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向导做出决定,让我跟岁岁在这里等待,他独自下山去找救援队。
我不知道要等多久,等待的时间是那样缓慢,仿佛能听到时间一分一秒走动的声音。
我有点担忧岁岁的脚伤,她的脚踝肿得很厉害,已经积了淤血。我们都没有带跌打消肿的外用药物,如果伤口发炎,会引发一系列不堪设想的症状。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外面的雪依旧没有停。我们将所有的衣服都套在身上,蜷缩在羽绒睡袋里,一人吃了几块饼干与一块巧克力,将结冰的水慢慢捂热,喝下去。
那个夜晚,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将时间熬过去的。
当晨光照进石头缝隙时,我睁开眼,狠狠地舒了一口气。我推了推岁岁,她轻轻嘤咛了一声。我看着她有点苍白的面孔,伸手摸她额头,心里一惊,她在发热!
吃了感冒药,她又蜷缩着睡了过去。中午,她醒过来,状态似乎好点了,我们一人吃了条能量棒,然后靠在石壁上说话。
外面的雪还在下着,这漫漫等待的时光,除了聊天,我们别无可做。可渐渐地,她连说话都很吃力,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
我担忧地说:“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她往石头缝隙外望了望:“天又快黑了吧,迦楠,你说我们能看到明天的日出吗?”
我心里一凛:“别胡说!”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说:“你曾问过我,为什么在外面飘荡。”
我记得,那时我们刚抵达尼泊尔,在博卡拉一个小酒馆里一起喝酒。她说她独自旅行了两年,没有回过家。我问过她为什么,她没有回答我。
而此刻,她告诉我答案:“因为我想要忘记一个人。”
“一个朋友曾对我说过,你的世界太小了,所以你的眼里才会只看见那一个人。你应该出去走走,你就会发现,世界这么大,没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她顿了顿,“世界是很辽阔,这两年我遇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但是,我的心却很小,只能装下那个人。”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有液体从她眼中滑落。
我一惊,她摔得那样重都没有哭,在暴风雪中绝望苦等时,她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而此刻,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汹涌地爬满了整张脸庞,“哪怕他不爱我,我也没办法忘掉他。”
我沉默了许久,才轻说:“忘不掉,那就记住。”
她喃喃:“忘不掉,那就记住…”她忽然扯开嘴角笑起来,那个蔓延在泪痕交错里的笑容很诡异,可又莫名地温柔,仿佛想起生命中至为美好的事情,“你说得对,如果忘不掉,那就记住。”
她疲倦地靠在石壁上,微微闭眼:“迦楠,如果…如果…我走不出这座雪山,你说,这里的山峦、树木、石头,这里的风,这漫天的雪花,会不会帮我记住,我曾那么拼尽全力地爱过一个人…”
赵岁岁初次见到陆年,是她十二岁的生日。
她从未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他五官精致却不显女气,相反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冷漠。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场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违和,反而令人着迷。
岁岁对陆年一见钟情,当然,并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十二岁的小女孩,喜欢来得很表面,仅仅是因为觉得,哇,这个哥哥真好看,想跟他多多亲近。
陆年十六岁,早熟,沉默寡言,不爱笑,喜欢皱眉。陆母常常打趣他装老成。老成少年自然对花痴小女孩没啥好感,他觉得她幼稚又聒噪,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她就说了一小时,话题无趣又没营养,若不是顾及母亲就坐在身边,他早就丢给她两个字:闭嘴!
他索性闭眼假寐,世界总算一片清净。他对这趟忽然冒出来的旅行其实是有点反感的,他同母亲回国探亲,返英国前,母亲去看望老朋友,也就是赵岁岁的母亲,恰巧碰上赵岁岁的生日,便一起庆祝。小寿星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短途旅行,去邻城的未央湖看海鸥,他自然是拒绝,可她竟懂得曲线救国,对陆母撒娇说,谢阿姨,跟陆年哥哥一起去看海鸥,是我的生日心愿哎!宠爱她的陆母自然应了下来。他虽不情愿,但也不愿让母亲不快。于是便有了这趟莫名其妙的五人短途旅行。
到未央湖需四个小时的车程,不算长,陆年却觉得难捱。他睁眼看了看窗外,发现天气愈加阴沉了,才下午三点钟,却仿佛天黑。车载广播里在播实时天气预报,说傍晚时分可能迎来风雪,提醒开车的司机们注意驾驶安全。
见他睁开眼,坐在他旁边的岁岁立即凑过来说,陆年哥哥,我超级喜欢雪,你呢?他懒得理她,再次闭眼。大概是真的有点倦了,没一会,他竟然睡了过去。
他是被一阵强烈的撞击感与惊叫声吵醒的,睁眼的同时,他感觉身体被倾斜着狠狠抛出去,他猛地意识到一件事:他们的车子被撞翻了!
