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子爷,您听,里面好象有人,不,鬼声……”饶他武功再高,也不过是个人,如何斗得过飘忽不定的鬼,这能怪他吗?陈启收到慕容云思没好气的眼神,不由有些委屈地想道。
慕容云思一怔凝神,果然听到说话声,再细听下去,那声音似乎还有点熟悉。
事实上早在那扇大门被推开之时,屋里的人就已经知道来了不遂之客,只不过来人没有恶意,他也懒得回头去看。坐在灵位前的凳子上,慢条斯理地拈上一根香,点燃,任焚香袅袅萦绕了本来就幽暗半明的屋子,更显诡异。
慕容云思第一次看见有人吊唁还可以这么奇怪的,如果那人真的是在吊唁的话。
那人背对着他,很悠闲地坐着,手里拿着燃了一半的香,兀自抱怨,像是说给横放在屋中那副棺木里面的人听。
“你从前不喜安宁,现在真的不得安宁,还不快从里面跳出来,不要留下一堆烂摊子给我收拾。”流泻至腰的长发用一根青色发带松送系住,与那身月白色外衫相融,适合无比,说话的嗓音不低不高,恰到好处,连拿香的动作也十分优雅,让人忍不住有一睹真颜的冲动。
想必是个漂亮人物,只不过这身影十足眼熟。
慕容暗忖,视线转移至牌位时,心头蓦地一震。笑容陡然敛住,少了几分随意,取而代之的是隐隐慑人的沉稳气势。
“请问棺木里的人,与阁下是何关系?”
“酒友。”那人淡淡道,没有回头。
慕容云思皱了皱眉,张口欲言,却不知怎的忽而顿住,微微侧首望向外头,一阵冷风吹来,只见眼前一晃一花,一抹惨白身影随风飘入,仿佛没有一点重量,后面还跟着一名女子,红衣长剑,英气勃勃,看起来显然比前面那抹近乎鬼影的东西要正常得多了。
此时一直被晾在一旁的陈启见状低呼:“蓝素风?”
“她很有名么?”慕容云思斜睨了陈启一眼。他出身尊贵优渥,自小教授他文成武略的师傅,不是经世大儒,便是隐世高人,这一路下来,虽然自知武功在江湖上也足以傲视群雄,却是不曾涉足江湖听闻这些轶事。
陈启点点头,继续压低了声音,弄得慕容云思差点也要以为自己在说见不得光的事情。“她是北六省的黑道盟主,武功奇高不说,为人仗义直爽,连白道各派也敬她三分,可以说在北六省,没有她办不成的事。”
“哦?”慕容云思望向蓝素风的目光已带了一丝激赏,他没有常人那些世俗偏见,却知道一名女子出来闯荡江湖所付出的代价远远要比男人高得多,蓝素风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而且有口皆碑,足以证明她的不凡。“那走在她前面的又是谁?”
陈启摇摇头,表示不知。
说话之间,那两人已走近,如果那抹白影也能称之为人的话。绝美容颜上没有一丝人气,仿佛千年不化的寒冰,脸色更可与那身素白媲美。
从头到尾,除了蓝素风往这边淡扫一眼之外,白衣女人和坐着的青衣人皆当慕容云思他们不存在了一般。
若是平日,慕容云思定然乐得在一边纳凉看戏,虽然此刻还有一个巨大的疑团萦绕在他心头未解,他也只是默不出声,静观其变。
白衣女子看见桌上的牌位,脸色似乎又惨白了几分,神情也愈发冷厉。“他呢?让他出来。”
“死了。”青衣人淡淡道,慕容云思甚至可以想象得出那背对着他的眉宇之间必也是淡若烟水,波澜不兴的。
“不可能!”女子的声音拔高,有些尖刻,脸上泄露出些许激动。“我不信!他怎么敢死,我还没死,他怎么敢死!”
“人死如灯灭,尊驾何不就此放过他,也放过自己?”青衣人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那棺木里的人,还是为眼前的女子。“纠缠了大半辈子,还不够么?”
