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现在这份工作是相当满意的,也对这个机会非常珍惜,乍一听到叶景告诉她传到总部的流言,把她给急坏了。她是过来人,比那些没结过婚的年轻人要明白得多,别人或许看到谭柏钧每次应酬都要叫上她,特别是到处敬酒的时候一定要拉她跟着,就以为在大老板的心里,她的地位已经凌驾于沈念秋之上,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谭柏钧确实看重她的能力,更看重她的酒量,拉她跟着就是挡酒。这是一个员工应该为老板分忧解难的一部分,她觉得毫不奇怪。同样道理。如果谭柏钧真把沈念秋当成普通员工,那喝酒的时候也应该把她带上,拉她一起挡,可他从来不叫她,甚至有人去找沈念秋喝酒的时候,他还会不动声色地出面去拦。人家自然给他面子,就把这事化解了。她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很明白沈念秋在谭柏钧心中的分量,因此从来没有想过要挑战这位董事长助理的地位。她只希望通过开业前后这段时间的表现,得到沈念秋的认可,得到两位老板的认可,现在这份工作能够稳定下来,一直做到退休,那就心满意足了。她真怕沈念秋听到那些流言飞语后对自己有看法,自己初来乍到,根基不深,沈念秋想要除掉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现在看到沈念秋根本不在意那些话,她顿时如释重负。
沈念秋察言观色,马上明白了她在想什么,立刻安慰道:“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哪里都一样。你不必担心,也不必理会那些流言飞语,更不需要解释。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谭总和赵总从来都不会听那些无中生有的话,既然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那就是对你完全信任。我也一样,首先我相信叶景的眼光,他信任的朋友我当然也信任,其次我们在北京一起工作的这段时间虽然不长,但彼此已经很了解,所以,区区几句流言是离间不了我们的友谊的。”欧阳懿听得差点热泪盈眶。她连连点头,坚定地说:“沈总,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你的好朋友。”“好。”沈念秋很高兴,“我后天下午要去沈阳,机票已经定了,明天打算出去逛逛,你不用管我了。北京店这边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问题都可以给我打电话,也可以直接打谭总或者赵总。”“不不,我会先给你打电话的。”欧阳懿马上表明自己的态度,绝不会越级上报。
沈念秋现在负责事业发展部,是总部的连锁运营业务总监,那就是她的顶头上司。如果她什么事都直接向大老板汇报,肯定会让人怀疑有司马昭之心。这是一定要说清楚的,以免将来被误伤。
沈念秋理解她的谨慎,笑着点了点头,“自从到了北京,我们就一直在忙,尤其是你,一点娱乐也没有。怎么样?今天晚上去三里屯混一混,感受一下北京的夜生活。”“好啊。”欧阳懿欣然同意,“我请客!”
沈念秋笑着说:“你就不要跟我争了,这次我请,等下次我到北京来,你请。”“行。”欧阳懿也不坚持,高高兴兴地出去继续工作了。
这天晚上,两人从三里屯一直喝到朝阳公园,到处都能遇到东西方各种年龄各种肤色的男人上前搭讪。她们一本正经地说:“我们已经结婚了。”然后哈哈笑着再换一家。
两人玩到半夜才回去,欧阳懿的心里再无芥蒂,与沈念秋成为无话不变谈的好友,公司里绝对支持她的心腹。
沈念秋第二天跑去看了颐和园、圆明园、雍和宫、薛王府,晚上约了在这里工作的大学同学一起吃饭。
她今天不工作,穿得很休闲,而她的同学身穿名牌套装,化妆一丝不苟,开车堵在三环上,千辛万苦才绕过来。这位大学时与她同住一个宿舍的女孩在一家著名的外企工作,待遇很好,压力很大,相亲数次未果,高不成,低不就,与她约在夜上海吃饭,一边告诉她“这里是许多明星爱来的地方”一边痛哭房地产开发商,诅咒北京飙升得让人瞠目结舌的房价。
沈念秋听得笑起来,想起每次见到岳鸿图,他都是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几百万是小钱,根本做不了什么事”之类的话让一般人听着只能甘拜下风,果然是有事实依据的。她心情愉快,一直附和道:“卖房子真赚钱,那些地产商真可恨。”好好放松了一天,她便收拾起心情,提着行李出发了。
