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没有挑开她的盖头,反而在不远处坐了下来,酒杯碰到酒壶的脆响让她知道他正在喝酒,便也不出声,静静地坐着,任满室的冷寂在两人之间流转。良久,盖头猛地被掀开,她促不及防地抬眼,对上一双微醺却不失清明的眼睛,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触动了心,拥有这样一双眼眸的人,必定也拥有一颗干净的心,恍惚间,那张久远的几近模糊的笑颜又浮现出来。然而眼前的人与他是截然不同的,修长明朗的眉目,俊秀的容貌,还有微微翘起的嘴角,与那人平凡的容颜是不同的,久已习惯沉浸于等待与冷漠中的心,似乎再次活了起来。
“夫君……”
那人听到这两个字,眉宇之间不喜反忧,现出一丝的为难,让她羞涩期待的心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千晴,我想坦白地告诉你,娶你并非我的意愿。”
“我明白。”第一次在他面前开口,竟是意外的沉静,脸上想必也是没有表情的,与内心的挣扎和苦涩形成天壤,然而这本也是事实,不是吗,从一开始,他们都只是被牵线的傀儡而已。“我会和你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不会叫你为难的。”
听到她如此干脆地答应,君融阳原本思及她父亲的厌恶的心,反而稍稍愧疚起来,眼前纤柔的容颜,似不如印象中般差。“千晴,对不起,我刚才与你说话的语气……”
“没关系,”她反而笑了出来,之前的阴霾不知不觉烟消云烟,眼前这个人,细心而体贴,即使他对自己没有爱情,也是可以携着手走过一生的吧。“我能理解你为何如此对我,你也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的吧?”
“当然。”他舒了口气也笑起来,为她的善解人意,恢复了一贯的谈笑风生。“我想我们会是一对很好的朋友。”眨眨眼,交换着两人都知道的默契。
“是啊,朋友……”神色有着一瞬间的黯然,很快又绽开欢颜,也罢,能以妻子的身份与他做朋友,已是最大的亲近了吧。
那之后的日子,便是吟诗作对,举案齐眉,俨然一对神仙眷侣,众人无不欣羡二人的鹣鲽情深,君融阳似乎也很满足于眼前的生活。待她体贴而细致却又不失礼数,让她亦只能温柔地回应而将苦涩压入心底。在那一次次不经意间的瞥过,她总看到他的眼神恍惚飘渺起来,仿佛在看着她,又似透过她在凝视着另一个人。他是有心上人的吧,否则以自己的容貌和性情,怎么会从来不曾动过心,这样想着,心便愈发苦涩起来,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的心情便越来越甚。
一回,两人在园中对酌,醉意朦胧间,她分明看到那人透过她,望向飘渺的虚空,口中喃喃道出惊鸿二字。手中的酒杯蓦然落地,她却浑然不觉,甚至揪住他的衣袖追问。“你,你刚才在叫的那个名字是谁?”
君融阳仿佛一惊,酒醒了大半,望着她不说话,眼底的戒备一闪而逝。顾不上伤心,她只执着地要一个答案,却小心翼翼生怕惊碎了什么。
“你说的惊鸿,是不是惊鸿哥哥?”是那个拥住她,说要将娘亲分她一半的惊鸿哥哥吗?心痛而又幸福的感觉又再次泛起心头。
君融阳沉默了一下,出乎意料地承认了。终于知道了他所心心念念的人是谁,她却不知如何反应,一个是她的夫君,她下定决心要共度一生的人,一个却是生命中最美好的回忆,曾经的童年快乐,早已被她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想恨,又如何恨得起来,那温暖的笑颜,已深刻在心,再逐不走。
“他过得可好?”那样可以带着她四处发掘秦家秘密,又可以独自坐在树下静静看书,任花影满身的人,怎么会适合留在秦家?