“纠缠?你懂什么,无知小辈,敢来管我们之间的事!”白衣女人杀气隐现,右手微屈起,大有随时出手之势。
青衣人不为所动,仿佛没有瞧见。“楚某平素不爱多管闲事,不过是看在你与故友渊源颇深的份上,才出言相劝,这也是他临终前要托我转告的话。”
白衣女子虽然生得极美,但年纪看起来也比蓝素风要大,眉间冷厉,却掩不住淡淡沧桑和酸楚。“胡说!明明是他先负了我,我要他用一生来偿还有什么不对!”随着话音几乎同时,她的右手已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向棺木,欲将棺盖掀起。
她的出手已是够快,武林之中怕也难觅一二,加上那蕴涵的深厚内力,更使去势如风,十拿九稳,就算将棺木击碎也是极轻松的事情。
偏偏就在触及棺木的那一瞬间,女子不得不倏然顿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搭在自己腕骨处的那只手。
修长莹白,很是好看,丝毫不逊于深闺女子,然而就是这样一双手,漫不经心地挡住了她。
“斯人已逝,何苦再要纠缠不休呢?”
喟叹声在幽暗的屋子里轻轻响起,他放开白衣女子的手,人依旧稳稳当当地坐着,连稍稍晃动也没有,蓝素风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瞳孔不由一缩,忍不住出声:“敢问阁下可是天下第一人的楚梦归?”
楚梦归是江湖中的一段传奇,十七岁时一人独挑鲸海帮,第二天却已若无其事地坐在潮汐日月楼喝酒,后来人们才知道,表面上光明正大的鲸海帮多年来一直做着逼良为娼的勾当。那儒雅俊美的外表让人难以想象名震江湖,兵器谱上排名六七位的鲸海帮主厉无天和绝情剑客莫非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楚山归梦,从此祛机。
梦归是他的字,而澹武才是他的名,此刻蓝素风一时口快,竟叫出了一般只有较亲近之人才会称呼的字,她自己也未觉有何不妥。
楚梦归微微一笑。“楚某只是一个闲人而已,不是什么第一人,岂敢当蓝盟主谬赞。”
蓝素风颔首。“楚公子剑胆琴心,素风仰慕已久,今日是随恩师出来,恩师与棺中人渊源素深,不知楚公子可否给我个薄面,让师傅她老人家了个心愿,看一看这人最后一面?”蓝素风以她北六省黑道盟主的身份,这话已是说得极委婉,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做。
“蓝盟主既然如此说,楚某怎能还固执己见,只不过我想请令师答应一个条件。”
白衣女子闷哼一声,显是对刚才楚梦归出手拦下他耿耿于怀,又对他的身手多了几分忌惮之故。
楚梦归轻笑,也不在意。“无论开棺之后见到什么,都请令师完全忘记,勿要再念念不忘,纠结于心了。”话下之意,是她不答应便决不开棺。
女子咬牙半晌,终究不得不点头。“我答应。”
“那好。”手搭上棺木边缘,轻轻一推,棺木便应声而开,滑向一旁,露出棺中之人的容颜。
白衣女子迫不及待地上前,蓝素风紧跟其后,一直看戏的慕容云思也微移脚步瞥向棺中,这一看,心中又是一突。
“怎么会这样,这不是他,你敢欺我!”白衣女子厉声道,指着棺木眦目欲裂。
躺在里面的人,面目早已被侵蚀得看不出原本模样,坑坑洼洼,丑陋不堪,情状可怖,令人悚然。
“是他。”楚梦归淡道,将棺木重新合上。
“不可能,他明明是,明明是……”
“明明曾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何以会变成这个样子?”楚梦归将话接过,挑了挑眉。“你可还记得那万蚁蚀心的毒?”
“不可能,不可能……”女子闻言一震,喃喃道。
“当年他一夜之间弃你而去,是因为他把本来在你身上的毒转嫁到自己身上,他知道自己必将面目全非,受尽痛苦而死,不想再耽误你,这才避而远遁。”
“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女子说着犹自不信的话,却早已泪流满面,忽而抬眼,眸中激愤更深。“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中永远是不变的,为什么要逃开,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让我白白恨了这么多年!”
