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蜡烛燃成了小小的一坨,身上纵横的蜡油就像包裹着一滴又一滴的眼泪,即使面上怎样的无动于衷,心里却是匮乏的。
顾眠是在夜里十一点的时候到家的。他打开门看到抱着膝盖坐在地板上的区晓觉时,他伏下身,愧疚地说:“他们一直没有散,我也不好意思走。”
区晓觉笑了笑,想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腿酸楚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他松了松颈项上的领带,她闻到了他身上酒精的味道。
“你喝酒了?”她说。
“一点点。”
“那是什么?”她指了指他提回来放到门口的袋子。
“哦,同事送的礼物。”他简单地说。
“佟棼棼送的?”她的声音冷淡了起来。
他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迟疑地说:“是。”
“是什么?”
“没打开,还不知道。”他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想收的,但她…”
“我能看看吗?”区晓觉突然打断他,问。
顾眠停顿了一下,还是把袋子拿过来,是个用玻璃纸包装好的细长的盒子,有两条米色的带子一横一竖地束着。她接过来摇晃了一下,不太确定是什么。
她扯掉带子,撕开玻璃纸的口子,原来是一条领带,牌子是GUCCI。
“这挺贵的。”她说。
“晓觉。”他紧张地握住她的手,被她挣开了。
她打开盒子的包装,看着那条浅灰色带深蓝色圆点的领带,说:“知道她为什么送你领带吗?”
他看着她。
“是因为她想要拴住你。”她的嘴角扬起笑容,“她喜欢你。”
“晓觉。”他看着隐忍的她,充满了担忧,“我会还给她。”
她举着领带在他的颈项处比了比, 笑着说: “ 挺配你的,她很会挑。真的不错。我是说真的,这条领带很漂亮…”
他错愕地看着区晓觉,她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骗我!”她突然愤怒地把领带往他身上一砸,厉声说。
他说不出话来。
“她给你发短讯了,你不是答应不会跟她有私下的联系吗?为什么你要这样?”
“她在公司的联系录上找到我的手机号…”他解释。
“咳嗽药呢?她为什么要给你,为什么不是别人,为什么你的抽屉她可以打开?她这样光明正大…”她一连串的追问。那一条短讯,和今天的领带,突然间让她歇斯底里起来,她是如此害怕再被他欺骗——再一次信任他,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量。
但原来所有的信任都是经不起推敲的,蛛丝马迹的怀疑就会让她崩塌掉。
他看着情绪激动的她,努力地想要抱住,安抚她。但她浑身颤抖,只是胡乱地推开他。
“不要碰我,你这个骗子!”她声嘶力竭。
在这一声“骗子”里,他的手缓缓地垂了下去。
“你始终不信任我。”他说,“所以你从来不去参加我的聚会,不去见我的朋友,也不让你的同事知道…甚至在你打电话的时候,你也不要让别人察觉我的存在。”
她悲愤地看着他:“你是在弥补吗?”
他迟疑着没有回答,在他的内心,其实是有这样的因素。他总是告诉自己,要对她好,要对她更好。
“我说对了?”她颤声问。
“晓觉,你听我说…”
“不,不要!”她突然疯狂地抓住那条领带在房间里翻找,她找到了一把剪刀,她狠狠地朝领带剪下去,因为用力,锋利的刀刃刺到她的掌心,而她还是一下又一下地剪着领带,好像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撒出来。
原来她从来没有真正地信任过他,所以她从来不去见他的同事朋友。
她不想把自己变成这样,她忍过,但没有忍住。她到底是一般的女子,会吃醋,会嫉妒,会抓狂,也会丧失理智。
他们很快就和好了。当他站在电台的马路对面,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朝他走了过去。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夜里的时候,她紧紧地蜷在他的怀里,他微微一动,她就会醒来。他们的身体是如此接近,但又为何感觉如此疏离呢?
有一天,她在书上念到一句话:爱情到了某种程度的时候,是没有前途的。
她被镇住了。
她在想,她和顾眠的感情,会有前途吗?他们之间总是无法地坦然相处,这是她心里最无望的部分。
他们谁都没有再去提过佟棼棼,她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接着听众的电话,倾听他们说自己的情感故事。好多次她都想把这些统统告诉夏千,但她知道,夏千一定会让她离开顾眠。是的,她从来不看好他们的感情,她对顾眠有着抵触的情绪。
顾眠在工作上越发如鱼得水了。他的薪水涨了又涨。
有一天他带着她到一个环境颇好的小区,指着上面的一层说:“房子有点小,而且还要还房贷,不过我想以后一定会还大房子的。”
她诧异地看着他:“怎么突然买房子?”
