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刻薄讥诮的声音忽然停了一停,眼神流连在大铜镜旁的檀木衣架上。那条绿桃进奉的高腰罗裙正展开在上面,如同一抹沾了水气凝结不散的青碧云烟。
像是被飞鹤图样那星星点点的银芒刺痛了眼睛,绿桃,或者说是“安乐公主”不满地皱起了眉,眼神里也说不清是妒恨多些还是艳羡多些。她慢慢走过去俯首细看,忽然冷笑了一声:“这裙子的绣工还算凑合,只可惜还比不上百鸟裙的顶尖手艺——不是最好的,就没必要留在世间了!”
她抬起纤细的小手抚过绿色裙身,动作轻柔得像在试一试丝料的光滑程度。然而随着指尖划过的轨迹,精美的织物就像被突然涌出的无形火焰卷过,瞬间就化成了焦黑破败的碎片,死气沉沉的枯叶一般萎落于地。
面无表情地看着华美罗裙化成灰烬,琥珀般的妖艳双眼中总算有了些志得意满的神气。她提起手中的金色百鸟裙,动作小心翼翼地把它覆盖在衣架横木上,让那纷繁无比的翠鸟图样完全展开。
做完这一切,她轻快地回过头来,眼神忽地凝聚在万安公主脸上——那刚刚消散的,黑暗的妒火又再次升腾在眉目之间,瞬间扭曲了容貌的憎恨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李隆基的孩子吗?长得跟他真是像呢…”毫不在意地叫出天子的名讳,小女孩撇了撇嘴角像是表达不屑,可转瞬间又想到了什么新鲜主意,笑得如同花开烂漫,刚刚仅凭触摸就毁掉裙子的小手喜孜孜地指向了万安——“我决定了!就要你的身体!”
“你,你在说什么?!”万安公主下意识的反问忽然停住了——难怪从刚才起就有一种奇怪的不协调感:如果沉睡在百鸟裙中的怨灵被擅动禁品的绿桃冒失惊醒,从而重回人间,她为什么不立刻穿起这条裙子,重现那艳动天下的风采?
——因为她最先找到的附身的躯壳只是个身量未曾长成的小女孩,她真正想要夺取的,是像自己一样青春正盛、颀长丰盈的身体。而且,还有什么办法,比毁掉他的爱女更能狠毒地报复仇人李隆基?


这些心念电转只发生在刹那之间,绿桃脸上那个笑容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大眼睛中茶晶的光亮就突然熄灭了——就在眸子恢复漆黑颜色的同时,绿桃的脸色忽然变得苍白得可怕。人人都看到,像被高热灼烤而腾起的水气,青色烟霭从她的每一寸肌肤升腾而出,一缕缕蜿蜒上行,汇集在空中翻涌疾行,夹杂着哭泣般的尖啸铺展成浓腻不散的半天雾气。
就在青色冷烟结成的瘴气从身上完全脱离的同时,绿桃失去神采的黑眼睛轻轻阖上了,人也无声无息地栽倒下去——她跌进了端华的臂弯之中,他的位置离绿桃最近,甚至无暇顾及那妖异青烟的去向,抢上前去接住了绿桃小小的身体。
过大的冲力让端华跌跪在地上,然而怀中人冰一般的触感让他忘记了自身的痛感——那个喜怒无常的幽灵似乎把绿桃身上的生气也一并带走了,沉重的黑睫毛下隐隐透着僵硬的青灰色,端华手指触及的地方只是一片冰冷,没有任何呼吸或是血脉流动的迹象…
跌坐在一旁的宝云几乎理解不了眼前瞬息生发的一切,但绿桃脸上暗色的死之阴影却唤回了她的神智。她想伸出手去摸摸绿桃的小脸,却抖得一分一毫也移动不得,只能发出微弱而近于崩溃的低低哭声——“为什么,为什么是她…她什么都不懂啊…都是我把这个恶鬼带回来的,为什么不报应在我身上…”
青色的雾瘴乍离开人形的束缚,似乎有些狂乱无措,挟着狂风在殿中左冲右突,吹散了一地狼籍。而那雾气中心隐藏着若有若无的实体,它有生命一般抽搐翻转,凝结成了似人非人的模糊形状。盘旋到近乎贴地疾行的高度,向着万安公主迎面扑来!
