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算了——她便也笑起来——横竖,这也不是件坏事。
这山地极广阔。
听乐正公子说,此山绵延两千余里。而乐韶歌昏睡处正在山脉中央。
也就是说,方圆千里之内都是山。虽山明水秀,风景独佳,却人迹罕至。最多就能遇见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和前来淘灵石的淘金客。人烟鼎盛繁华富丽的大都邑则还在东去三千里之外。
乐韶歌:……真是难为乐正公子,一路千辛万苦的把她护送到山沟沟里来啊!摔!
所幸她此刻光看风景,光研究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技能,就很快活很满足。
行走于此,也能采集吟游的素材。
至于吟游诗人对于听众的诉求——乐正公子就是个很好的听客。
乐韶歌每天行走,走累了就飞一会儿,飞累了便就停一停,弹着琴唱唱歌,调戏调戏乐正公子,斗智斗勇的不时从他口中套一点自己的过去出来,也偶尔被乐正公子耐心温和的传授一些她本该会却忘了的能力。旅途过得也很充实快活。
至于乐正公子早先说的,她历劫的目标——找到对她而言不可或忘的人和事,乐韶歌表示,不着急。
……着急也没用啊,总得先出了山沟沟再说吧!
何况,根据她的常识,她总觉得此物或者人的出现,才是她这一遭“劫难”或者说“历练”的真正开端。红尘劫嘛,主题向来不外乎人生八苦,而人生八苦,简而言之,不是虐身就是虐心。
所以,趁自己还享受失忆的舒惬时,只管尽情享受吧。日后有得是想快活而不得的时候呢。
所幸乐正公子显然不是那个对她而言“不可或忘”的人。否则她醒来看到他的时候,应该就会想起些什么了。
乐正公子其人,对她来说应该大致是安全的吧。
就是走了几日后,乐韶歌渐渐就觉得体内好像缺了些什么。
一些对她而言十分重要,但又算不上生存必需品的东西。
乐韶歌:……是娱乐吗?
不对啊,娱乐的话她每天弹琴唱歌跳舞,还时不时就有开发出新技能的惊喜,绝对不缺啊。
但她的心情确实渐渐受到了影响,开始动辄走神,莫名的被不知什么东西吸引走目光,还时不时就感到饥渴焦虑,浑身躁动得难受。
这一日春雨悄然入夜,他们便寻了处山洞歇脚。
临近第二日晌午时,雨终于停下来。
乐韶歌从洞里出来,想寻山泉沐浴,却先嗅到了空气中浮动着的混杂了泥土的清新和山花新绽的芳香的气息。
沁心入脾,妙不可言!
耳朵霎时比平日灵敏了不知多少倍,她情不自禁的专注聆听起来。
眼前群山的景象便渐次铺陈在脑海中。
她听到新绿破土而出的声音,蘑菇顶开了枯叶。枝头水珠滴落在新发的花芽上,于是牙鞘啪的一声破开,粉白鹅黄的花瓣绽开了。花丝舒展,抖动丝顶的花粉,饱满的花蜜自花|心柱头上分泌出来。乌云破开,阳光遍洒。馨香便如光尘般散开,扬起在山间清润的微风中。
待她回过神时,她已来到心向往处。
——一个草木繁密,生满菌子和山花的坡谷。
乐韶歌觉着内心似是有一根弦绷断了。
她觉得这里虽然算不上天堂,但这里的东西肯定是她需要的。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不过片刻之间,她怀里已满抱一捧烂漫山花,而后她邪恶的目光落到五彩斑斓,生鲜水嫩才探了个蘑菇头出来的新菌子上。
下一刻,她已经在山泉边洗蘑菇了。
当她捧着山花兜着蘑菇欢天喜地的回头时,发现乐正公子正坐在山石上看着她。
乐韶歌:……
乐正公子遵守了他的诺言,虽然对她的举动似有不解,但很安然的欣赏着。不但不阻止她,还颇露出些岁月静好心满意足的温柔笑意。
乐韶歌:很上道啊!
虽然觉得这念头很幼稚,但乐韶歌还是招手唤他过来,问道,“你要不要一起来?”