“你没有错,他也没有错,错在你们都爱对方太深了。”楚梦归摇摇头,“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去,你以为他愿意看着你每天陪他受这种折磨吗?不是身受,更胜身受。”
“不是身受,更胜身受……”女子闭上眼,泪水顺着脸颊滑下,“他也这样想,他也这样想……”
“他说,你能过得快乐,是他最大的幸福,然而他还是令得你痛苦了,他本以为只要你见不到他,时日一久,自然也会忘记了。”
“怎么可能忘记……”女子怆笑出声,无限凄凉。“没有他在身边,没有他陪着我,我又怎么会快乐,你怎么能这么残忍,怎么能……”手不忿地捶打着棺木,身子却缓缓滑落伏倒,泣不成声。
楚梦归叹了口气,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那人临终前嘱咐他千万不可以告诉她,他却认为与其带着仇恨继续痛苦下去,不如知道一切,至少还可以拾回一点美好的回忆。
蓝素风震谔地看着伏倒在棺木上的师傅,那头乌木般的长发,一点点化成了灰白,光泽不再。“师傅……”
“弹指相思,莫道红颜老,空余嗟叹……”女子轻声吟着,缓缓站了起来,伸手去推开棺盖,这回楚梦归没有再阻止她,目光复杂,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张丑陋不堪的面容再度入目,却不知为何没有腐臭,反有一股淡淡麝香飘散出来。女子不以为恶,素手在上面摩挲许久,突然将那人一手提了起来,背在身上,便要往外走。
“尊驾请留步。”眼见她就要把人带走,而楚梦归却不知为何竟也没有相阻,慕容云思不得不虚咳几下出声道。
女子恍若未闻,直直便往前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自己的话,皱了皱眉,堪堪点出扇子,意图止住她的去势。
跟在后面的蓝素风以为这男子要对她师傅不利,立时横剑在前。
慕容云思一笑。“令师所背之人,乃是在下的至亲,可否将其赐还?”话说得客气有礼,却是淡漠生疏,不容拒绝。
至亲?蓝素风犹豫了一下,望向身旁女子。
女子冷冷地看住他,“我只知道他从来没有什么至亲。”
“当然有,”慕容云思敛住笑意,“叔父难道不曾告诉过婶母他来自何处么?”他对背上之人口称叔父,既已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便也顺势称呼这女子为婶母,骤然之间多了几分亲近。
女子颜色微动,冰冷稍融,“你,你是那里的人?”
慕容云思轻轻颔首,知道她所指为何,“家父叨念小叔多年,甚为想念,因此派侄儿出门来寻找,没想到……”话未竟,眸中多了几分喟叹和遗憾,慕容宣华在他出生以前便已离开与生俱来的荣华富贵,只身飘荡在江湖之上,虽然不容于家门,但他偶尔从父亲口中得知,这位叔父在外面似乎是个颇为有名的人物,潇洒不羁,资质天成,惟一不喜的,便是种种束缚。
“死了,早就死了,从此以后,世间再不会有慕容宣华这个人。”女子闭了闭眼,不再停步。
慕容云思虽然同情她,但无论如何不会让她将叔父尸体带走,思量之下正欲拦阻,忽闻耳畔有人道:“让她走吧。”
那人起身旋踵,终于让慕容云思看见他的面目,却是一怔,惊喜交加。“是你?”竟然是他昨日在酒楼上遇见的那人,风华如玉,无论如何也是忘不了的。
楚梦归挑挑眉,眼底掠过一丝讶异,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他。“人已死,便如从这世间消失,她与慕容宣华纠缠一生,到头来却只能落得个红颜白发,慕容宣华有知也必不忍见,让她带走吧。”
此人年纪不过二十三四,说的话却总是异于常人,连嘴角那抹微笑也显得意味深长,却莫名而又该死的吸引着他。
微怔之间,那女子已背着慕容宣华远去,余下蓝素风朝楚梦归感激颔首,也紧跟上。
楚梦归噙着笑,有趣地打量着眼前半天不说话的慕容云思,静待他开口质问。
“你笑起来很好看。”冷不防冒出这么一句,让楚梦归微微错愕,有些得意地看着他意外反应的慕容云思,只觉得那表情十足可爱,并且在之后数十年津津乐道,时常念得楚梦归无法忍受地让他闭嘴。
陈启有点不忍看下去地偷偷翻了个白眼,平时的主子就爱折磨人,今天的他更是分外无聊。
楚梦归一笑,“多谢夸奖,告辞。”事既已完,留在此地也无用处了,他准备走人。
走了几步,发现不对,转过头,微怔,却依旧是修养极好的浅笑。“阁下与楚某同路?”