“不好吗?”他问。
迟疑了一下,他又说:“交首付的钱有一部分是那张卡里的。”
她立刻明白了,他始终是想要把那些钱还给她,给她银行卡她不收,他就买了这个房子给她。也许介意过往的人,不仅仅是她,还有他。
这一次,她没有拒绝。她在想,是不是她接受这个房子,他就不会再有弥补的心理了呢?他们之间为什么就不能像其他的情侣那样自然简单呢?
区晓觉在阳台上看书的时候,天开始淅淅沥沥地下雨,她想了一下,顾眠今天是没有带伞的,思忖了许久她终于起身,换了外套拿了伞出门。她从来没有他的公司接过他下班,这一次竟然变得有些期待和紧张。
下了的士,她拿出手机想拨个电话过去,想想,也许他正忙着,迟疑了下收起手机,走进他公司对面的咖啡屋。傍晚的时间,咖啡屋里并没有太多客人,她选了靠窗的位子,点了一杯柠檬水。单人的布衣沙发,舒适的抱枕,透过清冷的雨她静静地望着街对面。
顾眠出来的时候,区晓觉下意识地站起来,但旋即她停了下来。顾眠是和他的同事一起出来的,他走在中间,显得格外笔挺英俊,岩石灰的衬衣,卡其色的西装裤——他已经从沉默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男人,自信的眼神,淡定的表情,沉稳睿智。他的身材更加挺拔,轮廓更加坚毅。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审视过他,原来时光竟已过去多年。
他离开同事后,下到台阶处想要拦一辆的士,这个时间很不容易拦车,没有一辆空车经过。区晓觉的嘴角扬起一些笑容,她看到他有些无奈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手或者皮包遮在头上,在雨中狼狈不堪。
她握着伞走出咖啡屋,想要立刻出现。她想他一定会很惊喜,没有想到她会来接他吧。
只是刚向上前的时候,她看到佟棼棼举着一把伞拍了拍他的后背,她收住了脚步。
佟棼棼举着伞对他说了几句,他迟疑了一下,从佟棼棼的手里接过了伞。
他们朝前走去,并没有看街对面一眼。有一辆车疾驰着从区晓觉身边经过,溅起的水花湿了她一身,而这时,像是心灵感应一样的,顾眠的目光正好望到这边。
区晓觉觉得很难堪。
她穿着浅白色的外套,泥水甚至甩在了她的脸上,湿漉漉脏兮兮的样子格外狼狈。她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顾眠在见到她时,立刻把伞还给佟棼棼,他朝区晓觉这边跑过来,而她就愣愣站在那里,像个十足的傻瓜。
“不要紧吧?”他抬起衣袖擦她的脸,她的头发。
佟棼棼这时也举着伞过来,她穿着干练的套装,小西装里面是黑色衬衣,胸前的口子被绷得紧紧的,职业又魅惑。
“多幸福呀,女朋友来接你。”佟棼棼笑着说。她的笑容看上去非常真诚,但区晓觉并没有回应她。
顾眠接过区晓觉的伞:“怎么没给我打个电话?”
“怕打扰你。”她轻声说。
“这里不好打车,我们去路口那边吧!”佟棼棼依然笑着。
区晓觉很沉默,身体语言明显表示出她没有和她交谈的意愿,佟棼棼也察觉到了。
佟棼棼伸手拦了一辆的士,她打开车门的时候,区晓觉迟疑了一下还是坐了进去,顾眠坐到后座,然后佟棼棼拉开前排的车门,坐了进去。
区晓觉有些讶异,顾眠解释地说:“她住在关山,和我们顺路。”这一次,区晓觉深深地望了他一眼。
他们到家的时候,区晓觉一直没有说话。
“快去换衣服!”他笑着,推了推她的肩膀。
她朝卧室里走去。
“你今天等了多久呀,应该打个电话。”他在门外说。
她默默地脱了身上的外套。
“晚上我来接你下班。”他说。
她依然沉默。
他终于忍无可忍“啪”的一声推开门,闯了进去,她下意识地用双肩护住前胸,警惕地看着他。
“我很少和她一起坐车!”他说。
“她最近才搬到那里,跟所有人都说过。”他说。
“在公司里我很少和她说话…区晓觉,你到底什么意思?”他不由得扬高声音。
她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后,一字一字地问:“你是在心虚吗?”
