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琅琊仰起小脸望向高不可攀的春日晴空——这个季节,植物的绿色大多带着娇嫩的水意,树冠如同顶着淡笔涂抹的一朵朵轻云,因为众多树木如同稚龄少女的青春色泽,愈发显得那株枫树姿态峭拔,卓尔不群,有种超越了时间的孤绝和妖艳。五爪状的枫叶此时本该正呈现出淡青玉的颜色,却在一夜之间燃遍了野火之红。它的枝叶本来就茂盛葱茏,此时就像朝阳初升时的瑶台云霞,大大地撑开伞盖,将树下的秋千和嬉游宫人都笼罩在炽红之中。

李琅琊转了转念头,随手把那片红叶簪到了耳边,笑得懒洋洋的:“…这个书上可没写过呢,不过这枫叶红得可真是好看——就算季节错了也没什么要紧吧?”
万安公主“噗”地笑出了声,抬手就弹了一下他的脑门:“狡滑!才疏学浅就这样来掩饰呀?”姐弟俩说说笑笑地走向了秋千架旁,那里正簇拥着一群年轻宫娥,几个女孩子刚上去玩过一轮,不过到底胆小,谁也没有荡得太高。这个说掉了银钗,那个说弄乱了衣带,叽叽喳喳地笑闹个不停。
“哎?云栖在哪里?去年的秋千会上,不是她拔了头筹吗?”有人大声提议,一语提醒了众人,纷纷打听着“云栖”的去向。更有性急的女孩左右顾盼着寻找,很快从花径深处拉出了一个身材娇小的宫娥。她容颜明净清秀,眉睫间的韵致有如雨后的浅云,也说不上是愁或怨,总染着那么一点极幽渺的水意。

她的性子看来也随和得很,听着女伴们兴冲冲的提议,虽没有显出很热心,却还是不违众意地踏上了秋千,轻轻摇摆起来。头几下还要同伴助力,但很快就越荡越高,彩带牵着的秋千在空中来回划出半圆的弧线,系着荔枝色锦裙的身影映着枝上新绿,像轻捷的鸟儿飞翔在春泉的倒影之中。

当秋千摆荡到最高处,离枫树灿烂又沉重的树冠越来越近。万安公主正看得兴高采烈,却忽然觉出拉着的小手一沉,有股凉意顺着手心攀上来。她奇怪地看看和自己牵着手的李琅琊,他一样仰着脸看得入神,似乎是被那艺高胆大的凌云之姿迷住了,但他的表情带着种奇怪的恍惚,眯起的清秀凤眼像一瞬间看到了极远的所在。他深深地望向那云端燃烧的枫红,好像在自言自语:“…是谁在说话呢?在说‘好寂寞’…”

“你这小孩又白日作梦啦?说什么呢…”万安公主的问话突然被一阵惊叫打断了,她蓦然回头——就在刚才她分心的一瞬间,真的有梦一般的变故降临了——那高高飘摇入云,华美非凡的秋千,忽然从半圆轨迹的最高点坠落下来,凭着惯性有气无力地摇摆了几下,终于恢复了垂坠不动的寂静。

——可是,秋千上的人呢?那个名为“云栖”,姿影翩跹的少女到哪里去了?

随着空荡荡的秋千从款摆到安静,围观的众人也窒住呼吸似的出不了声,最后,望着那富丽依旧但透着诡异的秋千,人群再次爆发了带着哭音的惊呼声。

“云栖!云栖掉下来啦!”

“不对啊!人怎么不见了?!”

“天啊一定是有妖物抓走了她!”

李琅琊抬头望向秋千架的上空——那里正纷纷扬扬落着红叶之雨。形状玲珑的叶子一面燃着深秋的彤红,另一面却反照着初春萌动的阳光,飘坠的姿态也随之闪烁变幻。他一时间也糊涂了,弄不清刚刚看到的是否幻觉——在秋千飞舞的最高点,那轻盈得好似没有重量的少女,像颗决绝的流星般飞离秋千,投入了红叶的密雨,就此消失不见。
(二)

李琅琊猛然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心还在砰砰跳个不停——从秋千架上飞坠而下的感觉是那么逼真,一下子把他从乱梦中扯离出来。

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眼前的夜色不那么浓重了。隔着纱幕能看到窗外长长的宫道,每隔几步就有一只白石灯座,里面的烛火彻夜不熄,小小的圆光一直护持着花砖路沿伸向远方。李琅琊并不是第一次留宿在宫中,今晚却睡得格外不安稳,也许是白天见到的怪事实在超乎想像——宫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这妖异之变很快上达天听。明日就会有陛下亲遣的宫廷术士来调查此事。

——宫廷术士,那都是些专门和奇闻异事打交道,可以驱役鬼神的厉害人物吧?他们真的能找到那个失踪的女孩吗?在乱红飞舞的秋千架上,她的姿影如同天人,神情却是那么孤单…还有漂浮在脑海中的虚幻声音,好像在絮絮诉说寂寞,让人止不住黯然神伤的声音,到底是谁呢?

