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阿客因为她让杨珮欺负,王夕月能想到,她就想不到。等她忽然想起来了,阿客也已经不需要她施以援手了。
早明白她的想一出是一出,阿客倒也不放在心上。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了。”
萧雁娘就笑道:“是啊,我都差点忘了。”
阿客:……
“杨嫔家有人在太原府统兵,你知道吗?”
阿客点了点头。弘农杨氏也是一郡豪贵。若非华胄名门,也难入选帝王后宫。如王夕月、卢佳音这般,固然已是极贫寒的侧枝,可论说姓氏,也都是显贵的。
“前些日子,听说太原府在找人,找的还是个和尚。你说蹊跷不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太久没写,真感觉不会写了T__T
总之,恢复更新了
大龄剩女,春节各种事……耽误更新了,对不起……
35
阿客便失了一回神。
却也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莫说人是苏秉正亲手杀死的,便他还活着,又能跟卢佳音有什么关系,值得萧雁娘特地将她叫来说?
便道:“想必是有什么缘故。”
萧雁娘道:“我是猜不出的——若是个文人,许是仰慕那和尚的学识,想与他谈玄论道。可一个戍守的武将……”
“想来杨嫔家的子弟,必定文武双全。”
萧雁娘点了点头,便将这一节揭过了,“杨嫔很是记恨你……”说着就噗的笑出来,“前阵子还去周淑妃宫里告状,说你不守规矩,半路将皇上截走了。要周淑妃帮她做主呢。你猜周淑妃怎么说?”
阿客便也顺着她,问道,“怎么说?”
“周淑妃说,‘你再截回去便是。’”她跟周明艳不是一样的气场,自然学得不像。可也还是兴致勃勃的拿捏着眼神,想要表现出那不屑和气恼来,“还去毓秀宫告状——皇上多少年没踏进毓秀宫的地界了,淑妃听了能不气恼?”
阿客不知该怎么作答。
萧雁娘也不以为然,自顾自的说下去,“杨嫔就是拎不清。家里的关系归家里的,若让周明艳自己做主,这后宫的女人根本一个都剩不下!”又叹了口气,“幸而她没当上皇后,不然这后宫还不知得怎么腥风血雨呢……”
一时她竟委屈起来,拉着阿客的手,道是:“你入宫晚,是不知道。当年在太子东宫,淑妃也是一枝独秀。你看她只是太子嫔?却摆足了太子妃的架势!陛下也都默许了。可她还不是太子妃呢,行事就已经十分狠厉。曾有个宫女,只因在院子里摔倒,陛下扶了一把,就被她活活摔了十余遍,跌得满身是血。皇后阿姊原本是不爱管事的,因为这一件,才不得不再度出面。”
阿客道:“……淑妃确实太不能容人了些。”
她当日出面,也只是想要教导周明艳——她固然厌恶她心性残暴,可当日苏秉正将周明艳带到她的面前,她便也默认周明艳将陪伴苏秉正一生。母仪天下的女人,未必该当完人,残暴狭隘却是万万要不得的,也不是她非要管闲事。
可周明艳在她房里喝了一盏茶,听了一回规劝。回去就抱着肚子闹了半夜。气息奄奄的拉着苏秉正的手,说着:“是我不留神,不干阿姊的事。”随即太医就给她查出身孕来。
阿客白被她陷害了,却因她的身孕,不能追究。真气得脑仁痛。
可苏秉正终究还是信她的,竟就这么回周明艳,“有了身孕就安心修养。宫里的事有太子妃照料着,你便不必操心了。”
周
明艳还想找她麻烦,三五不时就传信来说各种不舒服。阿客直接划了个院子,请高平侯夫人来照料她。不知高平侯夫人劝了她什么,她终于肯消停下来,安心养胎。随后一举得男。
可她资质如此,显然是拢络不住苏秉正的心的。太子宫中渐渐就百花齐放起来,没多久,萧雁娘也生下了二郎来。
苏秉正再没对周明艳有什么优宠,阿客便也一直替苏秉正打理着后院。大皇子与二皇子日渐长成,阿客也慢慢明了这些女人的资质。知道局势已成,若没有太大的变动,这后宫迟早还是周明艳的天下。
因此,卢佳音入宫,她才寄予这么大的期望。可惜她与卢佳音,俱是天不假寿。
萧雁娘道:“你别说的事不干己似的……淑妃此刻最恨的人,说不定就是你呢。”
阿客只一笑,“多谢你的提点,我记着了。”
拾翠殿酿的橘子酒酸甜可口,阿客便多喝了几杯。那白茶花在阿客手里是稀罕的,在萧雁娘这里也不过了了。
“淮扬琼花与临川玉茗都是花中绝色,小时候看着多么惊艳。可现在看来,美倒是美,可也没那么特别了。”萧雁娘就跟她说,“我阿爹爱茶花,入京后,就从临川移栽了十棵。千辛万苦养活了两棵,花开得比这还大呢,可跟春来芍药牡丹比,也还是不如。想来什么东西,都是在自己的故乡时才最好。换到别人的土地上,也就落了下乘。”
阿客道:“这世上花草,俱是漫山遍野的才好看——野地里偶然发出一株,也别有意趣。可什么东西,一旦被移植到花盆里,就都变了意味。”
萧雁娘就眯了眼睛,笑嘻嘻的望着她,“想来你在家时也没什么大福气可享,怎么入了宫,竟也怀念乡野?”
