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晖光照进深林,像浓绿堆叠的丛云罩上了淡金羽衣。渐渐转西的橘色晚霞中,无数鸟雀高高地盘旋飞翔,清鸣着投进了青黛的群山之中。端华仰着头看了一会儿鸟群归巢的方向,脸上的神色很是迷惑不解。
“明明是跟着大队人马走的,怎么会迷了路呢…”
“这九成山里的小路岔道太多了,刚才卫队都追着陛下的马跑出猎场了,我们也不知是在哪里转错了弯——我倒是无所谓,端华你不会被金吾卫的同僚嘲笑吗?”李琅琊纵马跟上了几步,语气倒也不太急切。;
“这个嘛…我就只好说,是殿下你跑得太慢迷了路,我为了保护你也不幸掉队了。”端华踩在马镫上站起了身子,向越来越浓密的苍翠树林眺望着。“…可是也得先找到同僚再说啊,天都快黑了,难道我们要露宿在山里吗?”
——九成山,距离长安三百多里,绵延的山林里建有皇家的离宫和猎场。每到盛夏时节,陛下总是会离开大明宫,西向来到这风景幽雅的山麓中小住避暑。作为扈从的宗室和侍卫,李琅琊和端华也随驾出行。只是还没在夏宫里好好乘一下凉,就在一场普通的行猎游乐中迷失了方向,两人两骑,已经在渐转深沉的暮色里转了好久。"
明明是朝着九成宫所在的方位摸索前进,却偏偏被层出不穷的林中岔路绕晕了头,所以两人终于看到一条略微宽阔,疑似官道的路径时,都是喜形于色。等到策马走近时才看清,这条开在密林中的道路虽然略微平坦,却是芳草凄迷,半遮半露,一看就知道少人经过更无人修整,已经废弃不知多久了。
端华已经开始有点焦燥了,他跳下马来顺手折了一根树枝,一边拔开直伸到眼前的茂盛枝条,一边沿着这条路往前试探。李琅琊也下了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绕开一大丛结着蛛网的杂草,视野忽然变得开阔了——被弃置的官道通向一个小小的山坳,在无数高大笔直,树冠如同豪华伞盖的树木合抱之中,一间小小的房舍安睡在其间,简直像个小巧的盆景玩具。
李琅琊和端华牵着马走近时,最后一抹暖色夕照正映在房顶的青瓦上,很快就犹犹豫豫地黯淡熄灭了。原来这是一间木制的二层小楼,规格倒不太像一般的民居。楼前有个不大的院子,散布着葡萄架和零星花木,还有几只觅食的鸡在来回踱步。
一个身形婀娜的女子正走出楼门,她只顾着把鸡驱赶回巢,一抬头正看见两个锦袍戎装的贵公子,不由愣住了
“两位是…”她直起了腰。简素的青布衣裙,黑发挽成一个倭堕髻,衬得容色妩媚而慵懒。端华早笑容满面地进了门。“娘子安好啊,我们是进山打猎的,天色晚了,想借宿一晚可以吗?”
青衣的少妇似乎留意瞟了瞟了两人的衣着神态,声音也轻松起来。“两位贵人说哪里话,我们开的本来就是客栈,哪有不留客的道理?只是…”她回头望望房内。“只是之前已经来了两位客人投宿,二位看来像是长安城来的贵家公子,会不会介意这个?”.
“——怎么会介意呢?人多不是更热闹吗?说起来倒是挺巧的,难道还有别人跟我们一样迷了路…”端华接话倒是接得快,可惜三言两语就把自家的糊涂事说漏了嘴,少妇听得轻轻抿嘴一笑,李琅琊也跟着红了脸,只得偷偷戳着端华的后腰提醒他闭嘴。
“荒山小店没什么佣工帮手,我去安置马匹再加草料吧。”青衣少妇利利落落地接过了缰绳,向后院走去,又回头向端华一笑:“两位进店堂稍稍休息吧,我刚才正在做晚饭呢,一会儿就好~”
二)
厅堂的面积不大,案几上的陶土灯台已亮起了火光,供人倚坐的几张坐席由细细的茅草编成,简陋却也洁净。暮色浸染的窗前有一道木楼梯通向二楼,每级渗着木质纹理的台阶都打扫得一尘不染,干净到有些冷清的程度。
“房子小归小,倒是挺精致的…不过为什么要在这样的深山里开店啊?”端华一边左顾右盼,一边挑了张最舒服的草席坐下。李琅琊慢慢踱着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刚才我就觉得有点眼熟了,你看这客栈的营造样式,像不像接待官员的驿亭?只不过小了许多。”-
端华还没回答,却忽然发觉随着夜色降临而暗昧的视野中闪过了一抹亮光。他顺着那生辉花萼般的颜色望去——倚着木楼梯的扶手,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小女孩,在楼下灯火和楼上阴影的光暗交界之处,她身上那件鲜红的半臂锦衣分外艳丽醒目。
端华瞧着这无声无息出现的小女孩笑了,雪白的牙齿在暮光里一闪。“嘿,小美人儿,你是这家的小孩吗?怎么走路没声音的?”