“?”虽不解她的一起来是什么意思,但乐正公子几乎是召之即来,眨眼便已至她身前。
乐韶歌分了一捧花给他。
“……”乐正公子又垂了长睫,眸中一片柔光。雪巅般清冷的面容上,也如映了霞光般染了些微红。
他将花捧在面前,正要说什么,便见乐韶歌拈了枝栀子,陶醉的深嗅一息,而后一口……把它吃掉了。
乐正羽:……
乐韶歌嚼着花,细细的品味着,眉头微微皱起。
“……”乐正公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艰难的,“好吃吗?”
乐韶歌纠结的品尝着,“还行。”片刻后,“——闻起来比吃起来好。”咽下去之后,终于做出了决定,“……还是制成香包吧。”
而后她拿起一朵红底白点鲜艳美貌的蘑菇。
乐正羽:“……有毒。”
“修士也怕菌毒吗?”
“这倒不怕,但也……”
乐韶歌在他说不怕时,已毫不犹豫的啃了一口。
乐正羽:“……味道怎么样?”
乐韶歌露出了美中不足的遗憾,“……不甜。”蘑菇显然是吃起来比闻起来好,又不能做成香囊。乐韶歌郁卒的又拾起一只蘑菇塞到嘴里,咀嚼片刻,“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甜。”
乐正羽失笑。
不多时乐韶歌便嗅到了丝丝绕绕的勾引着她的鼻子,陶醉着她的精神,满足着她的口腹之欲的……只可亲自品味难以辗转描述的草木之香,比花香馥郁比檀木清轻,还带了些果蜜甘甜之气——在嗅到它的那一瞬间乐韶歌便懂了,就是这种香味,这就是她想要的!饿死她了!
乐正公子拨了拨香片,将香架搁在琴案旁。
“乐修嗜香。”他轻笑着,似是忍俊不禁,“是我忽视了,让你寡淡了这么久。”
乐韶歌餍足的伏在案上,“我愿意为制香师做一切事。”
乐正公子手上微微一颤。乐韶歌从戒香症中稍稍回神过来,懒惰无害的看向他。
乐正公子微微垂着睫毛,“……我虽不是制香师,却也很擅长调制几味合香。”并且他保证每一味都是她偏好的,“你可愿试一试?”但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转而道,“不过,待你恢复记忆回到故乡后,合心意的香料便如人间麦米一样随处都可买到了。大可不必特意追捧什么调香师。事实上,但凡乐修都能自己调几味香。便如饮食男女,谁都能烧几道菜一样。”
“是这样吗……”大概是连日来的渴求终于得到了满足,失忆后一直都没怎么疲倦过的乐韶歌,竟稍稍有些犯困了。
她不由打了个哈欠。
“是。”乐正公子斩钉截铁道,随即目光又一缓,道,“在师门中,日有三餐鲜果供应。你口淡,大约是想吃果子了,我去为你采些野果来吃。”
“嗯……”乐韶歌懒洋洋的想,这乐正公子如此熟悉她师门日常,不会是她的……
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梦中一片迷雾,便如她的记忆一般。她知晓其中必有无数事物,可一切都被浓厚的白雾遮盖了。她在白雾中四处摸索着。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找不到。
可忽然间她似是听到了谁的声音,在唤“阿韶”。
那声音令她感到安心喜悦,她于是急切的回应着,“我在这里!”