慕容云思也回以极灿烂的笑容。“本来不是的,现在是了。”
楚梦归挑了挑眉。
“因为我决定,与你同路。”慕容云思生怕他听不清楚,一字一顿缓缓,一脸死缠到底的坚定微笑。
-外传完-
碧玉钗(上)
当慕容云思决定要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是谁也拦不住的,比如现在。
前方一头驴,驴上之人青衣蓑帽,手拈柳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不时轻轻拍在驴背上。尽管头上顶着个大太阳,一人一驴依旧不见丝毫烦躁,青衣人嘴里甚至还哼着小调,仔细一听,仿佛是西北大漠的民谣,漫天的金戈铁马在这旖旎的江南水乡唱来,反而别有一番风味。
“爷,这大热的天,我还是找辆车来吧。”陈启抬眼看天,凑近慕容云思轻声道。
“心静自然凉。”手执折扇来回摇动,慕容云思的注意力全然落在前面那人身上,施施然一袭白衣徐徐漫行,倒也显得悠然自在得很,只苦了跟随的陈启,完全没有那份闲情,却又不能大跨步就这样一走了之,只得跟着自己的主子就这么磨着。
小高在客栈忙得不亦乐乎偷空往外瞄一眼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奇怪的景象。
前头的人蓑帽低垂,看不清脸面,骑着一头要死不活的毛驴也就罢了,后面还跟着两个人,看来又不像仇敌或随从,只因为首那名白衣人气质十分特殊,小高在这里当了那么久的店小二,还从没见过如此漂亮的人物。是的,漂亮。任小高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到这么个词。
正走着神儿,前头那青衣人下了驴,也不系上绳索,就径自走了进来,任那驴在门口旁边悠哉游哉地晃来晃去。
小高忙把毛巾甩上肩迎过去,“客倌您住店还是吃饭?”边招呼着,边偷偷向帽下窥探,想要看清客人的面目,人总归是有好奇心的。
那客人似乎也知道他的心事,唇角微微一勾,顺手就把帽子摘下来。
小高先是瞪的双眼,立时难掩满脸失望。
那只是一张普通的脸,平凡得走在路上也不会让人多看一眼,虽然这客人长身玉立,举止优雅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潇洒意味,但没想到自己阅人无数,竟也会看走了眼。
“一斤女儿红半斤牛肉。”客人说道,找了张干净的桌子坐下。
“好好,这就来,您稍等,不过话又说回来,客人您可真有眼光,我们这的女儿红是方圆数十里出了名的甘醇可口的……”
小高滔滔不绝的介绍似乎丝毫没有坏了客人的兴致,只见他微微一笑,平凡的五官突显生动。“我知道,所以才到你们这儿来歇脚的。”
“啊,那客人您是老熟客了,这……”
“小二,来一斤女儿红,一斤牛肉。”方才跟在青衣人后面的那两人走了过来,打断小高的话,就着青衣人同桌坐下。
“好咧!”小高应着,不由回头再看了一眼,这三人敌非敌,友非友,看起来还真奇怪。
“嘿嘿,归归风神俊朗,为什么要用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掩盖那下面的绝代风华呢?”慕容云思笑眯眯地看楚梦归,也不管人家欢不欢迎他同桌。
陈启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哽在喉咙不上不下,想笑又不敢笑,整张脸憋得通红,甚是窝囊。
归归?手中筷子微微一顿,楚梦归故作未闻,兀自喝酒吃菜。
“归归怎么不理我,难道嫌这个名字不好听?那我换个,叫你楚楚还是梦梦好?”
楚梦归抬眼,表情似笑非笑。“阁下本不是江湖中人,何苦跟着在下趟上莫名的浑水?”
“怎么说是浑水,能和你在一起,每天可都有精彩绝伦的好戏看,天下第一人这个名号可不是叫假的吧,归归?”慕容云思低低笑道,毫无回去的意思。
话未落音,像是要回应他的话般,一根竹筷自脑后激射而来,迅若雷电,寻常人也只见到白光一道,慕容云思却像脑后也长了眼睛,只略略侧首,那筷子便堪堪从耳旁掠过,射入墙壁之中,直没入顶。
楚梦归见状不由呵呵一笑。“果然是精彩绝伦,可合了你的意了?”