这句话让他的脸色变得灰白,就好像被打回了原形。
“我没有。”他眼神颓败,喃喃,“我,没有。”
他转身走出去。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区晓觉如虚脱一样跌坐下去,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和他相处。
是她没有自信了吗?
看着越发出众、优秀、成功、夺目的顾眠,她觉得自己灰暗了下去。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忘记十六岁那年发生的事,那是她心里的隐疾,永远都无法愈合。她总是觉得她不再纯净,她已经不再是她了。
是太害怕失去,才会如此鲁莽吧。
后来顾眠说,如果她不喜欢他在那里上班,他就辞职。
他可以换一份工作,其实她知道问题不是这份工作,而是她的心里充满了许多的不安。清浅稀疏,或者浓墨重彩,但始终在那里。
她告诉他,他不必这样做,这份工作是他喜爱的,又做得如此好。再后来,她察觉到顾眠回到家的时候,会把手机关掉。
他害怕任何一个来电或者短讯,都会让她觉得不适。他竭尽所能希望得到她的信任,内心疲惫。
他买的那房子已经装修好了,区晓觉去看过一次,墙壁上挂满了区晓觉的照片,是她喜欢的田园风格,碎花的窗帘,同色系的桌布,在阳台的位置有白色小圆桌椅——他知道她喜欢坐在阳台上看书。
“喜欢吗?”他问。
“嗯。”她点点头。
这一刻,她无比热爱这房子,这里会是一个家,是她和顾眠恋情的盛放之处。情侣的拖鞋,情侣的茶杯,情侣的牙刷…每一样饰物都如此花心思。
她深深地看着面前的这个人,觉得这便是永远了。
还有什么承诺比他给你一个家,更浪漫的呢?
圣诞节前的日子,顾眠说他父母回来,他希望带她去见一见他的父母。
“到时候再说吧。”区晓觉想了一下又说,“要不你先陪你的父母,最近不用过来。”
他迟疑了一下,说:“也好,我们回去那边住。”
但区晓觉始终没有去见他的父母。他打电话过来的时候,她只是找了借口搪塞过去…他是如此敏感,只是一次便知道她的意思。现在的她还不太想去见他的父母。即使非常失望,但他也没有再勉强她。
他的父母待了几日就回去了。
但他们走的那天,他打电话说,房间里还有些没收拾的,他第二天才回。
区晓觉自知有些理亏,便去了那边房子找他。
她有钥匙,打开房间的时候,顾眠并没有在。她等了他许久,直到实在是太晚,她必须要赶到电台去上班了,才不得不离开。
下楼,拦下的士,心里还在想,明天一定要主动给他打个电话。她随意地看向车窗外,她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手握住窗户的边框再朝身后看过去。
“麻烦你,往回。”她颤声对司机说。
一个转弯,司机稳稳地转了方向。区晓觉觉得非常混乱,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她在那一瞥中看到了顾眠,他身边的人,正是佟棼棼。
怎么是她?怎么会是她?
下的士的时候,她腿软得迈不开步子。她真的看到了他们,顾眠是喝得酩酊,而佟棼棼紧紧地扶着他,她的身体贴在他的身上。
好几次他差点摔在地上, 这是区晓觉从未见过的顾眠——消极、颓败、毫无斗志。
但他的这一面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显露过,他在她的面前,把自己的情绪都隐藏了起来,即使愤怒的时候也在拼命地隐忍,而在那些别扭之后,他会主动地示好。
她让他是如此辛苦。
她静静地坐在小区的花园里,看着那扇窗户后明亮的灯光。
她神色恍惚地给程云打了电话请假,她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是坐在这里,没有勇气上去敲门,也没有勇气转身离开。
她的身体变成了一堆棉絮,混沌不已。
佟棼棼下来的时候,区晓觉站了起来,她看到了她,脸突然涨红了,只是急匆匆地从她的面前过去,很仓皇。
区晓觉想要告诉她,你的毛衣穿反了,背后的花纹到了前胸,很难看。
但她静静地看着佟棼棼像逃一样离开,脸上就好像被人狠狠地闪了一个耳光,那么疼。
她在楼下站了整夜。
肝肠寸断。
区晓觉生病了,低烧、咳嗽、盗汗。
她在梦中被怪兽追赶,她逃了许多的地方,惊慌失措。
她终于被逼到了角落里,在怪兽巨大的阴影里她瑟缩成一团。
醒来时,窗外是黄昏。天际边是殷红的晚霞,被镀了金边的云层重重叠叠,很好看,而那些金黄的颜色落入眸子的时候,却变成了一根一根的银针。
比起醒来,她其实更愿意还在梦中。
顾眠的背靠着床沿,头向后躺着立在她的身边,他在沉思。
记忆纷沓而至的时候,她的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伤口,鲜血淋漓。
佟棼棼穿反的毛衣。
毛衣穿反了。
她咳嗽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很痛。
他赶紧递水到面前:“快喝一口。”
她看了他一眼:“怎么没有上班?”