阿客想了想,道,“譬如一颗树,将它挪到琉璃珠玉的花盆里,仔细呵护保养,不叫风雨霜雪侵凌。可一有空隙,它还是要往深处扎根,要往高处生长的。人天性都向往广阔的天地,也并非是因为山野间有什么福气可享用。天性使然尔。”
萧雁娘喝着橘子酒,十分的不以为然,“人的天性分明是向往舒适富贵的。你就是自己给自己找别扭罢了。”
从拾翠殿里出来,天便有些阴。
冷风卷地,自袖口裙底倏然侵上来,阿客眼前便是一晕。知道是酒劲上来了,便不敢在外久留。扶了葛覃的手,抄着近路回去。
绕到假山石后,忽然就见树后猫着一个黑影子。身旁宫女们显然也是看到了,匆匆斥问,“什么人在那里?”
那影子迟疑的动了动,
片刻后抱着一只灰兔子站起身,“是我……”
秀气得跟女孩子似的,肥嘟嘟的脸上抹着两道灰。双眼无辜的张望了一圈,才十分认命的垂下头,“娘娘好……”
是拾翠殿的二皇子。
阿客便问:“是下了学?怎么就你自个儿?”
苏显只垂着头不说话,片刻后偷偷的抬眼望了望阿客,怔愣了一会儿,飞快的就凑过来,“娘娘……呃,娘娘能不能帮我养着这只兔子?让我阿娘知道了,肯定又要责罚我。”
阿客略一回味,“你阿兄拐你出来的?晟儿人呢,又跑了?”见他冻得鼻头发红,只能无奈道,“先去我那里收拾收拾吧……”
苏显立刻喜滋滋的跟上去。
阿客便单手接了兔子来抱着,携了他的手一行回宫,谆谆叮咛道:“没有人跟着时不要乱跑。你阿兄胡闹你也别事事都跟着,男孩子要有自己的坚持。”苏显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回了瑶光殿,阿客安置兔子,苏显就打量着院子,打量完了,就跑到阿客身旁蹲下来,悄悄道:“这边没有凤仪宫好。”
阿客笑道:“哪里不好了?”
苏显就想了想,“都没有凤仪宫好,娘娘你为什么要搬到这边来?”
阿客支着下巴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只是一团浆糊,竟什么也想不起来,就说:“……我也不知道,醒过来就住在这里了。”
苏显似懂非懂的,却也没追问。跟着她逗弄了一会儿兔子,忽然就道:“娘娘,我想吃米糕。我都很久没迟到凤仪宫的米糕了。”
阿客想起来,只是头晕得厉害,差一点便要摔倒了。
葛覃和芣苡忙上前去搀扶她,阿客就靠在葛覃身上,道:“让采苹去做米糕,要撒上细细的糖霜和木樨花……”
苏显就插嘴道,“这次要兔子!”
