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根好像长了眼睛,正在迅疾地重新隐藏回土中,但它的动作依然快不过破空而来的年轻术士。夜光手中的横刀犹如雷暴来临之前划破天穹的紫电,以目不能及的速度撕开夜幕,狠狠刺落在半身已退回土地的树根之上!

下一个瞬间发生的事,在两个人眼中各不相同——夜光并没看到意料中的妖异溅血场面,扭动奔逃的半截树根随着刀锋所及化为了飞灰,凝在横刀中的灵力也如同泥牛入海。司马则看到半空中的红叶题诗瞬间烟消云散,“楔子”与“楔子”交织成的结界突然崩溃,符纸之阵也猛地失去了平衡,力量对撞之下,竟有一部份向着自己逆卷而来!

司马的身形没有动,他右手中的“笔”轻捷地改变了方向,在自己身前画出了一个狂草的“止”字。留在空气中的无形字迹如同消弭一切速度的镜花幻像,所有飞驰的符纸都在透明的屏障前止息不前,鲜红的雷之咒文也像被水洗一样消褪下去,回复最初状态的白纸纷纷无力掉落在地面。

“…竟然能一下子拔走所有的灵力之楔,这木妖比我们估计得要老练得多啊…”司马脸上终于有了点真正的惊讶之色,他捡起一片符纸轻弹了弹。“它大费周章弄出这个结界又是什么意思呢?”

夜光一拂衣袖,手中气流凝成的横刀已经化为乌有。他恨恨地从树后转了出来:“还不是你自作聪明激这木妖现身!它居然知道造出‘影之枢’来迷惑人!现在要怎么找它的本体?”

“一击不中也请稍安勿躁,大不了再试一次嘛…”司马懒懒地环顾四周,安闲的语气却突然崩紧了。“…殿下到哪儿去了?”

夜光的脸也白了——巨大枫树依然沉默不语,火红树冠护持下的夜色有一种做作的寂静,像在刻意否认片刻之前兔起鹞落的交锋。唯一与刚才不同的是——那个总是带着好奇眼神的孩子,置身黑夜也毫不紧张的小小皇族已是踪影皆无。
(三)

不是轻佻的玩笑,而是缱绻又无可奈何的诉说,是想要改变和挣脱束缚,却不知该往哪里用力的渴望…李琅琊像是一个隔着水晶帘幕的旁观者,过于年轻的心不能完全理解那名为“宫怨”的忧愁,却本能地同情着她的形单影只…

心念一动,他觉出身旁多了一点清远的香气,云栖不知何时轻盈地站在自己身后,和那幻象中的少女一模一样的秀丽脸庞,眉间却少了那一点点烟蔼般的惆怅。

“贸然把殿下带到这里,实在是罪不可恕。”云栖恭谨地敛衽行礼,话语里有微微的不安,不知为何却也有种平静的信任。“但我们也是不得己——因为这件事情,恐怕只有殿下能帮助我们…”

李琅琊敏锐地听出了一点漏洞。“我们?可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你又是怎么到这里的?”

云栖笑了笑,指向李琅琊手中闪着“疾”字的灯笼。“另一个想向殿下求助的,是我的…”她脸上浮起了羞涩娇媚的红晕,却还是坚定地说了下去。“——是我的夫君。他畏惧您手中带着灵力的灯笼,所以不能现身。所以只能由我来向您说明。”

“…夫君?可你…你明明是掖庭的宫女啊,难道你入宫之前,就已经成过亲了?他为什么又要怕我的灯笼啊?”李琅琊越听越是糊涂,云栖抿着唇好像在思考着如何开口,最后从衣袖中伸出了纤细手指,将一片彤红可爱的枫叶托在李琅琊面前。

浓红的底色,纤小婉丽的字句,是曾在不久之前的暗夜里,从云端枝头飘然而至的礼物。也是那往日镜像中的云栖寄托心情的信笺——不过这里的时间和空间是经过了怎样的流动呢?初题诗时的嫩绿新叶,已经被时光染成了织锦之红。

“去年的春天,我在一片枫叶上写下了小诗。那也许只是一时寂寞的胡思乱想吧…可是,有人却把它当成了认真的信物。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他却珍惜地保存着它,直到秋天的枫红时节,那个人…带着红叶找到了我,希望我能成为他的妻子…”

李琅琊的眼睛越瞪越大——云栖讲的话,怎么听都是荒唐的胡言啊!难道是那片题诗的红叶随风飘出了宫外,被有心的男子捡到了?但他又怎么可能进宫找到她?简直就是不合常理…

眼神掠过手中枫叶耀眼的红色,他心中郁结的迷雾忽然亮起一团小小的灯火——云栖用眉笔在叶上题诗的时候,枫叶还是娇嫩的新绿色,现在这片枫叶已经完全转红,字迹却依然清晰如昨。那棵宫苑中颠倒了节令,在春日就满枝火红的高大枫树,每一片飘坠的叶子上都留着这些含情的诗句,即使在术士的合攻之下,那鲜明的墨迹也源源不断地书写在风中,好像某种不可动摇的决心…

“你的夫君…就是枫树妖怪对吗?”

