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扬忙递上手绢来,我便给他擦着眼泪,笑道:“别哭了。再哭娘亲可就不喜欢了。”
──昨日我那种情形,确实是不该让他见的。
他一下子噎了声,咬着嘴唇,眼睛里泪水滚来滚去,片刻后就开始打泪嗝。我不由就有些头痛,“可以再哭一小下。”
他摇头,泪水糊了一脸,却不肯再出声。清扬又拧了条湿毛巾给我,我给他擦了脸。他面皮白嫩,只轻轻一蹭便泛起红色来,配上那双桃子似的眼睛,看得我心里难受。我亲了亲他的额头,道:“不想哭了,那就笑一下。”
他一抿嘴,眼泪便又豆子似的落下来,却终于不打嗝了。我戳了戳他的腋下,片刻之后,他便咯咯的笑起来,蹭到我怀里,还带着哭后的鼻音,软糯糯道:“娘亲,韶儿想你了。”
──这脸变的。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娘亲也想你。”
他抿着嘴低头笑,又偷偷抬头看我,说:“父皇也想娘亲了。”
我含糊道:“嗯。”
他便有些着急,又说:“韶儿真的听父皇说了。”他努力把眼睛睁大了,亮晶晶、黑漆漆,卖力的很。却让我越发酸楚起来。
他甚至能觉出我不喜欢秋娘来,我与苏恒之间是怎样的情形,自然也瞒不过他。他平日里不说,心里却未必不会难受。他才这么小,便要小心翼翼的周旋在我和苏恒之间。抓住一点苗头,便使尽十分力气。
……这些明明都不该是他遭受的。
我捧了他的脸,柔声道:“娘亲也想你父皇了。”
他便松了肩膀,又笑起来,转身向着清扬一展手臂,说:“韶儿这就去告诉父皇。”
我赶紧从后面圈了他的腰,把他拖回来,无奈道:“娘亲自己告诉他。”
他回过头,黑漆漆的眼睛纯洁无诟,一眨一眨,“真的?”
我不能骗他。大概也骗不过他。我点头,“真的。”
“那韶儿就不告诉父皇了──他昨日不许韶儿见娘亲,韶儿今日就不帮他。”
我无奈的揉了揉他的团子脸,看他的模样又从义正言辞变回了软糯讨喜,便决定也考较一下他的功课。
在娘亲跟前耍心眼儿的孩子,必须要罚的。
韶儿今年四岁,却已经启蒙。这中间倒也有段故事。
去年年底,苏恒命儒生在麒麟殿讲经,韶儿偷偷去听,让苏恒给瞟到,回来后就问他听到些什么。韶儿复述那些人的话,竟能说得八九不离十,苏恒心里惊喜,便要赏他。问他想要什么,他说要那个说话最多的白胡子老头陪他玩。
说话最多的白胡子老头,便是如今的国子监祭酒邓纯。跟南阳杜衡并称的名宿大儒。
虽说我至今仍觉得,韶儿当初大约只是想玩邓纯的胡子,但苏恒既然曲解成韶儿想拜邓纯为师,那么邓纯就是韶儿的启蒙之师。
邓纯身上并没有一般儒生那种不可冒犯的傲骨,反而诙谐可亲。他并不以韶儿的师父自居,只称他“小友”。也不是没有人弹劾他冒犯,只是苏恒不计较,他便也不当回事。
他其实也并没有认真教韶儿识字,只给韶儿讲些史书上的故事,偶尔说点道理。
我很赞赏他的作法,也曾几次命人传赏过他──韶儿毕竟还小。四岁就开始学五经的,可能会学成大儒,却很难长成明君。何况儒家最讲师承辈分,韶儿若从他那里受了学业,只怕日后朝中便没人敢再教他了。而邓纯年事已高,韶儿日后必然还要另觅太傅。
不然众望所归,还有谁比邓纯更有资格?自然也不会有刘君宇那档子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刘君宇正是南阳杜衡的关门弟子,在当世名儒里,说话颇有些份量。若他不是刘碧君的哥哥,邓纯致仕后,由他教韶儿读书,也是件美事。
在这件事上,我也得有所考虑了。
韶儿跟我闹腾了一阵子。很快便蜷在我身边睡了过去。
空气越发的湿重起来,连拱月窗上的碧烟罗也泛起了潮,颜色如翠竹一般清鲜。
天阴沉着,殿内器物却更加鲜明。不知是谁折了枝白芍药来,供在窗边。油绿的枝叶攒着花苞,上面露水都看得清。花苞丰腴饱满,已可以想见绽放时的雍容姿态。
我望了一会儿,清扬很快便连玻璃花瓶一并捧过来,笑道:“是昨日小殿下命人折了,要给娘娘看的。今日本来想要来表功,结果一见娘娘,便哭得什么都忘了。”
我把花苞凑到鼻端,道:“小小年纪就这么多心思,弄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清扬笑道:“殿下懂事,娘娘也能少操些心,难受做什么呢。”
我不好与她多说,摩挲了一阵,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这些玻璃器看着好看,却禁不得碰,若磕破了,不留神就能在身上割道口子。我记得都换上其他料子的了,怎么韶儿那里还有?”
