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她大师姐好像从来都没受过伤、生过病啊。
这是头一次吧?
……
还是再去练一会儿飞天舞吧。先前赶时间,领悟得似乎粗糙了些,万一师姐出关后要抽查, 她却跳不好, 岂不是很没面子?
《云门大卷》也抽空练一练,毕竟师姐吩咐过了。
……
舞霓兀自发着呆, 不知为何,忽就觉着这一日的“安逸”很是空虚和无趣。没人管教和催促这件事本身,也变得寂寥和令人不安起来。
师姐受伤了啊……她想。
虽说被师姐要求去钧台闭关时,她想的确实是赶紧练成心法回来帮师姐,她甚至还脑补了师姐被乐魔逼到绝境,危难之中她及时闪亮登场,飞身将师姐接在怀中的情形,但……但师姐怎么可能真的受伤啊!
她茫然的意识到,她的大师姐原来也并不是无所不能,刀枪不入的。
……那么,师姐说她不要紧,说只要闭关调养数日就能恢复,会不会——会不会也只是在安慰他们而已?
乐舞霓忽就坐卧不安起来。
就在她让迦陵借羽翼给她,扇动翅膀准备飞去钧台时,阿羽传音过来了。
舞霓惴惴不安的来到沉香楼。流眄居距沉香楼不远,凭迦陵的羽翼飞过来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她其实也无暇乱想。可也许是她们师姐妹间情趣不同,居处景致大相径庭的缘故,在流眄居中尚明艳如幻梦的天色,在来到沉香楼时忽就如梦醒般沉暗凝实下来。
她收了羽翼踏足在地面上,匆匆进入乐韶歌的居室。
见阿羽立在居室之外,忙快步上前问道,“师姐怎么样了?”
阿羽面色极其阴晦——舞霓一时判断不出他眼中阴郁究竟更像是雷暴前的凝流还是阴雨季的暗云,却依旧能觉出里头蕴含着狂暴庞大的情绪,端看他如何发泄罢了。
她同阿羽争斗这么久,自然知道他一切激荡厚重的情绪的源头,最终都能追溯到乐韶歌身上。
莫非师姐真的……
她心头慌乱,丢下阿羽便闯进了乐韶歌的卧室。
——门内门外却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她感到寒冰凛冽,万物凝结。明明身处斗室之中,却仿佛有冰封万里之辽阔。再踏前一步,却忽有澎湃之声灌神入耳,似有千顷巨浪无风而起,浪中巨鲸蹈海。人在其中宛若一叶飘零扁舟,渺小无依。一步之间她便几乎被那凶暴巨浪碾碎,只觉手足僵硬,冷汗淋漓。片刻后她才稍能喘息,意识到此地已然冰封,她所见不过是先前战场的残影罢了。
她心有余悸的再踏前一步,便看到她师姐身体悬空,正昏睡在房间中央寒玉床上。
——她所感受到的,只是乐韶歌梦中外溢的识海罢了。
——识海?
乐舞霓愣了一愣。她虽孤陋寡闻,却也知道修士的识海是不会轻易打开,任由外人窥探干涉的。
“师姐……”她唤道。
“你便是这一代的飞天吗?”这时乐舞霓听到一个如风过梧桐般沉雅的声音。
她恍了恍神,才见寒玉床边立着个沉静疏离的美人。黑发如檀,繁衣染香。他正仰头看着乐韶歌,容颜清淡美好如水染墨点一卷梅雪,独一双茫然无瞳的眼睛是熔金般的炽色,宛若画龙点睛般令这画上冷美人有了些活人的暖意。
“……是。”没来由的,舞霓已答了这陌生人的问话。
“飞天舞修到了第几章?”
“刚修完第九章。——师姐她怎么了!”
那人似是露出些疑惑,终于回头看向了她。
他应当是目盲的,可当他望过来时,舞霓却有种被由内而外看穿了的错觉。
他点头,似是满意他所见,道,“阿韶被音魔侵染,正在识海中孤身奋战。——你可愿意为她护法?”
“音魔?”和乐韶歌一样,舞霓也从未沾染过魔之一字。她并不知音魔具体为何物,却也明白它是一种祸害,恐怕正是它致使乐韶歌当日受伤、此刻昏迷,便立刻应道,“我愿意!我该怎么做?”