龙华店开业的时候她回去过一次,然后又出差了。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她到过沈阳、大连、天津、南京、杭州、厦门、长沙、广州、桂林等地进行考察、洽谈、评估,一直马不停蹄,很少在总店停留。
自北京店和龙华店相继开业后,主动找上门来想要加盟他们的公司多了起来,有些是类似岳鸿图这样与谭柏钧或赵定远认识的朋友介绍的,有些是看到他们的宣传资料或广告自己找上门来的。沈念秋会对这些公司逐一考察,反复商讨、谈判,以确定是否可以合作。
北京店的成功让谭柏钧和赵定远都信心大增,打算在上海、广州、深圳这种发展比较好的现代化大都市开自营店。沈念秋又多次到这些城市去考察合适的店址。
她来来去去,每次在总部都待不了一个星期,工作都向赵定远汇报,与谭柏钧几乎没有交集,只有每天在员工食堂吃饭时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她一直都很平静,从来没有主动跟谭柏钧联系,随身总会带着一本张爱玲的小说和一幅十字绣,闲暇的时候翻翻书或者绣绣谭柏钧的像,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在她心如止水、安静度日的这段时间里,国内国际发生了一系列大事,神舟六号载人航天飞行圆满成功、人民币汇率形成机制做出重大改革、卡特琳娜飓风横扫美国南部、伦敦发生多起恐怖爆炸袭击、沙特国王去世、伊拉克局势混乱、国际原油价格屡创历史新高,等等,不过在本地传得最厉害的却不是这些消息,而是打黑风暴忽然掀起,以陈希裕为首的“黑老大”纷纷落网,而随着审讯的进一步深入,牵扯出了本市著名的影视明星梁芳如。
网上的八卦如洪水一般狂涌而来,披着马甲的“知情人”屡爆猛料,据说这位女星做了“黑老大”陈希裕的情人后,陈希裕不仅投入巨资为她拍电视剧,捧她为女主角,还送给她名车、豪宅、钻饰,等等。发帖人绘声绘色,有图有真相,八卦越来越深,越来越广,将梁芳如的历任男人都翻了出来,不过并没有提到谭柏钧。他跟这个女人实在没有什么交集,八卦不到他身上。
沈念秋从来不看网上的这类消息,也不听酒店员工谈论与工作无关的事情,所以一直不知道这些情况,后来抽空去冯佳容那里看她,听她眉飞色舞地说起,才知道了这件事。
陈希裕的案子中自然有牵涉到龙华的情况,由此又扯出彭彦军伪造文件和支票进行经济诈骗的罪行,于是逃到外地隐藏起来的彭彦军很快被抓获归案。
这件被称为建国以来沐城最大的黑社会犯罪团伙案在元旦前审结宣判,陈希裕犯有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故意杀人罪、故意伤害罪、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洗钱罪、行贿罪、绑架罪、聚众扰乱社会秩序罪等多项罪名,数罪并罚,被判处死刑,并没收巨额非法所得。其他数十名从犯分别判死刑、死缓、无期徒刑和三至二十年有期徒刑。
一些受害人提起民事诉讼,要求他们赔偿经济损失,其中就有天使花园龙华店,不过谭柏钧他们都没出面,全权委托安强等律师代理。刑事案件宣判时,法官对这些附带民事诉讼也都进行了宣判,判决被告对诸多原告做出经济赔偿。
沈念秋看着网上的新闻,感觉很痛快。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像痛恨陈希裕那样恨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像厌恶梁芳如那样厌恶过一个人。现在,陈希裕即将被处决,而梁芳如也前途尽毁,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了,这让她心中郁积了大半年的块垒彻底消失,感到很解气。
圣诞节前,沈念秋回到沐城,因为生意高峰期来了,赵定远叫她回总部帮忙。这时她已经确定了广州和大连的加盟合作方,而岳鸿图的集团在奥运村附近开发的一个小区也已竣工,仍然留了一幢大楼与他们合作做酒店。只是现在抽不出人手来做,得等到春节过了才能动起来。
当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下的时候,沈念秋接到李荣坤的电话。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念秋,有时间过来喝茶吗?”沈念秋毫不犹豫地说:“好。”