清扬笑道:“娘娘把我问住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不由也笑起来,“你才刚来,自然是不知道的。是我的错。你回去再留意检查一遍吧。”
清扬道:“我记下了。”过了一会儿又笑道,“娘娘对殿下的用心,该对殿下说出来。”
我脸上一热,便不做声。
清扬却恍然不觉,又道:“娘娘不说,我还真看不出这是玻璃的。怪道别人都管玻璃叫‘罐子玉’,这么细腻温滑,真与玉都无区别。我之前见的那些,竟都不值一提了。”
──顾家确实是与沈家并称的名门,但顾家出了个顾长卿,沈家却出了个沈君正,这就是区别了。
虽然哥哥自己也很无奈,但他确实是个擅长经营敛财的人。沈家家大业大,我手上便从来都不缺财物。稀罕的东西也许没有,然而日常用的对象,却样样都是精妙雅致的。
可我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奢侈的。真要说奢侈──我曾见过有人以金为线,搭着黑丝织成宫锦厚的马鞯送人的。被送的自然不必说,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最能投中平阳的喜好。至于送礼的──若不是平阳亲口告诉我,我还真猜不到会是刘碧君。
我依稀记得,这似乎就是苏恒南行祭祖回来后发生的事。
刘碧君一贯都是会做人的。在漪澜殿吃瘪,自然是梁美人故意给她难堪。
我说:“自然没有真玉那么贵重。这还是刚立朝那会儿拿来充门面的东西。”将花递回去。清扬便将花摆到柜子上,好让我抬眼便能看到。
外面雨声沥沥淅淅的响了起来。殿内越发静默。
清扬摆好了花,恰逢红叶送参茶进来。
我也她对上眼,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就那么相顾无言,清扬看了我们一会儿,笑道:“刚好殿下睡着。我这就去西间看看,可还有其他的玻璃器物。”
红叶道:“……你慢走。”说完又觉不对,湛湛红了脸。
清扬只是一笑,瞟了她手里参茶一眼,道:“人参当归汤?”
红叶懵懂点头,清扬想了想,道:“鸡子最补,鸡汤、鱼汤也很好。”
红叶又懵懂点头,清扬笑了笑,对我行过礼,便离开了。
红叶很快又红了眼圈,沉默了片刻,对我说:“奴婢去炖鸡汤……”
我忙道:“你去请皇上来吧。”
她睁大眼睛看我。她那双眼睛黑瞳温润分明,眉浓而长,清秀里又不乏英气,生得极好。却让长刘海挡去了一半。
那是我的无能让她遭下的罪。
我说:“你说的没错。我与皇上那么多年的夫妻,还生养了三个孩子,彼此间都是不一样的。不该生分了。”
红叶愣了片刻,忙垂了头掩饰泪水,笑道:“嗯,奴婢稍后就去。”
韶儿在我身旁翻了个身,小胳膊扣住我的腿。睡得鼻子里冒泡泡。
我与红叶低声话着家常。
此刻暂时没了心事,我终于能稍稍的想一下前两日的事。
──苏恒恨我。
连我对他也是怨大于恨,他对我却一副恨不能拆吃入腹的姿态,未免反常。
我记得上一世这个时候,他也先来椒房殿折腾我。我不过叫了一声“三郎”,他手上便轻软温存起来──他虽然有诸多对不起我的地方,但终究还是念着沈家的功劳和我们昔日的情分,不曾折辱过我。又在我被废之后,渐渐提拔重用沈家。
所以我才忍辱含垢多活了十年。
我以为只要我活着却不见他,他心里便必然有一个角落惦记着我,哪怕只是愧疚。这一点与众不同,可以让他在看见韶儿和婉清时,多一分怜惜。不至于为了刘碧君的儿子,伤害到他们。
……自然,结果还是我算错了。
──也许他确实早就开始恨我了,只不过上一世忍了下来。不曾表露出来可是,这一回又为什么不能忍了?
