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安公主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抚过了微红的眼角。“…怎么会?怎么会没人心怀怨望?!”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什么天家贵主…这样骄奢残忍的人怎么可能不遭到报应?!所以她后来才会…”

坐在一旁的李琅琊伸手轻轻拉了拉公主的衣袖,总是含着浅笑的漆黑凤眼中也泛起了薄薄的雾。含着轻愁水意的眼神同时扫过了端华——红发的高挑青年正听得目瞪口呆,他又一次被自己牵出头绪的秘密绕晕了头:宝云正在讲述的事实,似乎与自己的“推理”有所关联,但又正向着更复杂离奇的方向奔去?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保持着正坐的姿势转向了阶下的女官。“何女史,不妨坐下讲话。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你也不必避讳了。你说的那位公主,就是悖逆庶人…不,是中宗陛下的安乐公主吧?”

宝云垂下了深重的长睫,那过于清晰的阴影让她风韵凄楚,又好似回到了弱不胜衣的韶年稚龄。她并没有出言表示肯定,只是深深施礼谢座,一丝不苟地跪坐在地茵之上。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当时到底是出于祸及自身的恐惧,还是自恃才华与见识胜过众人,是我向上司绣官进言,平常翠鸟羽毛捻成的线,经纬太短而且光泽缺少变化,自然难以绣出百鸟活灵活现的效果。我的家乡在遥远的南海郡,那里的深山水泽终年炎热,生长的花鸟树木都艳丽硕大。有一种毛色如同翡翠的大型鹦鹉,鸣声清丽,性格温驯。山民把它们结伴而居的群落称做‘翠衣国’。我亲眼见过它们飞行在低空的姿态,真的像披着鲜艳绿衣的一双双精灵,那又长又美的羽毛也许可以制成最好的鸟羽线…”


“…像彩虹一样辉丽的长羽,捻成的彩线既光滑又坚韧…”万安公主低声接上了她的诉说,脸上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绿桃说过的‘古法鸟羽线’真的存在于世间…她提起用这种线绣成百鸟裙的事,我只当是传奇秩闻罢了,竟然是和何女史你有关…”

宝云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公主的意愿很快传到了最南端的州府,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捕捉了多少绿衣鸟儿,收集起来的翠羽数量巨大,捻成的绣线的确精美无双,那种天然流转,好像有生命力一样的光泽更是难以形容。我因为这点功劳,也被提拔了阶位,和另外两位绣官合作,一针一线绣成了那条‘百鸟裙’。在庆生典礼那天穿起这条裙子的公主,真是如同琼花玉树,美得灼人眼目…可是,那时候,已经是景龙四年的五月了…”

尽管殿中人都知道这个年号与月令指向的是何等可怕的结局,但亲历者声调平淡的讲述,还是像并不暴烈却冰寒刺骨的北风,徐徐吹尽了画卷的蒙尘,显露出像“百鸟裙”一样妖冶而不祥的记忆…

 

景龙四年五月,安乐公主度过了一生中最豪华奢糜,也是最后一个生日。庆典的仪仗从内宫直排到她在郊外的山水别庄,中宗皇帝几乎尽倾宫中珍宝为爱女助兴。她那条绣工奇绝、光华璀璨的百鸟裙果然艳冠长安,所有皇亲贵妇的衣妆顿时黯然失色。如痴如狂的仿效之风和捕鸟的罗网迅速传遍天下,不分品类,不分雌雄,只要是生着彩色羽毛的飞禽都横遭灭顶之灾。

景龙四年六月一日,中宗皇帝在百福殿暴毙,传言他之前吃下了安乐公主亲手进奉的面饼。韦皇后则迅速任用亲族近臣掌握了禁军兵权,扶立傀儡,改元“唐隆”,要走上从太后而女皇的老路。十九天之后,李隆基策反禁军冲入皇宫,斩杀了韦后与安乐一党…而不见诸于史臣记载和街巷传闻的事情是:当天晚上,早已不耐烦服丧戴孝的安乐公主正在对镜试衣绘妆,顾盼自赏,重温生日那一天丹青也难以描画的风流艳姿。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对于靓丽衣裳的狂热迷恋都没有消减分毫…

愤怒嗜杀的羽林卫士劈破宫门,闯进公主寝殿的时候,宝云正在惊慌逃散的宫女群中——她因为绣制百鸟裙的才华,被选为了安乐公主身边的近侍,正为这位天之骄女喜怒无常的性格和近来连连发生的宫闱惊变心慌意乱。

