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请教一下…”走到了桥中央,安碧城忽然停住脚步,扬声叫住了低着头前行的紫衣少年。

“呃?”——李琅琊和端华一起狐疑地回头。

“那面能完整奏出狮子舞曲的琵琶,它的名字,是不是叫‘小忽雷’呢?”

寒冷而决绝的寂静,就在这一刹那降临。

紫衣少年身影停顿的瞬间,苍茫的黑暗像汹涌而至的洪水,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淹没了周围的景物——午后淡淡的天光、簌簌而下的雪花、纤巧的水榭与小桥…像沉入水底一般消失了影迹!
端华闭了一下眼睛再猛然睁开——不是幻觉,好像有只恶作剧的手抽离了雪中庭院的布景,代之以无边无际的暗夜之幕。“这,这怎么回事…”端华一边发出惊讶的咋舌声,一边向前方跨出一步,却又被脚下微妙的感觉吸引了注意力——坚硬冷滑的玉石桥面已经如同水面涟漪般隐没,在脚下生出柔软阻力的,是比细雪更浓稠光滑的银色砂粒…

没有风,没有声音,世界变成了纯净通明的黑水晶匣子。浩瀚的穹苍垂下羽翼笼盖四野,满月像一颗镶嵌在乌色锦缎上的猫眼石,巨大、安静、明亮得几近荒谬。月光把三个人面面相觑的影子印在平滑的沙面上,黑白分明的利落轮廓像薄脆的纸片,孤零零地随着银色沙漠起伏延展,被拉长至遥不可及的地平线。

奋力踢散脚下牵牵绊绊的沙子,端华几步跑过去遮掩在李琅琊和安碧城前方,绷紧的后背显示着戒备的姿势:“该死!那紫衣的小子不是好人!这是什么鬼地方!?”

“…一样啊…”李琅琊望着那无论如何都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月亮喃喃出声。

“和夏天时我们在万安观碰到的事情一样呢…好像突然掉进别人的梦里…记得吧上回我们还看到汉武帝呢~”

“…”被李琅琊缺乏紧张感的表情弄得无言以对,端华无力地垮下双肩蹲在沙地上画起了圈圈。“是啊…跟上回一样,也是莫明其妙遇到怪事,也有波斯小子在一边看好戏——你是瘟神吧没错你一定是瘟神…”

绿眼睛的“瘟神”鞠起一捧细砂打量着,淡淡的莹光照得他精致的眉眼通透如琉璃,随即又在他手心中卷起了小小的星屑旋涡,旋转着飘扬直上夜空,融解在水银般的月光之中。

“——这回不仅是幻力制造的结界呢…”安碧城拍净了手中的粉末,眺望着白银沙海下了结论:“这里啊,好像是一个巨大的墓地——”

“…你就不会说两句吉利话啊!?”端华和李琅琊被说得毛发森然,不由自主地站近一点,但马上就被沙海突然的变化吸引了视线——

凝固如晶体的空气被骤然搅动,形成了贴地滑行的气流。没有呼啸声,没有卷起漫天沙暴,只是带动着银白的砂粒缓缓移动。刚才静美如沧海波浪的沙丘线条静静改变了形态,平滑的表面被风力剥蚀,现出一个个小小山丘的形状…不,不是山丘,是石块垒成的小堆,并不规整的形状,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却是连绵无尽。几分怪异,几分凄凉地点缀在沙原之上。


“白云满鄣来。黄尘暗天起。关山四面绝,故乡几千里…”——低低的吟诵声,和着微微悲怆的琵琵弹拨,不知怎的,好似在幻境之上叠化出了幻境,勾画出千年迤逦的古道,焦热猛烈的阳光,走进玉门关的驼队背对着连天的白云,年少的乐手在驼背上直起身子极目远眺,为那蓝天尽头豪华庄严的长安城发出声声惊叹…

月光慢慢转移了角度,紫衣的少年从阴影中抬起了头。他盘坐在一个石堆旁边,膝上横放着一面曲项琵琶。安闲的拨弄手势并看不出超凡的技巧。高鼻,深目,月光般皎洁的肤色却明白地显示出西域胡儿的血统。
端华猛一握拳,似乎是想冲上去揍人,但前几次事涉灵异的经验让他及时煞住了火气。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身后的两位——李琅琊捡到元宝一般双眼发光,就差拿出纸笔来当场记录;安碧城则一脸平静,只是唇角那兴味盎然的笑意掩饰不住——都指望不上啊…端华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迅速调整出严正的表情面对那神秘的少年。

“你是人还是妖物?把我们引到这里想做什么?”