眼前似有一点雪飘,暗香袭来时,才知是白梅绽放。她终于在梦中看清了什么,于是欢喜的唤着,“……”
而后她猛的惊醒过来。
——乐正公子已不知何时回来了。手指按在她的眉心,似是在为她抹去灰尘。
她莫名便觉着自己适才确实嗅到了梅香。
可细嗅时却已不寻,只眉心一点温热——与乐正公子微凉的指尖,截然不同的温热。
她眨了眨眼睛,疑惑的看着他。
他没有与她对视,已转身过去。侧颜淡漠,可莫名的,乐韶歌便觉出他心绪繁杂不悦——便如她初醒来时。
但他什么都没提,很快便平复下来,道,“适才遇见樵夫,听他说,前方不远处便有村镇。”
乐韶歌心下虽有百般疑惑,却也暂时搁下了。便笑道,“那我们快些赶路吧。”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乐韶歌失联已两月有余。
自那日她报信说要深入瀚海, 之后便再无音讯。
香孤寒也曾尝试联络她, 可瀚海阻隔,他的神识竟无法和乐韶歌接通。
虽如此, 香孤寒却也不怎么担忧——纵然无法联络, 但有梅花印在身, 他同乐韶歌之间依旧互有感应。乐韶歌若遇上什么危机, 他会在第一时间察觉。何况乐韶歌修为精深,人又聪敏, 他对她很有信心。
直到数日之前,香孤寒感应到他们之间的关联似是被什么切断了——梅花印依旧在,他却无法感知乐韶歌的存在,更无法同她取得联络。
香孤寒于是飞花遣令, 命草木搜集六界消息,一重重传递回水云间, 以寻找乐韶歌的踪迹。
他日常听风, 所听也是草木自各处传递过来的消息,可范围从未超出香音秘境。
这次却遍及六界。
无数杂音霎时涌入, 光是接纳如此之多的信息, 便已对识海造成不小的负担。
所幸他终于找到了。
却尚未来得及说一句话,便已被强力逐出了乐韶歌的梦境。
然而短暂的沟通, 已足以他了解许多事。
——阿韶突破至渡劫期了。阿韶的识海被封印了。
——并且阿韶身旁还什么有人,想阻止阿韶同外界联络。
识海被封印, 失忆几乎是一定的。
修为倒退也是必然。空有一身本领而不自知, 怕是用都用不出来。
更要紧的是, 和共命之鸟间的感应被切断,青鸾怕已被迫陷入沉睡。她身旁已无可靠之人引导。
若此刻陪着她的人心怀恶念,阿韶她……
水云间又要开会了。
自阿韶离开香音秘境,水云间隔三差五就要开会。
因为阿韶的师父乐正徵前辈自外境归来,带回了许多并不喜人的消息。
诸如——香音秘境与世隔绝这一千年里,六界修为突飞猛进,修士的普遍层次和当年早已不可同日而语。别的不说,至少武修心法更迭数代之后,在强横一道上已登峰造极,一个元婴期剑修怕就能屠遍水云间一众洞虚期大能。
水云间对此表示极度愤慨,认为乐正徵言辞间侮辱冒犯我师门,忍无可忍,于是开始讨论怎么迫使九华山公开道歉。
香孤寒:……
所幸半个月的会开下来之后,理性派终于战胜了情绪派,迫使众人意识到——乐正徵前辈话中关键在于,香音秘境的修士在战力上已远逊于外界,而不在于侮辱水云间。
而后便开始下半场讨论——这件事需不需要在意。
这次大佬们分裂成了保守派、激进派和盲目自大派。
盲目自大派认为,我辈乐修掌控天机、贯通天道,是修仙正途。境外武修一身旁门左道,跟我等一交手,必定走火入魔天劫加身,自然土崩瓦解。我辈完全不必将他们放在心上。
保守派和激进派一致觉得盲目自大派已经老糊涂了,还是不要理会的好。
自顾自的争辩起来。
保守派认为,香音秘境有隐世结界保护。只要待在秘境里不出去,外界修士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毕竟强不是一切,我辈修行的终极目标是飞升,又不是称霸天下。还是飞升要紧!
激进派则反驳,隐世结界五十年前便已松动,香音秘境迟早要和境外接触。到时若无自保之力,怕有灭顶之灾。肉身安危都无法保障,还谈什么飞升?怕是先入轮回去喽。或者我给你十年,你倒是飞升啊!
保守派便又分裂成顽固保守派和合纵连横派。前者认为,结界松动了,那就去修结界啊!后者则认为,我们可以主动和境外接触,争取盟友。我辈乐修虽不以武力见长,但也有自己的筹码。外界修士强归强,也未必是铁板一块。我们可相机行事嘛。
激进派表示你们都是放屁,闭关锁境,越锁越弱!外交自保?弱者就无外交!我们得先自强!
……越争吵派别越多,争到情绪激动时,差点没撸袖子打起来。
香孤寒:……
香孤寒已旁听了两个月口舌之争。
——他必须出席,他师父下了死命令。
因为当着他的面,长老们多少能自觉克制一下自己的丑态,至少不会当真打起来。
他的这种权威,在长老们划拳争奶瓶好给他喂奶,假装路过好教他说话走路,偷偷摸摸的把他抗在脖子上逗他玩……时就确立了。谁叫他在很长时间内——好吧,是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诞生在水云间的婴儿呢。
并且因他的特殊体质,在长老们的心里,他其实至今也还是个孩子。他的特权依旧有效。
而这一次,香孤寒缓缓眨动自己熔金色的瞳子,心平气和的投下了一记惊雷。
——他在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时,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的插了一嘴,“……我想离开香音秘境。”
霎时间会场一片安静,所有长辈们一致对幼,齐齐看向香孤寒。
香孤寒于是又说了一遍,“我要去人界走一趟。至于数月来师尊们所讨论之事——依我之见,闭门争论于事无补,师尊们何不亲自出去看一看再做决定?”而后他起身,端端正正的躬身行礼,“列位师长,阿寒在此向你们辞行了。”
水云间众长老:……?!