“请假了。”他说,把杯子递到她的嘴边喂她。她喝了一口,甜甜的,是冰糖梨子水,润肺止咳。
“你怎么回来了?”她颤声问。
“今天早上回来,看到你倒在床上,病得厉害,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他有些责备地说。
她深深地望了他一眼:“怕打扰你。”
“ 怎么会? ” 他直视她的目光, “ 你随时都可以找我…昨天你来找过我?”
她想了想,点点头.。
“昨天跟同事出去聚会了…有个同事升职。”他又问,“你什么走的?你把房间收拾过了。”
“要赶着去电台上班。”她垂下眼,撒了个谎。
“以后给我打电话。”他说着,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现在退了,回来的时候真把我吓住了,你说要是我今天也不回来,你也不打个电话,一个人病在房间,多担心呀!”
她虚弱地笑了一下:“我没事。”
她始终没有提那个晚上的事,她知道只要她一提,他们之间就结束了。
不说,就没有改变。永远不说,就永远没有改变。
原来我们都是掩耳盗铃的傻瓜。
10.第10章 对不起,我爱你!
夏千是在四月的时候回来的。区晓觉在机场灼亮的灯光里就见到了她,她戴着一顶宽边沿的贝雷帽,一条蜡染的蓝底红花的大摆裙,修身的V领上衣和细长的高跟鞋,显得非常有女人味。
她呼啦一声跑过来一把抱住区晓觉:“想死我了。”她又捧起她的脸,在她的脸颊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区晓觉笑着推开她:“别闹了,都在看呢。”
她挽住她的手臂,夸张地说:“感慨呀,我好不容易才回到地球。”
“那你之前去哪里了?”区晓觉偏着头问。
“银河系的某个星球去了。不过那里不好玩,所以我又回来了。”她和以前一样开朗明媚,区晓觉的心里稍微安稳了一些。她终于在追随林家聪的路上,停了下来。
“你怎么才来呀?”夏千不耐烦地嚷了一声,区晓觉顺着声音看了过去,怔了一下。
是郑逸峰。
她许久没有见过他了,他亦没有来找过她。
他的脸上都是尴尬,看到区晓觉的时候,踌躇着不知是否上前。夏千把区晓觉朝他面前一推:“你这个浑小子,到底怎么惹了她,还不赶紧赔礼道歉!”
郑逸峰嗫嚅着看了区晓觉一眼。
“最近好吗?”他迟疑地问。
区晓觉点点头:“你呢?”
“干吗这么生疏?”夏千一手挽住区晓觉,一手挽住郑逸峰,“有没有在银杏包一桌给我接风?把沈小娟、宋康他们都喊上,舒雯这妞竟然跑到国外念博去了,我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她念书这样好?”