李琅琊忽然全明白了,自己在白天看到的景像并非幻觉,秋千上的云栖不是被妖物掠走的,她的确是心甘情愿地投入那片红叶的云朵,就像飞奔向情人的怀抱…

“我曾经以为是自己的不谨慎招来了妖物作祟,对他的回应只有恐惧和厌恶。但他就像四季的流转一样耐心又温柔,一直在深宫中陪伴着我,等待着我…直到我愿意成为他的新娘。”云栖的笑容有一点悲伤,像是喜悦到了最深处的刹那清寂。

“我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这份厚爱,比起他们的寿命和永远俊美的容貌,我们…不是太脆弱易逝了吗?但他说,只要枫叶还会转红,我们的恋情就永远存在。这和人类、妖物…种种身份的复杂羁绊没有关系,这只是——只是‘爱’而已…”

“那么,枫树在今年春天突然变红是因为——”

“那是…是他迎娶我的仪仗,他希望我们的婚礼像人间一样,用最美的红色来装点新人…”

云栖的表情混合着羞怯和小小的骄傲,那是独属于新嫁娘的绝美容华,像一枝映着碧蓝远天的萧萧红枫,迎着风生长,明知道前路有风霜侵掠也鲜丽如初,决不退缩。

李琅琊深深望着她,就像要牢牢记住一幅珍贵美丽的画。半晌,这少年坦然地笑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是你们的选择,是…‘爱’。比起寂寞的宫廷,你更愿意留在他身边对吗?”

李琅琊手中的灯笼突然爆出了眩目的亮光,沿着“疾”字的笔画,炽烈的火焰猛然喷薄而出,撕裂了周围暧昧的昏暗。就像进入这个结界瞬间的视线晃动,云栖的身影化作一阵阵模糊的波纹渐渐淡去。李琅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这就要消失的少女郑重的托付…他大声叫了出来:“你放心!我会保护你们!”
(二)
就在司马、夜光在符咒的森林中缠斗时,李琅琊透过浮动诗句的空隙,看到了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景像——秋千架上多了一个系着荔色衣裙的身影,那娟秀的宫妆少女轻若无物地坐在秋千上,虽然眼前是纷乱交缠的风暴,她却恍如未见,只是定定地望着李琅琊,凄清的风韵犹如一朵含烟的栀子花,眼波里像有千言万语,只是相隔迢遥,没有办法诉说。

李琅琊一眼便认出了她的容貌——白天失踪在绿杨红枫之间的宫女云栖!只是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术士的灵力激斗之中?

“你是云栖…你回来了!”李琅琊并没多想,少女那盈盈欲滴的眼神像在无声地呼唤着他,他不由自主地向着秋千架走去,而专注于察看“木妖”动静的术士谁也没注意到战团外的这一幕,更重要的是——在他们眼中,秋千索下只有萧萧落叶回风,哪里有什么妙龄宫人的影子呢?

李琅琊已站在了秋千之前,少女静静看着他,眼中似乎多了一点笑意,却依然一言不发。见惯了侍人低首行礼的小殿下反倒局促起来,期期艾艾地问着:“…为什么不说话呢?你有什么话想要告诉我吗?”

云栖垂下长长的乌睫笑了笑,抬起袖子怕光似地遮了遮眼睛。李琅琊这才意识到自己右手还托着那盏灯笼,那非银非月的光芒直映到了少女的脸上。他忙回手把灯笼隐在了背后,伸手去牵云栖的衣袖。“我们大家都在找你呢,你白天是去了哪里?”