我并不记得自己比当初多做错些什么。
想得有些头疼了,便伸手扶了额头。
红叶忙收了闲话,道:“哪里不舒服了?”
我摆了摆手,道:“有些累。你去清扬那边看下,韶儿房里也没多少东西,她去的未免久了些。”
红叶这才回味过来,面上一着急,道:“小姐让她去查太子房里的东西?”
我拉了她的手腕,押着她坐下来,道:“小声点。我不过是让她去看看,别留什么玻璃器物伤了人。日后她在韶儿房里照应,这些事迟早都是要插手的。”
红叶道:“可是我已经把簿子给了秋娘,她要核对东西,必然跟秋娘对上。秋娘那个……”
──秋娘那个霸道贪婪的脾气,她管着的东西,谁想插手进来,都得先剥层皮。若再知道清扬是来夺她位的,断然不会善罢甘休。只怕这就要闹腾起来。
红玉担忧得很有道理。不过她这个爱护着人的脾气,却很需要改改。是我让她把账簿、钥匙给秋娘的,这些事我怎么可能想不到?哪里需要她来操心了。
我说:“清扬是我的表妹,又是皇上亲自派下来的,何等尊贵的身份?吃不了亏的。不信你去看看。”
韶儿哼哼了两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睁开眼,道:“娘亲。”
红叶见韶儿醒来,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胡乱对我行过礼便去了。
韶儿揉着眼睛,道:“娘,我想尿尿,姨姨去哪里了?”
他目光黑而湿,手指间露了条缝,眼睛就从指缝里胡乱扫着。对上我的眼睛,脸上立时便红透,垂了头,道:“娘,让姨姨回来好不好?”
我揉了揉他的头发,道:“你秋姑姑也不会吃亏。”
──一个背后站着皇帝,一个背后站着太后。谁敢让谁吃亏呢。
韶儿小粉猪一般,一撞便把头埋进我怀里,胡乱拱了一会儿,信誓旦旦的表白道:“只,只要娘亲不吃亏就好了。”
我笑着勒了他的肚子,将他抱起来,道:“你再在娘亲跟前说违心话试试。”
他大眼睛忽闪忽闪,咬了嘴唇呜呜呜的道:“不敢了。”
我笑着弹了他一个脑瓜儿,将他放到地上,命青杏儿领了他去找清扬。
──还是得让他亲眼看看的,秋娘是个什么样的人。
关怀
秋娘那边果然闹腾起来。
红叶回来说,清扬回了西间,还没怎么着呢,便让秋娘遣人给唤去。秋娘屋里就备了一张凳子,她自己坐着,身后站了两个粗壮的丫鬟,蝎蝎螫螫的喝着茶,却让清扬站着说话。简直跟买丫鬟似的,一边审问,一边从清扬的出身挑剔到她的长相。
我想了想那情形,一面觉得好笑,一面又气得发懵,“她还真敢……清扬没受她委屈吧?”
红叶心疼道:“还要怎么委屈?她一个矜贵的小姐,平白无辜让三个粗人困住审问。也亏得她胸怀朗阔。这要换个娇弱点,还指不定哭成什么样子。”
我顿了顿,还是只能跟红叶说:“我说的是身上,别让秋娘打了才好。”
红叶吓了一跳,道:“不会吧。”
我说:“难说。”
清扬虽在山野间长大,但毕竟是顾长卿的孙女儿,心里自然是有一股子傲气在的。秋娘跟她撒泼、乃至给她下马威,她兴许都能一笑了之、不做计较。但这“审问”的气,只怕她是绝对不会乖乖领受的。而秋娘摆明了是要降服她,自然她一还嘴,就不妙了。
我并没料到,秋娘遣人来唤,清扬竟然就会毫无准备的乖乖过去──她看上去并不是这么懵懂无知的人。这下只怕是吃了大亏。
我很觉得愧疚。
红叶道:“我进去时倒没见……我再去看看。”
我便拦了她,问道:“韶儿呢?”