阿客便笑道:“那就做成小兔子,还要点上红红的眼睛。要做得小小的,一口就能吞掉。”
她口齿清晰,目光潋滟如水,看不出半点醉态来。可说出的分明都是胡话。葛覃和芣苡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小心规劝,“娘娘,采苹姑姑在乾德殿伺候呢。”
阿客垂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忽然便开窍了一般道:“那我去找她——吩咐人备辇,我要去乾德殿。”
她拿定主意去乾德殿,立刻就要出门。可她已连站都站不稳了,葛覃和芣苡慌忙要将她搀扶进屋,她恍然不觉,还在向苏显伸手,“显儿过来,娘娘带你去一起去看弟弟。”
苏显是怵极了苏秉正的,可又想跟着阿客。竟真在考虑了。葛覃只觉一个头两
个大,道是:“昭容怕是在找小殿下,容婢子送小殿下回去。”
苏显道:“我不回去——你去跟我阿娘说,我在娘娘这里。”
他一口一个娘娘。葛覃先前还觉不出来,这会才感到有些别扭——这宫里当得起苏显叫一声娘娘的,似乎只有他的嫡母文嘉皇后。却也无暇思考这些,阿客吵着要去乾德殿,拦都拦不住,她实在分不出身来。就差遣了个小宫女,“去给昭容娘娘送个信儿……就说二殿下在瑶光殿。”
三五个宫女一道,终于将阿客弄进屋里去。苏显懵懵懂懂的看热闹,忽然瞧见苏晟在门口偷偷的对他招手。他两边儿犹豫了一阵子,还是跑过去找苏晟了。葛覃不敢慢待,只能带了几个宫女追上去,将两个小皇子送回各自宫中。
那橘子酒后劲深,阿客越醉越厉害,渐渐就连话都说不清。芣苡将她哄骗上床,不一刻她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芣苡才歇一口气,出门便撞上葛覃。便努了努嘴,道:“睡下了。”
葛覃道:“怎么醉的这么厉害?”
芣苡道:“婕妤素来不善饮酒。涿州酿给姑娘家喝的桃花酒,薄的跟水似的,她也是一杯倒。今日足足喝了三五盏果酒呢。”
葛覃闷不作声。芣苡就又道:“婕妤也是心里难受……陛下又连着几天没过问了。”
葛覃坐卧不安,到底还是将话咽了下去,只闷闷的道:“只怕婕妤将自己给弄糊涂了。”
作者有话要说:男女主互动这种东西……好难写啊
36
阿客半夜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
也不叫人,只自己揉了揉额头,便趿了鞋下去喝水。
殿里早熄了灯火,黑黢黢一片,那些桌椅陈设都分辨不出,只黑沉沉凝着。阿客空摸了几回,才在窗前寻到灯火。
外间北风吹着窗棱,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寒气透过糊窗的纱罗,一点点的渗透进来。阿客点了灯,几回都没点上,还是守夜的宫女听到声响,提着灯笼过来。罐子里的水早已经冷透了。宫女要去取热的,她抬手止住了,道:“无妨。”便含了一口冷水,让那寒气一点点渗进脑海,将自己冷醒过来。
她听到窗子啪啪的被敲打着,就问:“下雪了?”
宫娥道:“是,好大的雪。二更时就下起来,积了得有半尺厚。又刮风。”
“二皇子回去了?”
“是。葛覃姑姑去送的。”
阿客点了点头,她就只记得苏显向她讨米糕吃,她似乎爽快的应下了。后面的就都不记得了。
苏显自小就白胖讨喜,谁要抱他都伸手。也不知萧雁娘是怎么养的,见过多少好东西了,还是会轻易让一块米糕给拐走。被他仰着头,用那么干净的目光巴巴的望着,追着叫“娘娘,娘娘”的时候,仿佛自己就真成了他的阿娘。
可她到底不是亲的。
萧雁娘打他的手背,戳着他额头教训他,他一边忍着眼泪,一边追上去拽萧雁娘的裙子,保证“再也不乱吃东西了,别不要我”时,阿客就想,若她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有这么个孩子在身旁,仿佛整个世界都安宁美好起来。
她捧着茶杯在窗前发了一会儿呆,问道:“今日初几了?”
宫女道:“初二了。”
已经腊月初二了——她犹记得三郎生在四月初,已半岁了,她离开的时候他才将将会翻身,现在也许已经能坐会爬了。大约也已经将她给忘了吧。
阿客忽然就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这夜晚漫长且难过。许是喝了口冰水的关系,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临近天明时,葛覃、芣苡进屋去换值。见她披衣坐在床头,垂着睫毛怔怔的出神。她性情素来都淡漠,怎样的情绪都看不太出。
此刻面色苍白如纸,墨一样的黑发蜿蜒垂落在胸前。静得像一幅画儿。芣苡便觉得有些不好,却也没问什么。只道是:“外间好大的雪,院子里积了足足尺余,还在扯絮子似的下。新烧的热水,不过从廊间端进屋的功夫,白气就已经没了。”
阿客点了点头,道:“北风其凉,雨雪其雱……也到寒冷的时候了。”
这并不是什么喜悦的诗句。芣苡服侍她穿衣洗漱时,便偷偷打量她的面色。见她淡然平静,才小心的建言,“适才听人说,陇上早梅开了。一会儿用完膳,咱们穿得厚实点,去看梅花?”