一夜的兵火过去,内宫中战斗的规模虽然不大,却因为死者显贵无比的身份而显得格外惨烈。在偏殿里躲藏了半夜的宝云一直听着门外的人喊马嘶,也慢慢弄清楚了大概的情势。可先于一切恐惧和担忧攫住她的,却是另一种越燃越旺的情感——那么美丽的“百鸟裙”,灿烂的黄金织绵,翠色流动的飞鸟图样…自己作为绣女的命运浮沉就系于其上,一生最骄傲的刺绣巧技也都倾注其中。在最后的时刻,穿着它的美人似乎反成了模糊不清的陪衬,映着烛火与刀剑的锋芒,这条凝结了无数心血魂魄的锦裙荧荧然遍地生光,竟像是有了自己的灼灼燃烧的生命…殿上贵人的彼此杀伐与微尘般的小小匠役没有关系,可如果这件巧夺天工的织物也成了刀兵之灾的陪葬品….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能让它被毁掉!”——这个突然跳出来的念头先是吓住了她,继而鼓惑了她,迷住了她。最后推动着她悄悄跑出了偏殿,在天色未明,血腥气还未散尽的时候回到了安乐公主横尸的寝殿。

她觉得自己像是着了魔,双手冷得像冰,双颊却烧得绯红滚烫。如果她足够大胆,在公主倒翻的妆镜中照一照面容,就会发现一双眼睛也亮着奇异的光——不是害怕,倒像是即将把稀世珍宝纳入私藏的兴奋。她就这样一步步踏上青石阶,穿过琳琅珠玉被踩碎散乱的金砖地,从安乐公主断头的冰冷躯体上轻轻脱下了那条未染污垢的裙子…天色大亮,收拾善后事宜的官员与士兵再次进入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只是落败公主披着白色缟素外袍的遗骸。

混乱中奔逃的侍人惊魂稍定,除了无辜被卷入杀戮的受害者和趁乱逃出宫门的幸运儿,更多的人无所适从,又慢慢聚回了值役的宫殿,等待着权力之争的胜利者来安排今后的命运。李氏皇族的上位者时隔不久,又开始了新一轮隐含风雷的暗战,没人再去关心那惊鸿一现的“百鸟裙”和它最后的下落。何宝云则作为富有才能的绣女,继续沉默地生存在深宫之中,在此后的岁月里慢慢升转,做到了尚方局的六品女官——离开更容易得到主上眷顾的大明宫,来到山中的九成宫主管一个小小的绣院,却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里是天子和皇族盛夏时分才会游幸的离宫,其余的时间都远离尘嚣。寂寞深邃的池阁亭台也许会让年轻女孩不胜其沉闷,对于怀抱着秘密的宝云来说,却多了几重安全的屏障。百鸟裙总是收藏在身边还不够慎重,她悄悄动用了主事女官的权力,把它放进了只有自己的印信才能开启的御库之中,让这件乱梦一般迷惑人心的霓裳羽衣沉睡在古旧织物的墓冢里。

每当少年往事的微明照亮记忆,或是需要从百鸟裙的绣工中寻找灵感,她就会在夜深人静月移花影的夜晚,隐秘潜行入衣香沉沉的御库,从重重密封中取出这条裙子,一再抚摩和赏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金线织成的裙底也微微有了褪色,可那特别的翠羽线绣出的群鸟姿影,依然是那么鲜润流动,仿佛每根羽毛的经纬间都活跃着生命,只是被死死钉在黄金的牢笼里不能移动分毫。看久了,竟会觉得它们那跃跃欲飞的姿态都透出一种绝望…


(四)

说到这里,宝云的声音里有了一种摇曳的恐惧,仿佛看见浓阴的暮色一点点浸染入明媚天空。“那裙子…真的有什么魔丵力也说不定,那种幻惑人心的力量…我知道自己犯下的是禁忌的大罪,可每次一看到它,触碰到它,就会不自觉地想着,假如还有重来的机会,我依然会做一样的事情——倾尽心血去刺绣它,不惜一切去保全它…”

“…这事情是不传之秘,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不是吗?那绿桃怎么会信誓旦旦地对我说,御库里就有百鸟裙的实物?还想借出来看?”万安公主听得屏息静气,在片刻的寂静之后忽然想到了这个关键的疑点。1U#\

