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好,唱曲亦佳,只是听戏之人不懂真心欣赏,破了气氛。
台下围坐着一群官员。他们或低头细语,或嗑瓜喝茶,或埋头浅眠,偌大的人群中竟无一人入戏。倒是伺候官老爷们的丫鬟婆子更懂戏意,随着戏中人物或喜或悲。
我回头,对着流苏似笑非笑,“不知是请错了戏班,还是请错了宾客?”随后抹起云鬓,便笑意冉冉,娉婷摇弋地走上前去。
官员们立即停下各自动作,纷纷快速起身,点头哈腰,“夫人安康。”我扫视众人,并未看到洛谦,前排正位上只有削瘦许多的上官毅之。对着群官,我微微笑道:“招呼不周,怠慢了各位大人。”
“岂敢,岂敢。”这种声音起伏不断。
直等到我在上官毅之身旁坐下,那群官员方才陆续回座。
这时,我似乎突然间明白了,男人们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追逐权势?那种控制感,那种居高临下的气势,的确让人迷惑。
上官毅之轻微咳嗽数声,眼仍盯着戏台,低声,带着责备之意,“架子不小啊,姗姗来迟,洛相早已离去。”
我亦瞧着戏中女旦情意绵绵秋波暗送,浅笑道:“不是爹特意嘱咐女儿要好生打扮一番?可女儿家要穿的得体肯定是要花费时间的。”
“听闻你与洛相关系并不好?”上官毅之浓眉蹙着。
他问得含糊,也只是想质问为何新婚月余洛谦不曾在我房中留宿半夜。或许此时在京城官员中已有传闻,洛相并不喜欢新夫人。所以上官毅之才费尽心思,想让我与洛谦成双成对的露个面,止一止传言,也好让他的手下们安心。
我斜睨着上官毅之,浅笑道:“不劳将军费心,女儿一切安好。不过女儿却有一句话不得不说了,其实爹也不必巴巴地让扶柳出来露面,大将军与丞相结为亲家,天下早已皆知。”
“忤逆子!”上官毅之手筋暴起,却是低喝,旁人几乎听不见。他目光远游到天边,长舒了几口气,才又道:“洛相与几位朝中重臣商议事情去了。”
他停顿了一下,显是要我接话,我懒得理,索性看起戏了,咿咿呀呀倒是磨人。大抵是不耐烦了,上官毅之道:“前些年洛谦从不办寿,你可知为何今年大肆操办?”
总不能太拂了他的颜面,我散漫回了一句:“不知道。”
“你心里清楚的,人多好办事。”上官毅之沉声道:“他不过借着热闹宴席,招集心腹谋划一些事…”
“他不信任我!”我生生掐断了上官毅之的话。什么事情我都不知道!什么事情也别指望我为你探到!
上官毅之望着我,一丝诧异,随后眉间蒙上一层忧色:“临时搭起的伙,到底不齐心…”
你上官毅之又有几分诚意?我望着戏台女子断肠常道:负心郎,骗得我痴守半生——
突得相府门口响起一个尖锐声音,“圣旨到,丞相听旨。”
我不禁眉头打结,这声音尖锐地紧,恰似一把钢梳划过我的心,不深不浅,正好令我全身神经紧绷。
见我纹丝不动,上官毅之沉声道:“还不赶快去接旨。”
匆匆赶至门口,却发现洛谦不知何时已到府门处,我随即站在他斜后,跟着众人伏跪在地。
最前面的一名公公年约花甲,瘦小精干,一展绣龙黄绸,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丞相洛谦国之栋梁,德行兼备。今日生辰,朕特赐玉如意一对,谨为贺礼。钦此。”
“臣洛谦叩谢隆恩。”洛谦双手举过头顶,接住圣旨。
规定的礼仪程序一结束,那公公顷刻间就换了脸,刚才宣读圣旨时的肃穆荡然无存,仅剩满脸堆笑:“老奴在此借花献佛,恭祝洛相福寿双禄!”而后从旁边的小太监手中取过一方锦盒,“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洛谦含笑接过锦盒,又递与洛文,道:“让张公公破费了。其实公公能亲临寒舍,已是洛某的莫大荣幸。”