“他就像不是秦家的人,我从来也不知道世上还有这般逸采风流却又懒散无比的人。”提起那个人,君融阳的眸子也变得如同春风拂水般柔和起来,连眉梢都带着笑意,让她看得怔怔一痛,他从没有在自己面前露出这般真心的笑容,却竟也是莫名的幸福。无论如何,能听到他安好,便也足够了。
“是的,他是个让每个有心人都极欲亲近的人呢。”双眸因为往事而笑意盈盈,望着眼前的夫君,一种突如其来的莫名情感让她冲动地覆上他的手,话语便这样脱口而出:“惊鸿哥哥是那样美好的人,见过他的人都不会不喜欢他的,我也不例外,你不喜欢我没关系,至少我们之间还有着共同维系着的东西,那便是他。”
“千晴……”没有去看那顿时复杂起来的容颜,她兀自浅笑凝眸。“以后有事,不要瞒我可好,夫妻本来一体,不是吗?”君融阳望着她,脸上不掩动容。良久,执起素手,轻轻握住。“自你嫁入君家,我从没有为你做过什么,执子之手,与子携老的誓言,由现在开始实现好不好?”
喉头微微哽住,她微垂下头没有说话,努力着不让泪水夺眶而出。其实她所要的幸福,真的很简单,曾经以为除了惊鸿哥哥与娘之外,这辈子自己再也不会得到倾心相待的人了……
“千晴?”那人以为她不愿意,语气有些失措起来。
“好。”她抬首,清晰地笑应着。
那一点一滴的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积累的。曾几何时,融阳提起秦惊鸿三个字,眼中不复昔日年少轻狂的迷恋,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怀念与感慨。然而他们却从此没有再见过惊鸿哥哥,秦家的无意院,早已人去楼空,余下的轻盈见到他们,尽管也时时笑着,却在眼底写着落寞,少了惊鸿哥哥的无意院,柳絮依旧漫天拂飞,却再也找不到童年的丝毫痕迹。
再听到他的消息,是在一年以后的一个春日里,她和融阳路过茶棚,听着往来的茶客高声纵谈着那个名字,溢美之辞不绝于耳。惊鸿公子医术超凡入圣,回春妙手名扬天下。他们倾听半晌,只对望一眼,皆笑得快意而欣慰。那样的人,终究也有了自己驰骋的天地,惊鸿翩然,这天底下,谁又有能耐抓得住那风般的心?纵使无法见到人,得知他安好的消息,便已知足了,那心底总有一个角落,在为他默默祈祷着。
流光稍纵即逝,溽暑时节一过,却依然没有感觉到半分凉意。
冷汗津津地从梦中惊醒过来,对上枕边人被她扰醒而担忧的神色,虚弱一笑。
“千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拿来毛巾擦干她额上的汗,关切问道。
喘息声渐渐平静下来,却依然有些心神不定。“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惊鸿哥哥了……”
君融阳松了口气,笑着抚慰道:“只是一个梦而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只是太想念他了。”
“是吗……”她低喃着,重新躺下闭上双眼,梦中的景象却仍不时在眼前掠过。梦中的惊鸿哥哥,笑得一脸决然,却一步步后退着,直至……堕下了那浪花万丈的滔滔江水之中!
千万不要有事,那样惊才绝艳的一个人,一定不会有事的……
想来,窗外秋雨晴时,一梦而起,依然能见到你笑着站在身前,一如初见时的灿烂。

番外《蒹葭》

在我的梦里,有一片茂密的芦苇,密密的芦花像一片灿烂的微笑,将野地的青苔和宁静浓缩成永恒的沉默。
芦花飞扬里,一晃,便是十六年的时光。
依旧芦花飞扬如雪,依旧夕阳残照如血,一切都没有老,老的,只是我曾清丽的容颜。
青鬓白发之间,晃过的,又岂只十六个春秋,再不见衣香鬓影的女子涉水而来,再不见执萧的少年娓娓而歌,十六个春秋里,一切都老了,空余的,仅仅是一份擦肩回眸的惆怅回忆。
十六年,弹指的芳华逝去,当年容姿无双的少女已成今日斜阳古道前脉脉独立的妇人,只是不知,那双惊鸿般的眸子可曾有过改变?