齐声怒吼,“是不是九华山那个小妖女又给你灌**汤了?!”
香孤寒:……是呀。
——他们已经遵循师命绝交过一次了。
从时隔二十年后,阿韶再一次主动联系他时,香孤寒便已决定——这一次绝对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阻断他同阿韶的交往。阿韶已走出了最关键的一步,剩下的该交给他了。


第48章 第8四十八章

乐韶歌再次醒来时, 才意识到自己在路上竟又不知不觉睡着了。
这一次她似乎又做梦了。
只是睁开眼睛时,已不记得梦中发生了什么事、遇见了什么人。
乐韶歌稍稍感到遗憾。
——也不是说她此刻已不享受失忆的轻松了。而是……该怎么说呢?点点滴滴的回忆起往事, 一点点将记忆中的空白填满, 不也是失忆的乐趣之一吗?
不过……算了。
记忆这种东西,既可以慢慢找回, 也可以重新创造。两者并行不悖,互不耽搁。
人生于世,不论过去还是当下, 没有哪一刻过往是被浪费了的,也没有哪一寸光阴是不值得好好珍惜的。
所以想不起来——那就下次有机会时再想呗。
这时她嗅到了坦率直白的芳香。
之所以用坦率直白来形容, 是因为这香味便如食材一般,充满了只有嗜香之人才懂的——“我是香料哦,我很好食哦,快来品一品!”——的奔放又坦率的气息。就如在嗜橙之人面前,不由分说破开了橙衣。
乐韶歌循香望去,只见略显昏暗的室内一面明晃晃的楹柱花窗, 暖风吹起纱帐, 光尘浮动。乐正公子琅然玉立, 正在桌前素手调香。发如垂瀑、衣若叠雪, 长睫映了日光,宛若白羽覆下。一时察觉到乐韶歌在看她,便回头过来。睫毛一垂, 眸中流光欲转, 温柔得仿佛等待已久。乐韶歌恍了恍神, 脸上莫名就有些红。
人真是很容易被食欲牵动爱|欲啊……她心有余悸的想,若不是乐正公子生得清冷禁欲,嗅到芳香望过去的那一瞬间,看到这种级别的美人,她恐怕会下意识觉得这美人同香料一样都在盛情邀约,诱她染指,只怕又要毫无自制力的对着人家大唱情歌了。
她便起身下床。
意识到自己先前是在床上,她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衣衫。
还好,很端正。
她所睡之寝室同乐正公子所在之香台之间,也有碧纱橱和帷帐隔断。她先前之所以以为他们共处一室,只是因为帷帐被挽起了,这房间看去便像一通到底了似的。
乐正公子显然认为她是要过去看他做什么的。已停了手上活计,正安然等她。
她便也不再耽搁——重要的是那香料品质绝佳,毫不敷衍,她确实被吸引了——直奔香台而去。
香台上却多是她不认得的香料——想来此地名物同她的故乡大有差异。
乐韶歌捉了几样她认得的香料嗅了嗅,譬如檀木、优昙花之类——香调和她预期中的大致近似,然而果然香得更率直些。大概是因为本身不含特殊灵力的缘故,多余的功效悉数不管,诱人之处就直白一个“香”字。香尽其妙,香得纯粹。
是乐韶歌喜欢的风格。
她便问,“你在调香?”
“嗯。”他笑看着乐韶歌,光尘浮动间,竟令人恍然有身处鸟语花香之地的错觉,“我身上所携香料也不多,便想多配几料……只没料到此地香料如此丰富,一时竟令人不知该从何下手了。”
“这还不简单?先挑你最喜欢的香味,而后据此配伍。”她便拈了朵优昙花在鼻下细品,而后递给乐正公子,“试试喜不喜欢?”