“这个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听到绿桃的名字,宝云不胜心痛似地皱起了长眉。“她是今年春天才被选入九成宫的绣女,年纪虽小却心灵手巧,讲出话来伶俐大方,上上下下都很喜爱她。我看到绿桃,就总想起当年的自己…所以也对她多一份照顾,经常亲自指导她的的绣技,她几乎是一点就通,这份聪明当真少有。可当有一天,她在闲谈中忽然提到‘百鸟裙’时,我还是吓得几乎晕过去…”-

如果面对的不是一个年方十二,一脸天真的小女孩,宝云真要以为私藏禁品的秘密被发现了。回过神之后,她立刻起身关上门窗,沉声斥喝绿桃,就算世上真有所谓的百鸟裙,也早就跟着主人一起烟消云散了,以后永远不许再提这犯禁的话。绿桃吓得脸色煞白,可半晌之后还是小小声地问出来:“…如果那条裙子真和传说中的一样美,就这样消失在世间有多可惜啊,如果有人把它收藏起来就好了…”

再次接触到宝云严厉的目光,小女孩乖乖地闭了嘴,不再挑起这个惹祸的话头。可也许是心事被道破,回忆再次被勾起的缘故吧,宝云那天夜里竟是辗转难眠——九成宫绣院今年被分派的役使是试制一批新巧的裙样,尚方署对自己的才智寄望尤深。可现在还是没能构想出真正让人眼前一亮的图样,不如再到那件心血之作中去寻找灵感的电光石火…

尽管心中已经升起了示警的暗火,可那金翠色的羽衣之影在脑海中不断蹁跹回旋,宝云终于还是提起一盏光亮微薄,不引人注意的小小行灯,再次行走在通往御库的小径上。

小心从里面扣住了门扉,从熟悉的宝匣中取出堆叠的织物,手指先是抚过冰冷的金丝织锦,随即就滑向了含着温度与绒质的翠羽刺绣…这些步骤做来熟极而流。这一次宝云在幽暗的库房深处消磨了将近一个时辰,一幅同样脱胎于“飞鸟”,风格却淡远高华的图样渐渐在脑海中成形。

一边构想着用捻银线在素色底上绣出凌空仙鹤的效果,一边小心地收好了百鸟裙,把匣子推入到木格深处,再用其它织物严密遮盖好。宝云锁好库门,转出了花阴细细的小路。精神的松懈可能就发生在那一瞬间吧…前方树丛层积的黑暗中突然一声簌簌轻响,浮现出一团更为浓重的阴影!

宝云的一声惊叫被自己强压在喉咙中,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不动。而手中云间淡月般的灯光渐渐融化了一小块夜色,映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甜美脸庞。耳畔梳着双鬟,肩上披着绣院特制的襦衫,绿桃正睡眼惺松地望着宝云,像是被她紧张的神色弄得迷惑不解。

“何女史…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儿?”)

“我…我自然是检视一下绣院,顺便想一想新图样…”宝云意识到自己的解释显得过于心虚,强行让声音镇定下来。“到是绿桃你,深更半夜的为什么在外边游荡?!”


小女孩的脸微微红了。“您不记得了?我今天早上差点从树上掉下来,是为了把一只小鸟送回巢里…我不放心,也不知它的爹娘回来没有,就过来看看…”

宝云抿紧唇盯了她半晌,只在那娇小的面容上看到一派天真懵懂的表情。她不敢确定绿桃到底有没有看破自己的行踪,可咬紧追问下去会不会反而欲盖弥彰,引得这聪明小孩真的生了疑心?"


“何女史,何女史,那您到底有没有想出新绣样啊?只要您心里有了图谱,咱们绣院准能再拔个头筹!讲给我听听好不好?”绿桃的小手牵起了她的衣袖,乖巧地轻声问着,倒是一语提醒了宝云——必须用重要的事牵扯开绿桃的注意力,让她快些淡忘今晚的偶遇。

“我也只想出个大概,既然别处的绣院喜欢用豪华绚烂的图样取胜,我们不妨反其道而行之,用银线和冷色来显出意境。图样很快就能确定下来,到时候让金缕和瑶台带你去看吧…”宝云笑了笑,挽起了绿桃的手,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互相依偎着越行越远,留下弥散着夏季少有清凉的满庭夜色。3a.Q4U2r9a/

“以后的事,公主殿下就都知道了——谁也没想到绿桃会抢先绣出那幅‘瑞鹤云海’进奉给公主,我起先还以为是她为了往上爬而耍心机,只是觉得伤心失望。可金缕和瑶台实在气不过,背着我去找绿桃理论,当她们把绿桃的威胁告诉我时,我才明白自己早就被骗了——那天晚上,她什么都看到了,她知道御库的收藏就是我致命的秘密,她知道百鸟裙意味着什么可怕的命运…”

“可她也用几乎一样的话问过我!也一样被我警告不许再提什么百鸟裙…我也以为她只是出于小孩子的好奇而己,她为什么要当着我装作一无所知,去主动引出这个话题?!”万安公主惊骇的声音忽然静了一静。“…难道说,她借着那条绿罗裙接近我,讨好我,其实还是为了百鸟裙?”)

