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虎过来拉林夕落,口气有些为难:“夕落,别这样,鹿鹿又没有错。”
他确实没有错,他有病,所以亲人在抢救生死不明,他可以心安理得没心没肺地快乐着。因为这八年,他压根不懂,那是养他亲他为了他冒风险包下石窟的爸爸。林夕落的心有些冷,她不再看鹿鹿,走到前面。
“对,他没错,是我错了。”
她自虐似的重复着这句话,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下。
林鹿鹿快走几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他真是固执得可怕,林夕落甩了几次,没甩开,她伤心地看着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
凭什么三个字,就把所有人拒绝门外?
他明明活在这个世界,为什么毫无知觉?
林夕落一回去,就躺床上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许小虎没见过这样的林夕落,她总是倔强,开朗,意气风发,说小虎,我们要怎样怎样,可现在她似乎除了哭,别无他法。原谅她,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她过去的人生中,有双亲宠溺,有朋友娇纵,她没经过大事,也没想过有一天,高大的爸爸会倒下,除了哭,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许小虎待到她睡了才回去,要不是妈妈一定要他回家,他真想留下来陪她。
林夕落睡到半夜猛然惊醒,不能这样,该做点什么?
对,得给爸妈带衣服,她爬起来,把能想到的东西整理打包好。整理好,躺回床上,好像漏掉什么,她又爬起来,加了件东西。
如此爬上爬下,忙忙碌碌,林夕落不敢躺床上,一闭上眼睛,她脑中的恐怖画面就自动重播,爸爸怎么样了,爸爸全身都是血。
她快被自己弄成神经病了,林鹿鹿没睡,跟着她跑来跑去,大眼睛全是不解。
“鹿鹿,”林夕落叫他,他脸上的手印已经淡了,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林夕落轻轻摸他的脸,“疼吗?对不起,姐姐今天打你了。”
鹿鹿摇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从不记恨,从小到大,林夕落对他做再过分的事,他也不记恨,他只记得她的手,也对她好。
林夕落拿出他的画笔,画给他看:“鹿鹿,这是爸爸——”
她在小人身上涂了红色:“炸药爆炸了,爸爸、爸爸受伤了,流了很多血。
“血是人很重要的东西,爸爸很疼,很疼,”林夕落抬头,“鹿鹿,你懂吧,很疼。”
鹿鹿点头:“疼,爸爸疼。”
“对,”林夕落继续教他,“鹿鹿,明天姐姐带你去医院看爸爸,医院有很多人,你从来没去过,你去看爸爸,一定不要吵不要哭,要安安静静,乖乖的。”
林夕落想起他平时到陌生环境就吵闹,头有点疼,蹲下来,盯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顿:“鹿鹿,爸爸受伤了,妈妈很累很难过,你明天一定乖乖的,记住——
“不要再把爸爸推开了,爸爸很疼。
“听到了没,姐姐求你了,爸爸要想抱你,你就让他抱。
“求你了,鹿鹿。”林夕落已带着恳求的哽咽,她真怕,怕明天又是兵荒马乱,让人心碎的一天。
林鹿鹿懵懵懂懂,他明白爸爸很疼,姐姐很伤心,很反常。他抓起姐姐的手,对着那看不见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又讨好地望着她。
姐姐,不疼,我们都不疼。
10
第二天,让林夕落更难过的是,爸爸别说抱鹿鹿,连动一下都难。
姑姑带她去看爸爸,林夕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连脸都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不确定地问:“这是我爸爸?”
姑姑红着眼圈点头,林夕落拉着鹿鹿,咬着嘴唇没说话,她要怎么跟弟弟说,这是爸爸,连她都不信。她甚至天真地想,会不会搞错了,那不是爸爸,是其他人。
可她知道是爸爸,妈妈在走廊的椅子上守着,一夜的煎熬让她老了许多,头发松散,面容憔悴,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丈夫。
林爸爸的情况很糟糕,石窟用炸药爆破石头是很正常的事,他也一向小心。这次偏偏碰到哑炮,炮响了一声没再响,等了好久,他爬上去看。刚走近,炸药就爆炸了,近距离冲击最大,他从高处摔到石窟底,本能让他手先着地,结果手插进乱石,全身也被飞溅的石子击中,有些直接冲进血肉。
昨晚,就在林夕落在床上床下跑来跑去,医院让林妈妈签手术同意书,右手大拇指食指连半个手掌要全部截掉。“必须截掉,这些部位的骨头粉碎性骨折,他现在重度烧伤又一身外伤,伤口容易感染,免疫力差,坏死的部位要截掉。”医生催她赶紧签字,林妈妈拿着手术同意书,六神无主。
“医生,他就靠这双手养老婆孩子,没了手,你让他怎么办?”