乐正公子手持调香器,一时腾不出,便低头上前,闭目轻嗅,“……喜欢。”
乐韶歌便将优昙花挑选出来,道,“这是一料。”
而后又一样样品过,挑了干橙花送至他鼻下,“如何?”
乐正公子垂眸,点头,“……嗯。”
“这是第二料。”
她还要再试时,乐正公子却已调好了手头合香,便将新压香条送至她鼻端,“……”
乐韶歌便也凑近了,轻轻一嗅——香气如手指一勾,拨动了全身每一根弦。乐韶歌只觉身体都要化在香海中,随波荡漾了。情不自禁的陶醉起来,舒舒服服的“嗯”了一声,“……睡前香?”
“是。”
“嗯,我喜欢!”
乐正公子便抿唇一笑,又拈起自己早先调好的一味香,“这一味呢?”
这一次便含蓄收敛多了,朴素清新似雨后新草,宜人却不夺神,很能凝心静意,“书前香,我也喜欢!”
乐正公子长睫一垂,便又拾一味香给她品……接连五味合香,各有不同妙用。却无一味不称心如意、完美无缺。简直就像是特意为她量身定制一般。乐正公子对她品味的把控,简直比她自己更精准——她有偏好归有偏好,可若骤然问起她喜欢什么香调,她还真未必能明确说出来。
片刻后,乐韶歌忽的意识到——她在挑选乐正公子可能会喜欢的香调时,也同样没有出言询问过。只一样样嗅过去,嗅到对的了,自然而然就知道这应该是他所偏好的,于是随手递给他。
……乐韶歌当然相信他们是熟人,不论是从直觉上,还是从推理上。
可——普通的熟人,会连对方偏好怎样的睡前香也心知肚明吗?
一瞬间,乐韶歌也合理怀疑了一下——乐正公子是否单方面对她有过不合道义的窥探。
但随即她便也在脑中轻易配伍出了乐正公子可能会喜欢的睡前香调。
……总不能,他们是互相偷窥?
乐韶歌忽然就冷汗淋漓起来,她想,之前她自我调侃的——她勾搭上个巧言令色的渣男,给乐正公子带了绿帽……不会是确有其事?
要以说来,乐正公子如此美貌如此品行如此才情,她近水楼台竟不曾被撩得神魂颠倒,还能毫无羞耻愧疚的坦荡享用他的美色和体贴……
乐韶歌看向乐正公子的目光,一时就有些一言难尽了。
……
乐韶歌决定暂时继续无耻下去,既然乐正公子不提,那她还是不要节外生枝、自找苦吃了。
便听一声嗤笑,“狗男女。”
乐韶歌心虚的瞪过去,便见个一个形貌柔弱却言辞刻薄的少女趴在楹柱花窗上,手指往眼睛下一扒拉,朝他们做了个鬼脸。
而后香台上钵儿、碾儿、瓶儿、松脂、香粉,花儿……齐齐飘了起。向他们砸过来。
却随即便稳稳的复归原位。
乐正公子雪巅映月般清冷的脸上无多余的表情,可那双因为寡言而承担了过多情绪表达的眼睛里,却流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怒火和杀意。
乐韶歌只来得及抬手道一声,“慢着……”
便见碾杵硬生生的飞起来砸向那少女的脑门儿。
少女才嗤笑了声“砸不到……”便“嗷”的一声捂住头,被砸翻,坠下楼台。
乐韶歌:……
“……你何必跟个小鬼一般见识?”
乐正公子淡淡的,“……手滑。”
乐韶歌觉着这还真不能怪乐正公子。
毕竟——也不是谁见了鬼都能保持淡定和克制的。
只是……
乐韶歌不由打量起此刻他们身处的房间。
毕竟是乐正公子所选,房间品味相当不错,独占一重楼阁,一通到底。风水也合宜——推开窗子便可望见远处岭上白雪,楼下重重桃花之外,便是江上渡口。渡口上停泊几艘客船,碧水江上时有帆桅远去。
不热闹,却也不算十分偏僻。
乐韶歌闭目细听。
这城镇规模不大,却并非是因往来之客不多,而是因坐落在山谷间,地形狭长的缘故——似乎此处是个还算险要的隘口,颇有些富商大贾在此求财,也很有些文人墨客在此揽胜。已是个十分繁华的城镇。
……在这样的城镇里撞见鬼,也是件不容易的事啊。
乐正公子虽未赶尽杀绝,却依旧毫不留情的在楹柱花窗上设了辟邪法阵。
回头再看乐韶歌时,便流露出些欲盖弥彰的懊恼之意。
却依旧不死心的看了看香台,抬眼望向乐韶歌,小心试探,“……你可要一起来试试?”