他的手指碰到了云栖的红袖——好像穿过了堆叠的云烟,少女的娇妍容貌忽然变得模糊摇曳。光之波纹从指尖相接之处层层漾开,两个人的身影都像风过时水面的镜像,在涟漪中一阵扭曲晃动,然后空间恢复了平静——水面空无一物。

李琅琊眼前所见,只是一团色彩的旋风。身后还有驱雷之咒带来的硫磺火星破空飞舞,但那喧嚷的场面像被隔绝到了另一个空间,飞速向远处退去。他懵懂地举起灯笼照看着前方,只看见一片混沌徐徐散开,眼前俨然是春日亭阁的一方小小空间。

腰身纤细的少女正盘坐在镜奁前梳妆,窗外的春草碧色映入镜中,和秀丽的容颜相衬生光。她在妆盒中翻拣的手指忽然一停,拈起了压在花钿之下的一枚叶子。柔软的淡青玉色,形状像伸开的一只小小手掌。植物清新的气息并未让少女开心起来,反而沾染了不自知的一丝愁绪…

“到秋天就会红得像火一样了…年年这样周而复始,不会衰老,不会寂寞——比我幸福得多啊。”垂下眼帘喃喃自语着,她抬眼看向镜中的绮年玉貌,唇角浮出了一丝自嘲地苦笑。出了一会儿神,她拿起了画眉的小笔沾了沾青黛,并没有移向弯弯的眉峰,而是在薄青的枫叶上一点点写下字句。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窗外一阵风起,刚刚写好了小诗的枫叶倏地飘飞起来,少女微微惊讶地看着它飞出了小窗,摇摇摆摆地被气流牵扯得越来越远,带着那黛痕写成的乌丝小字,消失在天际一片空绿之中。
(四)
大风卷着火焰瞬间漫过了视线,小心翼翼地拿下掩面的袍袖时,李琅琊发现自己还是站在内苑的大枫树下,面前是轻轻摆动的秋千。几片娇小红叶款款落在座椅上,像给刚才的瞬息梦境留下一丝余韵。

“殿下!你没事吧?有没有吓到?”

“刚才你消失到哪里去了?是不是见到树妖的本体了?”

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两个年轻术师围着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小殿下,重点不同地大声问着。脸上全是紧绷的焦急神色。

李琅琊低头看了看右手,“疾”字灯笼已经成了灰烬。带自己从“树妖”的结界中溯游而回的灵力之火已经耗尽。他惋惜地叹了口气,向着司马承祯笑了笑:“谢谢你的灯笼…刚才我消失了多久?”

司马和夜光对视了一眼——这小孩镇定的反应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不会是撞到头了吧?

“…只不过是片刻。因为不能确定你在哪一层结界,我们也不敢贸然攻击树妖的本体。殿下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李琅琊捡起了一片枫叶,清了清嗓子,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的姿态成熟一点:“说来话长——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你们确定懂得什么是爱吗?”

夜光翻了个白眼儿:“你还真问对人了…”

司马则笑得像脸上开了朵牡丹花,忙不迭地点着头:“我懂我懂我简直就是爱之专家呢…”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内苑举行了一场祓除不祥的仪式。由秘书省的术士司马承祯主持。在高高的北斗祭坛上,他吟诵着“遣将驱雷咒”召来了骇人的落雷,将逆节令生长,噬食宫人魂魄的枫树烧成了灰烬。之后为在树妖手中殒命的宫女云栖安魂祭祀,“枫妖食人事件”就此落下帷幕。整个法事过程古雅庄严,神勇的道士司马承祯大出风头,只是不知为何,旁观仪式的司天台官员之中,传说最有前途的年轻术士师夜光一直面露不屑的冷笑,还轻轻嘟囔着:“…无聊的障眼法…雕虫小技…”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同行相嫉”的故事?

而仪式之后,司马承祯特地登门拜访了薛王府,说是“带了点礼物给九世子压惊。”受到了小殿下李琅琊的热情接待。两个人在后园花圃中劳作了许久,各自带着两手泥巴笑嘻嘻地吃晚饭去了。据王府侍女讲,两人很费了些力气,把一棵不知是什么树种的枝子栽进了花圃,还一直嘀咕些什么“烧掉的确实只是躯壳吧?”、“没问题,神体已经转寄到幼枝上,只要按时浇水松土就长得好!”

——大概,这是一个关于“友情”的故事?