在摇晃的昏眩与剧烈疼痛中,陆年感觉自己的身体忽然被什么重物覆盖住,然后他闻到熟悉的气味,是母亲!是她扑了过来,同时将岁岁与他掩护在怀里。
“砰――”一声巨响,失控的车子终于停止在公路下方的田野里。巨大的喧嚣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与暗黑。陆年被母亲与岁岁压在身下,他闻到浓烈的汽油味,以及更加浓烈的血腥味…
警车与救护车来得很快,五人中有四人不省人事,唯有陆年还清醒着,他躺在救护车里,恍惚地听着医生与警察的交谈。
“是货车司机酒驾。”
“小车司机与副驾两人当场死亡。”
“后座的女士重伤昏迷。”
“小女孩昏迷。”
…
他觉得很吵,头很痛很沉,身体发冷,他终于不堪重负,昏了过去。
他再醒过来,是在医院里,被护士推醒的。护士的声音轻轻的:“你赶紧去你妈妈那里,她…时间不多了…”
他先是怔怔的,没听明白护士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连鞋子都没穿,就跑了出去。
陆年赶到母亲病房时,发现岁岁正趴在她身上哭,不是那种大声哭喊,而是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陆母的手放在她头上,轻轻抚摸着她的发。他走过去,一把将她拽开,顺手用力一推,她被推倒在地。他看也不看她,坐在母亲的身边,陆母脸色惨白,唇色没一丝血色,那是生机正被一丝丝抽走的人的面色。陆年握紧她的手,心里漫过浓浓的恐慌,轻喊:“妈妈…”
陆母却并不应他,从他手心抽出手,指着地上的岁岁,吃力地说:“陆年,你去把妹妹扶起来。”
他一怔,望了眼地上的小女孩,她还坐在地上,正仰头看着他,她额上缠了厚厚的白纱布,脸色同那纱布一般苍白,黑亮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他又回头看母亲,她的眼神很坚定。
他愤恨地瞪了眼岁岁,走过去将她扶了起来。
陆母满意地笑了,让岁岁先出去,然后招手让陆年过去。
岁岁蹲在病房门外,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她觉得医院好冷,好想钻到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可是太平间里的爸爸妈妈的身体比她的还冷…
病房的门忽然被打开,陆年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疾步往前走,速度飞快,后来索性奔跑起来,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他。
岁岁走进病房,一边哭一边喊谢阿姨,一声接一声,可她知道,她永远也不能笑着应她一句了。
岁岁在医院的天台上找到陆年,他穿着单薄的病号服,站在栏杆边,夜色渐浓,寒风呼啸,鼓吹起他的衣服,他却仿佛不知冷意,笔直地站在那里。
岁岁在他身后站了很久很久,才敢走向前,扯住他的衣角,讷讷地说:“陆年哥哥,对不起…”
他仿佛躲避瘟疫般打掉她的手,他转头,冷漠地望着她,然后用比表情更冷的声音一字一句地对她说:“赵岁岁,你就是个扫把星!”
