让人带走,你能自己从轮椅上站起来走回去么?没有我,谁能背着你抱着你,带你逛街,带你去复健,帮你做饭洗衣?”

任青压抑地抽泣,眼泪从指缝里掉出来砸在干燥冰冷的地面上。

任朵兰双颊涨红,咬牙切齿却模糊不清道:“滚!”

“我不滚,我又没有说错!任朵兰,你就是认定你怎么对我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所以你才越来越过分!你是不是忘了,你答应爸爸会好好照顾我…”

任青无力地蹲下来,压抑的抽泣变成放肆的哭声。

任朵兰呆呆地,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七年前,还是八年前?自从被查出患上骨髓小脑变性症,她很少再去回忆以前的生活,那些日子的种种遥远的像是已经隔了好几世。

印象里,那是一个大晴天,万里无云。噩耗是曾经跟她结怨的团支书带给她的,她初闻,以为是个不怀好意的诅咒,体育课上刚刚跑出来的红润转瞬退去,一双锐利的大眼怒冲冲盯着那个素来喜欢拿腔作势的女生…

她赶到医院的时候,任青蹲在角落里哭得凄惨,因为是车祸,爸爸衣服上血迹斑斑,她不敢靠近,却也不肯走远。任朵兰只看她一眼大步冲向爸爸床前。爸爸拽着她的手,试了好几次才发出声音,他说,朵朵,照顾任青,她是妹妹。短短几个字,他讲得青筋毕现,激烈的情绪让心电图跟着大起大落。任朵兰点点头,爸爸很欣慰地笑了,仍旧拉着她的手,手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不舍地一遍又一遍。当天晚上,爸爸陷入深度昏迷,两天以后的凌晨,爸爸带着满身的伤痕一脸平静地离开人世。

任朵兰闭上眼睛,眼前是许久未见的爸爸的笑脸,那笑容一如从前温和而坚定。任朵兰嘴唇动了动,眼泪沿着瘦削的脸颊淌下来。

韩铮站在台阶下面的红砖路上,没有再跟上去。他想起自家整天腻在父母身边撒娇耍赖要买漂亮衣服要买高跟鞋的表妹。一样是十七八岁,任何错误都可以被原谅,怎样任性都可以被宽恕的年纪…

他转身,看到商场门口站得笔直的田藤。

田藤静静站在那里,深灰外套上覆着薄薄的一层雪,他抬头看看阴霾的天空,一朵灰色的云低低压下来缓缓向远处飘去,云层下面是那对渐行渐远的姐妹。他抿抿唇,一抹情绪快速划过眼底,似乎是懊恼,又像是怜悯。行人来来去去,都忍不住悄悄回头打量这个沉默美丽的少年。

田藤翻身取下耳机,跟MP3一起放到枕头下面。他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十二点整。虽然处在这样理应充满活力,彻夜折腾的年纪,他却很另类的是一个完全不能熬夜的人。此刻,因为打破了自己向来十点上床,不出意外十点半睡熟的习惯,他两只眼睛红通通的,眼底遍布血丝。

他烦躁地翻身,想起任青在商场里动手打架的模样,他那时候想这个女生瘦成这样只有被打得份儿吧?他以为她活得不容易,应该早就学会审时度势,结果她倒硬气,哼!

“后天上课我会请老师重新排座。”

他想起白天自己重重撂下的这句话,不由得更加恼怒。真是莫名其妙,是他自己主动凑过去的,凭什么反过来对人家不假辞色,最过分的是…走之前居然丢下这么幼稚的话!丢脸!

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吧,他想,不提打架的事,也不提调座的事,以后…以后也尽量不理她。

他再翻身,眼前是某天课间睡醒看到的逐渐灿烂的笑容。那浓墨重彩的笑容曾经在他心底徘徊很久。

任青很感激田藤最后并没有请老师重新调座,毕竟男生主动要求跟女生调开对女生来讲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情。不过虽然还坐在一起,任青却能明显感觉到田藤的态度愈加冷淡,她识趣地也不再拿数学题去招惹他。

半个月后,寒假。

新学期第一天,班主任重新排座,任青被调到倒数第三排,田藤不动。之后的半年,班主任又调过两次座位,但是他们再没有坐在一起。

 

 

 

8

8、第8章


二手小冰箱的指示灯啪地一声熄灭了,压缩机的嗡嗡声也随之消失,任青低头查看制冷系统的管路跟焊接点,并没有断裂泄露的痕迹。她无耐地打电话给电器维修店,店员指示她把调节器上的数字调到最大,补偿开关打开。任青打开冰箱,数字指示在6上,最大是7,转到7,冰箱压缩机开始工作了。但是十分钟后再次故障。电话再打过去,店员大概正在吃饭,有点不耐烦,冷淡地表示应该是压缩机启动器或者电机的原因,最好送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