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提醒他尚未过门,算不得舒家的主子吗,还是说这只小绵羊心里头理想的主子是邵含雨?
沈玠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只温和的小羊,好一会,他轻笑嗤了一声,“怎么,你是不是觉得,今天这日子我不应该出现?”
前几日一起照顾昏睡中的舒妙烟时,这两个都算得上是配合友善,千柳是个活泼性子,比较好把握,但千安看似温文实则沉稳,根本不是一般人可以掌控,他眼里除了舒妙烟根本容不得任何人,这样的人——
倒是值得欣赏。却也是个麻烦。
千安明显被戳中心事,惊诧地抬头,正撞上沈玠似讽非讽的眼神,一股凉意自脚底升腾而起,一时竟不敢再开口。
他的眼神太过透彻,像是一把无刃却锋利的剑,甚至不需言语,就将自己的心事全然坦露,连半点余地都不留。
眼前的男子,不再是笑意明媚的‘虞三公子’,那高贵冷傲中透着明显疏离的眼神,——
那是沈玠,将来的睿王正君,他的半个主子。
“你心里唯有将军,所以,你觉得今天是她最爱之人的丧礼,我这个并不受欢迎的人,并不适合在这里出现,今天这个日子,适合于她一个人安静地送他上路,对不对?”沈玠的声音不疾不徐,卷着晨风缓缓地飘过,听上去像是心情出奇的好。
千安的眼神闪了一下,没有反驳。
“你心里其实并不喜欢他,可是,将军喜欢他,对不对?”对于如此情深意重的爱屋及乌,沈玠了然地勾了勾唇,“这次沛城之行,所有人很快就会知道,我沈玠是跟随将军在一起。那么,你希望别人以后怎么说起我和邵含雨呢?”
这是他第一次正式提起邵含雨,却没有半点嫉妒的意思,声音听上去再寻常不过——
“他虽然和将军没有实质性的关系,但天下皆知他是将军的蓝颜知己,因爱不能守,全为了我这个多余的人——”
“若想他今日安心上路,又怎能少了我的祝福?”
他眼底闪过一丝似讽非讽的浅笑,语调却温熙得如同在说个多年的友人,“我人若是不在这里,便可以全然当作没有这回事,但我既站在这里——怎么,你是想让将军日后与我心生嫌隙,还是不满我这个即将进门的沈家之人?”
“我的一言一行,关乎将军的颜面荣辱,你是希望她有一位可以携手并肩的夫君,还是多个凉薄自私的枕边人?”
“奴婢……”千安靠在门上的身体缓缓地放松了下来,有些无力,也有些莫名的畏惧。
并非因为主仆身份有别,相反,眼前男人太过通透的话语,丝毫没有拿他当个下人,而是清楚地表示,他当他是自己人——是将军重视的人,所以才会如此耐心地与他解释这么多,与其说是在说给他听,不如说是说给所有人听,这样的城腑魄力,即使他只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仍然极尽优雅,从容华贵得令人不敢逼视。
“是奴婢浅薄,请公子恕罪。”千安恭顺地垂下头,全然没有了半点再坚持的理由。这一刻,与其说是他害怕,不如说是——放心。将军有夫如此,何以为忧?
沈玠淡淡一笑,推门而入。
舒妙烟并未如想象中的卧床酣睡,相反,她正清醒地靠在床边,浅淡的晨光从窗外吹进她的眼里,那一缕缕带着花香的凉意瞬间便没入了一片深邃,再无半点痕迹。
“沈玠,你来了。”像是看到他,又像是没有看到他,她微微动了下身体,动作有些僵硬,“你用过早膳了没?”
“还没有,一起罢。”沈玠转身从床头取下她的外衣递到她面前——
“让千柳来罢。”舒妙烟不着痕迹地避开与他手指的接触,掌心有蓝色的光芒一闪而逝。
“我在外面等你。”清如泉流的声音,淡如流水,凉而无温。
那是——挽情丝,挽住了谁的情,又留下了谁的泪?
——————
沈玠独自走到院子中的方厅里,已有小厮摆上了各色精致的点心,虞米和沈诽默默守在一旁,眼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可是邵家的人到了?”