夏千一个人喋喋不休,像是一个话痨。完全不去理会另外两个别扭的人。
沈小娟来的时候,带来的人并不是陈天。她跟大家介绍,他叫刘涛,是个眼科医生。席间,看得出刘涛对沈小娟很上心,为她布菜,拿纸巾,侧过身专注地听她讲话。
他们都没有提到陈天,这个人就像一页书,不着痕迹地被翻了过去。
吃过饭,夏千又张罗着要唱歌,她精力旺盛,情绪高涨,她不停地说,不停地笑,却显得有些反常。
区晓觉从包间出来,去露台那里吹吹风,她给顾眠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他们现在在唱歌。他叮嘱了几句,便挂了电话。夏千回来,暂时住在她那里,顾眠也就去了那边住,原本今天他是要来的,临时有任务只好约了第二日给夏千接风。
刚吃饭的时候,她喝了一杯红酒,觉得有些微热,用手扇了扇风。
“晓觉。”听到声音,她转身,是郑逸峰。
她抿了抿嘴唇,低垂了眼。
“我一直想找你。”他愧疚地说,“我想跟你道歉。”
她的手握紧了手机。
“那些照片网上已经没有了,我找人都屏蔽掉了。”
“谢谢。”她轻声说。
他愣了一下,觉得这声“谢谢”格外刺耳。
“恨我吗?”他问。
“都过去了。”
“我只是…只是因为喜欢你,才做下蠢事。”
“都过去了。”她重复一遍。
“我一直想道歉,但又很怕面对你,只好跟夏千联系,知道你的一些近况…好多次我都在你家楼下,看到你,还有顾眠。”
“真的,那都过去了。”区晓觉看着他,“以前你一直对我很好,我相信那不是恶意。”
郑逸峰怔怔地看着她,他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又难以置信——她原谅了他,她这样轻易地原谅了他。
一行人唱到凌晨才散去,区晓觉和夏千到家的时候,夏千立刻扑到沙发上去:“嗓子都快唱跨掉了。”
区晓觉去倒了一杯水给她:“很累吧。”
夏千把头埋在沙发上,一动也没有动,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夏千已经睡着了。
半晌后,夏千幽幽地说:“我放弃了。”
“他结婚了?”区晓觉问。
“不是。”
“那他又谈恋爱了。”区晓觉又问。
“不是。”
“怎么回事?”区晓觉不解地问,这太不像夏千的风格,从大一认识林家聪开始,她就在追随林家聪,怎么突然间说放弃就放弃了。
夏千坐了起来,她接过区晓觉手里的杯子,猛地喝了一口,又顿在桌上,抹了抹嘴:“他说他不爱我,他说他永远也没有办法爱我。”
林家聪开始跟夏千玩战术了,他辞职后对他的工作去向全方位地保密,甚至对秦丛也说了假话。他就是不想要让夏千再找他。
知道他在哈尔滨的消息已经是夏千毕业半年后。有人遇到了他,辗转地夏千就知道了。她第一时间奔赴哈尔滨,那个时候她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他一番,她对自己说,就算他躲她躲到地球的尽头,她也要把他找了出来。
第一次见到袁晓,林家聪和她从公司的台阶下来,见到夏千的第一个反应是和袁晓拉开了一段距离。夏千迎上去,她说:“林家聪,你也在哈尔滨呀,真是巧。”
他警惕而意外地看着夏千。
夏千在他工作的那栋写字楼里也找了份工作,她每天都找着机会去遇见林家聪,她对袁晓充满了抵触情绪,从成洁到罗萌萌,再到袁晓,夏千觉得她成了一个排雷的勇士,在不停地排着林家聪身边的那些炸弹。
直到有一天,林家聪终于无法忍受,他给夏千打电话,他说:“我们谈谈。”
夏千几乎要喊万岁,她换了衣服化了妆盛大地出行,那是第一次林家聪给她打电话,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的时光从指缝中过去,终于有了一丝曙光。换衣服的时候她特意穿上了新买的内衣,她甚至在想,如果林家聪今天晚上对她不轨,她立刻就接受。
她一直在笑。她还想给区晓觉打个电话,告诉她,革命快成功了。
林家聪就站在街口,月光下他的身形修长挺拔,夏千朝着他奔跑过去,因为她从未让他等过她,她这么努力地想要靠近他,破坏他的恋情,厚脸皮的纠缠,马不停蹄地追随…她一直望着他,他的目光突然变得错愕。而夏千的身体开始下坠,然后重重地跌进了一个很黑的洞里,很潮湿和难闻,几秒的空白后她好不容易站起来,终于明白自己掉进了路边的下水道。刚才朝林家聪奔跑的时候,她的眼里只有他,所以根不没有看到旁边放的井盖。
幸好只是一米多深,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看见了林家聪。他惊慌失措地说,夏千,你没事吧?你都好吧?她笑起来,其实一点也不疼,但眼泪涌了出来,多少年了,他第一次带着关切的语气和我说话。她总是想,如果林家聪能够喜欢上她,她就是死也值了。但是她死了,谁还会像她这样的喜欢他呢?喜欢他的时候,她很怕死。
林家聪拽她上来。他的手很用力,她狼狈不堪地爬出下水道。
他只是问她摔着哪里没只是问她要紧不只是坚持地要把外套给她披上。
她一抬手紧紧地抱住了他,他们在皎洁的月光下拥抱,俊朗的男子和温柔的女子,他们看上去如此般配,如此深情。
只是他冰凉的声音传来:“不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她在他的怀里拼命地摇头。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我一直想告诉你,但难以启齿…我不喜欢女人。”
她猛然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她盯着他看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咯咯地笑起来:“林家聪,为了拒绝我,你真是想尽了办法。”
“这是真的。”他注视着她,静静地说。
她笑得快喘不过气来:“那成洁呢?你的初恋呢?你交往过的那些女友呢?”