那个,名叫惊鸿的少年呵。
那年,我年方十四,仿佛枝上豆蔻的年华。
湖绿色的罗襦已被江水浸湿,长长的水袖被我高高挽起,露出清霜凝脂般的皓腕,长长的流苏缀在腕上,指间却缠绕着雪白的丝,芦花在身边上下翻飞,我知道,此时的我一定很美,江南的女子向来姿容清丽,更何况那年的我是江南最美的綄纱女呢。
柔软的丝在指间游走,不由兴起,随口唱起江南小令:“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婉转的歌声在江上回荡,擦擦头上渗出的薄汗,然后,便望进了一双让我永生难忘的眸子。
仿佛是苍翠的湖绿,折射出了蓝天的影子,竟是说不出的澄澈空灵,即使翻越季节的山峦,静候白露降临,那满目的芦花与天上的白云融为一体,绵延至月光亦不能及的地方。是飞花七月的明媚笑意,也是叶落漫天的清淡眸光,如一谭深深秋水,说不尽的惊鸿照影,道不完的溢彩流光。
面色不仅微红,轻轻潋衽,垂手不语,谁知那少年竟冲我微微一笑,却是仿佛暮葛流岚般的惊艳,不觉痴了,连手中的纱落入水中亦未察觉。只见那少年从舟上跳下,捡起水中的丝递给我,我慌忙俯身道谢,却见,那少年的脸庞竟也微红,虽只是一瞬,却被我看的分明,不禁抿嘴一笑。
然后,那少年也笑了。温和清淡的嗓音不带一丝阴郁的传来:“是惊鸿唐突,姑娘莫怪。”
惊鸿?微怔,可是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惊鸿,终是要照影的啊!
那日,我们在芦花荡里聊了很久,其实,一直是他在说,我在听。我静静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抑或淡淡的寂寞愁困染上眉头竟忽然觉的原来幸福可以如此简单。
只是,美好的日子总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或者,是我从来都未曾与幸福有过交集,虽只差一步,却总是擦肩而过。
临别之前,他为我吹了一曲,孤冷凄凉的月光下,那个孤寂的少年轻按竹萧,却是首熟悉无比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木之湄,溯回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汜,溯回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址……
一曲奏罢,半晌无话,唯那淡淡箫音,余音未散。依旧回荡。
明月,清溪,白衣,箫音,芦花,便同那个初春一到,沉淀在我的记忆。
只是如今,芦花依旧飘飞,人,却已老了,我已不再是当年的少女,而惊鸿,也已十六年未见,但那一次相逢,却犹如一梦。
也许,人生本是一梦,而我的梦中,有惊鸿照影,有芦花飞扬。

番外《月思》

留得淄衣在,月明待君来。留衣的名字,是有这种含义的吧。
她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呢,那段许久以前,仿佛只有流光水月般的童年早已被遥忘得彻底了。
然而印象中的那个少年,说这番话的时候,端坐在马车里,宽长的白袖随着车轮滚动一下又一下地晃着,平凡的五官上因为那双眼睛而令人难以忘怀。如春水,如夏花,笑得弯了起来,若有似无漾着一丝璀璨的星芒。眉宇之间一抹淡淡的悠然,淡淡的冷意,如山中青石,雨中翡翠,淡得仿佛可以将这红尘化掉。
我叫秦惊鸿。
惊鸿,那是她第二次见到他,却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好听的名字。
惟见幽人独来往,缥缈孤鸿影。
相比起来,留衣这个名字又算得了什么呢?总归是静静地在那里,待君将衣披上,待君莫以忘怀罢了。这,或许正是她的宿命。
而惊鸿,终归是要照影的。
瞧着那张真诚烂漫的笑颜,二十多年的生命里,第一次觉得有了温暖。
想必,少主也有这种感觉吧。不然,那样城府的人,不会费尽心机,只为了留下一抹淡然的灵魂。
于是淡然的少年终于沾染上了红尘之色,眉宇之间尽是为情所困。为他而心痛,只因他的那一句留衣姐姐,也因为,她喜欢这名叫惊鸿的少年。
喜欢他眉眼淡淡的倦意,一双明澈将世间冷眼看穿。
喜欢他把酒弄月时恣意的笑,更喜欢从那黑瞳不时滑过的点点狡黠。
江湖,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可以赏风吟雨的地方,可以醉眼卧看刀剑笑的地方,而其余,他是属于尘世之外的。
飘然而独立。
提着灯夜夜走在那林叶婆娑的小径上,而流光,忽忽过了三年。
那一段笑倚春风相对语的往事,早已埋在了不知名的腐草萤火之间,空余幽冷。
三年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冥月教,擎天门,相继灭了无数大小门派,成为江湖上真正对峙的两大巨头,而逍遥宫,天山仙府,依旧沉默,沉默到仿佛销声匿迹。
四大家族的风光早已不存在,上官并入擎天门,南宫为冥月教所收,秦家亦成为两者之依附,惟剩下君家,在苦苦维持。
天下,本来就是风起云涌,变幻莫测的。
少主,不,现在是门主了,依然笑得温柔,依然行得潇洒,只是眉宇间少了什么,又多了一丝阴霾,除了她,无人看得出来。
自三年前泰山之颠一战,他与封雪淮二人没有再见过面,所以她不知道封雪淮是否也是如此。
只是又如何?斯人已逝,再也无法挽回的痛,让她对少主,有了恨。
不止一次,夜阑未眠,半梦半醒之间,她徘徊在那道门前,想推进去,想质问他,何以忍心,对那样一个如风如月,剔透玲珑的人做到如此残忍的地步?