那逼近过来的青色烟柱深处,似乎涌动着深不见底的冷冽怨恨。与其说它是一个要抢占人类身体的怨灵,倒不如说是一口要吞噬生命的恶意之井——万安公主像被千年寒冰铸成的薄刀刺了一记,一时之间身子竟僵硬得无法闪躲。她眼角余光忽地瞥见白色的袍角一闪而过——是李琅琊,然而他奔跑的方向并不是公主,而是另一个方向的小书案?
李琅琊的目标似乎是书案上摆设的一只青玉瓶,里面除了一枝清晨刚摘下,名为“道妆成”的淡黄芍药,还随意插着一把用木头粗琢出轮廓的短刀。淡淡的木质肌理泛着白色,犹自带着新鲜植物的青涩气味。
很少很少会看到终日闲散的李琅琊如此迅速和果断的行动,他从瓶中抽出了那把小臂长短的木刀,却没有返身去迎向那青烟凝成的恶灵,而是转向了檀木衣架——百鸟裙正以艳烈的姿态展开在其上,被回旋的冷风卷起一阵阵金色的波浪。李琅琊用刀的手势明显不够熟练,但对于简单的动作来说已经足够——他翻转手腕,刀尖向下,拼尽全力刺向了百鸟裙那宽大的裙幅!
事情发生得太快,想要躲避的万安公主和想要扑上来救援的端华同时听见一声刺耳到无法形容的尖叫——像生锈的剑锋划过铁甲,又像几万匹锦缎同时被纤指撕裂…这骇人的叫声来自半空中翻卷的青烟,那正在越来越清晰的人形突然再次崩散,似乎李琅琊用一把粗钝无锋的木器之刀,真的伤及了她赖以凭依的根本。
对李琅琊来说,木刀刺入织锦的一刻奇妙而漫长——飞扬起的金色裙摆不像织物一般滑软,也不像鼓涨着罡风一样坚硬,而是如同云雾一般无边无际的柔和迷芒。他这一刀仿佛刺进了虚空,却又分明像打破了某种封禁,越来越强烈的力量沿着刀锋刺出的看不见的缺口喷涌而出,巨大的冲击让李琅琊再也握不住刀柄,被推击着向后跌倒,同时从刀口炸起的灿烂金色光芒也让他几乎目不能视物。
沿着经纬密密织成裙身基底的金丝锦好像突然感知到了岁月的飞速流逝,迅捷地褪去了光亮和质感,衰朽成了灰白的缕缕纤维。而那些翠羽绣成的鸟儿,它们蓦然挣脱了坚韧的黄金锁链,振动着鲜艳的羽翼,争先恐后地突入到现实中来!
鸳鸯、翠鸟、大雁、锦鸡…大大小小的鸟儿发出或清脆、或尖锐的鸣叫,在空中划出无数道苍翠的流光,像一支支挟着鸣镝的破空箭矢。它们飞投的方向恰是寄宿着怨灵的青烟,虽然它弥散在空中无形无影,却被数量巨大的鸟儿扑打着、啄击着,最终被迫收绞成烟束。似人非人的肢体不断以骇人的力量向外冲撞,却一次次被鸟群的屏障阻拦。万千翅膀与尖喙联成巨大的罗网,将狂乱的青影包裹在其中,一点点裹胁着它向某个方向移动——


(四)
狂风带起了窗下垂落的竹帘,眩目的阳光乍然斜照进室内,恰好投射在那面半人高的大铜镜上。镜里镜外的光芒交相辉映的一瞬间,黄金光影中的世界发生了奇异的倒转——鸟群拖曳着青影飞翔的目标正是镜面的另一端!