本来静静望着楼下的女孩像是被端华的笑容晃花了眼,秀气的小脸忽地红了,忙忙地提起小裙子转身跑上了楼。仓促转身间的风姿竟有了点妩媚动人的意思。
那位青衣少妇走了进来,想必在门口看到了这一幕,注目着楼上小女孩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女儿阿檀,九岁的小孩子家,天天窝在山里没见过什么世面,让客人笑话了…”
“怪不得小姑娘长得这么可爱呢,长大后一定跟妈妈一样是个美人!”端华习惯性地顺嘴奉送着赞美之辞,忽地想起了李琅琊刚才的发现。“哎,这位娘子怎么称呼?有件事想问一下,您家这间客栈,以前是不是做过驿舍?”
“不愧是贵客,一眼就看出来了…”少妇款款走近,又在店堂左右点燃了几盏灯,微黄的火焰在黑眸子中映出两点寂光。“我家姓薛,住在这九成山下的村子里。两位刚才想必是从树林里的一条小路走过来的吧?那里很久以前是条官道,可以下山直通长安的,所以路边有一座驿亭。后来山上建了离宫,官道也改了线,这条路就废弃少人经过了,只留下这么一个无主的驿舍,我家就把它改建成客栈来经营了。每年春夏,总有些进山踏青打猎的客人来投宿,所以这小本生意也能勉强维持下去——只盼着阿檀能快点长大也帮我些忙呢。”
李琅琊一边听一边也坐了下来,顺手解开了束腰和袖口的皮甲。薛娘子忽然又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好像这小驿亭还有个好听的名字来着,叫做…对了,叫‘落雁亭’。”
(三)
天完全黑了,下厨去周旋的薛娘子片刻之后又回到了厅堂,把黄粟饭、清蒸鸡和青葵汤一一摆上了食案,那穿红半臂的小姑娘阿檀也悄悄下了楼,帮着母亲传递碗筷。她手脚利落却很少抬头,端华倒是想再逗逗她,可偶尔与她目光相碰时,小姑娘就迅速垂下了蝴蝶翅子般的浓密长睫,带着一点点羞涩的笑意跑开了.
在端华琅琊两人对面,还有另一张食案,就是刚才薛娘子提到的两位先到的客人了。一行人已经互通了姓字,面白微胖、青色罗袍的中年人名叫姜十一,胡须卷翘、褐色翻领胡服的则是个长安官话还不太熟练的波斯人安休休。两人都是往长安去的客商,在路上相遇就搭伴同行
“我倒是一年也来往个几趟,不过这回碰得巧,不是说皇帝陛下来九成山避暑吗?这位安老兄也说机会难得,要是能见到宫里头的仪仗侍卫什么的,哪怕只是远远望一眼也算见世面了。又听说山里有条旧路也通长安,我们就一起进山来了…”
健谈的姜十一说到一半,安休休就结结巴巴接过了话:“可是我们迷了路…皇帝,没看到,金吾卫,也没看到!”
端华一下子笑出了声,随即鼻孔朝天装出毫不在意的神色。“金吾卫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比得上我们两个这么少年英武?二位多看看我们,也算不辜负在深山里相逢一场啦!”