虞米点头,“子瑜,你要不就别去了罢。”
沈玠的眼神淡淡地扫了过来,寒凉彻骨,“这话不该是你说的。”
虞米叹气,看向一旁的沈绯——
“玠儿,”沈绯尚未开口,就被沈玠打断,“沈都尉,我饿了,先用膳。”
整顿早膳悄无声息,舒妙烟看上去神态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沈玠则是冷静得不能再冷静,异乎安详的气氛,直到最后被邵家家主的声音打破——
“今天这日子……将军看上去颇有闲情,这位应该是即将进门的沈家公子,却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当年为了救你一命昏厥了整整七日的雨儿?”
舒妙烟顿住筷子,微微皱起了眉。
沈玠淡然一笑,站起身,优雅有礼,“这位是邵家家主罢,请坐。”
邵家家主明显对他男主人的姿态十分恼怒,压抑着悲愤不去看他,而是直直地盯着舒妙烟,等候她的答复。
舒妙烟轻声一叹。这人自相识以来,一直恭谦有礼,这会的气势汹汹,她直意地理解为丧子之痛,其实……她心里又何尝好受到哪里去?这一夜的煎熬——
无人能诉。
“家主请坐。”
见她神色悲怜,邵家家主这才稍微缓了缓脸色,却并未落座,而是指向门外漫天雾蒙的雨丝,“雨儿在等将军,将军用完膳请来两生涧。”
说完,她转头看向沈玠,神色是全然的不屑一顾,“至于一些无事的闲人,想必雨儿也不想让他们来打扰。”
舒妙烟沉默,良久,眼神自沈玠处缓缓而落,“沈公子……”
“将军。”沈玠于窗前负手而立,适时地打断她的话,乌黑的眸子犀利地扫向邵家家主,“邵公子未嫁而亡,将军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家主若是想让他以舒家人的身份长眠地下——”
邵家家主神情一凛,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之事,一时竟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你,你说什么?”
“我以未来主君的身份,证他一个侧君之位?如何?”淡淡的嘲讽自眼底一闪而逝,是洞悉一切的了然。
不想他参加,不就是图谋这个么?那也未免太小看他沈玠了,——
邵含雨想要的,哪一样他沈玠不知道?就算是全部亲手奉上,也要他有那个能耐握得住才行。
邵含雨,你我之间的战争,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必须面对[VIP]
如果说之前邵家家主对沈玠是全然不待见的,此时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激赏的神色,不知是赞叹他的胸襟肚量,还是因为心头隐秘目的突然被实现而不可抑制的激动。
“沈公子雅量,邵某感激不尽。”邵家家主长揖到底,十分‘诚意’地行了个大礼。
沈玠哂然抬手,透明的光线从他的眼睑上划过,有几许看不真切的碎影融在眼底,“家主不必客气,逝者已矣,我不过是想让他安心罢了。”
千安、千柳面面相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出丧礼,竟会变成了安亲王府家的纳侧之礼。这种事情,难道不需要知会府里的长辈?
乔安眉悄悄打量了一下舒妙烟的神色,见她似乎没有反对的意思,却也不像是赞成,这么个局面——暗卫传到皇上那里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邵公子与将军相识两年又十六天,一路从沧城回京,之后住在枫园,虽说并未进过安亲王府,但以皇上对将军的重视,如果不是默许了邵公子的身份,枫园也不会安然至今。为今邵公子突蒙不幸,这天气……丧礼不宜再拖,我沈玠——以未来睿王正君的身份,会亲自为他挂绸。”
一个精巧莹透的碧色葫芦自沈玠掌间折出华美的光芒,逼住了在场众人的视线,也惊烫了舒妙烟的眼。
那是——
碧玉葫芦,化煞收邪,喻‘福禄’之意,是晋朝周知的一块圣物,也是舒氏皇族流传多年至今的宝贝。六年前谨帝曾郑重其事交到她手里,之后……她交给了安亲王保管,这会怎么又到了沈玠的手里?
沈玠——他何时竟和安亲王,她娘亲连成一气了?这时候出示这个东西,是在向她宣告,他的意思可以代表安亲王的意思?甚至……可以代表皇上的意思?
舒妙烟微微垂下眼睑,掩去眸底那片暗涌的深邃光芒。这个时候,她唯有沉默。而且,她更想知道,沈玠到底可以做到哪一步。
“沈公子大恩,邵某无以为报,唯肝脑涂地,死而后已。”邵家家主跪伏在地,姿势是无比的虔诚。
沈玠淡淡一笑,匿起眼底的嘲讽,“那么,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去两生涧,谷中气温变化无常——”
说到这里,他恰到好处地打住,不再继续。
死人么,搁久了要变样的。
邵家家主脸色微变,立时从地上站起身,恭敬地一拱手,“将军,请!”