李荣坤的那间小茶坊仍然窗明几净,客人很少。经理还是那个年轻人,似乎对这个没有前途的职位很喜欢,并不打算挪窝。服务员倒是换了一些,大概是往高处走了,譬如跑到附近的天使花园去工作。看到沈念秋进来,那个经理立刻含笑迎上,温文尔雅地说:“秋姐好久没来了,是不是很忙?”“是啊,最近比较忙。”沈念秋一边脱大衣一边微笑,“你怎么样?还好吗?”“很好。”年轻人礼貌地接过她的大衣替她挽着,带她进了里面的包间。
这里多了台电视,李荣坤一边喝茶一边在看新闻,见她进来,便笑着向她伸出手。沈念秋很自然地把手给他,顺着他轻拉的手势坐到他身旁。
李荣坤放开她的手,给她倒了一杯大红袍,温柔地说:“你好像很累。”“嗯。”沈念秋在他面前很放松,“好像所有力气都用尽了。”李荣坤伸手搂住她,将她轻轻拉过来,微笑着说:“肩膀借你靠一下。”沈念秋倚在他肩头,渐渐把所有重量都放过去,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嗯,我好多了。”李荣坤侧头看了看她,就像哄孩子一样轻柔地拍了拍,“我对人生的态度一向是不挣扎,不抵抗,这样过起来要从容得多。”沈念秋却不同意,“你也没多大年纪,却总给人感觉历尽沧桑似的。如果你现在已经五十岁,我也四十多了,那我马上就嫁给你,什么都不用考虑。”李荣坤听得笑了起来,却明白她的意思。大概是因为家庭的原因,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思维缜密、行动谨慎的人,很难有事情能让他冲动,所以也就没什么太多的激情。他制定的每个计划都能成功,树立的每个目标都会实现,所以很少对未来会有梦想与憧憬。认识沈念秋这么多年,其实一直是喜欢她的,他却一直没有向她表示,这才痛失机会。这是他迄今为止唯一失算的一件事,但性格如此,他在遗憾之余也很无奈。说起来,谭柏钧的年龄其实比他还大一点,却外冷内热,爱憎分明,性烈如火,这其实是很吸引年轻人的,因为跟他在一起肯定很刺激,太具挑战性。
李荣坤轻叹一声,用脸贴了贴她的头发,温和地说:“那我们就做个约定,等我五十岁了还没结婚,你也没有伴,我们就去把婚结了吧。”沈念秋笑着微微点头,“好。”
两人没再说话,偶尔喝一口茶,然后一起看电视。这时在播本地新闻,由陈希裕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一直在报道。沈念秋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他,“这事是你做的吗?”“不是,是你的老板干的。”李荣坤的声音仍然低沉柔和,很平静,“姓陈的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上次我打过招呼后,他也给我面子,没再找你们公司麻烦,我当然不能再向他出手。”沈念秋有些惊讶,“我真没想到。陈希裕不是有很大的势力吗?”“对,我也没料到你们老板会这么性急。”李荣坤不疾不徐地说,“这事你老板布置好几个月了,然后突然发动,一网打尽,做得很不错。我一直知道情况,不过你老板和姓陈的事全都与我无关,所以我没过问。这段时间我都在国外处理事情,刚回来,元旦过后还要走。”“哦。”沈念秋恍然大悟,怪不得她每次回来都感觉谭柏钧很忙,而且经常不在公司,原来是在做这件事。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扳倒陈希裕的靠山,为自己报了仇,他还真是强悍。想着,她忽然有些担心,如果谭柏钧想对付李荣坤,那就麻烦了,李荣坤的实力可不是陈希裕能比的。
李荣坤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温和地说:“你别担心,你老板不会跟我开战的。只要出来在江湖上行走,不管走的是哪条道,总有其中的规矩,大家都必须按照规矩来,不可能胡作非为。我没做过有损你老板的事,而且还帮过他的大忙,只不过与他爱上了同一个女孩而已。他没娶你,没跟你订婚,也没对外公开与你的关系,那你就是自由身,我追你是正大光明的事,而且我还比他早认识你三年,这事随便说到哪里去也是我有理,他凭什么对付我?你老板是个很聪明的人,对事务的洞察力非常强,将来取得的成就会很大,但现在他还不是我的对手,所以他不会动我的。他生自己的气,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哦,这样啊。”沈念秋这才明白,原来谭柏钧这些日子不是生她的气,而是在气他自己。真像个别扭的孩子。