“上天未免也太眷顾我了。”慕容云思摸摸后脑勺,隐约还有些凉意在,耸耸肩也笑着回应道,却是毫无后怕之色。
两人兀自在那里互相调侃,视而不见站在离门口处不远的一名女子。
怀抱铁琵琶,衣色艳如血。
人与衣同,艳光可鉴,只可惜眉目之间煞气过重,让人望而生畏。
“你仇家可真多,连我也成遭殃的池鱼了。”慕容云思似真似假地抱怨道。
“我早已警告过你了。”捏着酒杯轻轻旋转,楚梦归淡道,眼睛未曾向那女子瞟上一眼。
“楚梦归,你有种,还敢在这里喝酒!”红衣女子走过来,一字一顿很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美目深处所凝聚的刻骨仇恨,连慕容云思也暗自为之一怔。他只知楚梦归不止武功一流,在江湖上也是交游广阔,十分吃得开,却没想到还有人对他如此之痛恨,而且是一名女子。
“客栈人人来得,酒人人喝得,楚某怎么就不能出现了,何况唐芸忌日,我也该来上一柱香。”
“芸儿?”红衣女子冷笑。“你也敢提芸儿的名字,若不是你,芸儿怎么会死,甚至连家都回不得,只能孤零零地留在这一片无亲无故的江南之地?!”
莫非是情债?见他们提起的分明是女子闺名,慕容云思免不了要想到这上头去。
“唐大小姐,楚某再三言明,唐芸是我的朋友,她的死楚某也很悲痛,但却绝与我无关。”
“你撒谎!”女子神色微微狰狞,声音也变得有些尖厉,手按在琵琶上似乎一触即发,周围的人见势不妙,纷纷起身躲避,惟有小高和掌柜苦着脸在盘算待会一片狼藉的损失。
“芸儿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分明就是你,你敢说她的死与你无关!”
听到这里,陈启总算明白了七八分,见自己主人依旧毫无所知的样子,忙尽职将女子来历一一相告。
这原说的是武林中一桩轰动一时的公案,三年前,四川唐门的唐三小姐唐芸一夜之间猝死苏州湖心小馆。谁都知道,唐芸虽然貌美聪慧,也不乏武林中年轻公子的追求,却是唐门庶出,不为家族所喜,惟有唐家大小姐唐琳十分护她。
唐芸无端猝死,唐门自也派人去追查过,后来却不知为何不了了之,只有唐琳还在一味地追查着,想要找出杀死心爱小妹的元凶。
唐芸生前曾是楚梦归的知己好友,这也是武林中众所皆知的事,但若要说是楚梦归杀了唐芸的,那未免也太过无稽了,何况唐芸本就与他交好,难道还是楚梦归求爱不成反杀人,那只可能存在于坊间流传的版本罢了,只是这唐大小姐实在执拗得很,只要认准一个理就不肯再放手。唐门无奈之下也只得暗中拜托楚梦归千万手下留情,唐琳也不至于纠缠到现在了。
放下酒杯,轻轻抬眼,再轻轻一叹,如春风无痕却拨人心湖。“唐大小姐,楚某很羡慕你。”
突如其来的话让唐琳也不由一怔,旁人更是听得没头没脑,只有慕容云思忍不住笑出声,分明听出了什么。
“唐家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淡淡一笑,“有些事情并不如你想象之中的简单。”
唐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登时大怒。“你是说我无知?”
“楚某可没这么说。”好整以暇地啜了口酒,那淡定自如的态度仿佛天底下没什么能撼动得了他。如何才能令楚梦归脸上换作另一种表情,比如惊恐或愤怒,这成了慕容云思最感兴趣的地方之一。
自己技不如人,说又说不过人家,每次找上门充其量只是自取其辱,唐琳其实并不是那么笨的人,她也想过,即使楚梦归不是杀唐芸的人,那么他必定也知道凶手是谁,只是不肯告诉她罢了,所以越是如此,她才越要纠缠不休,或者哪天楚梦归会不堪烦扰,爽快地给了她答案也未定。
可惜她低估了楚梦归的好耐性,整整三年了,他每次都会毫无火气地放过她,然后说上一两句似是而非却根本令人无从落手的话就走。
“三年了,唐芸泉下有知,知道你这么为着她,想必会很感动,却不一定高兴。”
唐琳皱眉瞪他。“什么意思?”