————
两生涧。
海棠谷中景致最美的地方,一年四季海棠满枝,潺淙如银,似烟似雾的袅袅轻烟绕在涧流四周,像是置身于没有烟火的世外桃源,只闻莺鸟鸣,不知愁滋味。
众人赶到的时候,已有数十位清一色披麻素衣的人围着一个漓海金丝楠木的棺椁铺陈奠场,十多棵海棠树间拉满了白色的麻布,绕成一个偌大的环状,灵幡纸钱,香烛元宝,檀香缭绕,戚戚惨惨,悲痛欲绝。
舒妙烟远远看到那一片素白,只觉得脚下的步子变得格外的沉重,她一直忍着没有去质问邵家家主,邵含雨的死因是什么——
他是想要她的命,但他也因此送了性命,那大好美丽的年华,娇嫩的翩翩少年却化作了森森白骨……
她无法去恨他,也无法去怪他。她比谁都清楚,邵含雨不可能是真正想要她命的人,她不知道邵家家主安排这一出是为什么,但她确实比谁都想知道,到底是谁间接让邵含雨送了性命——
到底是谁,这样无情地夺走了一个原本可以与她携手终生的人?
如果说侧君之位是她唯一能给的安慰,那么,她是甘愿的。含雨,其实她真的没有怪过他……
“那些,是陪葬的人吗?”沈玠淡如流水的声音缓缓响起,冷静得像是冬日湖底的沉石。他的神情沉静得如同一潭秋水,无悲无喜,淡定从容。
邵家家主顺着他的眼光,对着中间棺椁后十几个形状略小的棺木点了点头,“是,雨儿在地下必然寂寞,我将他生前喜欢的人都送去陪他。”
像是在说着一件极为应该的事情,没有半点血腥和残忍,周遭却莫名吹起了一阵不散的阴风——
舒妙烟眉头略动,压下心底的怒意。生前将儿子推到生死险地,如今毫不留情地埋葬那些无辜性命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有这样的母亲,不知是邵含雨的幸,还是不幸?
沈玠微冷的眸光在邵家众人悲切的神情上漫然扫过,忽而,他慢慢自怀里摸出一根细长的红绸,绝艳的喜红在细雨中迎风而舞,他的声音也带着几分飘渺,
“家主,请开棺,我来为他挂绸。”
舒妙烟心头一跳,脚步顿了一下,他该不会真打算开棺为邵含雨挂绸罢?人已死,哪有再开棺的道理?原本她以为他不过是意思一下,将红绸挂在棺木上而已,却没料到——
“这……”邵家家主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很是难看。
“家主?”沈玠却似乎并未觉得不妥,良善温文的声音带着些不解,“怎么,可是有难处?”
人群里,不知道哪里突然冲出来一个高壮凶猛的女子,义愤填膺地指着沈玠破口大骂,“你这个心肠歹毒的男人,少主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让他死不安生吗?借着为他挂喜的名目,实则巴不得对着他的遗体诅咒发愿,你这个不安好心的人,你滚,你滚!”
“就是,人死了怎么能再开棺,苦命的少主……”此起彼伏的附和声随之响起,邵家家主身后两名侍卫模样的女人已经握住了手里的长剑,只恨不能立时冲过来在沈玠的身上划上几刀。
舒妙烟微微眯起了眼,大步走到沈玠面前,将他护在身后,低声道,“死者最大,别和她们计较。”
沈玠冷嗤一声,不为所动地敛起眉头,这些人如此明目张胆的嚣张态度,不过就是仗着这个女人对邵含雨的宠爱罢了,她这般忍气吞声又低声下气地劝他,也不过是想息事宁人。如果他顺势而为,就这样给了邵含雨的名份,那岂不是正好遂了邵家人的意?那他特地跑这一趟又有什么意义?