(三)

一串辽远悠长的音韵从琵琵弦上流淌而出,少年仰起了脸,幽艳的月光勾勒出一个柔和的笑意。

“说这里是墓地没有错,这里埋葬着无数人的梦呢——腰肢比红柳更柔软的舞姬;奏出的乐曲能让贺兰山雪水倒流的乐师;放开歌喉,连飞过关头的大雁也要落地倾听的歌手…再好的表演,也有终结的一天,他们在长安的宫殿里一代代老去,思乡的梦却完结不了…”

少年挥动衣袖指向远方,带动着细细的银砂飞舞起来。“这是思念之力凝聚的幻境,是沙漠子民千里以外的故乡。本来我们可以一直沉睡下去,可是…”

沙地中现出了小小的漩涡,好像最精致的白瓷研成的粉末,细腻的砂粒飞卷在空中,形成一道微型的飓风。银色光流在旋转中渐渐成形,强健的四肢,微卷的鬃毛,宽阔的额头与嘴巴——猛兽的形体,却有着奇异的温柔安静。怒放牡丹般的红色炎光收敛成了淡淡的光晕,在月下沙漠凝成孤独华丽的雕像。

“…火焰狮子!它不是被射…呃,射碎掉了吗!?”后半句话变成了不确定的小声嘟哝,端华回过头向好友求证着,得到了猛烈点头的热切回应。

硕大的脚掌不曾在沙面留下印迹,金狮子静静地在少年身边卧好,甚至小心地圈起尾巴。头枕着爪子,鬃毛纷披下来,金色的眼睛温情而聪慧。

少年微笑着拍了拍它的头,宠溺的眼神笼罩着暖暖的哀伤:“可是这个孩子…它不知道故乡的样子。它只记得在千人面前起舞的光荣。壮丽的庆典,如雷的欢呼,狂风骤雨般的琵琶声——那才是它的梦,并没有沉睡在这里,而是偶然之下脱离了结界,在宫禁之中游荡。现在我身边的,只是金狮子的躯壳罢了…”

“原来是执念化成的精魅,所以会追逐着乐声奔走,甚至吞噬人类的生魂来滋养自己?”安碧城轻轻一弹指,蹙起了形状优美的眉峰:“——这样下去,它会变成无法控制的恶灵,皇宫的术师下次也恐怕不会失手。”

“就是这样啊…”少年无奈地轻笑了。“那位术师实在太过危险,他身上有比死亡更黑暗的气息…我愿意尽全力替这孩子弥补过失,却不能冒险相信夜光大人——但是你们,似乎是可以托付的人呢…”

“之前被捕捉的生魂,也困在这个结界里,金狮子也同样是带他们回到现世的使者,如果它被术师毁灭,连这个梦之结界也会随之崩溃。是为了自己的安逸打算也好,为了替金狮子赎罪也好,我都要以无比的诚挚拜托三位——请赶在术师夜光之前,找到金狮子的灵体,并让它得到安抚——”

水波一般震荡的感觉自上而下侵袭了黑曜石的天幕,连端华急切的大叫声都仿佛带了不真实的波动——“你说了半天,到底要我们怎么帮你啊??!”

一道裂隙从满月的天空开始扩大,白昼的晴光渐次涌入,星月之夜的幻像以雪融的速度消逝着,银砂与月光,夜色与烈风的飞速交错中,少年最后的低语也被切割得模糊不清——“同在长安的异乡人啊,你一定知道…”


虚像完全散去的一瞬间,深冬的冷风裹着雪片呼啸而来,扑头盖脸地扫清了三人残留着幻像的视野——风雪的来源正是洞开的大门,它们刚刚被蛮力从外面推开,随着轰然响声涌进来的金吾卫士和教坊乐工,正以复杂的眼神打量着跌坐在尘土与蛛网中的三人组。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通过了窄桥,进入了那间湖心水榭——不,应该说,是至少积了十年以上灰尘的老屋。片刻之前华美的灯光和纱幔都是虚妄,真实的境地是:蛛丝有气无力地点缀着雕梁,室内陈列着一排排木架,上面全部堆满了残破的乐器。折断的玉笛、褪色的箜篌、断弦的古琴、漏风的羯鼓…
一位老乐工小心翼翼地走近两步:“殿下,大人,你们…还安好吧?刚才我们觉得事情不对,就立刻通知金吾卫一路找过来了…”

“…真的,是墓地啊…乐器的墓地…”李琅琊抹抹脸上的灰,站起来茫然四顾。老乐工只好以生吞鸡蛋的表情把话题接下去——“…这,这是个多年没开启过的老仓库,因为很多乐器都是在先帝御前演奏过的,残坏之后也就没有毁弃,堆积在这里供奉。前几天洒扫迎新时,封门的朱印不小心弄坏了,不然多少年也不会有人进来的…”

朱印?…这就是所谓“结界”的缺口了吧?