楚梦归只笑不语,好一会儿才道:“这样吧,唐芸忌日那天,湖心小馆相见。”
定定看了他半晌,唐琳直觉他这次也许终于要说什么事了,咬咬牙道。“一言为定。”
转身便走,头也不回,那一袭红裙卷着铁琵琶来去如风,浓烈似酒,孤傲而芳香,醉人却不敢轻尝。
“小归,你怎么好象老跟死人扯上关系,这样很不吉利哦。”慕容笑瞅着一屋子人惊悸未定的模样,悠悠道。上次是皇叔,这次又是唐芸,不过听起来似乎很有趣,他几乎可以嗅见那简单的死亡背后所隐藏着的阴谋味道了。
“我看你不像很不吉利的样子。”楚梦归斜了一眼他兴味盎然的表情,突然觉得虽然一个人很清静,但像现在有个人互相抬杠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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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觉得自己在写侦探小说了……
唉……
这里面有一个问题,为何楚戴了人皮面具唐琳却还能一眼认出他,下章会补上答案。
碧玉钗(中)
“话说这碧玉钗,可是唐门的镇门之宝,当年唐家大爷唐川孤身一人前往雁门关,途遇松山五鬼,个个武功高强,心狠手辣,若不是靠了这碧玉钗,哪里还能全身而退,更不用说安然无恙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反而是挑衅的那松山五鬼,个个非死即残,从此这碧玉钗之名,就传遍了整个武林。”
本应喧哗嘈杂的客栈现在只有说书人口沫横飞的声音显得特别高昂,自然他所说的内容也吸引了许多座客,不是江湖中人的,那些打打杀杀的武林掌故对他们而言离奇而遥远,因此特别有兴趣;身在江湖的,自然就更爱听了,江湖已成了他们人生的一部分,更何况,这是几十年前的往事,知之甚少,也就由得说书人夸张的胡侃,偶尔笑骂一两句。
“哈哈,你这厮忒会吹牛,说得好象你是武林百晓生一样!”
说书人不乐意了。“诶,这位大爷,您这么说就不对了,这么些事,谁又真的站在旁边亲眼看过,小的把自己所知说出来,也不过是想为各位客倌添点下酒菜而已嘛。”
“得了得了,你就把你肚子里那点东西抖出来吧,吊人胃口啊!”旁的立时有人起哄,说书人清清喉咙,便又眉飞色舞。
“说到这里,肯定有人要问,咿,这碧玉钗有何出奇之处啊,是里面藏有不世奇毒,还是那碧玉钗本就是能号令天下豪杰的武林盟主令牌?”说书人顿了一下喝口水润喉,听的人也跟着把心提到嗓子口。“到现在,谁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连那碧玉钗又何用处,是何来历,又是如何到了唐川手里,都是个谜,只是从那时起,唐门就稳踞天下毒宗之首,而且将碧玉钗奉为镇门之宝。”
听的人一脸失望,纷纷不满。“你这说了不等于白说,扯了一大堆到底想说什么?”
“哎哎,各位少安毋躁,且听我慢慢说来。”说书人嘿嘿而笑,不慌不忙。“这些事都是掌故了,真假难料,听过便算,但是诸位还记得三年前唐家三小姐唐芸的公案吧?”
“谁不记得,当年可是轰动一时,现在也还有很多人提起啊!”
“就是,何况此是还牵扯上楚梦归……”
“嘿嘿,说不定就是他见色起了歹心……”
“话不是这么说,楚梦归惊才绝艳,文武风流,哪个女子不爱慕于他,用得着使这种手段……”
说书人见众人七嘴八舌,抢了他的风头,有些急了,话也脱口而出。“那碧玉钗就是在唐芸手里不见的!”