端华也心里一动,瞪大眼睛盯住了宝云。“你说御库门虽然被打开了,却什么也没丢,其实,其实…”

宝云清妍的面容浮起一丝戚然的苦笑。“中郎大人,您推测我说了谎,那是正确的。可这个谎言并不是关于绿桃的下落,而是关于御库的秘密——我真的不知道绿桃的动机和去向,只知道,库中的百鸟裙也和她一起失踪了!”

 

【第十四部霓裳记】霓裳记(五)上传:明月潮生
在往昔与现实的交织诉说中,这个结果已经隐隐浮现在了前方。但经何宝云亲口承认无疑的事实,还是让殿中人一时相对无言——绿桃这个小小的绣女,能凭才艺被选入九成宫想必已是不易,而她的聪明好学,她的灵秀乖巧,其实都是为了掩藏某种心计的表演技巧?可若说她是有所图谋,又为什么会做出一系列匪夷所思打破禁忌的冒险?欺骗上司、偷盗绣样、威胁同僚、接近公主,一直到潜入御库偷出那不祥而危险的纪念物——这个总是一脸无邪微笑的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
端华的心被这越来越离奇的事件坠着直往下沉,可还是忽然想起了一个疑点——“何女史,你说过御库只能凭你的印信开启,就是说,整个绣院只有你这主事女官一个人掌握钥匙?”
宝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钥匙的确在我手里,而且从头到尾一刻都没有离开我的左右…绿桃不是用这把钥匙打开库门的,我也实在想不明白门锁是如何被开启的。”“…只有这件事情怎么也想不通啊!”端华苦恼地抓着红头发,求助地看向李琅琊。“这丫头再狡猾多智,也只是个人类而己啊,难道会什么吹气开锁的法术?可偏偏又像个犯罪新手一样把随身的首饰丢在现场成了证物…我说,女人也好,女孩也好,真能为了一件漂亮衣裳,千方百计拼命到这个程度?”
“你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啊…”李琅琊下意识地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白色罗衫,随即后知后觉地微红了脸。“可是,我总觉得,这事不只是为了漂亮衣裳这么简单…”
万安公主不知不觉地把绣着华丽纹样的衣袖绞紧又放开,她抬眼看看几个人紧张忧虑的表情,带点抒解意思地苦笑了一声:“端华啊,女人对衣服的执念…对你来说是太复杂也太不合理了,可是,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啊——安乐公主、何女史、绿桃,她们都为‘百鸟裙’着了魔。就算是我,一看到那条银鹤绿罗裙,不是也立刻爱不释手,还爱屋及乌地相信了绿桃所有的话吗?说到这孩子,她若真是图谋了这么久去盗取百鸟裙,那终于成功后她会怎么做?”
端华咬了咬唇,还是憋不住地开了口:“虽然说我到现在为止的推理是推一步错一步…但我还是认为,犯下这么重的罪,她再傻也不会呆在九成宫里等死。从昨晚失踪到现在,说明她已经带着裙子逃出宫了吧?”
李琅琊抓住这个空隙插了进来:“…我也是这样想啊,话说绿桃如果真的出了宫,要上报金吾卫派人搜捕什么的…岂不是要把何女史和百鸟裙的事情也牵扯出来?陛下最讨厌有关韦后、安乐之乱的陈年旧事了,再说避暑嘛,就是为了心情好些,我们这些做晚辈的,何苦用这些,呃,也不是太重要的,衣服裙子之类的事惹他心烦呢——是不是姐姐?”
万安公主对上了李琅琊的眼神,只微微一怔就把彼此的打算看了个雪亮:违禁开启御库,偷盗材料和绣品,这两重罪就足以让绿桃遭遇灭顶之灾。而“百鸟裙”还存在于世间这件事更是非同小可。不管宝云出于什么目的私藏裙子都是犯忌,仅仅“安乐余党”这个罪名就能令她粉身碎骨,甚至整个九成宫绣院都难免被牵连进来…
“那个…”公主轻咳了一声垂下眼睛,白团扇款款遮住了一半面容。“正好金吾卫中郎将就在这里嘛,不如我们大家商量一个合适的法子,省得惊动更多人?我倒觉得百鸟裙这样的不吉之物,早些消失不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端华早就接收到了李琅琊的眼神示意,这次反应得飞快,一脸严肃地摸着下巴。“嗯…我应该是可以代表金吾卫的立场发言的——百鸟裙什么的,就暂时当作没有出现在九成宫里吧!本来嘛,一条裙子保存二十多年这种事也太离奇了…”
“喂,我说你们这些人啊,怎么就这样擅自决定呢?”
一个又娇又软,甜美的年轻嗓音忽然加入了谈话。寝殿中的四个人同时惊讶地向外望去——不是早就被遣开的宫人或是绣女,那声音属于他们都熟悉,却万万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的一个人。