他邀她一道调香。
乐韶歌:……
乐正公子应当确实是喜欢她的。
那么她喜不喜欢他呢?
乐韶歌不确定,她失忆了。
——何况,这也不是一定要立刻得出结论的事。
她便从心所欲,笑道,“好。”却忽又记起件事来,“你身上携香,又会调香,却不是调香师——你也是乐修吗?”
乐正公子垂了眸子,片刻后,道,“……我也曾修香音之道。”
他说“曾修”。乐韶歌心头莫名便一紧,竟似是疼了片刻。她低头捂住胸口,些微不解自己的感受。却并未深究下去,只了然道,“……哦。”


第49章 第9四十九章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忆后做什么都新鲜, 乐韶歌觉着调香很是有趣。
乐正公子说得不错——乐修都会调几味香, 便如饮食男女都会烧几道菜。
至少乐韶歌确实会。
她边调制边配伍, 脑中自然而然便知道怎样搭配才能凸显主香调, 更令香的前调后调过度柔缓层次丰富。配伍时她还本能的留意到不同的香料的秉性,哪种是迎面香——初逢便已香到极致,先声夺人;哪种是正宫香——虽不醒目,却可柔和馥郁的从最初贯穿至最终。哪种是心机香——初时察觉不出, 可越积越香, 在旁的香调趋近尾声时,它才骤然浓烈的爆发出来,赢到最后。
乐韶歌边配就边想, 香音香音——难怪二者会并称,调香确实同配乐颇有相通之处。只不过音之秉性近天道,而香之秉性近人情。一品好香,天然也是一首和谐的好曲。
以乐正公子之敏锐,不可能察觉不出香道之深奥精妙。
可他却要故作不经意的灌输给乐韶歌“不必追捧调香师”的观念,怕是颇夹杂了些私心和小性儿。
嗯……会因私情而不客观的乐正公子,也是相当可爱啊。
一边这么想着, 一边就刻意配伍出了副香不为臣辅,而为敌扰的合香……不, 与其说是合香,不如说是撞香。
两种醒目互敌的香调, 于针锋相对的并存中, 更凸显出各自的精妙——这香品还真是十分独特而张扬啊!
乐韶歌大感有趣, 觉着这香值得分享。于是一式两份,一份给乐正公子,另一份……她却想不起自己本来打算留给谁。
于是暂时搁在一旁。
乐正公子为她调了五品合香,她便也对应着为乐正公子调五品香。
乐正公子照旧沉默寡言的从旁协助她。
无需商议,两人自然而然的便能默契配合,她挑香调,回头找他确认喜好。她挑选配伍,他便为她炮制挑好的香料。不时随手推荐一样,往往便正和她心意。她碾香取尘,他便为她化开溶脂。她萃香取味,他便适时帮她递来下一步该用的调香器。她开始调制下一品香时,他已在烘焙新的原料……节奏谐美,韵律只在心领神会之间。
不觉时光飞逝,五品香料已悉数调完。
乐韶歌又瞧见台上多红花,莫名便想做一套胭脂给……给先前她留香欲赠之人。
……原来那人是个姑娘啊。乐韶歌想,可为什么送了乐正公子些什么,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给她也留一份儿呢?莫非跟乐正公子是一对儿的那人不是她,而是那未知的姑娘?嗯……好像也不无可能啊!
……算了算了,等恢复记忆后再说。
她调胭脂时,乐正公子终于有些茫然,有些跟不上她的意图了。
她熟好了香脂,匀在手背上一嗅,觉得色香都很妙,便伸手过去让乐正公子品评。乐正公子又露出那种被兜头打了一棍子的茫然表情,节奏霎时间便被打乱了。也不知他到底受了什么冲击,又经过了怎样的心理建设。总之他很快便又淡然垂眸,微凉的指尖轻握了她的手指,凑至鼻尖轻嗅。睫毛上染了微光,鼻梁秀挺,侧颜宁静如一尊雕像。
乐韶歌便知,他又在压抑什么感受了——他在压抑自我时,真是很擅长表现得像一尊无动于衷的雕像啊。但他似乎并未意识到,每一尊雕像的面容本身都是有情有感的。尤其寡言如他,那双眼睛天生就比旁人更幽深多情。
乐韶歌不由就想,莫非他很喜欢?喜欢到需要动用自制力来压抑的地步?