这一刻镜中不再是华丽殿阁的倒影,而是黑如永夜的异色乾坤。鸟群穿越水波一般穿过镜面,被它们拖入镜中的青影像被画笔着色一样,反而在这一刻恢复了鲜妍清晰的人类形态——美丽而高挑,宝石色眼睛的宫妆女郎。
她在短暂的错愕过后才发现,自己被看不见的屏障分隔在另一个世界,而不依不饶的鸟群还在把她往黑暗更深处拖曳…她狂怒地尖叫着,扑向前方拼命捶打着镜面,想要再次冲进那一端白昼的现实中,去报复那些敢于不遵从她心意的人们。此时离铜镜最近的是软倒在地上的宝云,她还在怔怔地看着衣架下化为残灰的百鸟裙,仿佛裙子毁灭的同时也震碎了她的心魄——所以她没看到镜中的美人将幽暗的目光突然投向自己。
在她歇斯底里的用力敲击之下,镜面竟然裂开一条微微的缝隙,她就从缝隙之中伸出一只手臂。突破到阳光下的瞬间,手臂又化为一股翻腾的青烟,猛然攫住了宝云的身体,飞快地将她向镜中拖去!狂乱的尖笑声明明发自那一端的幽冥黑夜,却又好像回荡在殿内的每一个角落——“我要你跟我走!再为我绣百鸟裙!我要更多的花样,更美的衣裳!”
端华和琅琊同时向镜子的方向冲来,然而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快——飘渺如一道微风的影子掠向衣架的位置,从百鸟裙的残烬中捡起了那把木刀,再以曼妙而迅捷的姿态转向镜前,毫不迟疑地挥刀斩向那道狰狞的青烟!
随着木刀落下的方位,镜中美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刀身穿过半透明的烟障,应声而落的却是一只齐腕而断的纤手,在坠落地面的瞬间化为虚无的粉尘。冲到近前的端华和跌扑在地上的宝云定下神来看向那突然出现的持刀人,却齐齐愣住了——那是应该已经“气绝身亡”,倒卧在阶下的绿桃。
小女孩此时的表情端严而决绝,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镜中的断腕美人,还有围绕着她越飞越急的绿色鸟群,完全不顾及自己还握着木刀的右手,正在沿着刀柄一丝丝冒出火灼的焦痕。
她忽然转头看向端华,沉声发出指令——“快!把镜子丢出去打碎!”
端华猛然回过神来,虽然他琢磨不明白绿桃的死而复生是怎么回事,却不知不觉间被她迥然不同的气势所震慑,他两步就冲到镜前,尽量避开和镜中人眼神相碰,一蹲身一用力竟将半人高的铜镜扛上了肩,向着绿桃手指的窗子方向扔了出去。
沉重的铜镜带飞了竹帘,砸碎了窗棂,在盛夏晴空中划出一道金光流溢的弧线,随即开始了仿佛被拉长时间的下坠——寝殿座落在九成山的峰峦深处,临窗远眺可见绵延的百里树海,而窗下就是怪石嶙峋的深深幽谷。铜镜翻转着坠下山崖,不知撞上了哪一处兀立的山石,蓦然破裂的爆响激起了沉闷的回声。而随着金色残片四散迸裂,无数青翠的羽毛飘飞而出,在灿烂的阳光中扶摇回旋,像翡翠的星屑,像染碧的雪片,一直飞舞出了幽暗的山谷,在浸透着如水绿意的天空最高最深处消失不见…
惟有一抹颜色最鲜润苍翠的影子不曾消散,那是一只体态优美的翠绿鹦鹉。纤长潇洒的尾羽,挺立的凤头羽冠,脸颊处还有两团酷似红晕的粉红绒毛,遍身细腻光润的长羽闪着比任何金丝银线都更炫丽的彩晖…它飘飘摇摇直飞到寝殿窗口,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人,随既轻盈地掠进室内,在绿桃的身畔振翅回翔,依依不去。
绿桃慢慢松开了手,木刀一声轻响落在了地上。她伸出伤痕宛然的手想要迎接那美丽的奇鸟,手指却穿过了它带着透明感的身体——也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看去才会发现,它不是鸟儿的实体,而是似真似幻的精灵,翅尖与尾羽的每一次摆动都带起温柔的光之雪霰,在空中画出一弯弯飘渺浮动的光弧。
绿桃看着它的眼神闪动着泪光,其中的情绪深不见底却又热烈直白得好似夏日艳阳。那是不可能会错认的一种情感——生死相许、不离不弃的爱情。
宝云望着空中翩跹的鸟影,忽然轻声说出了被惊醒的记忆之名——“…翠衣国?是‘翠衣国’的绿鹦鹉…我家乡的鸟儿?!”