虽应下了,她却觉茫然——她从没听说有什么乐舞可以为在识海中奋战的人护法。毕竟那是识海,不论谁进去都是异物入侵。纵使被主人接纳,也不能肆意在里头施法吧。
而若要自外助阵,难道不是乐曲比舞蹈更合适吗?
“我传你一支舞。”那人便道,“你仔细看好。”
他一弹指,便有香尘驱动落花,化作一个舞动的幻影。
那幻影舞者全身俱黑,与灯下剪影无异,唯美目流眄,灵活生情,仿佛能言。
看她打扮同飞天舞近似,亦是臂带金钏,足绕金铃,身缠七宝璎珞……却又不似飞天舞衣那般缥缈轻盈,而是更华丽繁复。当她舞动时,足上金铃踏踏作响,缭乱中却又有十分清晰的韵律。似是在踩踏鼓点。
她手势也很繁杂多变,每个手势似乎都对应着不同的动作。她踏着节拍熟练优雅的变换着动作,目光随之顾盼,黄金与宝石织成的衣衫缭乱晃动,却节奏清晰——和九华山上所传行云流水,浑然一体的舞蹈截然不同,这舞蹈仿佛由一幅幅各有主题的画面连缀而成——仿佛在讲一个剧情跌宕的故事,仿佛在和谁有问有答的对谈。
那舞姿以九歌门的眼光来看,想要说的东西未免太直白,太多了。它本身并不追求和谐之美,它只热烈的讲述它想讲述的东西。激荡时仿佛野蛮人在膜拜神灵,深奥时又像是圣人们在探讨宇宙。它是美的还是暴虐的,只取决于它想讲述的是什么。
然而九华山上确实也有与之近似的舞蹈——飞天舞第九章《金刚经变舞》,以及她入门后所学会的第一支舞《霓裳羽衣舞》。
舞霓渐渐看得入迷。
她不由随之舞动起来——她觉着自己天生就该跳这种舞的。
真元已在经脉中运行来。无需旁人来教,她已自然领悟其中心法。就仿佛那心法便流在她血脉中,刻在她脊骨上。
……而后在某一个时刻她猛然领悟到什么一般,戛然停了下来。
“这,这是……”她脸上几乎热得沸腾起来,结结巴巴的质疑着,“你让我,和师姐,跳这支舞?”
“嗯。”
“可是这舞——”
美人眨了眨眼睛,道,“这只是一支舞而已。”
……这确实只是一支舞。话说回来,原来这也可以是一支舞啊!
“……这不是群魔乱舞吧?”
美人诚实的想了想,似乎并不很确定,“我想不是,你觉着呢?”
舞霓的感觉很微妙——这舞太放纵了,怎么都和清圣二字沾不上边。可它似乎又确实是率真而赤诚的,仿佛诞生自清浊未分,圣魔未别时。
她想,舞蹈难道不是本该如此吗?
“……”她于是不再挣扎,只道,“我觉着也不是——我就在这里跳吗?”
巨鲸沉于深海,它遍体鳞伤,血染黑水。
它同不可见之敌厮杀着。那敌人凶残狡诈的潜伏在黑水之中,獠牙如匕,每一次袭击都在它身上留下刻骨伤痕。
它嘶吼、挣扎着。它本是四海之主。可海已被魔毒侵染了,黑水无处不在,已然成为敌人的领域。
它每一次呼吸都令魔毒侵入得更深,每一次挣扎都更陷入敌人的陷阱。
它困顿,却无措。它已被逼入绝境,不屈服,却已无力突破。
忽然,它听到鼓声自海水中传来。
那鼓声虽远,几不可闻,却穿透了奔涌震荡的海水直达它的脑海。激荡而雄壮。
似战鼓……不,并非战鼓。那是,那是舞修的踏足之声!那舞蹈是愤怒的,她激烈的踩踏着大地,震荡起灵气。于是大地呼应了,宛若战鼓轰鸣。
是舞霓吗?还真是野蛮啊,听这踏足声它甚至可以想象她披发跣足、目眦尽裂的怒相了。还真……不适合她啊!
她为何要来到此处?!