“能保住命再说这些,” 急着要手术的医生无力安慰这个不知所措的妇人,他的嗓门有点大,“快点签字。”
林妈妈几乎是被吓得签字,她没什么用,家里一向男人说了算,她难得做次主,竟是签丈夫的手术同意书。签完字,她站不住了,有人扶住她,她呆呆地望着手术室的灯:“他的手——”
话没说完,她呜呜地哭了,哭声不大,带着浓浓的委屈。
老天待她何其残忍,她又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这样对她?
一晚上她都没合眼,手术灯暗下来,医生们推林爸爸出来。她追着看了一眼,其实什么都没看到,丈夫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没包扎的地方也黑乎乎的,连头发都带着股焦味,她害怕地看了一眼丈夫的手,也是包着的,看不出来。
但大拇指食指没了,林妈妈知道,命保住了,手却没了。
有亲戚围上前问情况,医生的话轻飘飘往耳洞钻:“手术很顺利,但烧伤面积大,这几天要特别小心…呃,手是肯定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做…是,会有大面积的疤痕,他运气算好的,脸没大烧伤,这么近距离爆炸,镶进肉里的沙石是难免的…”
最后,他加了一句:“你们记得要按时交钱,药一天都不能停。”
林妈妈急忙点头,她笨拙地递上红包,钱拽在手心,被汗浸得有些湿,皱巴巴,现在拿出来也不合时宜。她有点不安,结结巴巴:“医生,麻烦你了,多照顾着点。”
好像生怕医生对她丈夫不好,被欺负了。主治医生苦笑:“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你老公吧?经历这么一场爆炸,人会变很多,你要受着点,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
“啊?”林妈妈不大明白医生的意思。
他又想到什么,说:“爆炸时,他是正面冲击,可能会伤到眼睛,不过他现在还昏迷,得醒来做检查才知道。”
一看到林妈妈快垮掉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不要想太多,只是有这个可能。”
他把红包推回去,叹了口气,就走了,留下林妈妈乱成一团。手指已经没了,老天你还想怎样,没事的,他的眼睛一定会没事。林爸爸被推进病房,医院不准亲属进去看望,她就在外面看着,等着,默默流泪,她也想大声哭起来,又怕吵醒他。
林妈妈流了一晚上的眼泪,有人劝她别哭了,要保重自己。
她点头,道理她也懂,可她控制不住。在这个寻常的夜晚,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这么静,丈夫一动不动让她害怕,生怕医生说的术后并发症伤口感染发炎,以后的人生让她害怕,没人懂她心里的苦,儿子傻了,老公残了,她要怎么办?
快点醒过来,不然我连个依靠都没有,她流着泪看着丈夫,就算他躺在那儿,还是她的天,她就是个小女人。这一夜的煎熬,除了林妈妈,无人能体会。亲戚朋友也是关心他的,只是没她这般,她是他的枕边人,心疼说不出,有苦说不出。
后来,林夕落和妈妈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看到许仙被关,白娘子脆行救夫,林妈妈眼含热泪。有次插播广告,林夕落去上厕所,回来看到妈妈听插曲竟听得一脸的泪水,她吓了一跳,以为妈妈怎么了。
那是爸爸出事后的好几年,家里也没最初那么惨淡,林夕落正值青春叛逆期,看了几部电视剧,读了几本小说,就觉得这世间情爱定要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看不上父母这种婚前只见过一面的相亲婚姻。他们没有爱情,只是一起生活,她一直这样想,就算见母亲流泪,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林夕落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再听到这首插曲,才明白这字字含泪的深情。
天给的苦向谁诉,伤痛又有谁清楚,只影呀单飞无人渡,步步它都是坎坷路
天给的苦说不出,只好躲在心里哭,痛到呀深处说不出啊,苍天它怎知人孤独
老式的腔调,悲怆的词,可再听的林夕落忍不住发酸。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对妈妈来说,情仇爱恨太奢侈,她有的不过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起过日子的不别不离。
这自是多年后的事,人总要走遍天涯路,才知旧时情。现在的林夕落不懂妈妈经历过多难熬的一晚,她站在玻璃前,爸爸病了,她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只会本能地找妈妈:“妈妈,妈妈。”
怪不得有人说女人没用,只会哭哭啼啼,林妈妈是,林夕落也是。不过林妈妈一看到女儿站在面前哭,她猛然醒过来,她不能再哭,这个家不能垮,医生说得对,起码命保住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总要过日子。
女人是软弱的,可一旦坚强起来,是男人也不及的。
林妈妈擦干眼泪,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冷水泼在脸上,把她糊成一团的脑子泼醒。钱,现在最重要的是钱。家里的钱都投到石窟了,昨天手术的钱还是亲戚先垫上的,但肯定不够,她在脑中过滤了一遍,能借的不多,大家都不富裕,而且出了这么大事,一时间也还不上,估计大家都会掂量着。
总要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借利息,林妈妈想。
走出去,林妈妈已经打起精神,招待来看望的亲戚朋友,问医生丈夫的情况,让女儿先去上学,在医院也没用,林爸爸现在在病房里谁也不准进去,反而耽误学习。林夕落很不情愿,林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
“听话,回去上学!你爸爸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林夕落咬着嘴唇委屈极了,她担心爸爸,她不想回去,可没人帮她说话,连许小虎都说。
“夕落,我们明天再来,你爸爸肯定醒了!”