“是幌子。”他的声音抖了一下,“是掩饰的幌子。我很害怕,所以我想试试,我是否有感觉。”
“那么有吗?”她收住笑容,问。
他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不和我试试?”她急躁地问。
“因为…不愿意伤害你。”他顿了一下,逼开她追问的目光,“你真的喜欢我。”
“所以你只是逃?”
“我不知如何告诉你!”他的语气充满了痛苦,“跟袁晓没关系,跟罗萌萌或者成洁都没有关系…”
追逐林家聪对夏千来说说就像一场俄罗斯转盘,她一直那么固执地认为,只要她坚持不懈地放枪,总有一枪会击中林家聪——总有那么一天,林家聪会爱上她。
她放了全部的感情,用了很多的时间,有时候她都觉得自己没皮没脸,但她就是不放弃。
现在她终于能放弃了,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她从来不去怪林家聪到现在才告诉她原因,她只是想,是林家聪告诉她了,她还可以这样去喜欢一个人。很多人都不曾真的爱过,她有,所以,一点,一点也不难过。
或者有的难过,是为了林家聪吧。
因为他的心里喜欢的那个人,是永远也没有办法相爱。
未来,各自安好。
区晓觉在收拾行李,她打算回家。卢悦清和区海城一直都希望她能回去,她想,她会在家里住一阵子,然后再选择一所学校,出国念书。
以前一直下不了决心,是因为顾眠,但现在他们分手了,她也没有留在这个城市的理由了。
她已经向程云辞职了,在电台工作了快三年,说离开就离开,她还是有些不舍。程云问她是不是另外找了更好的职位,她亦没有解释。
或者,这样被误会的离开,会让情感少一些负担。
顾眠来找过她很多次,但她只是闭门不见。那些夜里,她在窗帘后面看到他徘徊在楼下,他的手指间有或明或暗的亮点——他竟然开始吸烟。
从厦门回来的时候,他见到了佟棼棼。她把那张给区晓觉看过的纸张递到顾眠的面前。
他的脸突然变得灰白,手指攥着那张纸,几乎要攥出水来。他知道为什么区晓觉会说分手了。她说,那是一次蜜月旅行。
那个时候,他不明白。现在明白了,那是她的结束。
“其实她很让我意外。”佟棼棼认真地说,“我以为你们会很快分手的,但没有想到是现在。”
他愤怒地盯着她。
“那一次,还记得周海文升职请客的那一次吗?你喝了很多酒。”她顿了一下说,“我送你回家的时候,看到她了。”
他想起他问过她是否去过那边,她说有。第二天的时候她生病了。
“她看到我扶着你。”佟棼棼说,“但她竟然没有上前…她就站在我们的身后。送你到家后,我在窗口那里看了一会儿,她依然在那里,竟然没有勇气上来敲门。我想,她真的很喜欢你吧,喜欢到了胆怯,毫无自信。”
他愤懑地质问:“为什么不对她解释?”
“为什么要解释?”她挑衅地看着他,“既然她误会了,那就让她误会吧。”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顾眠颤声问。
“我喜欢你!”她理直气壮,底气十足。
他哀伤地看着她。他如此后悔,为什么没有听区晓觉的话,离她远一些呢?他一直以为是区晓觉多心,甚至他有时候也希望区晓觉能为他吃醋,现在的她从来都不说喜欢,从来不会表现出依恋他,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握不住她的心。
他不安。
他总在想,她是否原谅他了吗?