张公公瞬间变成诚惶诚恐的样子,“洛相可折煞老奴了。”
洛谦莞尔,挥袖引路:“张公公请这边看戏。”
张公公诺诺应答:“劳烦,劳烦。”
这个张公公有来头,想巴结,却又气定神闲,不做刻意之态。我留意观察,锦服华衣,目光顺直腰间金牌,纹饰清晰,心下顿时了然。原来是皇宫总管,皇上近身公公张德子,难怪颇有架势。
君臣假意之戏上演完毕,我正欲转身离去,却不想被张公公唤住了:“这位便是洛夫人?老奴有礼了。”
我微微倾身,还礼道:“公公有礼了。”
“老奴离宫前,真贵妃要奴才将此物转交与夫人。娘娘说,上次见夫人喜欢,回宫便命人又打了一枚,送给夫人。”张德子伸手入袖,摸索一阵,方掏出一物。
金莲花,珍珠蕊,是上官家女子特有之物。我婉然笑道:“扶柳上次随口说了一句中意,不想娘娘竟上了心。再麻烦公公回禀娘娘,扶柳很喜欢,谢过娘娘。”
我欲与取过金钗,不料洛谦半路杀出,抢先拿走金钗。他微微眯眼,端详片刻,随后却将金钗插入我的发鬓,温柔一笑:“很好看。”
淡定的墨香蹿入鼻尖,我知道那是洛谦身上散发的,一种飘渺的清水香,只有隔的极近,才能闻到。
我轻抿嘴唇,这可不好,太引人注目了。
环顾四周,众人皆侧目。
戏台之上,铁板铜琶红牙拍板复又响,咿咿呀呀声渐浓。
严妆雍容花旦步步生莲,婷立于台中央,扬袖起舞,行云流水。
可这等美景佳人却留不住人们的目光,只因戏台角落的清秀少年。他在繁花落尽处,一身翩跹白衣,目光清丽如水,唇却艳似红梅。少年解下腰畔玉笛,横置于唇边,烟眉轻颦,似叹气,吹响玉笛。顿时,清越之声激昂破笛而出,隐隐含着金戈铁马之豪气,至中阙却急转直下,声若雪水初融,柔意缱绻,似女子闺房细语。
一曲梅花落,淡愁绕心头。
在潮水般的喝彩声中,我细声自言自语:“再过两个月,梅花就开的正艳了。”
音刚落,洛谦就蓦然回首:“不喜欢梅花吗?”
“梅花开时,菊花凋零。”
“是吗?”洛谦笑着反问。
望着他的如墨双瞳,我竟道:“其实,我只是怕冷。”然后笑了,“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乏了,先回房去。”我转身静静地离开。在经过上官毅之时,我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今日洛谦当众为我插钗,是让你挣足了面子。
快步行至和墨斋竹林中,我拔下金莲珍珠钗,旋转打开,从中拈出纸卷。细细展开,只有小心二字,但字迹凌乱,旁边还有不少墨团。想必真妃传信时突遇急事,来不及写完,便遣人送出宫来。
“小心什么?”流苏皱眉问道。
我轻摇头,我也不知。
这时,竹林中响起笛声梅花落,呜咽之声越来越近,很快,我就看到那如雪少年飘然行来,似鬼魅般诡异。我立即叱道:“你如何能进入内府?”
少年默默不语,却将横笛竖置,缓缓舒气,眼中无限惋惜,吹气入玉笛,却无天籁笛音,只有暗器破空低鸣,一枚绯红钢针激射而出,直取我的心脏。
绯红钢针在极速之下,竟发出绚丽光华,像是一种魔咒,蛊惑人心,使人无法移目,也动弹不得。
我只能怔怔地站在那里,等着钢针穿透我的心脏。
右臂被人强烈的拽了一把,身子陡移五寸,钢针恰好与我擦身而过,直入翠竹,嗤嗤作响。
少年神色惊讶,望着我身旁的流苏,面白如纸。
流苏一锁眉头,已拔出腰间软剑,欺身向前。银剑如吐信灵蛇,狠辣迅疾,直刺少年膻中穴。少年迟疑,向后疾退,才挥起玉笛挡于胸前。
激战酣浓,百招过后,流苏的软剑方才抵住少年的咽喉,“是谁指使你的?”