“梅花也开了吗?”阿客思量了半晌,忽然扭头对葛覃道:“去折一枝梅花,送往乾德殿吧。”随手拉开妆匣下的屉子。那大屉子里还嵌着个小的,里面金红青绿璀璨夺目,都是月余来苏秉正赠她的西域珠宝。阿客只随手将小屉子挪开,从下面取出一枚荷包,倒了一把碎银子给她,道,“若能见着采白最好,实在见不着……就去景明宫找流雪帮忙吧。”
葛覃便有些不情愿,道:“就只送一枝梅花吗?”
阿客倒是愣了一会儿,却还是说:“若有用,一枝梅花也就够了。”
葛覃道:“那我说什么都见着采白姑姑就是了——没的要走王昭仪的门路。”
阿客只笑着,叹了一口气,“鸿雁在云鱼在水……往承乾殿递消息,原本就是极难的。”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日,不知不觉天色就晚了。
年下无事,苏秉正处置完政务,便一个人进了书房。熏笼烧得暖暖的,炉子上暖着酒,满屋子都是甘冽的芳香。未饮先醉。他懒散的斜靠在暖炕上,一个人翻书看。时光也就这么静谧的溜走了。
这几日他都闲散得厉害,却也不曾出去走走。昨日本来想出宫去跑马,可宫人们奉上骑射的配备,他拾起盘子里黑铁绕皮子的指环把玩了半晌,忽然就没了兴趣。恰大郎与二郎相约来给他请安,他便考校了一番他们的功课。两个五六岁的孩子,大的才刚开始学书,小的连急就篇都还没背熟。也却已经能看出资质。至少在文辞上,都是聪颖的。也都不曾辜负了他们外祖父家的传统。
苏晟头脑灵光,是能学兵法的料子。苏显则文质彬彬,如萧镝那般七岁吟咏,也未必不可能。
两个孩子都已然启蒙,渐渐的便会将资质暴露给外臣。而三郎还在襁褓中。日后究竟会发生些什么,虽说还言之尚早,但对三郎而言,想必都不会轻松。苏秉正曾经觉得,若他和阿客有了孩子,那孩子必定是世上最有福气的。可事实上那个孩子也许比他更加不幸。
偶尔有雪团打在窗纱上,簌簌的响。宫人进屋来上灯。烛芯跳起来时,苏秉正才从书本上抬起头,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人道:“酉时了。”又道,“白姑姑令问,晚膳依旧给陛下送进来吗?”
苏秉正腹中便觉饥饿,将手中书本随意一丢,道:“送去侧殿
吧。”
三皇子正在学坐。可也还坐得不很稳,坐着坐着就要往后仰一仰,可也不容易摔。
如今眉眼都张开了,便显出俊俏来。王夕月这么嘴严的人,都忍不住要调笑,“日后得迷倒多少姑娘。”可小孩子只专注的垂着长睫毛,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着手里的玩具,一面钻研着一面笨拙的拆卸。
也不淘人,也不怎么爱说话。可你要弄出什么动静来,他还是会跟小松鼠似的,骤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面往后仰着一面抬头看你。待找好角度稳定下来了,便瞬也不瞬的盯着,这时你需得使出浑身解数弄点新奇的东西,才好吸引住他的注意。否则一时半刻他觉得厌了,便不再睬你。有趣时,才眨着眼睛从你手上拿,然后一个人再摇摇晃晃的研究半天。若你不给,便可见到他耍出许多花招,譬如转而去示意采白和王夕月,令她们帮忙抢夺,偶尔也拿他手里有的跟你换。若你还不给他,就别想他下回还理你了。
“这么小的孩子,偏偏记仇记这么牢!”王夕月就常笑道,“还真不敢得罪你啊,小祖宗。”
不过这样的孩子养起来也省心。基本上除了吃喝拉撒睡,就不需人再额外操心了。王夕月便又得了闲,开始处置后宫的事。苏秉正进去时,她正和甘棠等人在隔壁看贡单。屋里只采白在床边打着络子,陪乳母给小皇子喂奶。