他来的目的,可不是如此简单,这个女人顾忌着邵含雨,才一而再,再而三的放纵邵家,他却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一个死了都想作怪的人,——
就在舒妙烟打算开口时,沈玠却突然侧身挽住了她的胳臂——有一丝淡如云蔼的笑意自他眼底缓缓淌过,他唇角却弯起了一抹冷诮的弧度,“家主可真是治家有方,手下的人——都这么护主心切。”
“我本是一片好意,如此重要的侧君之仪,邵公子必定想亲身感觉才是,这样挂在棺木上,他必定是不喜的,既如此——”
他淡淡扬起手,掌中的红绸眼见就要收回怀里,邵家家主却突然抬起了手,阴戾的脸上闪过一丝狠绝,“开棺!”威沉严厉的声音沉沉回响,人群中噪乱声渐渐安静了下来,有低低的饮泣声响起,几个粗壮的女人狠狠瞪了一眼沈玠后大步迈向正中的棺椁。
四周寂寂无声,唯有零乱的脚步声一点点靠近,舒妙烟摸了摸腰际的剑柄,转手牵起沈玠走了过去——
她的手心里冰凉一片,没有半点暖意,沈玠气息一顿,回手握紧了她。
沉重的棺木启动声,像是含着肃杀的鼓点,沉沉地敲在每个人的心里,有极淡的奇异花香自棺中慢慢溢出,葛花、娇杏、极兰等六种不同的香味混在一起,与那金丝楠木一道,混成了一种奇特的味道。
扑面而来一股阴寒森冷的气息,舒妙烟下意识地顿住身形,微微倾过身看清了整个棺中的情形:
金漆为侧,玉珠滚盘,各种琳琅满目的饰品满满地堆砌其中,而那棺中的人儿——脸似娇杏,芙生双颊,原本那双顾盼生姿的桃花目此时轻轻地阖着,似正酣甜而睡。
嵌金淄红的薄被下,他双手交叠在胸前,神态竟是从未有过的安详。
“含雨。”舒妙烟低低地唤了一声,踉跄着扶住棺木。像是无数次与他同游,他总是懒懒地赖在床上,等她去唤他——
她直觉地想要伸出手,袖口却被死死地捏紧,动弹不得。那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回过头,正对上沈玠深若寒潭的眼神,
“家主,你何以用个假的邵公子来骗我们?”
一语激起千层浪,舒妙烟脑中嗡地一声,瞬间迸发出惊涛骇浪的怒意,倏地又变成空茫茫一片,“沈玠……”你为何要戳穿这个事实,连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又为何如此苦苦不放?邵含雨去了哪里,如今与她何关?自他对她下咒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放弃了与她之间的感情,他是为了邵家也好,身不由己也好,与她何关?——
而她,不过是个感情的失败者。沈玠,你何以如此狠心,定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戳穿这个事实?
她低头用力地闭着眼睛,死死地掐着沈玠的手心,直恨不能掐到他的心里去。为什么不放了他,为什么?
“沈公子何出此言?”邵家家主强自镇定的回答响起,有难以掩饰的慌乱。
沈玠笑得凉薄,强忍着手心里尖锐的痛意,他倔强地抬起头,温润的声音如针刺一般的扎进了某个深处,“这人应该是邵公子的贴身侍从棉棠罢?却不知邵家家主用个仆婢来换睿王侧君的身份,所图为何?”
人群里的噪乱再度爆发,这一次却都是压抑着惊诧,抬头看向她们的主子——邵家家主。
沈绯拨开众人,缓步走上前,手扶上棺柩边轻轻一按,那棺木‘崩’的一声,碎成了数片,哗啦啦一地流金碎银美玉滚落在草地上,清脆响亮。
虞米跟随在后,温温地瞄了一眼沈玠,在得到对方几不可见的首肯后,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玉笛凑到唇边缓缓吹奏。一时,乐声起,婉转轻扬,如泣如诉,不知在诉说着离人的断肠,还是尘世里的凄然无奈——
邵家家主步伐站立不稳,一时间竟急红了双眼,扑通一声跪在了舒妙烟的面前。
舒妙烟沧然抬起头,正看到棺中美丽的少年七窍迸血,脸色恐怖,浑身华丽的绸缎被无数缕黑线刺穿而破,化为片片破絮——
蛊虫破体,令人恻目不忍。
血液渐渐流尽,露出了少年本来的面目。那是棉棠——那个总是怯弱低眉的清秀少年。
“沈玠,我们走吧。”舒妙烟紧紧抓住掌心中柔滑的温暖,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软,甚至带了一丝乞求。
沈玠的眉间漾起一丝叹息,他抬手抚上她的脸,温柔似水,“将军,今天痛了,以后就不痛了。”
她不怕强敌环绕,也不怕沙场喋血,独独却怕面对感情的失败。这是她唯一的弱点。
而这两年来,他做足了一切准备,就是为了陪她迎接这一天。
走到了这一步,他又怎会任由那个人,一面去做不可告人之事,一面又霸着她的心?