清秀少年依旧不语,反而清甜笑起,似不知危险的孩童。
一丝黑血沿着他的嘴角蜿蜒而下,滴在胜雪的白衣上,像是一团污渍。
我略松气,却发现左臂麻痹,毫无知觉,遂低头望去。正红广袖染上一层黑血,血汩汩流下,顺至指尖,落地,浸透泥土。
清秀少年笑得更甜,却软软倒下。
我亦天旋地转,闭上了双目。
第二卷:云重风满楼 风波恶(二)
喉咙如燎火烧过般的燥,一声嘀哝,我撑开沉重的眼皮,模糊中,似看见了碧衫的身影,便干涩叫道:“水…”只说出一个字,再无气力继续,声音就断了。
碧衫的样子懵懂,呆住好一会儿,方才惊声大叫:“小姐,活过来了。”
尖叫连连,引得好些人破门而入,冷清的厢房顿时热闹。
碧衫扑在我的身上,嚎啕大哭:“吓死我了,还以为再也不能和小姐说话了。”同时头还不断地磨蹭,将眼泪鼻涕全抹在我的衣衫上。
被碧衫压得动弹不得,嗓子哑得又无法言语,我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桌上茶壶。我敢保证,如果我还有一丝力气,肯定会大吼一声,碧衫,扣你一年奖金。
瓷杯,清水,洛谦的手很稳。
碧衫这才吸吸鼻子,将我软绵的身子扶起,半躺在床榻。
我虚弱浅笑,接过洛谦手中瓷杯,微微碰触到他的指尖,手轻抖,洒出几点水,却是暖的。
洛谦细小的叹气,我不禁凝神望去,恍然间,宛如初见。他依旧俊俦无双,江南才子般气度翩翩,只是现在神情疲惫,眉峰中又透着焦急,血丝早已布满双目。
我觉得心有些颤了,手却变得极稳,将瓷杯送至唇边。先抿上一小口清水,至双唇湿透,才缓缓咽下,如此重复数次后,问道:“我睡了几日?”
“三日。”洛谦笑着回道,却带着一丝苦味。
“好像是久了点。”我揉起酸痛的头,复又笑起:“我可真经得住饿啊!可以三天不吃不喝,也算是修成半仙了。”
碧衫含泪扑哧一笑:“小姐最会说笑话了。”
房内的温度开始渐渐回暖。
我心满意足地喝下最后一口粳米清粥,才慢悠悠地伸出手臂,搭在了秋香色的锦垫上。
对面老医者长舒眉,脸上的皱纹也好似跟着平展,浅了不少。他狭目微闭,右手二指探上我的脉,即快又准。他的手保养的极好,如同少年般,修长,细腻,柔软,敏感,可以感受到最细微的脉动。
半晌,老医者完全睁开双目,撤回右手,拈起白须,沉吟几许。
不等他开口,我抢先说道:“有话直说,不必忌讳。”
老医者悠悠然道:“夫人豪爽,只是老夫无法做主,还需相爷同意。
我转头,望着身旁洛谦,嫣然笑语,却是目光坚定:“我想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吧。”
洛谦无言点头。
老医者徐徐道来:“夫人所中乃是奇毒——梅花落。”
“何为梅花落?”我询问道。
“梅花落从落红梅蕊中精炼得出,中此毒者,昏迷五日。每日额间长出一枚梅花瓣,直至第五日,红梅绽放,人吐血五斗而亡。”
“可我只昏迷了三日?”
“老夫也不甚清楚,可能是钢针仅划过夫人皮肤,中毒较浅的缘故。敢问夫人一句,这段时日内可经常服用丹药吗?”
我思索一阵:“确实吃过一些药丸。因为小时风寒留下病根,就配了药丸吃着调养身子罢了。”
“何人开的药方?”
“医邪,有何不妥?”我疑惑道。
老医者迭迭点头,赞叹道:“那就是了,天下间也只有神医医邪方想得出,如此古怪偏又具奇效的药方!医邪为夫人所配药丸中含有岭南奇药薄欢草。薄欢草确为祛湿良药,但也是解毒奇方。正是这难得的薄欢草化解了些许毒性,让夫人早醒二日,同时夫人额间也只长出两瓣梅花。”
我轻抚额间,有两点硬物突出:“薄欢草能解梅花落之毒?”
老医者快速摇头,喋喋道:“梅花落毒性强烈,薄欢草最多只能拖延十日。若真要清毒,仍需老夫上次所说的青尾毒蝎不可。”
“以毒攻毒?”我略有迟疑,这法子太过凶险,稍有不慎,便是两毒齐发,当场毙命。或许还可以让密部传信给医邪,只是他两人神仙眷侣云游四海,不知能否十日之内赶到京城?
老医者似乎看出我的心思,铿然有声道:“老夫不才,却也敢肯定,就算神医医邪在此,他也只有青尾毒蝎一法。况且青尾毒蝎天下珍宝,极易不得,西华境内恐怕也只有南疆密教迦南尚养有几只。”
我深蹩起眉。天下仅有几只?