五)
绿桃看看她,目光又转向完全被惊呆的李家姐弟和端华,极浅淡又苦涩地笑了笑。“是的,南海郡深山中的‘翠衣国’,不只是一个人类戏称的名字,那是我们世代生长的家乡——直到二十多年前毁于一旦。我的族人纷纷被捕杀,变成了‘百鸟裙’上的绣线。而我的夫君…他就在我的眼前被一支利箭穿过胸膛,而那些杀害他的人还在欢呼——‘这只鸟毛色最美,但愿公主能够满意’…何女史,我们都是被你一句话所出卖的,‘翠衣国’的眷属!”
“那绿桃你,你也是…”端华眼看着面前的少女眉目间起着微妙的变化,清婉而忧郁的风华渐渐取代了女童的天真娇痴,瞳孔深处似乎闪动着遥远南国的郁郁水色。
“我是‘翠衣国’最年幼的公主——只知道在花草山水中闲游的我,怎么也想不到,只为了一位人类公主的漂亮裙子,我们就要遭遇亡国破家的命运。作为惟一幸免的遗族,我想忘掉这一切远走高飞也做不到…年复一年,我都听到死去的族人夜夜哀鸣,因为他们的魂魄被黄金线困锁在百鸟裙中得不到安息!所以我也年复一年地寻找这条裙子的下落,只有毁掉它,我的族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找到九成宫的绣院真不容易啊…”她深深地看了一眼满面悲戚的何宝云。“族人的呼唤越来越清晰,我相信裙子就在绣院之中,所以用尽心思向女史你打听。直到我发现了你和百鸟裙的渊源,发现你也一样被它迷惑和折磨。”
万安公主握住了李琅琊的手让自己镇定下来,可声音还是带着颤抖。“…这么多年,你就是一个人在做这件悲伤的事?你,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和我提起鸟羽线、百鸟裙啊…”
“我一直在骗你啊…”绿桃别过了脸。“我接近你只是为了你的血缘——御库的门锁上加盖着皇家的封印,其中的灵力阻挡一切精怪邪祟进入,我就算拿到钥匙也不能进门。所以才去你身边侍奉,就是为了弄到含有皇室血脉印记的东西…”
“是那把梳子…?”公主猛然想起了横亘在案发现场的那个“物证”疑点。
“是梳子上的头发。”绿桃又露出了那种比悲哀还要悲哀的笑容。“头发是含有极强灵力的东西呢——留在梳齿上的几根头发,对我来说就是开启封印的‘钥匙’。只是我没想到,血脉的力量同时唤醒了沉睡在百鸟裙中的另一个魂魄,又被她占据了身体…虽然有点丢脸,可我总算是做完了该做的事,从此我就不是孤单一个人了啊…”
随着越说越轻的话语,绿桃的面容和身姿也越来越淡薄,当蓝衣白衫失去了身躯的支撑飘落于地的同时,皎洁柔和的淡青色光雾从领襟间宛转而出,化作一只体形略小,虽然也是遍体翠羽,但色泽和花纹都分外朴素的鹦鹉。和那只华丽硕大的雄鸟最相似的,是那小小的脸颊上,有着一模一样的桃形红晕…
两只青翠鹦鹉在空中回旋交错,交换着甜蜜的低低鸣叫。虽然一只是实体,一只是虚像,但那道阴与阳、生于死的交界,此刻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就在一双鸟儿结伴飞腾向窗外天空的一刻,宝云突然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大声喊着:“为什么要救我?我应该被她拖进九幽地狱去受苦的!是我害了你们全族啊!”