她的心情顿时好起来,也就忘了江湖上约定俗成的忌讳,随口问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一直不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大家也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难道有什么不能问的?你是做什么的?卖原子弹的?”“没有那么剽悍。”李荣坤被她逗得笑出声来,“其实我是做投资的,旗下有几个基金会,基本上业务都在海外,只有休假的时候才回来。这是我的老家,虽然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我离开了这里,但我一直都很喜欢这座城市,干净、悠闲、安静,很适合度假。”“哦,投资啊。”沈念秋撇了撇嘴,“搞得那么神秘,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呢。”李荣坤宠溺地揪了揪她的鼻尖,“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敢鄙视我的人,所以我喜欢你。”“啊,原来你是受虐狂。”沈念秋调侃道,“你早说嘛,下次我带根皮鞭来。”李荣坤呵呵笑道:“调皮。”
沈念秋觉得现在他们相处得越来越像兄妹,感觉很舒服。靠着他肩头看了会儿电视,她又问:“那么多人想要与你结交,你是不是生意做得很大?”“嗯。”李荣坤轻描淡写地说,“做得算是比较大吧!如果有成熟的投资方案,组织个一两千亿资金还是可以做到的。”“原来如此。”沈念秋懒洋洋地笑,“有钱真好,这年头,钱的声音最大。”“也不见得。”李荣坤柔声说,“有些事并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譬如说,无论用多少钱也买不到你的心,所以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直希望有个像你这样的哥哥。”沈念秋很真诚地抬起头来看着他,“爱情太激烈,人不可能永远都在燃烧,总有冷却的时候,而亲情却可以一辈子不改变。”“好,你想我做你哥哥,我就做你哥哥。”李荣坤温和地微笑,“只要你开心就好。”沈念秋主动伸手抱住他,喜悦地叫道:“哥哥。”
“嗯。”李荣坤抬手轻抚她的背,“那以后哥哥邀请你出去玩,你不会拒绝哥哥吧?”“当然不会。”沈念秋轻快地笑道,“我以后有假期了就来找你玩。你把你国外的电话号码,还有邮箱之类的联络方式都给我,我会提前告诉你的。”李荣坤很高兴地说:“好。”


第30章 重新开始
圣诞节刚过没两天,赵定远便对沈念秋说:“你得马上去上海一趟,那边的朋友打电话来,说有一幢特别适合我们开店的大楼,因为地段太好,去抢的公司很多,朋友跟开发商的关系不错,硬给压住了。本来我该跟你一起去看一下的,可这边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走不开,所以你先去考察。如果店址合适,你就稳住对方,跟他们周旋着,别让其他公司抢了。我处理完这边的事就赶过去找你,到时候再跟对方详谈。”“行。”沈念秋没有半点迟疑,立刻收拾行李,上了飞机。
到达上海后,她跟着赵定远的朋友去看那幢楼,再考察周围的交通与环境,了解政府有关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最后才做出综合评价。
忙碌中,元旦就到了。她在异乡的酒店里听着新年的钟声敲响,给父母和几个朋友打了电话,最后叮嘱冯佳容帮她办件事。
谭柏钧休了两天假,三号到公司去上班,刚坐到办公室不久,就有两个小伙子抬着一个用牛皮纸包得密密实实的东西上来。
冯佳容提前往谭柏钧的办公室打了电话,“我是念秋的朋友,她让我给你送样东西来,我已经派人送过去了。这是新年礼物,她让我帮她说一声,新年快乐。”谭柏钧有些惊讶,但这个女子的声音特别温柔委婉,让他完全没有产生本能的抗拒,又听她是念秋的朋友,便礼貌地说:“好,我知道了,谢谢。”冯佳容本来不想多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谭总,我跟念秋从小一起长大,经历比她多,听的看的都比她多。这年头,能像她这样去爱一个人的女孩子已经很稀有了。被她那样爱过,你这辈子还能再接受谁?我们的一生太短暂,世界上的人那么多,要找到真正相爱的人有多么不容易,为什么你不愿意珍惜?”谭柏钧沉默了。