三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点头,微笑…呃?

安碧城对上了端华“你,你在干嘛?!”的眼神,忙竖起手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的另一只手,正把一面弦断蒙尘的曲项琵琶悄悄藏在厚重的斗篷下面,就在衣袍掩映的一瞬间,那琵琶背面的紫檀木质纹理上,正露出一只金丝镶边,螺钿装饰的狮子图案…

 

(四)

除夕来临的时候,长安城人人心里都存着一个孩童似的梦想——今年的庆典,可又有些什么新花样呢?往日入夜后沉静如水的朱雀大街,那一晚会变成火树银花的幻彩河流,总角的小童、俊秀的士子、艳妆的少女…都在音乐与歌笑声中酡红了脸颊,柏叶酒的香气和着沾衣不去的落梅花瓣,把正月的寒风染得旖旎温煦,芯子里又含着形容不出的甜香媚人。

而一切豪华绚烂的顶点,直欲与天上星河争妍的景致,还要仰望长安城北的大明宫。禁苑里还未入夜就已灯火通明,赤红描金的灯笼、长明不息的火把像数条光带,从丹凤门一直排进含元殿,之后是宣政殿、紫宸殿…光带一级级往高延续,夜色来临之际,整座大明宫好像被流光泛彩的蛟龙托起在云霄之上,清贵而珍奇的琉璃瓦在高高的屋脊上映着月色,又似一波波澄碧的海浪。

陛下一口饮尽了杯中的屠苏酒,随即一扬手,酒杯画出一个优美的弧度,直坠进了巨大的篝火之中。随着一篷火花的炸起,火中檀香木的芳烈更浓,宴席上随侍的皇族与官员一起发出响亮的喝采声——陛下的这个动作表明,除夕守岁宴的高潮——“驱傩”即将到来。

一刹的寂静过后,低低的鼓声忽然响起。声音并不甚明亮,却像降落的暮云,从四面八方向紫宸殿合围过来。当乐声轰然响起,500名红衣素裳的童子击打着腰间的小鼓跳腾而出,队列刚在殿前广场排好,随着松明火把的光焰暴涨,暗影中蓦地出现了十二位假面红发的高大男子,高声呼喝着“祖明”、“强梁”、“腾简”的神名,挥舞着麻鞭击打出清厉的响声。

在十二神将的拱卫下,主持仪式的“方相氏”矜持地行出,黄金高冠,猛兽面具,披着威武的熊皮,四只狰狞的金色眼睛睥睨着庭燎巨烛也照耀不到的宫阙阴影。右手执矛,左手持盾,这如同威灵下界的大巫,将引领十二神将、五百侲子在宫中游历各门,高呼着“傩!傩!”驱逐恶鬼——当然也是且歌且舞,娱神娱已的盛大表演。

紫宸殿前的傩舞还未结束,伴奏的乐声已达到高潮,檀香篝火的烈炎似乎越来越旺,灿烂的火星以奋不顾身的姿态迎向夜空,那不正常的火势渐渐引得众人开始瞩目…虚空中吹来的焚风卷起了火舌,在黑夜的底色上勾画出了巨大猛兽的身姿!
拼命克制的惊呼声从绮罗绵绣丛中响起,教坊部的伶人也吓得停了乐器。陛下端坐的的身影却是岳停渊峙,玄色锦袍上金线挑绣的纹路一动,他抬起手向金狮子的方向指去,表达一个“扫灭”的意向。

换上了紫色仙鹤纹朝服的师夜光朝前掠去,手指拂动的瞬间,暗绿色的水雾凝成了锋锐的长剑,竟是要用冰冷的灵力克制金狮子的炎光——谁也想不到的人突然长身而起,横拦在夜光面前,那砭人肌骨的一剑,就始终没能发出攻势。
“夜光大人…今天晚上我才是驱邪的‘大巫’,所以你不要惹我太生气,好吗——?”身披熊皮,黑衣朱裳的“方相氏”摘下了华丽又狞恶的黄金面具,露出一个闪亮夺目的笑容。

“——皇甫端华?!”夜光眉心闪过一道煞白的戾气。“这算是什么意思?你敢忤旨吗?!”