种种疑问交缠着乱闪而过,李琅琊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再也睡不着了。他跳下堆锦的矮榻,把浅草色的小罗袍披上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去。甬道的花砖上方还淡淡萦着夜雾,石灯座的光明到远处就渐次稀薄,御苑的树影深处不时行过双双提灯的流光,那是巡夜的宫人往来穿梭。若是从高处望去,珠串般的灯光只衬得禁宫的夜更加浩大深沉,但此时趿着软丝履走在轻寒的宫道上,李琅琊并没什么惧意,他只想回到奇事发生的地点,再望一望那株逆着季节生长,姿态炽烈却又寂寞的红枫。

月色并不明朗,层叠的红叶却好像从内部发着幽光,翻云堆锦的红色分出了浓淡,衬着乌木般的天空,像一面巨大的填漆装饰屏风。树下的秋千被夜风摧动,极轻微地摇摆着,落在地下的枫叶被那小小的气流吹起来几寸远,又再度轻飘地落回地面。

李琅琊仰首看了一会儿红叶,只望得眼睛都酸了起来。他坐到秋千上晃荡了几下,终究是力气小,荡不到高处。攀着秋千索子有一下没一下轻晃着,风里好像有小昆虫的振翅声,他的思路也不太清晰——如果技艺和胆量能够一直到达树冠的高度,自己也会像云栖一样消失在红叶中吗?就像…有着婉妙双翅的飞蛾投进火焰?

好像是呼应着他的想法,一片枫叶打着转儿飘落下来,正落在李琅琊的膝头,像只小小的红色手掌带着怯意轻触他。他拈起叶子看了看,植物新鲜青辣的气味若有若无,顺着叶脉加深的红色也分外娇嫩。只是在月光隐隐照亮的叶面上,有一道淡黑细小的痕迹在悄悄蜿蜒…

李琅琊皱起了眉,他起初还以为是攀生在叶子上的小虫,仔细看去才发现,不是什么行进的虫子,而是极其娟小的字迹,笔划纤细得好像颤巍巍的花蕊,却以某种端然的决心,一点点往下写着,在叶面上组成了连贯的辞句。

李琅琊屏住了呼吸在心里默念着,生怕一个不小心读出了声,那羞怯的小字会立刻受了惊吓消失不见——

“流水…何…太…急”——似乎是五言诗呢…
“深宫…尽日闲”。
娟好的字体在红叶边缘停止了书写,像用乌丝绣成的一首小诗呈现在叶片上。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三)

精灵之笔写下的诗句并不十分高妙,那迥异于精美宫体诗的遣词用句,却有一种不带矫饰的哀伤,还有…想要倾诉些什么的渴望…李琅琊有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他并不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离一个秘密又近了几分:云栖失踪前那虚幻的表情,似乎与诗句起着奇妙的呼应,只要再深入一步,再探寻几分,她的行踪也许就隐藏在谜一般的短诗里…李琅琊捏紧枫叶的短梗跳下了秋千,他第一个就想到要去告诉万安公主和最好的朋友端华,三个人一起来寻觅真相。

李琅琊刚跑了两步,耳畔突然起了一声爆响,眼前闪过一道小小的白光,他手中的枫叶猛地化成了一团苍白的火焰!他惊叫一声缩回了手,可还是晚了,爆开的火星溅到了手上——不过今晚的意外是一个接着一个,他手臂的皮肤并没感到灼烧的痛意,小小的火星像细小的冰屑般消融了,只在手上留下冷冰冰的不快印记。

李琅琊此时更关心的是那片枫叶——它几乎在一瞬间就烧成了灰烬,随着没有温度的火焰迅速熄灭,残灰像小雪粒一样无声地飘落地面。

“…没,没有了…”混合着惊讶和遗憾嘟哝着,李琅琊莫名其妙地抬起头,前方视线里伫立着一个人影,像是已经等候了许久,又像是突然用墨笔在黑夜里描出的模糊轮廓。那是个模样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男子,被宽大黑袍包裹的身躯还留着一点单薄之感,不过那苍白俊俏的眉目间含着无穷的厌倦神色,倒掩去了不少年龄带来的青涩。