但现在,他终于失去了她,他错了,真的错了。但他还有什么资格去乞求她的原谅呢?她已经原谅过他一次了,而这一次,他连去乞求她原谅的勇气都没有。他只是站在她的楼下,或者在她出门的时候,默默地跟着她走一段路。她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忧伤,他的眼泪几乎落下来。
“知道吗?”佟棼棼说,“那天送你回家后,我在你家做了一件事,我把毛衣脱下来故意穿反了,然后我下楼。她看到我了,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他扬起手来,想要朝面前的女人扇过去。
“就算那一次我们没有上床,但后来有!”她凌厉的声音让他的手颓败地停在空中,终于缓缓地落了下来。
她说得对。
就算她用了手段,但他真的背叛了她,这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已经被流放了,再也回不到她的身边。
他痛恨自己。
那是公司组织的一次去附近度假村的活动,他被同事逼着喝了不少的酒,头晕晕的,后来就回到房间睡了。听到门响的时候,他以为是和他同房间的同事回来了,并没有醒来。迷糊之间他感觉到一个温暖的身体靠了过来,一双绵软的手在他的身上游走。
半梦半醒之间,他由着这种滚烫的感觉在身体上跳跃。
直到彻底醒来,大错已经酿成。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佟棼棼看着他,她的脸上都是泪,她说,我爱你。知道吗?我很早很早以前就爱着你。
有时候爱是温暖,是幸福。
有时候爱就利刃,是摧毁。
佟棼棼用她自己的爱摧毁了顾眠的爱。
他知道,他再也没有办法拥有她了。
即使他说他可以把心刨开来给她看,证明他的心里,有她,只有她。但,她会信吗?
他爱她。
机票已经订好了,是在一个星期后。
手术是在星期一。上一次原本是要去的,但郑逸峰阻拦了她。夏千替她跟医生另外约了时间。她是执意不愿意留下这个孩子,她也不打算去告诉顾眠。就这样离开,也许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慈悲的事。
有时候也想,后悔吗?后悔在十六岁的时候遇到这个人,但怎样想,答案都是不确定的。他给过她伤害,也给过她许多幸福的时光。她记得他的好,点点滴滴,细腻而深刻。
“他今天没有来。”夏千站在窗口的位置看了看。
区晓觉看到茶几上的钥匙,才想起她一直没有还的,还有一样东西,那边房的钥匙。他已经装修好了,他已经求婚过了,如果她去忽略,她还是可以和顾眠生活在一起,还有他们的宝宝。这个宝宝会是模样?眼睛会像他吗?顾眠的眼睛非常清澈,她一直都喜欢。只是想想,又凌乱了情绪。是已经决定不留下这个孩子了,她不能心软。
夏千坐到她的身边, 认真地看着她: “ 你想清楚了吗?”
她点点头。
她不会再去想这个问题了。
很快她就会离开,在遥远的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不管顾眠和谁在一起,是佟棼棼,又或者不是她,她都不会去在意了。曾经的她,很没有自信,曾经的她,有很多的不安,但现在,种种的情绪都尘埃落定。
电视一直放着新闻。
她和夏千在打包最后的一些东西。
有个画面,切到了一场车祸。区晓觉随意地扫了一眼,主播说这是发生在昨天凌晨的车祸,一名男子在醉酒后驾驶着一辆雪弗龙在广元路时上撞向了栏杆,他被卡在了车厢内,救援人员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把他从驾驶位上救了下来,但不幸的是,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在新闻的最后,主播说:再一次提醒广大市民,为了自身的安全,请不要酒后驾车。
夏千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
区晓觉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号码,不在通讯录里。
“区晓觉…”是佟棼棼带着哭腔的声音,“顾眠,顾眠他出事了!”
“他怎么了?”
“昨天夜里他出车祸了。”佟棼棼泣不成声,“是我害死了他,都是我,如果不是因为心情不好他不会去喝酒,他的酒量总是不行…”
“他怎么了?”区晓觉机械地问。
“他死了。”
他死了。
区晓觉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在意识丧失之前她听到夏千的惊呼。
就好像夏千刚才关掉的电视。
一切都在瞬间黑了屏。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他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让她原谅吗?那个时候,他走向马路的时候,她从身后抱住了他。但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办法阻止,再也没有办法对他说,她原谅他了。
她知道,他爱她。
在这样的时候,她越发清楚,这个十六岁就被她喜欢着爱着的人,同样喜欢着爱着她。他们之间兜兜转转了太久,终于被命运之手大笔一挥,就永远地分别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安、不信任、伤害,就像空中的那些斑斓的泡泡,一个一个地破了,但她永远也没有办法重新与他开始。
再也不能。
一个星期后,区晓觉坐上了回家的飞机。她始终没有去看过顾眠,在她心里,宁愿相信他在某一个地方,安好地生活着。
三万五千里的高空,夏千的手轻轻地放在她的肚子上。
“想好了吗?”她轻声地问。
她看了看窗外那些云层,云层之上的天空碧蓝如洗,太阳的光芒在天际之间熠熠生辉,这是最初的阳光,最干净,最清澈的光。
她在心里说,顾眠,你知道吗?我和你的爱情还没有结束,永远也不会结束,这个宝宝会延续着我们的爱。有他在我的身边,就一如你在我的身边一样。
听到了吗?