“啊?好可怕~”端华作势惊恐了一下又迅速切换回轻佻的笑脸“——可是,陛下好像还没有下旨啊?你瞧,明明在跟自家人说话嘛~”

皇帝的御座前,绯红正装的李琅琊正低首说着什么,片刻之后,陛下挑起李家特有的长眉凤眼,微微笑了起来——“怎么?朕的子侄里最是博览群书的小九儿,也对这些鬼神之说有兴趣?”

“鬼神之说里也有美丽的事,也有可爱和可叹的事…了解得越多,就越是不能成为一个硬心肠的人啊…”李琅琊笑得温文而平静。

陛下又饮下了一杯屠苏,微带醉意地点了点头:“那么,就用‘你的方法’来解决吧。这样的除夕之夜,朕也不愿被人看作是不通情理的硬心肠——何况,朕也想听失传的琵琶古曲呢…”

今夜的身份一直是薛王府的“随行乐手“,安碧城隐在重重的织金面幕后莞尔一笑,开始专注于手中修缮一新的古老琵琶“小忽雷”。

开始的音律并不算流畅,谈不上悦耳婉转,而是直来直去的暴风与烈日,西北边陲的黄沙灼痛了人的心。跟着乐句行进,渐渐有了泉水,有了绿洲,阳光在水波和叶面上跳跃,像小小的碎银在唱歌。铮琮的音符穿过绿杨的烟雾,走到了美丽的边城。有人从这里西出长安,有人从这里跋涉入唐…爱情和分离,欢聚和死亡每天都在上演,但每个人都活得华丽而强大,就像这疾风雷电一般的曲调,不停地旋转歌舞,旋转歌舞…

随着曲调越来越急促,技法越来越繁难,沉醉与寂静笼罩了紫宸殿,金狮子仿佛看见了西北的薄暮与胡尘,它随着旋律起舞翻腾,按着节拍捕捉看不见的绣球。顽童一样追逐着黄金般的音色,在飘风的舞曲间隙嬉笑玩耍。直到身体缓缓化成了金红的星砂,画着狂欢的轨迹一路旋舞直上天宇,像糖融于水般融于纯净的月光…

“无名的琵琶乐手,这支曲子可有命名?它所赞颂的是哪一座城池?”——曲终时陛下这样问到。
“它是故乡与他乡的交界处,西域与汉家最后停留的一站。那里的人们会用木头刻成威武的狮子,和着琵琶谱出最美的歌舞,乐手们以家乡为名,就把这曲子称为——《凉州》”

 

那飞散的灿烂精魂,必然会回到主人沉睡的身躯之中,回到梦境之内,梦境之外。大明宫金狮子的传说也会慢慢褪色和被人忘却。然而琵琶弦上的狮子舞永远鲜活雄健,凉州城永远风流豪俊,千百年后的人们拨动琴弦时还会看到,看到长安的那一夜,比火焰牡丹更美丽的凉州狮子,是怎样绽放出永不磨灭的光华。

 

 

 

 

第六部《夕鹤》


匣中取镜辞灶王,罗衣掩尽明月光.

昔时长著照容色,今夜潜将听消息。

门前地黑人来稀,无人错道朝夕归。

更深弱体冷如铁,绣带菱花怀里热。

铜片铜片如有灵,

愿照得见行人千里形。

——李廓·《镜听词》


(一)

浩浩荡荡的白云,在天边堆起一座座须臾楼阁,又被落日镀上一层轻艳而磅礴的金黄色,与地面的长安城遥遥相对,像蜃气之海隔开的实体与幻形。

不过三刹弹指的长短,淡淡的金晖已经凝成了浓郁的深玫瑰紫,掩映着一轮满月攀上了太极宫卷翘的飞檐。晶莹月光倾泻而下的时候,安福门外三十丈高的灯树也正好亮起晴彩。几万盏花灯从低到高依次亮起,起初还是素绢或彩绸裹成的寻常花样,越往高处,式样就越是奇巧百出。羊皮、犀角、琉璃的材质上镂雕着奇花异兽、瑶池仙家的姿影,在灯火明灭间绰约幻变,翩然欲飞。灯树上垂下无数条金银流苏,在风中相击出婉妙的音韵,与街市上喧腾的人声互相应和,把轻金碎玉般的笑语,细细送进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

“唉呀小心点啊…”

李琅琊扶着被撞痛的腰回过头去,却只看见锦绣汇成的人流向不同方向慢慢移动着,空中每朵烟火炸开,就照得人们的靓妆丽服也轰然一亮。小孩子们手里举着灯笼、风车或是吃食,一边欢呼大叫,一边在人丛中灵活地穿来穿去,谁冲撞了谁,根本无从查考。

李琅琊轻轻叹了口气,尽力踮着脚往远处望了望,却一无所获,只好随便找一个方向往外挤着,视野中却霍然出现一张乌黑狰狞的脸——铜铃般的大眼,鼻子弯折成一个古怪的角度,亮闪闪的獠牙翻在唇外,像是随时会吐出灼人的火焰。


“…”

李琅琊一脸被吓呆了的空白表情,却慢慢举高了手,向着那醒目突出的鼻子狠狠一弹——“你返老还童了吗?中郎将大人?”