那巨鲸本已力竭,闻声却再度奋起了。
——它是天与海与大地的主人,是过去与现在与未来的见证者,是此境的创造者,也将是唯一的毁灭者。
在此境,无人可击败它,更无人可主宰它。
魔毒侵入又如何,海水尽染又如何——此地之魔只能是臣服于它的魔,此地之海纵污浊依旧是它主宰的海。
它喉间蓄灵,魔瘴与黑水争先恐后的灌入了它的体内。它赤血变得污秽,清目亦浑浊暴虐起来。
可它不惧亦不停。
待蓄灵已足,它喉间玉震,一声不屈鲸歌穿透血污与毒瘴,掀波推浪瞬间响彻了四海。
那鲸歌中杂圣与魔,悲悯而又暴虐,宛若混沌未分时最纯粹的歌。
潜藏于黑水中的敌人抵挡不住声浪,一瞬间显现了形体——是一只血目黑舌,独角乌鳞,吐气成毒的巨蟒。
那蟒蛇吮足了鲸血,盘踞如山。
巨鲸击水猛扑而上,搅山动海。巨蟒弹身躲避,却被鲸尾扫中,拍翻在海底岩石上。倒如山崩。
巨鲸张开大口,俯冲而下,咬碎半盘岩石,将那巨蟒当腰咬住。
巨蟒翻身挣扎,头尾搅动海水,在海面上形成巨大漩涡。
那巨鲸于是再度仰首击水,向着海面急冲而出,化作一只巨鹏出水。
巨鹏振翅,叼着千尺巨蟒冲天而起,宛若叼着一只蚯蚓。
它将那蛇自高空摔下,而后尖利的啸叫着俯冲下来。
巨蛇摔落在岩石上,脊骨寸裂,凄厉的翻腾着。巨鹏落地,钢铁般的利爪碾上蛇身,坚喙将蛇头生生扯断……
那蟒蛇终于没了声息,颓靡扑倒在地。
一寸寸化作黑灰,散在了风里。
鹏鸟也化回了人形。
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血色双目里却透着傲慢嘲讽,回眸看向花下舞修,目光邪狞狂妄。
意识侵入乐韶歌的识海中之前,舞霓已被告知可能会有此类结果。
可真被她师姐这么一瞪,她脚下还是不由有些发软。
但是,这次她是前来救美的英雄,是来把入魔的师姐导回正途的圣女。而不是那个每天都要被驯服一遍的小师妹。
她得站稳了自己的人设。
——她才是领舞者,她才是掌控对方身体的那一个。
她于是再次踏足,震响了踝间铃。
此为上古颂神之舞。
古之神与今之神不同,他是率真之主,而非道德之圣。他喜悦便赐福,他暴怒便降灾,他无欲便童贞,他爱慕……便战至情人力竭哀告也不停止。他可真是个禽兽啊,舞霓心想,但居然很带感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只是一支舞——就和她看过的每一篇小说没什么不同,只是言语的描摹,故事的讲述。它歌颂的是率真任性,是每个人都会有的如饮食一般自然而然的欲求。它不造成任何实际的伤害,也不做扭曲的引导……虽然它稍稍夸大了局部的能力。
它不神圣也不邪恶,它只是自然而已。
它在本质上,是纯洁无罪的。
当然说是这么说啦!
反正她读懂了这支舞,并且她不想当被禽兽的那一个。
所以……舞霓愧疚又跃跃欲试的想,对不住了,师姐。
……
宛若暴雨之后云霁天晴,乐韶歌疲惫却又久违了宛若卸下重负般松懈下来。
她沉沉的,安稳的陷入了沉睡。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圣诞节快乐!