说完,他转身就走。
风吹起他满脸的泪。
那是赵岁岁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见陆年的眼泪,沉默的,隐忍的,汹涌的,盛大的。
那些眼泪,比他的冷漠与恶毒的话更令她难过。
她蹲在天台上,不知道蹲了多久,脸上忽然有凉意,她抬起头,迟来的雪,终于飘落下来。这是今冬第一场雪,是她最喜欢的雪呀,可她却一点也不欢喜。
自那之后,她再也不喜欢下雪天。
赵家父母与陆母的葬礼同一天举行,在同一殡仪馆的相邻房间。
赵家的葬礼由岁岁的舅舅主持,陆母的则是由从英国飞来的乔治先生,陆年的继父主持。
葬礼一结束,乔治就回了英国,临走前,他将一张银行卡交到陆年手中,歉意地说:“LU,你知道,你母亲不在了,我跟你也无法继续一起生活,抱歉。”
陆年接过那张卡,对乔治深深鞠了一躬,谢谢他十二年来的养育之恩。他不怪他,他已经仁至义尽。
陆年失去了继父的依仗,同为孤儿的赵岁岁也正在殡仪馆被两个舅舅当做皮球踢来踢去,没有人愿意收养她。
陆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争论到最后甚至吵了起来,而赵岁岁跪在父母的遗像前,低着头,仿佛事不关己。
陆年走到吵架的人身边,冷声说:“别吵了,她以后跟我一起生活。”
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他。
岁岁猛然抬头望向他,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舅舅们一点点的疑虑很快被“终于甩掉了这个麻烦”的欢喜取代,异口同声说好。
陆年没有多做解释,也没有看岁岁一眼,走了出去。
一个礼拜后,岁岁跟着陆年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往北方的一个小城。
临走前一晚,陆年问过岁岁,是否愿意跟他与外婆一起生活,但是需要去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
岁岁果断地点头。
他是有点讶异的,毕竟他们并不熟悉,而且她应当知道,他讨厌,不,可以说是憎恨她的。可她却选择跟他走,她不害怕吗?
她当然害怕,也很迷茫,更有不解,他为什么要跟她一起生活?分明那么厌恶她的啊!但那晚寒风夜色中他的眼泪,让她决定跟他走。
他不知道,那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在点头答应的瞬间,暗自许下了怎样的承诺――
陆年哥哥,是我害你失去了妈妈,害你变成孤单一人,那么就让我用余生的时间来陪伴你,做你的家人。哪怕你很讨厌很讨厌我,我也没有关系。
她被迫一夜长大,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的小女孩,愧疚与亏欠像是一枚种子,在她心底发芽。
他们坐了一天的火车,还需要再转一趟汽车,在汽车站候车时,陆年让岁岁看管行李,他去买点吃的。半小时过去了,车快开了,他也没有回来,岁岁这才慌了,她看着车站里人来人往,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四周声音嘈杂,都是她听不懂的乡音。她紧紧揪着书包带子,想出去找他,却又不放心行李。她焦急地在能看见行李的范围内走来走去,垫脚张望。
陆年拎着牛奶与面包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岁岁转头见到他,迅速跑到他身边来,像是不确定般,眨了眨眼,又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臂,真实的触感令她脸上仓皇神色立即变成巨大的欣喜,她狠狠舒了口气,仰着头冲他笑。
“陆年哥哥,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她低声咕哝了句。
他没有接腔,将牛奶与面包递给她。
他确实动过那样的心思的,将她抛弃在这个陌生的车站里,他也真的这样做了,他都已经打车离开了,最后却还是回来了。
在火车上,岁岁问过他,为什么跟她一起生活?他不想回答,她却固执地问了一遍又一遍,他最后不耐烦地恶狠狠地对她说,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报仇最好的方式就是把仇人放在身边,每天折磨她!