这个人,连眼睛和嘴唇都像水波的颜色,只是波面上结着薄薄的春冰…李琅琊看得发了呆,随即注意到这个苍白少年举起的右手指尖燃着一小团火焰——没有温度,没有色彩的火焰,像极了他眸子浅淡的水色。

“你是什么人?”黑衣的少年先开了口,语气和表情一样冷淡,他双指一扣,熄灭了那一点冷焰,抱臂斜睨着李琅琊。“深更半夜,在宫苑里乱跑什么?你不知道这里出过事吗?”

李琅琊眨了眨眼,也有点小小的火气冒了上来:“你不是也在半夜里乱跑吗?我当然知道出过事,我白天亲眼看到云栖失踪的!”“哦——”黑衣少年盯了他一眼,飞薄的唇好像添了点色彩。“你还知道些什么?还看到了什么?”

李琅琊愤愤地看了看脚下那一点残灰。“本来能多知道一点东西的…都是你,是你烧掉了枫叶吧?你…你真是无礼!”

黑衣少年挑了挑眉要反击,却因为李琅琊身后的一声轻笑突地闭紧了嘴。李琅琊也吓了一跳,猛回过了头——

空荡荡的秋千架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棕色花哨的头发随意挽着,下垂眼好像半睡半醒。他个子颇高,两条长腿拖在地上,看样子坐得不甚舒服,人却还是懒洋洋地靠着秋千索,好像只要有个地方坐着就不愿起身。声音也像掺着蜜糖一样又粘又懒。

“我说,小夜光你真是太失礼了,你这个样子会吓到小殿下的——薛王府的小世子,看在我面子上,别跟这家伙一般见识,好不好?”

“…你又是谁啊?”李琅琊呆呆地问着。

高个子青年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我好伤心啊!陛下最宠爱的侄子,传闻中最有前途的金枝玉叶,居然不认识我这个才艺惊动天下的华丽道士…”

“司马!你别再这样丢人了好不好!”黑衣少年像是再也忍不下去,冷冷地出声喝止——不过他声音里的寒冰完全没能冻结“司马”那意态悠闲的笑容,他向李琅琊挤了挤眼,十分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殿下你看他多凶…年轻的小术师总是这样贪功急进,咱们不理他!”

黑衣少年放弃了再和他纠缠在口舌争斗中,带着点不甘愿的神态向李琅琊深深施礼。“不知是薛王府的殿下在此驻驾,刚才太失礼了,请您恕罪——我是司天台的天文观生师夜光,奉敕来查勘宫人失踪之事的。”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是奉旨来的哟,小夜光也介绍一下我的身份嘛!”

“他叫司马承祯——是个浪得虚名的不良道士。”师夜光的眼神越过司马喜气洋洋的脸望向夜空,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波动。
(四)

李琅琊来回看着表情语气迥异的两个人,觉得自己好像是被卷进了什么麻烦的对峙之中…两人的名字迟了一刻才进入他的脑海,让他忽然醒悟了过来,对着那个粘在秋千上的青年展颜一笑:“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会让烧焦的牡丹重新开花的秘书郎,还曾经救活了陛下最喜欢的白鹦鹉小雪娘,我在元旦朝会上远远见过你呀!不过你那时候穿着一件古怪的袍子,颜色好像打翻了一大缸胭脂…”

司马承祯的眼角下垂得更厉害了,好像忽然咽了一口苦药。“…呃,那是我最喜欢的衣服…殿下你不觉得无论是样式还是颜色,都充满一种独特的热情吗?不然你也不会在秘书省的一大堆官员中特别记住我对不对…”

李琅琊噗一声笑了出来,片刻前幽暗危险的气氛已随着那件传说中的粉红袍子飘得越来越远,他回过头,正好看见师夜光脸上滑过一点极轻微的笑影——这秋水般冷淡的少年随即垂下了眼睫,把笑意的余波遮掩在容颜的阴影里。

李琅琊几乎是立刻对他起了同情——被逗得笑一笑,真的是这么值得困窘掩藏的事吗?可能是为了让夜光神态自然一点,他开始琢磨着想找出话题的引子。“那个…你们都是来查云栖失踪的事情对吗?其实我也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挺了挺胸,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严肃精悍一点。“刚才呢,我确定已经查出了蛛丝马迹!”