冯佳容越说越激动,“她太爱你,你还不知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提出跟她分手,她在我家里时总是发呆,常常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阳光,很少说话,我看着就为她难过,而且觉得为你这样不知好歹的男人牺牲根本就不值得。那样纯粹而热烈的感情其实是每个人都渴望得到的,但只有你遇到了,你却这样对她,简直是狼心狗肺。你出去问问你那些朋友,曾经有人那样爱过他们吗?”谭柏钧心里剧震,却仍然无言以对。
冯佳容深吸口气,恢复了冷静,“对不起,是我冲动了。这话不是念秋让我跟你说的,是我自己忍不住。念秋托我送去的东西会很快送到,就这样吧。”不等谭柏钧说话,她便挂断了电话。
谭柏钧吩咐汪玲,等会儿有人送东西上来,让她通知保安放行,并直接带到自己的办公室来。不久,他就看到了那个东西。
两个年轻人动作麻利地拆开包装,将里面用油画框装裱得很精致的一幅十字绣露了出来。他们把画倚在墙上,拿出送货单递过去。谭柏钧看着那幅尺寸很大的绣像没动,汪玲马上接过送货单,在上面签了字,然后将两人送出去。
宽大的房间恢复了宁静,谭柏钧走近那幅像仔细端详,确认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立刻想起去年沈念秋曾经对他说过,要送他一幅绣品做生日礼物,后来风波迭起,他已经忘了这件事,没想到沈念秋还是把这幅像绣出来,仍然送给了他。
这幅照片拍得很好,可以说将他所有的特质都抓住并且表现出来,再配上苍茫的天空、翻卷的乌云,更凸显出他的强硬与坚定。他已经想不起是在何时何地被沈念秋拍下来的,以前也从未看见过,但他很喜欢这张照片。如果只是用相纸打印出来,效果应该没有这么好,沈念秋用四股线绣出来,使整个画面有种强烈的立体感,看上去更加出色。
在他眼里,这个工程实在太浩大了,那么多种线,要绣那么多针,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这幅作品完成?站在自己的像前,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个绣出它来的人在里面倾注了怎样的深情。
看了很久很久,他回身拿起桌上的电话,想要拨打沈念秋的手机。刚按了几个号码,他便停了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幅像。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沈念秋说出自己的心情。两个人太久没在一起说话了,甚至连视线相对的机会都没有过,现在应该对她说什么呢?
犹豫了一会儿,他重新拨给赵定远,平淡地说:“小沈在上海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这是半年来他第一次主动问起沈念秋,赵定远很高兴,“她刚才跟我通过话,认为那个店址不行。那幢楼的条件是不错,但经营成本太高,风险太大,她建议放弃。她这两天还看了一些地方,准备综合评估一下,再向我报告。”“哦。”谭柏钧沉吟片刻便道,“这事以后再说,不用急,你叫她今天就回来吧。”“行。”赵定远很干脆,马上通知沈念秋回来。
今天只有一班飞机从上海浦东飞沐城,三点起飞,五点到。沈念秋把航班号直接报给汪玲,她便安排了司机开车去机场接。
以前都是这样,谭柏钧并没有亲自去接人的打算。他不想惊动整个公司,免得流言又会满天飞。刚刚放完元旦假,今天第一天上班,他要开很多会,听取各分店的总经理和总店各部门汇报从现在到春节的工作安排。
他心里不再纠结,感觉轻松愉快了很多,一个接一个的会议也没有让他觉得厌烦或者疲惫。他始终很专注,态度也很和蔼,与这半年来的冰冷易怒大相径庭。这让那些中高层管理人员都暗地里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间,已是华灯初上,谭柏钧听完张卓的汇报,猛地发现已到晚上七点,不由得皱了皱眉,对汪玲说:“怎么小沈还没回来?问问司机,再塞车也不可能塞上两个小时吧?搞什么名堂?”汪玲马上拿起手机打出去。屋里很安静,可以清晰地听到司机那边的情况似乎非常乱。他扯着嗓子喊,“汪主任,沈总乘坐的那班飞机五点就到了,可是一直在天上盘旋,就是不降下来。我现在在问讯处,很多来接人的都在打听情况。一开始他们说是因为航班多,地面上飞机都停满了,降下来也没地方停,就在天上等着。大家等了两个小时,都感觉好像出事了,一直要求他们告知真实情况。现在听他们说好像是飞机出了机械故障,起落架放不下来,飞行员正在处理。汪主任,你是不是过来一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问讯处的人什么也不知道,这里吵翻了天”会议室里的人全都变了脸色。谭柏钧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他为什么不及时打电话回来报告?早干什么去了?我马上去机场,散会。”说着,他起身就走。