——END——

 

 

 


番外 木兰舟

木兰舟
[壹]
初夏的威风低低掠过草间,艾草清苦的药气,随着回旋漂浮,仿佛有轻纱般的绿意流动在空中。淡绿的风吹过缀着浮萍睡莲的池塘,乘放着织锦般花朵的芍药圃,攀过嶙峋的假石山,一路升向薛王府后园的至高处—回凤楼。
楼顶小阁的镂花排窗都已打开,此时清爽的晨曦正向明媚的午阳过渡,阳光好像带着粉绒绒的质感,隔着金粉的轻纱往下望去,碧绿的树丛和园林都像别致的盆景,蔷薇、绣球像浓红淡紫的小星星随处散落,来回穿梭的侍儿仆从就是衣着鲜艳的小木偶。
但这一刻凭阁高望的人,明显并没有心绪玩赏—两个锦衣金带的孩子各自站在一扇排窗的窗 ,穿着小绣靴的脚踩在窄窄的窗沿上,双手却小鸟儿一样平伸在空中,竟是有意不去扶着窗框。
两人显然站了已有些工夫,两张白净的小脸上都是密密的一层冷汗。一头火红乱发的孩子拼命抑制住双腿不由自主的一阵颤抖,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微侧过脸,强笑着说出来:“…小子,得啦,别硬撑啦…就算你不是‘小娘子’吧,现在下去也不算你输好吧?”
黑发的那孩子并没应声。
“哎!跟你说话呢!你人不大怎么气性这么大啊!?”红发的孩子急起来,提高了音量喊出来,却被无意中撇到的脚下高空惊得一阵眩晕。
“呜…”一声低低的抽泣冒了出来,黑发小孩缓慢地扭过头来,一双漂亮的凤眼正不断涌着泪水,和风干的泪痕涕纵横交错地糊了一脸。
“…动不了…腿…腿僵掉了呀!”抽泣声终于变成狼嚎陶大哭。
“天啊!是小世子!”、“不会吧?!还有皇甫家的小公子?”当侍儿们终于发现他们的身影,惊慌失措的跑上回风楼时,两个孩子正进退无路地僵立在窗沿上,争先恐后地放开声大哭,惊得过路飞鸟都远远绕开了阁顶。
“…呜…他们,他们怎么这样称呼你?原来你是王府最小的那个小世子?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仆从们忙乱着给两个孩子换衣、洗脸、按摩僵硬的双腿,红发小孩虽然情形狼狈得很,但依然好奇心大盛。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扯着那位小小难兄难弟的袖子,抽抽嗒嗒地问着。
“因为我…呜呜… 老师生病…”那菱花纹白色夏衫袖口露出的手腕,果然是十分瘦弱,小小尖尖的脸庞就是以恢复了血色,也显得比别的孩童苍白许多。
红发小孩皱着眉头想了想,又大又黑的眼睛忽然一亮。“这个送给你!是端华节的‘长命缕’,我今天早上才系上的,带着他就能去五毒,再也不生病了!” 他似乎迅速忘记了刚才的尴尬事,自作主张地一把捉住对方的手腕,把一条五色彩线变成的精巧络子缠了上去。
“这是什么?”黑发孩子取起手腕,好奇地打量着络子线头处吊着的一个小坠子。
“是我最喜欢的小玩意!核桃雕的小船哦!嗯…它是,它是…”红发孩子脑子里显然没装着多少形容的词汇,吭吭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干脆豪气地一挥手:“一起送给你啦!反正是保佑人身体好的就对了!”
“喂,我是皇甫家的十一郎,我爹是左骁骑位的将军,我叫端华,你咧?”在被侍从抱下楼时,已经恢复了元气的红发小公子回头大声喊道。
“…琅琊…”
“狼牙? …这名字真难听…”