师夜光的唇角抖了抖,看样子是努力把一个嗤笑忍了回去。司马承祯总算把自己从秋千坐椅中拔了出来,笑嘻嘻地盘膝坐在李琅琊面前,拍拍地面示意李琅琊也坐下。“来,殿下,给我们讲讲你的发现!”

李琅琊收到这个鼓励的讯息,精神更加振奋,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自己小小的冒险——可他很快就发现,除了白天那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幻听,还有刚才捡到的题诗红叶,即使自己努力讲得绘声绘色,也没有什么更富悬念的情节可以铺陈了。特别是说到那枚可以当作传奇证物的红叶…他忧愁地叹了口气,幽怨地瞪了师夜光一眼。“多可惜!就这么一点点线索,现在被你烧掉了…”

一时间没人再吭声,李琅琊很快从不满的情绪中挣脱出来,满怀希望地看着两位年轻术士,一副亮闪闪的“下边就全交给你们啦!”的表情。司马承祯脸上交替着恼火和想笑的复杂情绪,最后紧抿着嘴唇挑起一边眉毛,责难地逼视着师夜光。后者还是紧绷着白晰秀雅的眉眼,只是黑重睫毛下的银眼睛开始游移闪躲,不敢像刚才一样火花四溅地对视。

司马不发一语,继续着眼神的拷问,终于,师夜光坚持不住了,有点委屈地撇了撇嘴,背对着两人负气一般重重坐在了草地上,垮下去的双肩十足表明他远没装出来的样子那么成熟。

“…殿下你看它只是一枚枫叶,但在我这样的术士眼中,那上面的妖魅之气强烈得隔着好远就能感知到!何况是这样的深夜,正是各种不祥之物最爱的游荡时刻…你一个人出现在这里,我以为,以为你也是…所以就先破坏掉你手中的妖力之枢…

“…什么枢?”夜光的声音越说越低,李琅琊也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求助地望向对面的司马。一脸不正经的道士则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

“简单来说,殿下,小夜光一时眼花,把你当成夜半作乱的妖物了,所以还算他比较克制,只烧毁了那枚叶子,而没有先攻击你…当然殿下不要害怕,我以后一定会看住他,唉年轻人嘛缺乏历练,总是这样容易失控…”

“等等!我没有害怕!”李琅琊猛地截住了司马的絮叨,眼神里闪出新奇的光亮。“他刚才的意思是——那枚红叶,上面有强烈的妖魅之气?就是说,它果然和失踪事件有关系是吗?它写下那首诗是什么意思?还是…是有人想通过红叶告诉我们什么?”

司马永恒挂在脸上的笑意带了点惊讶,夜光也回过了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李琅琊一眼。

司马慢慢站起了身,轻轻拂着袍襟上的草叶,还是带着那漫不经心的笑,把视线转向了孤高耸立的枫树。

“小夜光有一点没说错。寅初三刻,是夜最深最重的时候,也是各种不祥之物活力最旺盛的时候。就算是再平凡的生物,此时也会突然变得面目全非呢,比如说…”
无星的夜空漆黑如深渊,鲜红的枫叶之云绚烂翻滚,像有无数飞鸟藏身其中不安地鼓动着羽翼,给术士平静的笑颜涂上了燃烧一般的阴影。

“比如说——违反节令生长的花妖和树魅!”


《红叶宫词》(下)
一)
风悄没声息地停了。

正如司马所说,如果夜色像沉凝的海水,寅初三刻的天空就是海最深处的裂谷。黑得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和声音,却有种比海潮更强大的力量在黑暗之后隐隐蠢动,低吟着想要冲破静谧的封印。

听着夜空中巨兽隐秘的吐息。李琅琊开始有点心悸——这危险的气氛是怎么回事?司马承祯刚才好像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什么事实?是谁会变得“面目全非。

他悄悄往司马身边靠近了一点,夜光则立起了身,紧皱着眉望向比自己高大得多的术士。“…你是故意的吗?在这种时候提破名讳有什么好处?”