赵定远立刻跟着走,“我也去。”
叶景和张卓紧跟其后。汪玲让那个司机在机场等着,他们很快就到,然后冲出门,跟着他们乘电梯下去,坐上了车。
赵定远怕谭柏钧情绪不稳,开车会出事,便拉着他上了自己的车。叶景载着张卓和汪玲跟在他们后面。两辆车很快驶上三环,转进高速,向机场狂奔。
一路上都没人说话,谭柏钧脸色凝重,拿出手机就往外拨,“秦秘书,我是谭柏钧你好,你好有个事要请你帮忙,是这样,我的助理今天从上海飞回来,航班五点就进港了,可到现在也没降落,听说是出了机械故障,起落架放不下来,现在还在天上盘旋对对对,目前情况究竟怎么样,我也不清楚对,我派去接人的司机说现场很乱,打听不到任何确切消息,我非常着急对,能不能麻烦你帮忙问一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机上的乘客有没有危险?对对对,我现在正往机场赶,到时候能不能给安排一下,让我们进去等?好好好,谢谢谢谢,麻烦你了。”那位是市委书记的秘书,跟谭柏钧的关系不错,但谭柏钧从来没有找他帮过忙,今天这事人命关天,他公司有人在飞机上,他希望知道具体情况,也属人情之常,算不得以权谋私。其实,市委书记已经接到了机场的报告,只是这位秘书非常谨慎,不知道现在能不能外传,所以才婉转地表示“可以帮忙问问,安排一下”。
谭柏钧放下手机,出神地看着前面的路。不断有警车和一队一队的消防车、急救车拉着警笛往机场赶,气氛相当紧张。前面行驶的每辆车都自觉地让开超车道,以免挡着他们救人。每过去一队车,谭柏钧的脸色就阴沉一分。
赵定远有些撑不住了,拿出烟来叼了一支,然后把烟盒递给他。谭柏钧接过,拿出烟来点上,狠狠地吸了几口。赵定远努力镇定,温言安慰他,“小沈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不会出事的。”谭柏钧握紧拳头,重重砸在车门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咬着牙没吭声,眼睛渐渐变得通红。
他非常恨自己。
明明过节了,大家都放假,他却没有阻止赵定远把人派到上海去出差。明明已经弄清楚沈念秋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和李荣坤在一起,却就是抹不下面子去挽回两人的感情。在北京的时候,明明那一夜都和她在一起了,可还是对她曾经跟别人在一起的事不能释怀。
本来她是可以不去上海的,就算那幢楼被别人抢走,重新再找就是了,根本不用急着赶在这几天。新年放假,他应该好好陪着她,跟她一起去看她父母,向大家公开他们的关系,甚至向她求婚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所以才一直拖着,不看她,不理她,不跟她说话。他只是想让她记住他的原则,什么错可以犯,什么事绝不能做。但是,在死亡的威胁面前,这些原则都没有意义了,他现在只要她活着,只要那班飞机平平安安地落地,只要她好好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保证以后再也不赌气,再也不计较,一定会珍惜跟她在一起的每一天。
只要她活着!
沈念秋一上飞机就睡着了。在上海的那几天很累,赵定远那个朋友太热情,带着她跑遍了那个城市的各个区域。有几处在建项目她觉得可以考虑,但还需要进一步了解详细资料,没想到赵定远却叫她立刻回来,不知道公司里出了什么急事。
她一直睡到沐城上空,是空中小姐反复播报“飞机正在降落,请各位乘客坐在座位上,系好安全带,收起小桌板”的声音把她吵醒了。她看了看下面,在暮色中出现的果然都是熟悉的景象,马上就要到家了。她坐起来一点,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的落日余晖。
说是在降落,可很快她就感觉到那种会造成耳鸣的失重感没有了,飞机重新升起来,改成了平飞。时间静静地流逝,飞机一直都是在机场上空转圈。机舱里很安静,有人小声议论着,感觉很困惑。
过了一会儿,空中小姐向大家报告,用语比较专业,沈念秋没听懂,好像是地面的停机位都不空,飞机降下去也没地方停,所以他们要在空中等待。