[贰]
午后下过一场迅即的雷雨,水洗过的槐树叶片鲜绿得想会唱起歌来。夕阳穿过披离的枝叶,在积水上照出闪烁的光斑。清澈凉爽的绿意直染到高挑的竹帘上。
披香阁的长窗敞开着,凉风拂动着窗拢微微摇曳,带起了室内清冽幽香的香气——薛王妃正坐在窗下对镜理妆。婢女们来来回回忙碌着,把五彩斑斓的花 、粉盒、眉黛一样样摆开,帮女主人盘棋高耸的云 ,再用长长的银钗和步摇固定好。娇小的侍儿一手拿着一条洒金罗裙,笑吟吟地向镜中的美人问着:“王妃想穿哪一件呢?病了这些日子,总算大好了,虽说是晚妆也不好草率,不如穿这条套红的带些喜气?”
“——就依你吧。”王妃一边给苍白的嘴唇涂上胭脂。一边微微笑了,清丽的韵致如同碧水映之悠悠竹叶。
“——母亲?”玉石阶下忽然响起了细嫩的声音。漆黑的童发系着朱红的丝绳,薄青色的小罗袍下略沾了雨水,在花砖地上留下浅浅的印子。李琅琊轻轻走进了披香阁,坐在紫檀镜架前,似乎想撒娇却又不好意思,只好捻着王妃的衣带,把脸埋在她白绢寝衣的宽袖上嗅着熏香。
王妃正捻着一片红落花钿,,小心地贴在额上,被一打扰,手指松了劲,那剪成五瓣的玲珑桃花便袅袅飘落下去,掉在李琅琊小小的侧脸上,引得他吃吃笑了起来。王妃轻嗔地伸弹他的脑门:“讨嫌的小郎君!今天早上把全府人的人吓得半死还不够,又来调皮了?”
象牙般白晰的手指轻拂着琅琊的头发,王妃的声音轻巧而活泼,依稀可想见少女时代明快的风华:“你一向都不喜欢出房来玩,为什么今天和皇甫家的孩子一见如故呢?听说你们还比试谁站在高处的时间长?”
李琅琊微红了脸,小声说着:“…才,没有什么‘一见如故’呢…是他先叫‘小娘子’我才生了气和她打赌的。咱们家里什么时候来了这样放肆的家伙啊…”
“他是随着父亲来王府贺端午节的哦,大概趁大人不留心就跑到后园去玩了…咦——这是什么?”王妃拈起李琅琊腕间的彩绳,端详着吊在绳端嘀溜溜打转的坠子。
“——就是那个无礼之人送给我的,大概是赔罪的表示吧,所以我也就仁厚地原谅他了…”
“哎呀,你这个小孩怎么说话这样老气横秋的?对那样嚣张又别扭的家伙就要狠狠地欺负回去才够本呀!”王妃夸张地叹息起来,一边举起李琅琊的手腕,仔细看了看那只精巧的小船。
淡棕色的扁圆核桃壁雕成了一支完整的小船。船体还看得出果壳凹凸不平的小孔洞,但摸上去却触感光滑——大概是被前任主人长久摩挲把玩的缘故吧。尖尖峭岐的船头船尾,中央隆成半圆的船舱,舱顶上浅刻着连环的方胜纹,舱下各开着四扇小窗,连镂空的窗格都雕得一丝不苟,船舷上还斜支着一对小小的船桨。可爱到让人情不自禁微笑起来。
“母亲…手都举酸了!李琅琊仰躺在王妃膝盖上抱怨着,引得王妃笑着一捏他的小鼻子:“还真是个好礼物呢,看在皇甫家的小子诚心诚意的份上,就宽恕他好啦——不过这么重要的东西,系在手腕上太容易弄丢了,用盒子收起来好不好?”
王妃顺手拿起了镜台上的一只白玉桃形小盒,旋开来一看,里面的胭脂已经空了,只在盒底渍着淡淡的几缕嫣红。她细心地把核桃小船从五彩丝上解下来,放进小盒一看——竟是端正合适,好像本就是生成的一套。王妃扣好盒子,把它穿系在李琅琊的衣带,打了个精细的花结。只有两寸见方的小玉盒盖上,浅刻着两只小巧的白猿,一左一右,顺着盒盖桃心的形状上下腾跃,纤细的长毛和狡黠的神态都是活灵活现。
“桃子是最吉祥的仙果,核桃木可就更厉害,要是深更半夜,有什么魑魅魍魉来抢漂亮的新娘子,它可是会辟邪驱鬼呢!”王妃拈起了掉落在裙裾间的桃花红钿,微笑着往李琅琊额上一点——“让它们一起保佑我的小九郎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别,别闹了…”李琅琊握着凉凉的白玉盒,仰望着王妃明亮的笑意,觉得自己好像又被捉弄了,也半是羞窘半是气恼地笑了起来。
这是李琅琊的记忆里,美丽的母亲最后一次坐在镜前梳妆。

午后下过一场迅即的雷雨,水洗过的槐树叶片鲜绿得想会唱起歌来。夕阳穿过披离的枝叶,在积水上照出闪烁的光斑。清澈凉爽的绿意直染到高挑的竹帘上。
披香阁的长窗敞开着,凉风拂动着窗拢微微摇曳,带起了室内清冽幽香的香气——薛王妃正坐在窗下对镜理妆。婢女们来来回回忙碌着,把五彩斑斓的花 、粉盒、眉黛一样样摆开,帮女主人盘棋高耸的云 ,再用长长的银钗和步摇固定好。娇小的侍儿一手拿着一条洒金罗裙,笑吟吟地向镜中的美人问着:“王妃想穿哪一件呢?病了这些日子,总算大好了,虽说是晚妆也不好草率,不如穿这条套红的带些喜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