“我应该恨你们所有人的…”
群山之上的青空澄澈明亮如最纯净的瓷彩,其中交颈缠绵的鸟影仿如工笔细描一样艳丽,只是世间再没有一支笔可画出那华彩灿烂,闪烁着星晖的翠羽之色…在它们飞进密林,隐没入万重绿影之前,绿桃的最后一句话袅袅回旋在空中——
“可我就是做不到啊…”
过了许久,端华才弯腰捡起了横陈在一地狼籍中的木刀。左右看看它粗钝的“刀锋”,抬头向李琅琊强笑了一声:“殿下啊,你怎么会想到用它去刺那条裙子的?难道你悄悄跟司马道士学了法术?诶?你看我都糊涂了,公主本来就是个高明的女道士嘛!”
谁都能看出他强行寻找话题,试图冲淡悲伤气氛的努力,李琅琊只好配合地笑笑,同时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心领神会。“不是什么法术啦…明天就是中元节了,那把刀是新鲜桑木削成的,是每年这时候必备的节令摆设吧,前几天和香药绣品一起分发到各宫的。都说桑木是驱散恶灵的神木,我只是想碰碰运气,毁掉恶灵最执著的东西…”
“是啊,明天就是中元节了,祭祀所有怨灵亡魂的日子…”万安公主从窗外收回了眼神,慢慢走到了衣架跟前,手指滑过那空无一物的横栏,目光忽然转向了怔怔站在一边的宝云,声音也不再透着疲惫。
“何女史,打起精神来,帮我做一件事吧——把绣院中保存的所有鸟羽线都找出来。”
“…要做什么?公主您是要绣衣裙吗?”刚回过神的宝云的脸色一变。
万安微微苦涩地笑了,手指在空中划过,仿佛在等待并不存在的鸟儿来栖息。
“我啊,并不算什么高明的女道士,但想要安抚什么、补偿什么的心情,想必可以让神明了解吧…明天的祭祀仪式上,会有为亡者焚烧纸钱和衣物的火盆——那才是鸟羽线该去的地方。但愿可以帮助它们的灵魂得到解脱和自由…”
——哪怕相隔万水千山、迢遥岁月,那些温柔而坚定的精灵,也一定会比翼结伴,飞回到故乡那最美丽的天空吧….
——《霓裳记》完

 

 

 

 


第十五章伏月浪漫谭·得意缘
也不知是从哪朝哪代的古书流传下来一个说法“伏日万鬼出行”——六月三伏,炎热到达顶点的季节,也是各路疫鬼恶神巡游人间、攫取供养的时令。
想保平安的人最好少冒着酷暑出门,因为在那扭曲了实现、灼烤着空气的高温中,现实与异想、人间与彼岸的分界经常会变得模糊难辨,就像沙海中蒸腾摇动的蜃楼之影…
——这个说法对水精阁的小少爷朱鱼来说,当然不值一晒——他自己就是异世界的住民,难道还会害怕什么鬼怪来袭?