这个答案,自然不是真的。真正的答案是,照顾她,是陆母临终前的遗言。他觉得母亲一定是疯了,明知道他多厌恨她。可母亲对他说,不要怪岁岁,这是事故,不是她的错。母亲还说,没有岁岁的母亲,就没有他,她也早就死了。这个故事,他从小听到大,当年母亲遇人不淑,未婚怀孕,不仅没有得到照顾,还被那个男人家暴,后来男人索性失踪了,在最痛苦难捱的时候,母亲傻傻地选择自杀,是岁岁的母亲救了她,之后一直照顾陪伴她,不离不弃。这份恩义,母亲记得一辈子,她离开后,还要将这份情嫁接到他的身上。他觉得荒诞,却又无法拒绝她的遗言。他的外貌与性情都不像母亲,唯独“把承诺看得比生命还重”这一点,像极了她。
北方也在下雪,跟南方的雪花不一样,这里的积雪很厚,世界是一片洁白,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零下二十度的气温,让岁岁在抵达的当晚就生了病,呕吐、腹泻,到半夜还发起了烧。
陆年的外婆是镇子上的老大夫,在自家院子里开设了中医馆。老太太六十多岁了,本来身体很硬朗的,忽如其来的丧女之痛令她仿佛一夜苍老了数岁。她熬了一夜照顾生病的岁岁,陆年来喊外婆吃早饭时,发现她起身时差点摔倒,他扶住外婆,瞪了眼床上沉睡的岁岁,嘀咕:“真是扫把星。”
外婆严厉地说:“年年,不许这样说。”她看了眼岁岁,想起晚上她烧得迷迷糊糊流着眼泪一直喊妈妈,叹了口气:“也是个命苦的孩子呀。”
他们离开后,岁岁缓缓睁开眼,其实在陆年进来时她就醒来了。她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眼神黯淡。明明知道他讨厌自己的呀,明明对自己说没关系的呢,可是心里还是好难过好难过。
南北气候与水土的差异,让岁岁整个寒假都在生病,反反复复的,她的体质就是在那个时候变差。
岁岁对北方隆冬的第一印象,就是窗外飘飞的大雪与院子里飘散的中药味。她甚至没有机会去好好逛一逛这个北方小城,成日待在院子里。而陆年,也成日待在院子里,他是对外面的世界没有一点兴趣,宁肯窝在外婆的药柜后面翻看陈旧的医书,识别草药。
岁岁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透过雕花的窗棂,总会看到陆年站在药柜前,一边翻医书,一边取出药材辨认。他时而蹙眉,时而点头,认真的样子,真迷人。岁岁忍不住想,她的陆年哥哥以后一定能做个大医生呢,就跟外婆一样。
除夕夜,年夜饭开餐前,外婆将米酒洒在地上,敬亡灵。外婆做这些的时候,将陆年与岁岁叫到身边,说:“年年,以后岁岁就是你的妹妹了,你要照顾她,爱护她。”
陆年沉着脸,冷声说:“她不是我妹妹。”
看着少年紧抿的唇与倔强的神色,老人没再说什么,在心里叹息一声,再懂事,也毕竟是个孩子呀。罢了,他的心结,就交给岁月去稀释吧。
“她不是我妹妹。”在学校里,面对每一个询问的同学,陆年也总是丢出这句冷冰冰的话。
春节后,陆年与岁岁都转入了市一中,陆年念高一,岁岁念初一。同一个学校,相邻的两栋教学楼。
每天中午,岁岁都会去陆年的教室给他送便当,是她亲手做的。外婆什么都好,唯独厨艺很糟糕,陆年在英国长大,习惯了西餐,对外婆炖得烂熟的北方菜实在无法适应,食堂的饭菜也难吃,他中午就去学校外的小吃街吃。岁岁偷偷站在小饭馆的外面,看见他吃完就捂着肚子跑厕所。
当天放学,她就去书店买了两本菜谱,晚上,她一个人在厨房里对着菜谱鼓捣了很久,一遍一遍地试验。外婆睡了一觉醒来,看见厨房的灯还亮着,她吃惊地走进厨房,只见灶台上满是狼藉,炉火开着,锅里汩汩地冒着热气,而岁岁精神奕奕地守在锅前,神色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老人望着这个才十三岁的小女孩,满是心疼。
岁岁浪费了好多食材,试验了无数次做出来的菜,陆年却看也不看,更别说带去学校了。她也不气馁,每天她带两份中餐去学校,用保温瓶装着,到了中午还是热乎乎的。下课铃一响,她就提着保温瓶飞速冲到陆年的教室。
“陆年哥哥,你的午餐。”她把保温瓶放到他课桌上,转身就走。自从第一次送饭被他拒绝后,后来每一次,她都不等他做出回复,放下饭盒就离开。也不知道那些饭菜他到底吃没有,但她宁肯相信他是吃了的,因为每次放学后她去取保温瓶,里面是空的。
这一次,陆年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将保温瓶塞回她手里,冷声说:“拿走。”
岁岁又将保温瓶递给他,仰着脸对他笑说:“我今天做的是干笋烧肉,很好吃的,你试试哦!”
陆年提高音量,神色极度不耐烦:“赵岁岁,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拿走!”