两个商人被这没心没肺但好像又有点靠谱的自夸逗得哈哈大笑,安休休更跳起身来要敬端华一杯酒,只有李琅琊苦笑着垮下了肩膀。“…你,你的脸皮到底是有多厚啊…”'
似乎是为了验证端华男女老少通杀的魅力,小女孩阿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睁着一双黑沉沉的大眼睛望着几个人的笑语喧哗。李琅琊发现时,她已经挨到了两人的坐席边缘,正低着纤细白鸟般的颈子,摆弄着手里的什么小东西。
“怎么了阿檀?跟我们一起吃吧?”小姑娘迎着李琅琊的询问抬起了头。以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她的皮肤略显苍白了些,但一双波光盈盈的乌黑大眼睛和娇嫩的嘴唇中和了不太明朗的病容,与其说像朵落了薄霜的小花,倒不如说她像个过分精致而缺少活力的玩偶娃娃…~
“…两位大哥哥,你们瞧,这个好看吗?”阿檀的声音细细的,她从衣襟里拿出了一直在把玩的东西——当真是个四寸来长的布制小人偶。黑丝线扎成两个小丫髻,软软的手脚是往白布里填充了绵花,身上穿着用散碎绫纱剪成的小衣服,虽然针脚歪歪斜斜得不太精致,但还是努力裁出了绯红半臂和素白长裙的样式,肩上还缀着一条细细的绿丝带当作披帛。
端华看着人偶面部用笔画出的长眉杏眼、樱桃小口,再看看阿檀期待夸奖的眼神,托着腮笑了,五官在烛光掩映下更加华美幽深:“真漂亮的娃娃,是照着自己的样子做的吗?阿檀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姑娘呢~”
阿檀兴奋地红了脸。“是我自己缝的!我还有好多娃娃呢!大哥哥跟我来看好不好?”凉凉的小手拉着端华就往楼上走,正在收拾碗碟的薛娘子连忙阻止:“阿檀!不要这样调皮!客人已经累了…”李琅琊笑着向她摇了摇手。“不要紧的,我们都喜欢小孩子,陪她玩一会儿没有什么。”
话虽这样说,但两人随着阿檀登上楼梯,推开隐藏在回廊尽头的小门时,还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凝着暖光的木头地板上,零零散散摆放着为数众多的小人偶。有的是用绫绢碎布缝成,有的是木头雕刻,还有彩绘鲜艳的泥娃娃。一个个或坐或卧,从门口一直排到了窗下的小榻,好像随意栽种的花朵,自己生成了自成世界的小人国度-
“…还真是攒了好多啊,不会都是自己做的吧?”端华只顾着赞叹,李琅琊则蹲下身来一个个细看。看满地娃娃的面貌和打扮,有衣袂翩翩的书生仕女,也有短褐草鞋的农夫樵子,更多的是稚龄的孩童。都穿着似模似样、细节毕肖的美丽衣裳,或者是用颜料细细画出,或者在布面上用细线连缀,每个人偶脸上都是桃红雪白,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李琅琊顺手捡起一个套着小缕金衣,头戴珠子罗帽的小泥娃娃,再看看窗外初升的上弦月,忽然间明白过来:“…端华,瞧我们真是山中不知日月了!明天不就是七夕节吗?”他微笑着转向了阿檀。“这些娃娃,都是明晚乞巧用的‘魔合罗’是吗?”!
阿檀脸上一下绽开了鲜妍明媚的笑容,似乎是没想到他对女孩子的节俗如此了解。“可不是嘛!我准备了好多乞巧的小玩意呢,‘谷板’也好,‘仙桥’也好,比谁做得都巧!”;
(四)
七月七日,天孙越过银河与恋人相会的佳期,也是下界精于女红的姑娘们一年中最隆重的节庆。这一天晚间,家家户户的女孩子都会在院落月下摆出香案,供出用彩绢扎成的花朵、彩纸剪出的桥梁、麻杆编成的小楼阁、黄蜡或木头雕成的牛马鸡鱼…总之,人间所有的景致和物件,几乎都能在这一晚被双双巧手复制出来。可女孩们还只嫌巧思不够,手工不精,又发明出一种叫做“谷板”的小型盆景:在木板上洒水覆土,播下草种,等它生出寸许长的青苗再修剪整齐,在其中搭好什么小茅屋、小树林,再穿插好各司其职,栩栩如生的小人偶,简直就是微缩的一台小戏。
至于“魔合罗”,也是七夕必备的名物——用各种材质做成的偶人。贵重的用金珠玉翠装饰,甚至用金银铸成,市井人家的就用泥塑布缝。“魔合罗”本是梵文,是佛教神名,在民间又被唤作“化生童子”,起初都是做成俊秀年少的孩童模样,后来就变成各色人物无般不有了。