朱鱼今天得心情很是不错,通过金华猫一族的秘密网络寄来的钱终于到手了,足以弥补安碧城这个奸商的日常克扣。果然家里的诸位长老亲眷还是舍不得他在长安受苦,比苍梧姐姐这狠心肠的女人强多了…趁着难得的休息日,他在西市小食街上游荡着吃了一天,去裁缝铺裁了两套新款纱罗袍,有在掩在浓荫中的高楼檐顶上睡了长长一觉,悠闲信步往金明大街水精阁方向走时,已是夜色深沉,白天的暑气消了大半,月光寂寂地铺满长街,风里裹着些晚开花朵的香气,只是迎面微拂,就能想象出那些白色花瓣舒卷开来的姿影,让人的心都清凉起来。
打断朱鱼美好闲情的变故就发生在此时,他在转过街角时猛停住了脚步——因为就在一瞬之间还轻送着花香的微风突然变得冰寒刺骨,简直是从遥远而滴水成冰的冬日时光逆袭而来!
仿佛是应和着他的想法,几步开外的一个小水洼也被这逆转节令的寒风殃及,映出半钩新月的平静水面蓦然变得僵硬,几乎在眨眼之间就结成了苍白的冰面。而那闪烁着微光的冰霜像条自动描画的银线,无声无息地在暗色的地面上延伸,飞快攀上了生长在道旁的一棵槐树,径直向着枝叶浓密的树冠方向伸展。
被突然发生的一幕吸引了全部心神,变化成人形时需要刻意掩饰的金绿瞳一下子灼灼生光,朱鱼几步跑到了树下,眼光追着树干上醒目的冰之线向高处望去。在冰痕小时的黝黑树冠深处,忽然起了一阵颤动,朱鱼仰起的小脸随之承接到点点雨珠般得凉意——用手一抹,全是细小的冰渣碎粒,就在手心中迅速消溶化作了水痕。
“三伏天下雹子了?”朱鱼还在盯着湿淋淋的手掌愣神,只听头顶上又是一声轻响,像是树枝折断的声音,一个黑影兜头盖脸地扑了下来,饶是这猫小孩反应够快,也只来得及退了半步,还是和黑影撞了个正着,“喵呀”一声滚成一团栽倒在地。
“被妖孽偷袭了!?”这一下把朱鱼砸的惊慌失措,差一点就要抛下身上刺绣华丽的纱罗夏袍,变化成目标更小行动更快的猫之形态——阻止他的是怀中黑影冷冰冰的僵硬触感,虽然看似一击得手,却无力地翻倒在地上再无动作。看那软垂的四肢,紧闭的眼睛——分明是个人类毫无生气的躯体嘛!
朱鱼爬起身来左右看看,那莫名而来的一阵寒气已经消散无踪,从水面到树干,冰冻的痕迹也像恶作剧般被抹了个干净。寂静的夏夜长街上只有水波般摇荡的白月光,映出槐树浓荫下无人经过的弃尸现场…
朱鱼努力扼制住跃上墙头跑掉的冲动,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从天而降疑似“尸体”——月光慢慢将大片幽黯的树影推移开去,一张与朱鱼年纪相仿的少年面庞现出了轮廓,虽然瘦仃仃的小脸正泛着青色,眼角眉梢还染着冰霜凝结的花纹,触手的肌肤也毫无暖意,但还是能感觉到极细微的一丝吐息起伏。
“这,这下麻烦了…”朱鱼的小眉峰间缓缓地堆叠期了愁云,一遍喃喃地叹息、抱怨、自我辩解,一边半掖半扶把昏迷中的少年搭上了肩。
“总不能这样把你扔在街上…事先说好了,波斯小子向你要寄宿费用我是不会垫付的…”
“传奇故事里这样从天而降式的主角,先不论是仙是妖,怎么也该是个绝代佳人吧?你捡回来的这位…姿色平平暂且不论,性别就完全搞错了吧!?”
安碧城再次审视了一会儿竹榻上沉眠的少年,回头向朱鱼高高挑起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