乌木雕刻的昆仑奴面具被抬高起来,露出下面年轻的容颜和浓红的发,端华挑着眉毛笑了起来,右耳的小金环也像流星般一闪:“是殿下你要微服赏灯,与民同乐嘛,怎么反倒一脸苦相呢?难道看上的漂亮花灯被人抢走了?”

李琅琊抚着额头苦笑了出来:“从七岁起,就年年和你逛上元节的灯会了,但阁下的爱好,还是和七岁的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才会一再被挤散哪!”

“但这个面具真的做得好漂亮嘛~要不是我拼命挤过去买了最后一个,就被一个拖鼻涕的小鬼抢走啦…”

人群忽然纷纷站住了脚,仰望着北方天空欢呼起来,原来皇城的烟花施放已到了高潮,满天流光星火中,忽然爆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璀灿牡丹,镶金边的朱红花瓣一层层绽开,转瞬又似珠帘倒卷,曳着光尾消散在夜幕之中。

这一朵烟火牡丹把街市照得宛如白昼,端华却突然脸色一变,急急地拉着李琅琊往小巷拐角里一闪——

“哎呀!”一声稚嫩的惊呼声响了起来。随即是物件落地的纷乱响声。原来一个布裙双鬟的少女正站在巷口看烟火看出了神,不提防琅琊端华猛一转身,撞了个满怀,手中提篮也翻了,里头的东西掉了一地。

“两位亮闪闪的公子哥儿,走路倒不带着眼睛!不看烟花倒往黑处乱钻!这下要怎么赔我?!”那女孩子年纪虽小,口齿却伶俐泼辣,瞪着大眼睛发作起来。

端华一边笑嘻嘻的叨念着“抱歉抱歉”,一边蹲下身手脚飞快地将散落的东西收回篮子,都是些胭脂、木梳、还有上元佳节佩戴的翠花雪柳之类小东西,里面还夹着一面铜镜,刚刚一下正无巧不巧撞在路边的石基上,发出一声闷响后,骨碌碌滚到了李琅琊脚边。

那不是一面雕工精美的梳妆镜,倒像是有些年头的旧东西,背后粗粗刻出五瓣菱花的轮廓,镜鼻还能看出是个小小的麒麟,围绕的花纹就磨蚀得看不真切了。


2第六部<<夕鹤>>

“碰坏了啊…”李琅琊拿着铜镜,为难地说出了声——那打磨得不太光亮的镜面上,隐隐现出了一条纵向的裂纹,显然是刚才坠地时磕出的伤痕。

少女闻言立刻竖起了眉毛,仰着小脸就要发火——却被眼前一闪的金芒转移了视线。

端华摘下了耳上的小小金环,眯着眼尾向她一笑:“镜子我们买下啦,大过节的,小姑娘不要生气~你看这个够不够镜子钱?”

晶璨的金环映着烟花与月色,照亮了少年俊丽深黑的眉目,小姑娘看得发了怔,忽然通红了脸,一把拈过那金环转身就走,一边小声嘟哝着:“当然是不够!”一边却装作无意回头瞥着那红发的贵公子,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二)


“不管看多少次,还是对端华公子的操守五体投地啊…不刚话说回来,你刚才到底为什么拉着我往巷子里跑?”李琅琊把白貂风帽裹紧了些,把那面铜镜也拢在宽袖中。

“就是刚才烟花一亮的工夫,我看见路边马车,好像是右仆射家的女眷…他们家的大小姐啊,不躲不行…”

“哦…?”李琅琊立住了脚,似笑非笑地望着端华。

“你知道的嘛…长安城有名的才女,最喜欢诗文唱和那一套,这个上头我本事可是平常,她却不知怎么就偏偏中意了我,接二连三地送来诗笺啊诗帕啊…要一首一首地回赠她啊!我头都快想裂了…哪里敢不躲?”端华蹙着眉回过头来,无比真诚地焦虑着:“——所以啊,跟‘才女’交往是很辛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