可是她终究没有,是因为看到那个寂寥的身影怔怔坐着,手中握着一个金锁久久动也不动么?她不知道。
如果可以重新来过,你还会不会伤害他?
我想会吧。那人笑得凄凉,抬首望月,连月也忍不住凄凉起来。只是我依然会坐在这里,等他回来。
他死了,还会回来么?
会的,这世间若无了惊鸿,却怎还会有人照影呢?
昔年种柳,依依江南,今看摇落,凄怆江南。
若真是如此,若他真能回来,她愿此生长伴青灯,换来伊人笑语殷殷。

番外完

外传《梦归之初遇》
1
慕容云思一直认为那次初遇,和那初遇以后的时光,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景致。
在很多年以后,两人都不再年轻,他在病榻前握着那人的手托孤时,脑海中仍然不时地回荡起那幅情景……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双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此时,正是圣天王朝庆历四十一年。
庆惠楼被誉为天下第一楼,不单由于其所出之膳食天下一绝,更因为它四面环湖,除了一条连接岸上的石道,简直是凌空破水而出一般,和风来时,帘纱萦轩楹而动,若是俯而望之,更可一收翠湖之景,波水粼粼,小舟轻划,便是一幅烟云氤氲的泼墨山水,莫怪四方高朋慕名,座不虚席了。
现在还是晨曦初起之前的时候,庆惠楼中冷冷清清,少了铮铮的琴声和谈笑的客人,反倒有几分清静无扰的景象。小二难得可以打个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也不见掌柜过来呵斥他。
“公子,这么早这里只怕还没开始做生意吧?”清清爽爽的声音响起,在这个清凉的早晨听起来也分外舒服。
小二却被这句话一惊,什么瞌睡虫都跑光了。抬头一望,有两个人正踏入门槛。
为首的一身黄衫,手握折扇,人生得俊俏,看上去也是贵气得很。后面那一个也是长得端正,打扮清新,看起来是侍从模样。
“人家既是打开了门,又岂会不作生意。”黄衫人应道,声音不大,自有一股沉稳。
一听这话,他揉揉睡眼,赶忙迎上前陪笑,“怠慢两位了,现在虽然早了点,也还是有做生意的,二楼风景更好些,请随我来。”
那黄衫人被小二引上了二楼,赫然发现整层空荡荡的,惟有靠窗处坐着一人,正悠闲地缓品清茶,脸微侧向外,似乎是欣赏景色,因而看不清他的容貌。那人斜斜靠在窗边,单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有了一种慵懒的优雅,令人不由想起魏晋前朝时的名士。
小二注意到他的凝视,边解释道:“那位楚公子是咱们庆惠楼的常客,无论是否出门远游,每到时令,总要这里尝尝鲜,这不,这几天也常来。”
黄衫人目下微敛,没有说话,旁边的侍从却似乎嫌他话多,打发了小二:“上一壶香茶和几碟糕点,不用你招呼了。”
“好的好的。”小二笑着,腾腾下了楼去。
黄衫人径自也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好就在那楚公子对面。
视线掠过那张脸时,连阅尽美色的他也不由微微怔了一下。以前读尽古人书,今日方知“面如冠玉”四个字的含义,先前只觉得他举止雍然,气度尔雅,现在看来若是配上这张流光溢彩的脸庞,怕也不逊明月几分。只是那人虽姿容整丽,眉宇之间却自泛着一股淡淡的倦意,仿佛看尽千帆的沧桑,然而在眼角处又多了几分飞扬的神采,异常矛盾又出奇地谐调,让黄衫人无端地心一揪,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那人像是浑然没有感觉到黄衫人的注视,径自欣赏着楼下的景致。见他如此专注,黄衣人亦不由转过头,俯目四望,除了几只早起的鸭子在聒噪地拍着水外,什么也没有,值得他看得如此入神?