一时乳母喂好了奶,将小皇子送到苏秉正怀里。他吃过奶便有些犯困,乖乖的趴在苏秉正身上。
苏秉正道:“三郎,叫阿爹。”
三郎若无其事的打了个奶嗝儿,又么么嘴,打了个哈欠。
苏秉正道:“叫阿爹,阿爹有好东西给你。”
三郎眼皮沉下来,抬手蹭了蹭,开始打瞌睡。
苏秉正:……
采白笑道:“总是这个点,吃完奶就睡。最多一炷香时间,也就睡熟了。”
苏秉正已将他安置在床上,给他掖好了被子。这孩子生在热的时候,没在襁褓中包多久。睡相便极其豪迈,手脚大开着,摆出各种姿势。一晚上就能从床头翻到床尾,打好几套拳。
采白起身去给苏秉正沏了道茶。苏秉正接到手里,见杯中只有一朵腊梅花沉浮,腾起的热气馨香甘甜,便拿杯盖拨了拨。
腊梅花的清香似有若无的飘过来,他不由就抬头去寻。便见檀木的柜子上白玉瓶里养着一枝腊梅花,鹅黄花盏,数朵含苞,疏落却别见清雅。腊梅花朵最是精巧,也曾是时兴的宫花样式。他记得那年阿客如花的年纪,额上花黄描作梅花,含笑回眸,瞬间芳华。
那茶水他终究还是没喝下去。
采白跟着他望那腊梅花,道是,“婢子这就去换。”
苏秉正摆了摆手,道:“不用,很好。”他渥着那茶水,借着一点酒意,说道:“我很难受。”
这是他第二次对采白说“我很难受”。上一回还是在十年前,太子宫新纳了太子嫔。闹完了喜宴他一个人坐在长廊上,手肘支着膝盖,像一只败犬般垂着头。周明艳还在新房里等他去揭盖头,可他坐在阿客的屋外。屋里面阿客病骨支离,他听采白出来说,“已吃下药去了——晚膳也吃下去了,厚厚的一碗粳米粥。”便死寂的点了点头。采白要进屋了,他才轻声说,“我很难受。”
他不擅言辞,做到了十分,却说不出一分。就连喝醉了撒酒疯,也都只撒给阿客一个人看。
跟她吐露这四个字,已经是极限。采白心里沉重,可她能有什么办法?沉默了半晌,才道:“客娘子必然不愿见到陛下难受……”
苏秉正摇了摇头,“她是故意的。”采白心里便是一颤。苏秉正将茶水随手放在一边,抬手给小皇子掖了掖被子,轻声道:“只怕朕最终还是会如她的愿,将她忘了。”
采白望着苏秉正,不解其意。苏秉正却也没再多说,只安静的起身离开。
苏秉正来的悄无声息。
阿客还在床前描画样,芣苡忽然就慌慌张张打了帘子进来,道:“陛下驾到!”
阿客已卸了钗环,连衣裙也穿戴得不是那么肃整,芣苡忙忙的就要帮她收拾,苏秉正已经打了帘子进来。
外间雪还没停。他披风上零星沾了些雪花,带了阵凉气。阿客上前帮他解了披风,又将备好的热茶奉上去。苏秉正接了灌下去,倒是:“瑶光殿路远了些,往来都不方便。”
阿客觉出他指尖凉,就握了他的手,道:“臣妾住着还好。”又吩咐芣苡,“去备热水来。”
苏秉正抬手止住,道是:“热水不急。先吩咐膳房去做几道热菜,温一壶酒。”
芣苡如令去了。
苏秉正瞧见书案上铺开的花样,便上前细看。不过是寻常的四喜五福图。忽而又想起什么,道:“说起来,朕还不曾见过你的手书。听闻你将素来的手稿都烧尽了,不知是什么缘故?”
阿客上前拾了笔匀墨,道:“那阵子只觉往事如尘,想与过去了断。便毁了不少旧物。”
苏秉正道:“往事哪里是这么容易了断的?”
阿客道:“只是不能如愿罢了。”便不再说话,只提笔在宣纸上书写。
那挥洒间的从容,是
苏秉正早熟悉了,也早预料到了的。可那笔字还是如刀口割在了他心上,锋利而轻薄的疼起来。他靠在阿客身后,将她半抱在怀中。她发间有梅花的清香,脖颈上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细碎的鬓发抿在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