邵含雨,想不想知道,你悉心保护的邵家,她到底会如何对待?
死——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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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如同被骤然抽去了支撑,邵家家主邵文蓝颓然长俯于地,素白的衣带隐在绿茵的草丛间,划出一道垂死挣扎的弧度,“邵文蓝有罪,求将军看在雨儿的薄面上,给邵某一次解释的机会。”
“将军恕罪!”邵家一众人等纷纷惊惶而跪,齐声求饶,瑟瑟可怜的姿态如同一群凄惶无助的绵羊,随时等候着裁决。
舒妙烟没有动,她微微仰着头,细凉的雨顺着脸庞滑下,神色莫测难辨。欺瞒之罪,公了还是私了,全在她一念之间——
沉默——不过的须臾片刻,却难堪得令人窒息。
‘叮’的一声,玉石相撞的声音,于这凝滞的静默中份外的醒耳,一颗青色的玉珠顺着滴露的青草滚到了她的脚边,舒妙烟眸光一动,脸色瞬间变得寒凉。
缓缓松开沈玠的手,她弯身捡起那颗青珠。微动的晨风里,那玉珠折出一道几近透明的莹色光芒,华丽而炫目。
沈玠皱了皱眉,正要开口,却见她将那颗青珠拈到了掌心,指尖对中一握,顷刻间一团青色的粉末自指缝里流泻而下,随风而逝,隐入尘埃,再无痕迹。
“既如此,我便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舒妙烟的声音有些微的暗哑,一向清雅含笑的脸庞此时正含着几许淡讽,几许嘲弄,还有一丝微不可见的苦涩。
邵含雨,既然在这里,为何不敢出来相见?既然不见,又为何要放出这颗青珠?
这青珠是前年她送他的生日礼物,他一向如珠如宝,随身而带,那么,他的意思是要她念在旧情放过他母亲?
可是,他如此一次次的戏弄于她,真真假假,蛊毒杀咒,以死相挟,甚至还要瞒天过海以棉棠之死来讨要侧君名份,又将她置于何种境地?
当着沈玠,沈绯等沈家人的面,他又要她颜面何存?一次次的要她相信他,一次次的说他爱的人是她,可是这桩桩件件事情,又有哪件是真当她是爱人?
沈玠眼里的不赞同,沈绯神色中的叹息,还有虞米的侧目愤恨——邵含雨啊邵含雨,你可都看到了?
如此境地,你居然用了这颗青珠,那便给你母亲一次解释的机会,那从今以后,就再也没有相欠了。你我之间的一切,情也好,爱也好,恨也好,都如此青珠——
湮于尘埃。
一步步,每一声脚步都像是踏在心底的弦上,沈玠闭着眼,清晰地感觉到她一点点的远离。
那颗青珠——她还是选择了给邵家解释的机会。
他感觉到腿下有些虚软,那种毫不可控的无力感,又一次从四肢百骸内蔓延了开来,是蛊毒要发作了吗?可是……天色尚早,并没到两个时辰。
这种虚无的乏力感熟悉得像是原本就埋在身体里一般,让他忍不住低头深深吸了口气——以藉此来冲淡那种酸疼,令人麻木的酸疼。
两年前,当听到她在沧城与邵含雨相恋时,这种感觉便一直在与日俱增,每一天,每个时辰,随着与她相关的每个消息,渐渐在血液里一寸寸滋长,渐渐变成了一种习惯。
沈绯心有不忍,大步迈到他身旁,刻意放暖了声音,柔声道,“玠儿,你这几日蛊毒在身,不如先去马车内休息一下。”
沈玠摇了摇头,现在还不是他离开的时候。他眼光在匍伏的邵家众人身上一一掠过,终而在其中一个身材瘦削穿着麻衣的白衣女子身上顿住,那人的手指纤长嫩白,搁在葱翠的绿草间突兀的亮眼。
似乎感应到他的注视,那人微微扬起了头,蜡黄无神的眼里蓦然绽出一抹绝艳的笑,那抹笑稍纵即逝,几乎无人注意,沈玠却明显感觉到了两个字——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