哗然声响,洛文匆匆进屋,双手捧着一方锦盒,喜道:“爷,青尾毒蝎寻到。”
洛文小心翼翼地将锦盒放置桌上,然后用一根竹签挑开锦盒。
老医者顿时连连喜呼:“想不到老夫在有生之年,还能亲眼目睹珍宝!”锦盒内一只巨蝎正上下游走,长约半尺,两只大钳,高高张举,钳内数排森白倒刺,根根锋利。它尾部极长,超过了全身的一半,色泽翠碧通透,竟发出幽幽萤光。“夫人,可将中指放入盒中,让青尾毒蝎吸食体内毒素。”
盒内的青尾毒蝎张牙舞爪,我犹豫再三,终没敢把手指伸进盒中。倒不为别的,只因我从小就怕这蛇虫鼠蚁的。
在我举棋不定时,洛谦突得抓住了我的手,拽到了青尾毒蝎前。
见有猎物在眼前晃悠,青尾毒蝎自是毫不客气,双钳横行,长尾高扬,泛有碧幽萤光的尾针陡现。
“噗”的一声,尾针直插指心,顿时痛彻心扉。我却咬牙竭力强忍,但怎奈十指连心,还是禁不住地哀声连连。
洛谦手上用劲,止住我颤抖的臂膀,柔声道:“扶柳,再忍一会儿,就没事了。”可是他哪知道,他手心沁出的汗,早已黏湿了我的肌肤。
洛谦神情专注,直盯着青尾毒蝎。
那蝎子正快活地吸食着我的鲜血,不一会儿,蝎身就开始由青转红。蝎子长尾变得绯红透明时,洛谦拿起竹签,重敲青尾毒蝎的尾钉骨。那毒蝎立即将长尾高扬,拔出尾针,然后就跌落在盒中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一般。
随后老医者为我包扎伤口:“待后老夫开出药方,夫人连喝五日,体内毒素也就清尽了。”
此后数日,我只重复地做三件事,吃饭,睡觉,以及喝药。是故一场大劫下来,不见消瘦,反而添了几斤肉。
第六日终于在床上躺不住了,和碧衫在园子里散步。
园子清静,我指尖抹起石桌面上一层灰,道:“最近府内可冷清不少啊!”
碧衫也似深有同感,不住点头道啊啊:“是啊,好些当差的大婶们都走了。特别是厨房的李婶子昨天还答应给我做杏仁酥的,可今天一大早的就背起包袱回家了。”
裁员可不是个好兆头,我轻拍手掌,将指尖灰尘尽数弹下:“碧衫,明儿我们自个做些杏仁酥来吃吧?”
碧衫没有意料中的欣喜,反而一脸惶恐,屈膝行礼道:“相爷安好。”
我缓转身子,回首便见得洛谦一泓深潭的眼,带着几分关切:“不在屋里养着,怎么还跑出来了?”
我吟吟笑起:“又不是什么金贵身子,养了几日早就好了。在房中憋了许久,气倒还不顺了。”
一大群太监急急行来,刚至园子口领头一人就放喉高宣:“圣旨到,丞相接旨。”
护院匆匆赶来,急道:“相爷,小人们拦不住。”
洛谦瞥了一眼众太监,淡漠地点了点头。
那领头的细瘦太监大步一迈,神色倨傲,竟叱道:“啰唆什么,还不跪下接旨!”
尖锐刺声压挤耳膜,心里一阵慌闷,我叹了口气,随着洛谦跪下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淮南赈灾银两贪污弊案经大理寺查明,淮南刺史王安贪污灾银,证据确凿,今打入天牢,秋后问斩。丞相洛谦纵容下属为非作歹,现将其贬为朔方太守,朕小惩大戒,望百官以儆效尤。钦此。”
“臣洛谦叩谢隆恩。”
难怪府内冷清,大厦将倾,谁不为各自前途奔波?
忽的,暮钟唱晚,沉厚压抑钟声涛涛袭来,一声逐一声,不绝于耳。仿若古钟就在身旁重敲,又似在天际回响,如泣如诉。
小太监脸色猝然刷白,双腿一软,匍匐在地,痛哭流涕:“皇后薨了。”
北风疾刮,卷起地上落叶,漂浮空中,形成无数哑黄漩涡。
洛谦却以极其轻柔的动作,转身面朝皇宫。大风吹鼓起他的白袍,展若白羽,枯损残叶就这样跌撞的穿过他如雪衣衫,漫天飞舞。“拖了大半年,终究是撑不住的。”
而后洛谦十指松张,随风拈起一片黄叶,同时,圣旨也坠落泥地。卷轴歪斜的滚开,一方朱砂红印跃然锦缎。风大,很快腐枯落叶就覆盖了圣旨,仅透出几点儿明黄。
“是树叶终归入黄土,强求不得。”洛谦忽的放开手中黄叶。叶飘零,入了黄土。
洛谦缓缓而行,踏过被落叶掩盖的圣旨:“洛文,府内全数铺上白绫吧。”
我亦缓缓而行,跟着洛谦,进了碧波翠竹林。
在一株翠竹前洛谦止住脚步,碧泓的竹节上盯着绯红钢针,针尖处已染成一团紫黑,恰似一滴干涸血泪。
洛谦回身,眸深如墨,微微笑道:“跟我到此,是想安慰?或是取得休书?”