“嘘——”司马依然满不在乎地笑着,目光却十分清明。“木妖是所有精怪中最害羞的一种,如果一直任它无声无息地躲藏下去,我们要找到哪一天呢…”

他的话突然中止了,和夜光同时抬头望向天空——只静止了小小一瞬间的红叶树海,正从内部一阵阵起着喧嚣。简直像被什么惶急催促着,一大片簌簌翻飞的野火,艳丽得怕人。

“来了…”司马无声地动了动唇。一片五爪形的枫叶冉冉而下,姿态优美缓慢得像在做梦,旋转的叶面上清楚拓印着纤小的字迹。就在快要接近地面的时刻,它倏地化成了一小蓬燃烧的烟火。叶片的灰烬溶于水一般消隐在夜色中,那墨写的字迹却停留在空中,像瞬息生长的鸟类一样展开翅膀,扭曲着越长越大!

红叶一片接一片地落下,又一片接一片地焚毁,像无数曳着焰尾的流星飞坠如雨,伴着闪闪掠过的火焰,飞出叶面的文字也越积越多,在虚空中密密排列,旋转舞动,字句不断组合又纷乱飞散——
流水何太急…
深宫尽日闲…
这一切发生得极慢却又像极快,司马承祯的目光轻抚过那些语意暧昧的辞句,比淡淡的幽怨之意更吸引他的,是每一行墨迹沿伸出去的方向——看似散漫无章,实际上字与字联成了“楔子”,悄悄占据着卦象上的方位,精密地将空间分割成小小的牢笼…

“是个出乎意料的难缠家伙…”司马隔着空中的墨迹望向师夜光,那年轻人眼中也一样燃起了紧张又兴奋的光——强壮的鹰隼看见猎物的表情。

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袍襟。“…这就是我刚才看到的诗啊,这个样子…可真漂亮啊!我是不是马上能看到枫树妖怪了?嗯?”

司马笑了出来,向李琅琊做了个鬼脸。“你也觉得漂亮对吗?真是个胆大包天的小殿下…”他手伸进袍袖里一捞,不知怎么就把一个明晃晃的纸灯笼托在了掌上。“我这就找出妖怪陪你玩~不过殿下请拿好这个灯笼不要放手。”

圆圆的灯笼里燃着一点明黄烛焰,映出素白纸壁上一个草书的“疾”字。李琅琊一边接过灯笼,一边情不自禁地向司马的袍袖望了一眼又一眼——他是怎么把一个灯笼藏在袖子里的

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让他目不暇接——区区一个灯笼算什么?这华丽道士的袍袖里,怕不是藏了一个倒转的乾坤吧?无数雪白纤巧的小鸟从袖口飞扑而出,像被暴风卷起的雪片一样高高抛向天空,扑打的翅膀边缘却闪着银刀般锋利的光…那不是鸟群,是素白笺子裁成的符纸。随着飞翔般的振翅之声,它们眼花缭乱地穿梭往来,以密集的阵型围困着那些淡墨写在空中的诗句
司马嬉游浪荡的表情没有变,眉梢眼角却多了一点陶醉欣喜的意味,好像注视着一幅马上就要完工的精美字画,抑制不住要赞赏自己的才艺。他慢慢抬起了右手,奇怪的手势像握着一支并不存在的毛笔,但在眼前的虚空中落笔写字的姿态却毫不犹豫。

“五方雷神,乘驾火轮。腐木之精,不得久停…”

随着司马的喃喃自语,他握“笔”写字的速度越来越快,那些停驻在空中的白纸符上募然出现了血红的字迹!古老晦涩的篆文辨不分明,同时浮在纸面上的却还有隐隐生光的雷电纹样——纸符好像被号令催动,一起疯狂地滴溜溜转动着,与空气相摩擦出了细小的青色电光。被包围在其中的诗句像被抽去了生气,墨色慢慢扭曲着变得疏淡,连带着被圈禁的小小空间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仿佛在巨大压力下无奈地崩解…

司马在空中书写的动作突然一停,沿着看不见的“笔锋”,一串青白的火花蛇行而过,无声的锐风一下子把他的袍襟和长发倒吹飞舞起来,像驾着腾蛇的雷电之神猛地张开了羽翼。

“夜光!就是现在!”

随着司马的一声大喝,一直静立不动的夜光突然拔地飞跃而起,他的手指掠过翻卷的气流,竟有锋刃般的银光一闪而过,一柄冷如秋水的横刀已凭空出现。夜光的身形并无一刻延阻,游鱼一般钻过了符纸罗列的缝隙,向着枫树的背阴,星月之光也照不到的地方猛扑过去——黝黑的土地上悄悄突起一条同样黝黑的树根,如果不是被冷厉的电光围绕,恐怕谁也没法在夜色中辨认出它的影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