此言一出,四座皆寂,见所有目光再次聚集在他身上,说书人得意洋洋,摇头晃脑。“这你们就很少人知道了吧,我可是有六扇门的独家消息,在唐芸死之前,那支碧玉钗就一直插在她的鬓发上,这是她的贴身侍女紫陌所说,绝不会有假。”
“那碧玉钗呢?”
“说来也奇了,自唐芸猝死的那天夜晚起,碧玉钗就不翼而飞了。”
“那它到哪去了?”
“是不是在楚梦归手里啊?”
“听说唐芸死后唐家派人追查,要找的不是唐芸死因,而正是这支碧玉钗。”
“胡说八道!”
就在众人浮想联翩之际,一声断喝随着拍案响起,各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貌美却骄蛮的少女正怒视着说书人。“唐芸那小蹄子不过是唐门庶出的杂种,碧玉钗怎么会在她身上,你这厮再信口雌黄,姑奶奶就撕烂了你的嘴!”
少女衣着华美,虽然只有孤身一人,却露出天不怕地不怕的骄横,显然是被家人宠惯了的大小姐模样。
说书人毕竟只是混口饭吃,见状便小心翼翼地陪笑道:“不知小姐尊姓大名,和唐芸又是什么关系?”
开口就是骂人,而且是已往生的人,这少女的品行便可见一斑,她这一拍案而起,又打断了许多人听书的兴致,纵使长得再美,也徒落人诟病。
只见少女轻哼一声,对周围一干不满眼神视同无睹。“好说,本小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上唐下玳。”
唐玳是唐门第四代最有名的女子,她这名号一报出来,便有许多人咿了一声,显然都久闻大名,令少女的娇颜绽出微微得意。
唐门毒术独步天下,却有一个规矩,就是传子不传女,所以唐门女子,向来只能学到唐门的武功和毒术皮毛,即使唐门嫡出大小姐唐琳亦不例外,然而唐玳却偏偏破了这个惯例。唐家先代太夫人十分宠爱这个曾孙女,不惜力排众议将唐门秘不外传的毒术相传。光这一点就足以令这个少女的风头不亚于她那些哥哥们,更何况唐玳自幼得长辈百般溺爱,养成娇纵任性的性子,一出手动辄就是要人命。当年黑道上一个小喽罗不知唐玳身份,言语上调戏了几句,便遭来杀身之祸,这还不算,唐玳甚至差点将北六省黑道掀了个天翻地覆,仗着唐门的势力伤了不少人,几成水火,后来还是念在唐门门主唐渊与北六省素来交好的面子上,盟主蓝素风亲手将她押至唐门,而唐渊又再三保证会加以严厉管束,才算了事。从此以后,唐玳这个名字前面就多了四个字,辣手牡丹。意思是牡丹虽艳,却令人敬谢不敏。唐玳听说了自己的名号之后,不但不怒,反而沾沾自喜,引以为傲。
说书的一愣,万万没想到自己惹上了这个煞星,赶忙告饶。“唐小姐,小的错了,小的不该道听途说就拿来乱说,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小的计较了吧。”
唐玳美目瞪去,嗔意三分。“什么您,我很老么!”
“不老不老,您,不,你,唐小姐你青春貌美,玉颜永驻。”说书的暗骂自己倒霉,一边擦汗干笑一边赔小心,那滑稽的模样看得旁人忍不住想笑,虽然不屑唐玳骄横又咄咄逼人的性子,但惮于唐门的势力,一时也不想强出这个风头。
此时客栈的人进进出出,喧然吵闹,却以唐玳一处最是引人注目,光线微暗的角落里,也就很少有人去注意,更不会去那桌旁的人。
“这真是一件错综复杂的无头公案,死了一个唐芸,却牵扯出一大堆的事情来。”
听了半天壁角,慕容云思才微笑着说出这个结论。
楚梦归目光一闪,不动声色地低头看着杯中浊酒。“何以见得?”
“唐芸死得蹊跷,恐怕你也不完全知道原因吧。”
眸子微敛,那其中荡漾起的琉璃色光芒如同夜色中的初雪,神色是贯有的平静柔和,而其中的锐利和深沉就隐藏在这重重表相之下,却少有人能看得清,只来得及被那层如风般的潇洒所迷惑。“你的看法?”