机场那么大,怎么可能停不了一架飞机?沈念秋跟其他人一样,感觉很疑惑。面对乘客的询问,空中小姐全都不肯正面回答,只是温柔委婉地重复着同样的说辞。
沈念秋觉得这么坐着既枯燥又疲倦,便从包里拿出张爱玲的小说集《倾城之恋》看起来。她以前在大学的时候非常喜欢读张爱玲的小说,后来工作繁忙,渐渐的就再也没碰过,如果不是上次欧阳懿提起,她也不会把以前买的张爱玲全集重新翻出来。
她一篇一篇地看过去。差不多过去了两个小时,机舱里弥漫着一种焦躁的气氛。前面头等舱的客人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大声嚷嚷起来,要空中小姐给个确切的答案,“到底飞机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降落?”后面有女孩子低低的哭声,不停念叨着,“妈妈,妈妈,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乱跑了,一定听你的话”沈念秋平静地坐在那里,一直看到《倾城之恋》的最后一句,“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哑哑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她将书合上,转头看着下面的城市灯火,觉得心里特别安静。如果这就是她生命里的最后一天,那她可以说这一生很圆满,因为她的心里只有爱,没有恨,也没有苍凉。
她身边坐着一位中年男士,戴着金边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他一直在闭目养神,脸上没有很多人都有的惊慌之色。沈念秋把书放进包里时,他睁开眼睛,转头看了看她,微笑着说:“以前我遇到过好几次飞机出故障,最后都排除了。人类的肉体虽然很脆弱,但精神却很顽强,哪有那么容易就完了,还早着呢。”那位男士很高兴,从衣袋里摸出钱包,从里面掏出一张照片给她看,“我女儿,刚生了一个小公主,我来看我外孙女。”沈念秋看着照片上的年轻女子和她抱在手里的小婴儿,连声赞叹,“真漂亮,气质很像你,一定很聪明!”“是啊。”男士慈爱地看着照片上的女儿和外孙女,“我女婿是沐城人,到上海去念书,跟我女儿是同学。后来两人恋爱,我跟她妈都不同意,不想让女儿跟他去外地。可这小囡倔啊,就这么跟着女婿走了,到沐城没两年就结了婚。等孩子生下来,我们也就不气了,毕竟只有她一个女儿,最后还不是只能依着她。女婿其实不错,人品好,工作好,对我女儿也特别好。我们做父母的其实也不图什么,就希望儿女幸福,看到她生活得好,我跟她妈也就放心了。”“对,我父母也是这样。”沈念秋微笑着说,“我爸妈都是科学家,研究物理的,从小对我就特别宠,也没想要我光宗耀祖什么的,只要过得开心就好。我以前在复旦念书,毕业以后在上海工作过两年,后来想念父母,就回来了。其实我真是不孝,这些年来一直忙于工作,除了春节的时候回去一趟之外,一年里很少回家。他们从来都不埋怨,也不要求我为他们做什么,让我一直可以像鸟一样自由飞翔。”“是啊,你父母真好。你也在上海念过书,这真是太巧了。”那位男士很高兴,对她的态度更加亲切,“小姑娘,结婚了吗?”“没有。”沈念秋有些不好意思。
“哦,你还年轻嘛。”那位男士赶紧安慰她,“有男朋友了吧?”“嗯,有。”沈念秋肯定地点头。
“那就好。”他很高兴,“他一定在等着接你,你们很快就能见到了。”“对。”沈念秋也笑得很开心。
两人就这么谈笑风生,浑然忘了飞机仍在夜空中盘旋,而油料即将告罄,随时都有可能摔下去。
机场候机楼里一直都维持着秩序,焦急的乘客亲友们都被工作人员带到一个贵宾休息室等候,而谭柏钧他们一行则被一位主管带到另外一个特意空出来的头等舱旅客候机室。里面除了他们外还有十来个人,看上去都身份不低。
有几个人都是生意人,跟谭柏钧他们都认识,全是身家上亿的大集团掌门人。现在他们都没有心情应酬,只彼此点了点头,便默默地坐在那里猛抽烟。几位太太一直在痛哭,不停地自怨自艾,有的在说不该让孩子出门,应该自己陪着,有的在念叨应该拦着父母或者兄弟姐妹,不让他们今天过来。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坐在轮椅上一动不动,一直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天空。
赵定远陪着谭柏钧坐在那里。叶景、张卓和汪玲不停地进进出出,找人打听消息。那些在这里等着的人家也都有许多助手在外面询问。