“公子,我们要找的……”身旁的侍从急急道,却被黄衫人制止了。“看景不在景,而在心。”那人忽而开口,没有转过头,带点懒洋洋的语气,却像极了那低吟的金石之声。
黄衣人眨眨眼,知道他是在对自己说话,亦笑着答道:“阁下说得好,可惜我心不在此,景致再好也入不了眼。”
“哦,既是俗人,就不要玷污了这片大好景致。”依旧是慵懒的语气,甚至连眼睛也是微闭着的,晨曦从窗口斜照进来,将那长发和大半面容笼罩在一片金黄色下,看得黄衣人心中一动。
这简直是有些挑衅了,却很像狂士出言无忌的作风。黄衣人制止了侍从急欲出口的呵斥,依旧笑容不变。“因为是俗人,才要来这种仙景熏陶,希望沾点仙气。”不亢不卑,一句话,不着痕迹地化解了。若是此时那人发怒,便也成了他口中的俗人了。
青衣人这才转过头来,认真地打量了他一下。
黄衫人也自大大方方地任他评估,顺便还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在下慕容云思,未知公子大名是?”
那人托着腮,不答反问:“我从未在江南见过你。”
黄衣人笑答:“我从北方来,找一个人。”
“公子,你……”侍从急道,像是怪他把行藏泄露了。
那人也为他的老实微微怔了一下,这回嘴边带了点兴味的笑意:“我姓楚,楚澹武。”
“楚公子不介意我们同一桌叙话?”慕容云思打社随棍上。
楚澹武微微一笑,“我要走了,若是有缘,自会再见。”手搭在横栏上,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子轻轻一俯,人便失去了踪影,只余下那宽大青袖划出的优美弧度还在慕容云思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公子爷,他的武功很高!”一旁的侍从陈启低呼。
“哦?有多高?”
“只怕在江湖上排名五位以内。”陈启算了算,提出最保守的估计。
慕容云思望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微笑不语,将那个名字在心中回味再三,楚澹武,澹武么……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所谓的初遇,毫无情趣可言,有的只是两个人互相评估,互探底细而已。
许多年以后,当慕容云思很得意地说起那次初遇,认为楚梦归是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答曰“我是想激怒你然后把你踢下楼的。”“为什么?” 慕容云思不信。“你记不记得你那时老在笑?”“记得啊,”慕容云思抚抚脸皮,“难道是我笑得太好看了,你嫉妒我?”那人依旧懒洋洋地望了他一眼,为他多年不变的厚脸皮惊叹。“太恶心了。”“什么?”“你的笑容太恶心了。”以不容置疑的语气下了结论,那人翻了个身继续睡觉,留下自尊心严重受挫导致几天难以成眠的慕容云思在那里发呆。
事实总是残酷的。
描金扇子抵住唇角,怀疑的眼神瞟向身旁同样张口结舌的随侍。“你确定这里是人住的没错?”
说人住的已是不错,这座摇摇欲坠,朽梁腐木的宅子看起来就像百年鬼屋,而且还是闹得很凶的那种,破烂的大门虚掩着,从门缝中望去,唯一能看见的便是一片黝黑和幽深,令人发悚。
“明明是这里没错啊……”陈启抬眼,迷茫地喃喃自语,觉得自己的双腿像已被定住一般,再也没有向前迈进一步的勇气。
慕容云思轻哼一声,大步流星便往里走,余下跳脚不迭又不得不赶紧追上去的陈启。“哎,公子爷,等等我,小心点呀……”
推开咿呀作响的门,忽略它似乎有迎头砸下的危险,慕容云思继续前行。
傍晚的霞光斜斜铺在飞檐一角,依旧还可以看出当年的恢弘,也为宅子蒙上了一层神秘,仿佛随时会有神怪志异中那般白衣娉婷的女子自里面走出来,向他盈盈下拜。慕容云思承认自己此刻的心神飞得有些远了,浮想联翩,已不在眼前这景物上,直至陈启的连声呼唤将那几分魂魄唤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