就当是情人节福利吧——虽然预感会被掐。
顺便这章设定里,舞霓跳的是婆罗门舞,飞天舞和霓裳羽衣舞据说都是婆罗门舞改编。
具体的灵感来源于之前看的一个印度电影片段,摩西妮和湿婆大(♀)战(♂)三百回合的戏,居然是一场舞。
印度舞真是表现力丰富啊。

第二十八章

乐韶歌从沉睡中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
彼时舞霓伏在她身上睡得正熟。她将舞霓推醒过来, 熊孩子揉着惺忪睡眼呢喃片刻, 忽然醒悟过来, 飞身一扑, 几乎再度将她按倒在床上, “师姐你终于醒了!”拥抱之后, 待情绪稍稍平复,才不知又想起什么般忽然便扭扭捏捏的纠结起来, 问道, “师,师姐, 你还记不记得……”
乐韶歌的记忆只持续到冰魄香那一节,但她此刻既然平安无事的醒来, 可见其后必然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凝神探了探自己的识海和丹田,确认体内音魔已被铲除。
短暂的回忆了一番昏迷前自己的处境,大致分析了一下令她清醒过来的条件……后, 乐韶歌抬手揉了揉额头。
她很清楚乐清和给她种进去的是个什么魔,毕竟她已经切身体验过其威力。
她也很清楚, 在那种状况下她不可能还有余力用天音九韶将欲望压制下去。若要令它平息,唯有疏导发泄。
——她恐怕已然强压着什么人同她云雨过了。
大约不是阿羽,就是香菇吧……
乐韶歌一时竟判断不出到底她睡了哪一个, 结果会稍微不是那么糟糕些。
她几乎可以肯定, 那种情况下她要当禽兽,这俩人都不会拒绝。
阿羽自不必说——不管心里是愿意还是不愿意, 他都只会接受她要求的一切。而在他告白之后,此类要求已算不上禁忌。
至于香菇,更是很可能会因为“虽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没有必须拒绝的理由,并且好像试试也无妨”,就怀着好奇和求知欲接受下来。
……所以基本不会存在她没得逞的可能。
乐韶歌:……想死。特别想死。
但在师妹面前她还想保有起码的尊严。
“不记得了。”乐韶歌强作淡定,试探道,“我昏迷期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知为什么,舞霓纠结中竟似乎透出些小小的失望,“反正你从来也都不记得!”说着说着竟还怨念起来,委屈了一阵,却还是顾全大局的问道,“你现在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都还好。”乐韶歌便也从善如流的揭过这一茬。
舞霓似也疲倦至极,不由打了个哈欠。
乐韶歌便趁机道,“我已不碍事了,你且回去歇一歇吧。”
舞霓流连了一阵,仰头争取道,“我要和师姐一起睡!”
乐韶歌无奈道,“我的床可不比你那边松软温暖。”舞霓又要委屈怨念起来,她却已让了羽衾出来,“上来吧——可不许抱怨苦寒。”
熊孩子的优点就是无忧无虑沾枕便睡,从无失眠之虞。
乐韶歌将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想到她从未睡过寒玉床,便又垫了层火羽被给她。也不必费神将她移上去,只消捉了她的手腕往羽被上一搭,熊孩子便自然查知何处暖柔,抓着被角蹭蹭蹭,不一会儿就舒舒服服的把自己移了上去。
乐韶歌便去后院琴台上,运行真气探查体内伤势。
经脉与识海中确实已无异物残留了。
只是她也元气大伤。丹田中真气已告枯竭——这倒是好说,随便找个灵气丰沛之处吐纳调息一日便可补足——然而喉间玉中真元也损失大半,识海里本我巨鲸沉睡海底,正静静疗养,短时间内怕是难以恢复功体了。
偏偏眼下远没到可以从容闭关调养的时机。
乐韶歌捏了捏眉心。
不记得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如此处置倒是省心。然而想到当日情形,便知不论她究竟欠了谁的情债,阿羽必定都已内伤在心。在他心魔未消的此刻,实不宜再给他增添执障。
说,还是要说清楚的。
——情之一字于她真是劫难。上辈子因此丢命,这辈子还没动情呢,已先将身旁人际扰得乱如丝麻。
真是再也不想沾染了。
正思索着,便觉暗香袭人。
却是香孤寒拾阶上台来,为她更换好了琴台一角所用香料。
而后便来到她身旁,就在安琴石旁坐下,伸手出来——熔金色的眸子清浅含笑,带着他一如既往的从容的善意的好奇心,看着乐韶歌。乐韶歌不由便也暂抛下烦恼,跟着笑了起来。
便无奈的将手递过去,由他输送真气进来探查。当然也不免略作解释,“……醒时未见着你,本以为你已回了云梦泽。”
——他出来时必定不及向尊长们禀告,此刻水云间还不知在怎么找他。
“你还未醒,我怎会离开?”香孤寒不以为意,“你真元亏损得厉害,我便去寻了些草药,为你配了一料补元的合香。”
“……哦。”他们之间也无需言谢。然而思及真元亏损的缘故,不免就想到自己当时的丑态,心底难免会觉着懊恼。
她却心知肚明。香菇与常人不同,梅魂霜魄,不染红尘。哪怕昨日他们睡了,此刻他待她也不会有任何不同。除非有什么枝节勾起了他的探究心,而他又觉着此刻问了也无妨,才会特意一提。
清澈如许,实在让人不知该如何开口打探。
便苦笑起来,“我昨日是否……”
“否。”他竟已料知她会问些什么,不待她开口便已作答。似乎还稍稍有些脸红了,“你很是抗拒,”他说,“我便猜测你不愿以此纾解,于是想了旁的方法——送你门下飞天去识海中同你跳了一支舞,不知是否违逆了你的意愿。”
乐韶歌:……
不论水云间、琉璃净海还是九华山上的弦歌祠中,确实都收藏着几支可解她彼时之难的古舞。如今虽早已无人修习了,但以香孤寒的造诣,若要复原不过是举手之劳。
然而此法太过曲折,若非是真正在意她感受的有心之人,谁会苦思?