我亦舒眉,浅浅笑道:“皆不为二者。府内下人几日前就遣走,可见洛大人早已料到今日结果,故扶柳也不必自作多情安慰大人,说上几句酸溜溜的假话。其次,我本就盼着离开京城是非之地,此时正好,倒也不急需这一纸休书。扶柳前来只是想替碧衫讨个人情,请洛大人将卖身契给她,也好让她落个自由身。”碧衫随我陪嫁入府,这卖身契也移到洛谦手中。
“嗯,今晚让洛文将卖身契给她。”
随后,洛谦幽幽念道:“昔日植柳,扶风江南;今朝移柳,怆然西北。边疆风沙侵人,可受得住?”
听得洛谦清声诵起哥留下的这句话,我不禁一怔,随即婉然笑道:“久闻塞外风情更胜长安景致,能亲眼一睹大漠黄沙的豪迈,扶柳荣幸之至。”
洛谦敛住笑意,盯着竹中的绯红钢针,突转话锋:“知道谁想要你的性命吗?”
“不知道。”我亦正色道。
洛谦回瞟我一眼:“难道大将军没说?”
我如实回道:“爹只说杀手是鉴魂楼的人,至于买主就无法得知了。不过我既然命大逃过此劫,以后就无事了,因为鉴魂楼从不杀同一个人两次。”
鉴魂楼一直以来就是西华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从不透露买主身份,常可以杀人于无形,鲜有失手。可一旦失手,就决不再杀,传言鉴魂楼中之人都信命数,如果杀人不成,就表明此人命不该绝,不可再动杀机了。
“哦,是真不知道买主?还是不敢说出呢?”洛谦挑眉反问。
我神色如常,懒懒笑道:“扶柳卑微,犯忌讳的事不敢出口。”
洛谦嘴角逸出一丝嘲讽:“他可以雇杀手行凶,我们就不能说说他的名字?”
“何必逞口舌之快,丢了性命?”我淡然道。
“将帅世家上官一族也会怕?”洛谦笑得有些狂魅。
我不由地轻皱眉心:“上官家若是懂得害怕,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事情还远没有结束,你我都不能抽身,所以…”洛谦忽地幽叹:“准备一下,明早离京。”
他转身离去。
“她怎么办?”我有些慌了,其实,跟着洛谦来到竹林就是想问霜铃的事。“我们即将离开长安,也不用囚着她吧?”
洛谦定了脚步,没有回头,淡道:“一个可以牵制主帅的士卒我会好好安排的,不用担心她的安危。”
翩然白影远去,我一人留在竹林里,盯着涂有落红梅的钢针,怔然长久。
晚上,我将卖身契递与碧衫。碧衫自是哭着不依,说是要陪我去朔方。我轻抹去碧衫的眼泪,叹道:“碧衫,最爱你的父母姐妹,他们都在长安。父母在,不远行,你若是真的为我好,就赶快找一个好人家嫁了,免得一天到晚黏着我,害得我为你操心。”
碧衫眼角尚挂着泪珠,嗔道:“小姐,又胡说了。”
我笑起,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道:“日后若遇到困难,就拿着信去找西泠柳庄在长安的当家,他们会帮你的。”
碧衫不免又一番落泪。
第二卷:云重风满楼 风波恶(三)
天朔八年,十月二十,长安,风大起,残叶浮空。
两辆青帷小车停在相府门口。车粗简,马却是极是神骏,黑鬃乌蹄,膘肥体壮。几个零散下人正在搬运行李,陈旧的棕木箱子在灰蒙蒙的天地中缓慢移动着,更添萧杀。
我站在府口的汉玉高阶上,倚着冰冷威武石狮,斜眼俯览着这一切。
一抹苍白笑意漫上我的脸,昔日全倾朝野的丞相离京,全长安竟无一人相送,人间冷暖官场炎凉怕就是如此了。
洛谦倒是清爽,脱下繁复官袍,换上一身简逸白衫,反更显风流。
人极少,很快便启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