红叶顿了顿,眼神里不无怪罪我的意思,道:“见了秋娘,现下闷闷的,清扬正哄他呢。”
我说:“我跟你一起去。”
红叶便扶了我起来,又从柜里翻了件白狐狸毛边的猩猩毡出来。我虽也觉得天有些凉,但还是瞧着好笑,“你过冬呢?”
她说:“你在屋里盖了棉被自然觉不出来。外面冷得厉害,披上吧。”
一面不由分说就给我裹上。
出了稍间果然便冷起来,路过正堂时,有扇门开着,风侵进来,我不由就一哆嗦。
向外一望,只见一地残花与落叶,天且阴得沉黑,明明是孟夏时节,竟有些寒秋滋味。
身后红叶道:“今年倒春寒本就比往年厉害,草木萌发得晚。不料入了夏,竟还有一场。”
实在过于久远,我自然不记得今年春天什么光景。不过想来我身上的病,也是与今春的阴寒有些关系的。
我说:“正是麦子拔节的时候。北边儿别闹霜冻才好。”
红叶笑道:“娘娘就不要操心了。如今天下太平,又连着三年大收,就是今年歉一点,也不会有人饿着的。”
我心里想着苏恒惦念的那个“西南一角”,只能说:“但愿吧。”
进了西稍间,碧纱橱外只清扬一个人,想来韶儿又睡了。她见我们进来,忙起身行礼。
我扶她的胳膊,她缩了一下,面色立时就有些变。
我心下了然,拉了她的手,将她的袖子往上一推,便看到下面红肿一片。
立时便有些恼怒,“秋娘弄的?”
清扬往碧纱橱里看了一眼,道:“不小心打翻了个茶杯,烫了一下。谢娘娘关心,不碍事的。”
她必然是顾念着韶儿的心情,不肯跟我说实话。
我心里越发愧疚起来。
清扬笑道:“真不碍事。”一面给我倒茶,一面问,“娘娘可是来看小殿下的?殿下在里间睡着呢。”
我直言不讳,“是来看你的。”
红叶也一直关照着韶儿房里,各色常备膏药都是不缺的,很快便翻出了治烫伤的来。
清扬接了,拿在鼻下嗅了嗅,对我笑了笑,道:“冒犯了。”便搅了两搅,一面往手臂上涂,一面低声道:“红叶姐姐和小殿下进去得及时,秋姑姑还没来得及‘招呼’我,茶也不那么烫,用凉水冲冲便好。”
我说:“你怎么就一个人去了?”
她只抿了唇笑。我这才注意到,她虽生得不美,却有一双新月般的眼睛,光色盈盈,别有一种聪明过人的韵味。她说:“指使不动别人。”
我说:“春玲儿和入画呢?”
她垂眸笑道:“一早被人差遣开了。”
──秋娘还禁着足。禁着足,竟也能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真是小瞧了她。
我说:“是我考虑不周。你照料好韶儿便可,器物的事,让红叶来处置就行。”
顾清扬挑了唇角笑着,眉眼间却别有一股子倔强劲头,“娘娘恕罪,虽不是民女自己开的头,但是但凡开了头的事,民女从不假手她人。”
这话大有深意,我心里不由一动,便静静望着她。
她便又说:“蒙娘娘收留,若娘娘给民女第一件差事,民女就办不妥,日后还有什么颜面待下去。”
她坦言相告,我便也直说:“这便是你多虑了,我还养得起一个闲人……只怕我连累了你。”
我虽是有意让她知道秋娘,却并没有算计这么深。但若她真的愿意插手,我自然求之不得。
她又笑起来,眉眼舒展,“娘娘恕罪──这话是娘娘多虑了。”
我愣了一下,总觉得她的话里别有隐情。
然而想想便也了然。连平阳都觉得苏恒是爱我的,何况是顾清扬呢。别人眼中,我未必是个失宠、失势的皇后。沈家满门富贵,别人也未必看得出内里的冷暖。
甚至前日那场让我痛不欲生的折磨,只怕传扬出去,也是我独承雨露、恩宠不衰。
想到这里,我脑子里略有些空,匆匆便带了红叶离开。
唯有这种窘迫,我不想被人窥破。
路过正堂,外间仍是风雨不止。天已完全黑下来。椒房殿草木繁盛,每至雨夜,雨声便尤其沉密。
我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风有些凉,我伸手拢着披风口,寒意很快便浸透了指骨,冷得疼起来。
红叶道:“昨日才发过烧,别再吹了风。身体是自己的。”
我回她一个笑,抬脚回屋。
行至无人处,红叶又低声问:“小姐想让清扬查秋娘的账务?”