对不起。
我爱你。
11.第11章 后记:《曾有一个人爱我不顾时光》
文/梅吉
安闲的某日,女友到家里做客,饶有兴致地问起十年前的照片,那时候我们不曾认识,所以对彼此的青春往事充满了一些好奇。那些旧照在柜子的深处,翻出来的时候才觉得时光荏苒,竟然飞驰而过。
跟女友解释照片的来龙去脉,就好像把那本藏在时光背后的旧书,再来读了一遍。那时候我的脸还是胖嘟嘟的,喜欢穿亮色的衣服,天蓝、明红,或者碎花绿,背帆布包包,戴张扬的帽子,古灵精怪地摆着很多的Pose…就好像天空中的那一道彩虹,怎么绚烂都不够。
原来也曾青春逼人。
去过很多地方,一个人。飞机、火车、汽车,还坐过驴车,只带少少的行李,想到哪儿便去哪儿了。可以跟陌生的人打成一片,可以在任何场合都嘻嘻哈哈,那时候带着一双后记没有设防的眼睛,以那个年纪的单纯闯荡天下。
原来也曾有那样的无畏。
还有摄影课时的照片,黑白的,昏黄的,带着股文艺范,在铁轨边沉思,旁边是一把用报纸束起来的雏菊,那时候的座右铭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觉得有很多双翅膀,搏击长空。
原来也曾有很多梦想。
跟那个人第一次的合影,不过是在大街上拖着手行走,被旁人抓拍了去。想来,后来所有的生活,所有的人生决策都是跟这个人有关吧。都快忘记是怎么开始了,那时候还是每次约会只有一百块的学生,我们看的是五元一场的电影,吃的是最便宜的小吃,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聊天,压马路,骑着单车逛街。
原来也曾这样爱过。
阳光从窗口像细沙一样落在那些旧日照片上,很暖,也很失落。
为那些再也不可能被重攒起来的青春和勇气。也许我们都曾走过那样年轻的一段岁月,都曾飞扬跋扈,肆无忌惮;都曾随遇而安,随缘而遇。也许青春就是一株被飓风刮倒的树,被连根拔起,然后轰然倒塌。没有谁可以阻止,就像一场天灾。
那么我应该庆幸的是,当我不再年轻,那个人依然在我身边。
那么我应该希望的是,当我白发苍苍,那个人始终在我身边。
后记所有的一切便值得了,因为曾经有一个人,爱我从来不顾时光。
《后来》也是这样的一个故事,年少时的一对小恋人,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但《后来》本身是一场巨大的误会,因为他们的个性还有些出了差池的细节横亘在他们的中间。他们明明相爱,却依然分离。
原来,爱一个人从来不顾时光——这真的很难。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很多很多的包容,还需要很多很多的运气。这是每一个人心里的梦想,但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拥有。对我来说,那也只是一种希望。
故事最后,我写得很突兀,又写得很淡薄,我想要弱化一些悲伤的情绪,不想让命运太过纠葛。但,他们是真的不能在一起,前尘旧事杵在那里,不是说不介意就不介意。区晓觉原本有决绝的性格,因为太爱,所以才无法继续。他们的感情就像那个残缺的苹果,即使鲜艳,但被人动过了。
我还是有不忍。所以在飞机上时,让区晓觉察觉了身体的端倪,这是一个新的希望,也是他们故事的另一种延续。
没有误会,没有伤害,简单而单纯。在她心里,他永远都不会离去,这才是我想要真正给的结局。不圆满,但充满希望。
还有夏千和林家聪。喜欢夏千的执著,她有一股子的劲,只是想被爱的人所爱,他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但他永远不能爱她,非他本意——他们之间没有误会,但只有命后记运。转过去,是林家聪的感情,那也是一个没有办法走完的圆,只能在心里怅然。
有的爱可以提起,但放下很难,所幸夏千在最后终于知道了原谅,内心释然。而林家聪也会有另外的开始,在故事之外。
世间百态,最悲伤的爱情也许就是你看到了爱,却永远无法得到。
未来,各自安好。
所以。曾有一个人爱我不顾时光,不管是梦想,是愿望,是祝福,是现在,还是将来,我都希望我能够得到,也希望所有的你们,都可以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