乱了一会儿,一位主管进来,很客气地向他们问好,然后委婉地介绍了现在的情况,“飞机的起落架卡住了,驾驶员采取了各种应急措施,目前已经放下前轮和右后轮,但左边那个仍然放不下来。油料已经不多,驾驶员决定以两轮着陆,机场已经在地面采取了各种防护措施,我们会尽全力保证乘客的安全。”他面前的这些人都很沉默,并不像另外一间房里的乘客家属那么惊慌失措,更没有人吵闹、哭喊。他们都知道这是天灾人祸,没人指责机场,也没人痛骂航空公司,有几个人甚至还记得跟他说“谢谢”,让他不由得深深感叹:“果然成功人士的素质都很高,很讲理。”等他走后,房间里所有人都站到窗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跑道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跑道两侧的灯全都亮着,消防车、急救车就停在跑道边,顶灯在夜色中不停转动,既让人感到惊悸又有些安心。
很快,一架民航客机便在夜空中出现,机腹、机翼上的小小彩灯一闪一闪,让人可以清楚地看到它越飞越低,向跑道降落下去。离得太远,候机楼里的人都看不清楚到底有几个起落架放了下来,但那些担心亲友安全的人们都明白这就是那架出了故障的飞机。没有人再出声,骂人的、哭泣的、歇斯底里闹事的都变得安静了,全都挤在窗前专注地看着。
那架飞机的每个动作看上去都很优美轻灵,慢慢地平稳地落在跑道上,并保持着平衡向前滑行,过了好一会儿,靠近候机楼这边的另一侧机翼才轰然落地,与地面摩擦着发出一溜火星。
所有人的心都揪紧了,深怕飞机会在眼前爆炸,酿成惨剧。
飞机渐渐停下,在夜色里变得安静,始终没有起火燃烧。
贵宾休息室里的人们欢呼起来,情不自禁地热烈鼓掌。谭柏钧这边房间的人也活了,几位停止哭泣的太太忙不迭地叫丈夫的助手赶紧去找人,把通往机场的锁住的门打开,她们要进去接自己的亲人。
谭柏钧一言不发,左右看了看,操起沉重的皮椅便狠狠地砸向落地玻璃。周围的那些富豪们看着玻璃“哗啦啦”的碎裂、落下,全都大声叫好。
谭柏钧第一个冲出去,向飞机的方向狂奔。赵定远、叶景、张卓都跟着他飞跑。在他们身后,是那些平时养尊处优的亿万富豪,这时全都不顾什么风度面子,也不管有没有危险,都在向前奔跑,想在第一时间赶到飞机前面去。
飞机紧急降落时,机上的乘客在空中小姐的指挥下都尽量坐到有起落架的右边一侧去,以便在降落以后尽量延迟左边机翼落地的时间。所有人都按空中小姐的演示做好保护动作,屏气凝神地等待着飞机降到地面。
从轮子着地到飞机停住,不过只有短短的一分钟,机上的所有人却都觉得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当飞机停止,众人没有看到火光,也没有听到类似爆炸的异响,很快便明白自己已经安全降落。在危险之后得以生还的喜悦让全体乘客热烈鼓掌。
空中小姐打开紧急出口,立刻疏散乘客。沈念秋就在后面一排,离出口很近,是最先一批离开飞机的人。
从气垫上滑下来,下面全是警察、武警、消防官兵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沈念秋被人接住,有人大声问她,“受伤没有?”她马上回答“没有”,随即便被带离飞机。
坐在她旁边的那位中年男士紧跟着下来,开心地高声叫她,“小姑娘,我说了没事的吧。你男朋友一定在外面等你,快去找他吧,免得他为你担心。”沈念秋根本不确定谭柏钧在不在外面,但仍然笑着点头,“代我向你女儿问好,再亲亲可爱的小天使。”那位男士高兴地答应着,在警察的带领下离开了。
在飞机降落时,警车、消防车、救护车跟着飞机一路开过来,这时全都开着大灯照着紧急出口,整架飞机和下来的乘客都被照得清清楚楚。谭柏钧远远地就看到沈念秋被一个警察从人群中带出来,要往摆渡车上走。巨大的喜悦顿时充满他的心胸,让他忍不住大声叫道:“念秋。”在现场嘈杂的声浪中,沈念秋清楚地听到了这声呼唤。她停住脚步,向远处看去,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猛地挣脱警察搀扶的手,向那个高大的身影飞奔而去。
这个寒冷的夜将会深深地铭刻在每个曾经到过机场的人的心里,候机楼里的所有人都看到,在惊心动魄的紧急迫降之后,夜色中出现了最为浪漫的一幕。
高大的男子以惊人的速度跑过长长的路,冲向劫后余生的女友。女子如小鹿一般奔过宽阔的停机坪,直扑进男子的怀里。一对情侣在纷飞的小雪花中紧紧抱在一起,似乎直到海枯石烂,天崩地裂,他们也不会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