我点头。
──我是记得,当时秋娘刚进宫,不那么懂规矩,爱随手拿起件东西逗弄韶儿。我怕玻璃碎了伤到他,便特地嘱咐人换下来的。韶儿认物,我便让人保留形制,用玉石和玛瑙做出一样的东西来。如今韶儿房里竟还有玻璃的东西──自然是让人以次充好了。
秋娘素来贪婪,这些年经她过手的器物不知凡几,还不知道昧下了多少。贪昧财物也就罢了。欺瞒皇后太子,这可不是小过错。
我说:“毕竟是太后用出来的人,总得给个无可辩驳的理由。”
清扬是苏恒派来的人,她来查秋娘,最好不过。然而我只说让她找替下来的玻璃器,她便能将这一重,连着我是否有意试探她都考虑到。红叶却还要回味这么一阵子才行。可见心思深浅。
今日秋娘一叫清扬便过去,还是红叶去把她救出来。只怕秋娘正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宫中勾斗最要紧的不是聪明,而是藏拙。清扬轻易便解除了秋娘的戒心。这一跤秋娘跌多重,只看清扬有几分慈悲了。
我是想借这件事,打扫打扫椒房殿的。
然后,只要肯下功夫,日子总会慢慢好过起来。
晚饭前,长信殿里来了人。说是太后知道我病了,特地遣人来看我。
外面还落着雨,天已经黑下来,夜凉而路远。太后却能念着我病弱,实在让我感慨万千。
这次我醒着,她这般关怀,我自然不能怠慢了,便亲自去迎接。
来的是吴妈妈。她身后跟了四五个小丫头,其中一个我认得出,是刘碧君身边的香茗。
吴妈妈带着笑进来,见我站外面,像是吓了一大跳。忙上前给我行礼。
我扶她起来,她衣服上的寒气激得我一抖。我便命人进上热茶。
她说:“娘娘折杀老身了。听闻娘娘身上不适,太后遣老身来看看。太后叮嘱,娘娘只管安心歇着,把身子养好了,其余的事就先放着,不忙。”
“其余的事”指的是什么,我自然明白。明明是如此暖心的话,可换成太后对我说,就让我不禁有种秋后算账的寒意。
我说:“误了太后的事,我很觉得羞愧。”
吴妈妈笑道:“太后可不就怕这个,才遣老身来的吗?娘娘只管放宽心。”
又说:“太后新配了几料人参养荣丸,听说娘娘也在吃人参,就让老身带了一料给娘娘。太后吃着好,娘娘也不妨试试。”
我忙命人收了,屈身谢恩。
她扶我起来,又笑道:“刘美人也托老身向娘娘问安。”
还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了捎上刘碧君──不过我也能大略猜到,甫一得到我病倒的消息,太后便这般慈祥的遣人冒雨来看我,又送补药,只怕还是刘碧君劝她的。
可惜经过上一世,无论刘碧君做什么,我都不会再承她的情了。
我笑道:“我记下了。”
吴妈妈又说了几句宽慰我的话,便藉着我乏了的由头,说想顺路去看看秋娘。
我便明白太后已经知道韶儿身边新来了人的事,这是要给秋娘支招了。只笑着让青杏儿领她们去。
送走了吴妈妈,天色已经不早,又到了传膳的时候。
韶儿从秋娘屋里回来,便又睡下。到此时,我尚未见着他。想了想,便亲自去喊他起来。
进去的时候,韶儿房里伺候的,除了清扬竟都在外间。见了我便要下拜,我压了嘴唇,示意她们噤声。
这些人与秋娘有同乡之谊,又受她节制惯了,未必会听清扬的吩咐。我都知道。
我留心也可,但终究还是要看清扬的手段。我便不多说。
我进了碧纱橱里,看到韶儿已经醒来,此刻正拽着清扬的胳膊。
他神色果然仄仄的,黑长的睫毛垂下来,眼神便遮去大半,黑瞳子氤氲成一片。
见了我,他嘴巴一瘪,眼睛又有些湿,却终究没哭起来。只张开圆滚滚的手臂,带了哭腔对我说:“娘亲,抱抱……”
我上前把他揽在怀里,他勾了我的脖子,把眼睛往我脖根上蹭。
我说:“怎么了?”
韶儿不做声。
清扬只好叹道:“我胳膊上的伤真的不要紧,一点也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