——得以结交瞿昙子和香孤寒这种挚友,确实是她平生之幸。
“不曾不曾。”乐韶歌长舒一口气,只觉心头云开月明,积郁散尽。
只是庆幸之后再无多余的烦恼来掩饰了,羞耻便也越发清晰起来。脸上霎时便烫得灼人,她不由又拿手背遮了遮。
想说些什么掩饰尴尬,喉间却发不出一声。目光都难以同他对上了。
一时只是尴尬的望着天外,很想去死一死。
香孤寒见她面上飞霞,意识到她是羞涩了,心底忽的便升起些陌生悸动。
他摸了摸胸口,心想他确实是喜欢阿韶的——可他分辨不太出,一个有常识的人当此之时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但若什么都不说,又违背他的本性。
他想了想,便取琴来,道,“阿韶,你可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
乐韶歌自然还记得。
那是她入九歌门的第二年,琉璃净海尚未锁山,水云间和九歌门也尚未交恶。适逢二十年一度的华音会,师长们聚而论道,三派弟子也难得有齐聚一处的机会。
她天资卓绝,入门数月便已显露出修炼九韶乐的资质,是彼时九歌门唯一的内门弟子,一道上山的同窗追不上她的进度,多对她敬而远之。而水云间门下泱泱三千弟子,对他们这些外来赴会的别派精英天生就抱持着竞争心,纵有人想同她结交,也要顾虑同门的目光。至于琉璃净海——他们连女弟子都不收。
乐韶歌新来贵地,雀跃欢腾,上蹿下跳求其友声,结果凑到最后,一扭头,发现身边只剩一个淡定喝茶,寡言少动的小和尚——也就是瞿昙子。
好歹认识了新朋友,小和尚就小和尚吧。乐韶歌很快便和小和尚混得溜熟。这俩人一聚头——
乐韶歌弹琴,小和尚打坐结印。琴声霎时如雷鸣鼓震,摄魂荡魄,穿耳灌脑。
小和尚诵读真言,乐韶歌振袖起舞。梵音真言霎时字大如斗,飞如蚁行,穿耳灌脑。
小和尚安之若素,淡定喝茶。
乐韶歌:嗷嗷,原来九歌门和琉璃净海的心法相性这么好!有趣有趣!
其余众人:……谁来拖走这俩魔星!
琉璃净海众人飞快拖走了他家小和尚,于是乐韶歌再度变回了孤家寡人。
意识到自己被孤立了的乐韶歌,觉着天地之大莫非她还找不着个同伴?于是见桥过桥,见洞钻洞。他们这些天生乐修鸟爱花喜,自有天意成全。终于在不知多少次柳暗花明之后,乐韶歌竟穿过了水云间万花阵,进入花阵中央幽静偏僻的庭院。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是佳人居处,乐韶歌心想。
她目光扫过庭院中奇花异草,终于在一树雪梅之后,寻到了正在檐下听风的少年。
……帝子降兮北渚。
乐韶歌想,这是他的居处不错。
她便上前见礼。少年却没有回应。
她再近前,稍稍提高了声音。少年依旧没有回应。
乐韶歌屏息抬头,心想他生得如此好看,莫非不是个真人?
便见少年熔金似的眸子温柔却空洞的映着繁花,长睫毛轻轻一垂,便如明镜半开——却是目盲。
他也听不见她的声音,恐怕耳亦不聪敏。
可他却并不像是孤单之人。他如花一般寂静无声的独坐在风里,膝上抱琴却不弹奏,画眉鸟落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就好像落在梅花树枝上。想来这世上一切对他而言,也就像鸟之于花。
乐韶歌头一次遇见她不知该如何沟通的人,绕来绕去,却并不想离开。
她想和这少年做朋友。
束手无策之际,她踮起脚来,拨响了少年膝上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