两个人跟着阿檀穿过满地散放,犹如野草闲花的“魔合罗”偶人,来到了小榻跟前。阿檀喜孜孜地捧过了烛台,摇曳的灯火圆光下,分明是一片绿意喜人的小小田地——大约有一尺见方、一寸高低的浅木盒里满栽着绿茸茸的草苗,又用松枝和柳条妆点成一片树林,在短枝簇拥的林荫深处,有一座用木条和麦秸搭成的二层小楼。楼顶上用青色硬纸一片片剪出了屋瓦,楼前用竹篾扎成大门,树叶梗编成篱笆,围成一进小院,几只黄蜡捏成的鸡犬散落在其中,猛看去竟好像在悠闲走动一般。
“这个不就是…”端华越看越是眼熟,询问地看向阿檀,小姑娘得意地点着头。“就是落雁亭呀——是不是一模一样?就是多了一块麦田呢。”
——果然,跟现实中的落雁亭稍有不同,小房子的院外分割出了一片正方形的空地,其中栽的不是草籽而是初生的嫩绿麦苗。阿檀拿起绣花的小剪刀小心修剪了一下青苗的高度,又拿起一头蜡捏的黄牛放在麦田旁边。“这个叫作‘种生’,要是我们真的有了这么一块田,妈妈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还真是厉害啊…”两个人围着这缩小了多少倍的“落雁亭”惊叹不已,端华更是真心实意地奉送着赞美之辞:“阿檀你简直已经比织女还巧了,哪里还需要再乞巧啊!”
“公子快别这样夸她了,小丫头本来就调皮,被人一夸就更闹得厉害了…”薛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走进了房,虽然话里的意思是在责备,脸上的微笑却是满满的宠溺之情
她从地上捡起几个人偶,轻轻放回桌案上。“这孩子父亲去世得早,我这做母亲的不免有些娇惯她了…每天过七夕,都会或做或买好些个‘魔合罗’娃娃来哄她高兴。后来她大了一点,也学着自己做女红、缝娃娃了,这才越攒越多,乱成这个样子,让客人见笑了。”
被妈妈说得有点不好意思,阿檀撅着小嘴跑了过去,拖着薛娘子的手就往楼下拉。“妈妈真是的…干嘛说这些啦!本来大哥哥和我玩得挺高兴的…”
恰好此时,楼下厅堂传来了那两位客商的喊声:“店主娘子,我们这就安歇了!明天一早就走,你能早起给我们做饭吗?”
“来了来了!”薛娘子一边答应着一边快步下楼,又回头苦笑着嘱咐阿檀:“别一直缠着大哥哥玩这些小孩子东西!我安置了那两位客人就来照顾你歇息,明天早上也帮我给客人做点心——唉,真是忙不完的事情…”
在小姑娘依依不舍的目光中回到房间休息时,已是夜深时分。窗外是澄碧一色的空山月光,偶尔有夜鸟的一两声啼叫,也只是加深了那静水一般的幽邃之感。
床帐寝具都很是清洁舒适,毕竟是在山里奔走了一天,端华头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了,李琅琊却睡得不太安稳——意识很快就陷入了模糊的深渊,却好像身体中有一部分还是清醒的,清醒地看着眼前的景物,从一片安睡的黑暗中泛起淡淡亮光,像用久的铜镜镜面被细心打磨,一点点从混沌变为清晰…他好像在一片青葱的密林里迷失了方向,身旁生长的植物并非高大幽深的树木,却是密密层层渺无涯际,青纱帐一般遮蔽着视野。他恍惚中摸索着前行,却是无论往哪一个方向都找不到出口,那无边无际冷漠延伸的绿意竟有了一点可怖的意思…
细细的人声像从深水之底幽幽上浮,他侧耳细听时听不真切,放下不管时却又固执地纠缠在耳边。嗡嗡作响的人声从孤单到合奏,好像是众人一起喊着号子在从事什么劳役…在半梦半醒之间,李琅琊好像看到纸窗中透出一点微明,门外楼梯有轻轻的走动声音,脚步声一直沿伸到了楼下灶间的方向。"
“是薛娘子在给那两位客人做早饭啊…”李琅琊想起了昨晚的事,意识清明了小小一瞬,很快又迷迷糊糊睡着了。
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纸窗半开着,山间之夏那清爽微香的晨曦让人心情大好。李琅琊在一片鸟鸣花光中坐起身来,却看见端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披着薄薄的外袍,坐在床头发着呆。
“怎么了?还犯困吗?你昨晚应该睡得不错吧?”李琅琊懒懒地打着呵欠。端华回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困惑眼神。“…好像是睡着了,又好像是没睡着,一直在做梦啊!我在一片也不知是树林还是田地的地方转来转去也找不到路,在梦里都觉得焦燥!”