嗯……
乐正公子嗅香的时间略有些久。
抬头时嘴唇不经意——也或者是不由自主便擦过了她的手背。
他垂着头,依旧宁静沉默,只唇上略染了些香脂。
很薄,薄的几乎察觉不出。可因乐正公子本身的清冷皎洁,那似有若无的香与红,便近极艳。
他轻轻抿唇,显然是非常在意唇上香色。
耳尖也都随之泛红了。
他眸中含光欲流,点了点头,“……嗯。”
……似乎是认可的意思。
乐韶歌……
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呀!
她纠结片刻——虽她也不知这有什么可纠结的——随即轻笑出声。将那香脂一分为二,取了一份赠给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还在神游,眼前突兀递来一盒胭脂,一时便有些懵。
乐韶歌坦然笑看着他,“送你的。”
乐正羽???
乐韶歌……?
还是乐正公子先察觉到沉默背后七拐八绕的脑补,一时间露出些不知是羞恼还是悲愤还是“只好微笑”的表情。但总之,一番静默之后,乐正公子无奈的笑了起来。
他将胭脂接在了手中,微笑道,“谢谢。”而后补充,“……我很喜欢。”
乐韶歌长松一口气——这要真是弄错了,那她此举除“欠抽”二字无以言表。那她就只好再次装傻了。而装傻的次数多了,显然不利于她在乐正公子心中树立稳重可靠的良好形象。
她便也微笑起来。
正要再说什么,乐正公子却以手指蘸取胭脂,抬手在她眉心轻轻一抹。
他目光温柔的凝视着她,道,“……果然好看。”
乐韶歌愣愣的看着他,许久之后才猛然间意识到他做了什么,双颊忽就滚烫起来,再不能坦然与他对视了。
——弄错了。
并且被包容了。
……还被夸好看。
乐韶歌摸着尚未平复下来的心口,暗自失笑——这样的少年,讨人喜欢起来还真是要命啊。
他们调好了香,便一道收整香台。
她见乐正公子随意挥手间便将东西悉数抹消了去,大感好奇。
乐正公子便又教她储物法宝该怎么用。
乐韶歌这才弄明白自己腕上镯子,指上那枚让她略觉突兀的戒指,竟真的都是用来储物的。
戒指应当是临时救急所用,可用空间十分有限,里面也只收了些灵石和一枚不知用处的指南针。
镯子则是她日常所惯用,乐韶歌从中掏出了能堆满半间房的合香,各式各样的丹药,够她穿一年不重样的衣服,一袋星砂,三块儿不知用途的晶石,一把水晶花,还有……一枚蛋。
乐韶歌???
想到自己携带着半屋子香料,却馋得跑出去吃花啃蘑菇,还让乐正公子特地去香市采购,乐韶歌乖巧的未置一评。
——不过,一看便知,她这是出远门的行囊。可见她确实不必急于找回记忆,便在外头多历练一阵子也不妨。
晶石想必是救命之用,暂时不必急于探索。
至于蛋……乐韶歌看到它的瞬间,心中就升起无限慈爱和愧疚。
抱在怀里摸了又摸——她总觉得她是能得到回应的,可那蛋只沉睡着,丁点动静也无。
乐正公子又唤了他的白孔雀出来。
一人一鸟之间不知交流了些什么,乐正公子点了点头。便对乐韶歌道,“它只是在沉睡,待你恢复记忆时,它自然便能醒来。你若十分担忧它,便每日灌注些灵气进去,令它感受到你的气息。它查知你在身旁,便能安心。”
乐韶歌忙就灌输灵力。
乐正公子又道,“然而此刻你功体半封,不能靠吐纳获取灵力。灵力流失过多,便会昏昏欲睡。也要有所节制。”
乐韶歌点了点头。这个好办,她每日休憩前以灵力养蛋,刚好可同青羽——莫名的她便知它名叫青羽——一道入睡。
说到此处,她便又记起来,“昨日我莫名便睡了过去,也是因灵力耗损过度?”