“还说什么不吉之物,什么离奇…真是少见多怪!要不是百鸟裙真的保存在世上,我又怎么能够回来呢?”
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一个娇小的身影迈进了寝殿的大门。正午的阳光太过于眩目,把室外的天与地染成一片了无生气的白。她从刺眼的光线中款款行来,倒象是光与热折射扭曲而成的一个幻影。
“绿桃…”几个人同时低唤出这个代表着无尽麻烦和无穷谜团的名字。
二)
这小女孩依然穿着绣院规制的蓝罗衣、白绣裙,双鬟挽得整整齐齐,并没露出一丝仓皇之态,仿佛她才是这天家深宫真正的主人。随着她的步履,光滑的青砖地上划过一道金色流荡的波光。公主、琅琊和端华都被她脸上那傲岸轻蔑的神情惊呆了,不曾留意其它,只有何宝云定睛细看之后掩住了唇,惊呼的声音里几乎带着绝望——“百鸟裙!果然是你…”
绿桃的右手握着一条金色织物的裙腰,长长的裙身迤逦在地上。金丝锦底上,大大小小翠色鲜明的刺绣鸟儿展翅飞腾,过于逼真的色彩和动态几乎带着紧绷的张力。岁月果然令巧技织成的金锦褪去了当年的夺目光华——却愈发显出了一丝丝纵横交错的翠羽近乎妖异的生命力。
——绿桃却似乎全不在意,她停住脚,歪着头瞧了瞧面无人色的宝云,凝神片刻之后忽然展颜一笑:“啊…你就是那个为鸟羽线献计的小绣女吧,你把百鸟裙保存到今天也算有功,我就恩赐你一个再次侍奉我的机会,再为我绣出一条独一无二的裙子吧!”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啊绿桃?你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祸…”端华被她目空一切的神态激得又是奇怪又是恼怒,跳下了殿阶就要走近去问个究竟,却被李琅琊一把拖住了手。
“干什么啊琅琊,我得去问清楚…”端华回头看到李琅琊的表情时忽然噤了声——总是缺乏紧张感的殿下这回似乎真被什么吓到了,脸色苍白,眼神却一刻不敢移开地直瞪着几步之遥的绿桃。
“别过去,她不像是…不是绿桃!”李琅琊的声音极低,手还紧拉着端华不放,却同时回头看了万安公主一眼,像在求证着什么。
公主的表情也一样交织着惊诧和骇怖,她强行镇定着心神,轻轻向李琅琊点了点头,声音听起来十分艰涩。“…她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跟梦里的…安乐公主一模一样!”
的确,绿桃的容貌没有变,声音没有变,但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褐色眼睛,如同茶晶一样美丽,闪耀着无尽欲望和怨毒的眼睛却并不属于绿桃,只属于在梦境中逼真重现,被沉入皇室黑历史的那个名字。
在暗夜中困扰着李家姐弟,关于二十年前深宫兵变的梦魇,在这一刻和现实混淆不清了。那个在镜前描眉试衣,被自己的骄纵和执迷毁掉的绝代佳人又回来了——像个鬼魂一般寄生在绿桃的躯体之中,带着居高临下的笑意环顾着宫殿,说话的语调也如同梦中所闻,视他人如同草芥的颐指气使。
“你们说,这个小丫头叫‘绿桃’?哼,什么都不懂的小奴婢,竟然敢冒冒失失地去碰我的百鸟裙!不过也因为她,我才能惊醒过来——只好勉为其难地占据她的身体用一用,让她带着我来见见你们——大明宫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