慕容云思收回欣赏的心思,晃晃食指道:“其一,六扇门的保密工夫是出了名的,没人可以从他们口中撬出半点消息,那说书的既然说了是六扇门从侍女紫陌口中得知的,那必然就是六扇门故意放出的消息,目的暂时不明。”
缓了口气,慕容云思续道,“其二,那支碧玉钗在其中起的作用很微妙,且不论它是不是唐门之宝,但是那些诱人的传说,也足够令其成为他人觊觎的目标,说不定正是有人听信了谣言,才引来唐芸的杀身之祸;其三,唐家的态度不用说了,从头到尾都很暧昧;其四,”慕容云思嘿嘿而笑。“那支碧玉钗在谁手里,谁就是凶手。”
“这样啊,”楚梦归从头到尾认真聆听,末了点点头,慢条斯理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样东西。“你说的是它?”
慕容云思定睛一看,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还真在你手上!”特意压低了声音,深恐他们这一桌成为众矢之的,但惊讶之下的嗓音还是惹来临桌不经意地回望。
楚梦归摸摸脸上的人皮面具,喃喃自语。“楚梦归不可能长成这样子,所以如果待会真因来人家追杀,就把一切推你身上好了。”
慕容云思哭笑不得,那人完全不是印象中第一次见面时的超然物外了。
陈启只顾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连唐玳那里的喧哗都充耳不闻,哪里还听得进慕容云思和楚梦归两人的低语。
“对了,上次你明明也戴了人皮面具,何以唐琳一眼就能认出你?”
“唐芸未死前,我们三人在一起喝酒,我就常戴着这面具。”
“真看不出来,”慕容云思啧啧惊叹。“原来你们的关系也如此好过,看她找上门的样子还以为你杀跟她是祖宗十八代结下的仇怨。”
楚梦归摇摇头,正想说什么,那边唐玳今天显然心情不错,两三句便打发了说书的,那人二话不说,抱了混饭吃的活儿掉头就跑,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杀他,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楚慕二人对望一眼,“你说这说书的是不是也有点古怪?”
楚梦归诡谲一笑,“好脚力,这么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
慕容云思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接道:“而且他一开始知道了唐玳的身份后,虽然极尽谄媚,满脸惊惧,眼底却丝毫没有害怕之色。“
“你有结论了?”楚梦归好整以暇,看着不久唐玳起身,也离开了客栈,这里的众人不约而同暗松了口气,,真怕她又砸了这场子。
慕容云思呵呵直笑。“他易容术比你高明得多多了,莫非是六扇门名捕,千面鬼神临非?”
倏然是鬼,倏然是神,面目无常,变幻万千,这是江湖人给他下的评语。
身为六扇门捕头,本就游走于官府与武林之间,介于官员与江湖人两种微妙身份,何况临非的易容术,确实独步天下,首屈一指,所以临非这个名字,在江湖中如雷贯耳,简直就是易容二字最好的注脚。
说书人的容貌,换作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是最容易让人遗忘的,这才是易容的真正高明之处。
“我承认我的易容术很拙劣,但如果你再说,我怕我会控制不了自己的手,把你推出去指认你为凶手。“楚梦归也笑,很矜持的微笑。
“小气鬼,喝凉水。”慕容云思不敢得罪这个看起来像君子,实际上和他一样是小人的人,只好借着揉脸嘀咕了一句。
陈启趴在桌上听得分明,直想笑却又不太敢,这两人的对话时而玄机重重,时而又像七八岁的小孩,幼稚得令人发笑,简直就是一对活宝。
“爷,楚公子,那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出去追临非?”
“追他干嘛?”慕容云思哼哼。
“不是临非故意放出消息引起混乱的吗?”
斜睨一眼,慕容云思懒得理他,反而是楚梦归笑着回他。“就算让你追,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临非吗?”
“呃……”陈启顿时语塞,也是,千面鬼神一转身就可以换个面目装束甚至身份的,只有他来找你,没有你去找他。“那通知官府,用正式的牒文召见他吗?”
慕容云思叹了口气。“说你聪明你还真笨。”
“啊?”被骂的陈启更形呆滞,下意识地望向楚梦归。
“追唐玳。”楚梦归浅笑,放下酒杯站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