乐正公子愣了愣,板起脸来,似在忍笑,“是——毕竟吃了毒性那么烈的蘑菇。”
乐韶歌……
乐韶歌发现自己居然挑不出乐正公子的错处。
兀自郁卒了片刻,也只能强调,“下次阻拦我时,记得强硬些,记得要把‘但是’说在前头!”
乐正公子抬手轻擦她气鼓鼓的脸颊,笑道,“是,我记得了。”又道,“……日后再见这些菌、菇之属,要离得远些。”
“这便不必公子提点了!”
忖了他一句,不觉又失笑——想不到乐正公子这冰清玉洁的模样,一刀切下去居然也是黑的。无伤大雅的整治起人来,眉头都不见眨一下。居然还问他“好吃吗?”
不过,蘑菇毒归毒,好吃也还是好吃的。
她便抱着她的蛋,继续收整行李。
便将香料、丹药、星砂和灵石悉数一分为二,自己收一半,另一半交给乐正公子。
乐正公子并不推辞,照单全收。而后又将自己所携香料和灵石分了一半给乐韶歌。
乐韶歌……
乐正公子便道,“人间香道同秘境意趣迥异。秘境香道讲究万法调和,为求补益不妨略损芳香。人间追求的却是香之极道。久而久之,选育出的香料品质便也大相径庭。”互相交换所持香料,自有其道理。
“至于灵石……”他垂眸,淡淡道,“灵石产地不同,品质也殊异。”
乐韶歌懂了懂了,要的就是个仪式感。
便也照单全收。
最后只剩一把水晶花。乐韶歌翻来覆去看了半晌,也没看出有任何玄机。
反而还莫名其妙的越看越来气。
干脆遵循本心,挥手扔出窗外。
便听“哎哟!”一声——却是先前骂他们的那只小鬼飘在窗外徘徊,又因辟邪法阵的缘故不敢近前。正被乐韶歌扔个正着,再度被砸翻下去。
于是桃叶渡上桃花楼,便在半夜时分响起了呜呜咽咽的鬼哭之声,“狗男女……在别人家秀恩爱不够,居然还虐鬼。有没有天理啊?”
乐韶歌……


第50章 章第五十章

天际微微有些泛白时, 乐韶歌便听见江畔码头上有人在唱船歌。
节奏分明, 雄壮有力。
乐韶歌睡不着,一轱辘翻身下床,洗脸梳头一气呵成,急不可待的推开花窗。江风携带清透的水汽和花香迎面扑来, 外间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红尘声息便也一拥而入了。
桃花楼并不正对着人烟繁华之处, 某些角度却也可望见底下繁忙的码头和长街。乐韶歌便抻着脖子,撑着雕栏跳起来看。
还未到开市的时候, 街上并未摆出许多货物, 只见一个个粗布缠头,挽袖露臂的汉子围坐在一排排简陋摆放的木桌旁,呼哧呼哧的吸着面。忙碌的小贩肩头搭着白巾,麻利的接过一碗干面,一把粗大的铁勺灵巧翻飞着从十几只调盆中依次勺了酱、醋、芝麻酱、萝卜丁、香葱、蒜子, 干豆粉、芝麻碎……加入,最后起勺一圈热麻油浇上去, 嗤啦啦的热香便腾空而起。
乐韶歌啊啊啊,好棒!
便又听又有人高唱, “热腾腾的芝麻烧饼, 开——炉——喽!”声音高亢, 尾音三转。身为行家, 乐韶歌先忍不住为这清亮亮的嗓音赞了一声, “妙!”虽隔了拐角瞧不见全貌, 却也瞧见那摊子只是个独轮车, 上载着个铁桶炉。此刻炉子盖儿一掀,热腾腾的白气窜将起来,焦甜的麦香霎时弥漫开来。人群瞬间聚集上来。
乐韶歌哦哦哦,这个也好棒!
仿佛受了启发一般,整条街上的小食贩都吆喝起来——
“吃完干面、烧饼,来个豆浆润润口哟!又稠又润的黄豆浆啰!”
“正宗头道面,开花儿大蒸饼!喷香甘甜,赛神仙啊!”
“……薄皮大馅十八褶儿!”“豆皮面窝欢喜坨,吃饱喝暖好干活儿……”
乐韶歌嗷嗷嗷,我喜欢这里!
揽了裙子便往楼梯口去,噔噔噔噔跑下楼,边跑边招呼,“我去买点朝食回来,乐正公子你想吃什么?”
乐正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