“…你说,是在一片密不透风的林子里迷了路!?”李琅琊一下子睡意全消,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可不是嘛!还有,还有…”端华说着说着忽然红了脸,竟然带了点忸怩。“在梦里我找到一个小水潭,在水里一照…我居然,这个这个,穿着全套的女装!还化着浓妆,点着胭脂!”
落雁亭(中)
“…我以为很了解你了,但你不为人知的一面总能给我新的惊喜哪端华公子
“你那怜悯的眼神还真是刺痛人心哪!而且为什么说得好像亲眼见过一样!?”
“我只是一想到你化着浓妆的样子就…噗!”
“不,不要告诉别人!特别是我那帮金吾卫的同僚!
两个人斗着嘴一前一后下了楼梯,晨光将小厅堂妆点得分外洁净,停在窗棂上的小鸟左右顾盼,像织锦上凝固的一幅画,忽然察觉到有人走近,就扑楞一声曳着翠绿的长尾远远飞走了。
薛娘子捧着食盘走了进来,微笑着向还有点睡眼蒙胧的两人打招呼:“二位贵人起得早啊,我听到两位起身的动静,熬了点粥作早饭,太简慢了…店里就剩了不多的面粉,都给那两位客人做了点心了。
“没关系,我们随便吃点也就要走了。”李琅琊回头往店堂里看了看。“那两位客人已经走了啊?还想和他们再聊聊呢…”
“是啊,天刚蒙蒙亮就动身了,说要赶早进长安城呢~”薛娘子一边答应着,一边摆了好清粥小菜,绿莹莹的小瓜条配着白米粥倒也清爽可爱。两人刚落座,小姑娘阿檀就从前院跑了进来,小发髻和鲜红的衣衫上沾了微微的晨露,她却毫不在意,笑吟吟地踢掉了一对绣花的小锦履,坐在端华身边托着腮望他,黑眼睛里好像凝着许多说不出的话。.
端华看见她,忽然心里一动,恍然大悟地向李琅琊转过脸。“我想起来了,怪不得昨晚做那样的梦呢——都是看多了阿檀做的那些小人偶,不是也有漂亮的美女娃娃么,都穿着亲手缝的小裙子小鞋子什么的,弄得我在梦里犯起迷糊了…”
“大哥哥昨晚做什么梦了?”阿檀一下子来了精神,拉着端华的衣袖急切地问着。“也告诉我听听嘛!”
李琅琊捧起粥碗挡住了笑意,端华脸微微一红,双眼望天哼哼着:“…是啊,是什么梦来着?奇怪一起床就全忘了…啊对了!今天不是七夕吗?我今晚跟宫里的姐姐多要几个小‘化生童子’,带来送给你好不好?”
“宫里的姐姐…?”阿檀怀疑地眯起了眼睛,不过到底是小孩子,注意力很快就转移了重点。“大哥哥真的还会回来看我吗?不如今天不要走了啊…”
薛娘子适时地走了进来。“阿檀,不要耍小孩子脾气让客人为难啊,你都有了那么多玩具,大哥哥还要送你礼物,你还不该先谢谢人家吗?”
阿檀的小脸垮了下来,撅着嘴捻起了衣角。端华苦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别生气啊…我跟你保证,过几天就来看你,说不定还带你去长安玩呢!”
阿檀好像无声地笑了笑,又满腹伤心地低下了头,忽然站起身“咚咚”地跑上了楼,再也没有出来告别。
她那件艳红夺目的衣衫消失在楼梯尽头的影像,好像随风倏忽来去的蝶翼,总是闪回在脑海之中,令端华越来越心烦意乱—
—清晨告别了薛娘子,策马走出“落雁亭”的时候,本来还是神清气爽,把他们送出门的薛娘子还指点清楚了绕出山间迷径,通向九成宫的大路。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已经过了午后,那零散漏泄出金色晖光的绿荫却浓密如昔,攀爬着苔痕的树干、彼此纠缠结成浓云的枝桠,以不同方式沉重而执拗地阻碍着视野。马蹄踩上厚如锦毡的落叶,那细碎的响声反而更提醒出空寂寥落、远离人烟的幽闭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