说着,他手狠狠一挥,岁岁手中的保温瓶被挥出去,撞击在邻桌上又摔落在地,盖子被撞开,热乎乎的饭菜洒了出来。
岁岁一愣。
陆年也是微微一愣。
教室里还有一些同学在,见此都是一静。
“陆年,你小子过分了啊。”忽然插进来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寂静,说话的人是陆年的同桌,他捡起保温瓶,递给岁岁,“赵岁岁,你做的菜很好吃。是陆年不惜福,你以后别做给他吃了。”
岁岁又是一怔,他怎么知道?
陆年冷冷地接过话:“对,你送的午餐,都被他吃了。以后你不如直接送给他就好了。”说完,他就走出了教室。
岁岁望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满地的狼藉,心里忽然涌上浓浓的无力感。母亲曾对她说过,只要你真心对别人好,对方总会感受到你的真心,会用同样的善意回报你。
可是,妈妈,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讨厌你,憎恨你,那么你对他再好,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他一个正眼一个微笑呢?
在陆年对她冷声冷眼时,岁岁无数次安慰自己说,他就是那样冷淡的性格啊,他不对你笑,他也不对别人笑呀!
可当她站在他教室外面,透过窗户看到他接过并肩而坐的女孩递过来的饭盒时,他对她微微一笑。那是岁岁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清清淡淡,却如雪后初霁,那样好看,那样温暖。
可这样珍贵的暖意,却不属于她。
岁岁抱紧保温瓶,静静地转身离开。
她没有回教室,从学校后门出去,攀上后山的山丘,那里有一片梨园。春色正浓,梨花开满园,洁白的花朵缀在枝头,淡淡的清香飘散在空中。
她深深呼吸一口,让花香压下心底一波又一波的难过,她靠着一棵梨树席地而坐,打开本来要送给陆年的午餐,大口大口吃起来,因吃得太快,她被噎得猛地咳嗽起来,到最后咳得眼泪都跑出来了,越来越多的泪,掉进米饭里面。
她泪眼模糊地想,原来看到他对别人笑,比他对自己冷言冷语更难过更心痛啊。
自那天后,岁岁没有再给陆年准备午餐,因为已经不需要了,有人为他准备。那个女孩子岁岁认识,经常在学校公告栏上见到,跟陆年一个班的,叫顾婕,不仅成绩优秀,家世好,长得好看,还会各种才艺。总而言之,是个令人艳羡的天之骄女。跟同样优秀出众的陆年站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对。
岁岁在学校元旦晚会上,看到他们一起表演英文舞台剧《罗密欧与朱丽叶》,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配合得那么契合。在如雷的掌声中,岁岁悄悄退出礼堂。
又下雪了,北方的冬天,总是没完没了的雪。岁岁抬头,任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她的发上、脸上。
时间过得真快,她来这个北方小城,转眼就快一年。
那天晚上陆年回来得很晚,岁岁从她的房间窗户望出去,看到他背着书包慢慢地走过院子,雪花落满了他的肩头,他站在屋檐下弹掉衣服上的雪花。她很想推开窗户,对他说一句新年快乐,可想必,他并不稀罕。
都说时光是最好的良药,可时光对她与陆年来说,只会让那些隔阂与厌憎,越缠越多。
而她,毫无办法。
十四岁的夏天,岁岁猛地长高了五厘米,外婆戏谑说,北方的大米与水土就是养人。不仅是身高的变化,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化,母亲离开她前还没来得及跟她讲女孩子的身体秘密。
所以当初潮来临的时候,岁岁是惊慌的。那是六月份的一个周五,外婆与陆年一直等她放学吃晚饭,却直至天黑,也没见她回来。吃完饭,外婆让陆年去找,陆年不情愿地去了,他直接去了她的班级,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没想到她竟然真的在!
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莹莹月色透过窗户照进去,隐隐绰绰的。岁岁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
她难道在这里睡着了?不知道他跟外婆在等她吃饭吗?陆年本就沉着的脸更加阴沉,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面,没好气地开口:“喂!”
岁岁猛地抬起头。
陆年一愣。
她在哭,满脸的泪痕。
“陆年哥哥…”她带泪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点点欣喜与不可置信来。
他皱了皱眉:“你不回家,在这里干吗?”
岁岁吞吞吐吐:“我…”
他不耐烦:“怎么了?”
岁岁低下头,轻声嘀咕:“我肚子疼…来那个了…”
“什么啊…”陆年忽地愣住,他瞟了眼她的坐姿,有点古怪,终于明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