林夕落没办法,拉着鹿鹿慢吞吞回去,又听到妈妈在背后喊。
“夕落,要好好照顾你弟弟!”
“我知道!”林夕落点头,妈妈倒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鹿鹿,鹿鹿被牵着,回去的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他倒很欢喜能早点回去,她的心有些酸。
11
林爸爸第二天醒来了,又过了几天,从无菌病房出来,绷带仍没解开。
这几天,他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爆炸正面冲击威力非常大。虽然人醒了,但很失落,林爸爸不甘心,他十三岁跟父亲学手艺,十六岁出师,十七岁走南闯北开了多少石窟,二十三岁娶妻,他没向父母要一分钱,结婚的钱都是自己一锤一砸赚来的,凭什么老天让他残了手?
但没了,真的没了。
林妈妈努力宽慰他,这几天,她一步也没离开病房,都在床前守着,让林夕落多陪爸爸说话,生怕他想不开。
又过了几天,拆了绷带,幸运的是,眼睛没事,看得见。林爸爸暗自松了口气,看到妻子呈现出一种悲喜交加的古怪表情,含泪的眼睛全是悲痛。
“怎么了?”林爸爸问,当他看到镜子里的人,也说不出话。
他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脸部并没有大面积的烧伤,只是爆炸溅起的小砂石全镶进血肉,和肉黏在一起。林妈妈记得他们相亲时,那年头没如今这么开放,她在地里干农活,林爸爸带着一帮小年轻过来看她,远远地,她看了一眼,高大也白净,看起来不像做粗活的。
林父皮肤天生白,现在一张脸却黑乎乎的,坑坑洼洼,其实不仅是脸,胳膊、胸、后背,全是这种肉里包着沙子的粗糙皮肤,一摸就能感受到沙子的存在。林父放下镜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估计会吓到孩子。”
不习惯,他看这张脸不习惯,像不是自己的,手也不习惯,空空的,总少了什么。
“看习惯也还好,”林妈妈收了镜子,低头抹了眼泪,“以后不用担心你在外面找女人,这么丑,没人要的。”
“也就你肯要,”林爸爸尽量让气氛轻松起来,低头看妻子的侧脸,总觉得少了什么,“你的耳环呢?”
那副耳环是她唯一的金首饰,以前林家穷,结婚时没能随上金子,后面好了,林爸爸给打了一副耳环,很厚重。林妈妈一直戴着,爱美也是炫耀丈夫对自己好,现在两耳却空空的,小小的耳洞插着两根茶梗。
“卖了,”林妈妈又加了一句,“金子又没用。”
林爸爸沉默,不用说他也知道为什么卖。许久他才说:“以后给你买条链子,起码要这么粗。”
他比画了下,林爸爸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可惜,等他赚到这么粗的金链子,那个为他卖掉唯一金饰的人却再也戴不上了。
这是很多年后的事,在医院又住了几天,林爸爸住不下了,住不起,能省一点是一点。
起初林妈妈不同意,医生看了说恢复得很好,开了药定期来复诊就可以了,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家。回来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林夕落和鹿鹿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欢迎爸妈回来,结果还是白做了,鹿鹿堵在门口,不让这个黑脸男人进来。
他用力地去推林父,不论妈妈和姐姐怎么解释,固执地重复:“不是爸爸,他不是爸爸。”
林妈妈很无奈,林夕落其实也吓了一跳,就算现在,她还在适应爸爸的脸,还有少了手指的手。夜里她偷偷哭,想爸爸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她也想像鹿鹿那样,对老天爷说,不是爸爸,你把我原来的爸爸还给我,可她不能,她是大孩子,要懂事。
她蹲下来,跟鹿鹿解释,一遍又一遍:“鹿鹿,是爸爸,真的是爸爸。”
这一年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年。
林家的石窟以低价卖给别人,别人觉得出过事,不吉利,价钱压得很低。林爸爸咬咬牙还是卖了,没办法,以后做不了石匠,而且家里一贫如洗,欠了一堆债,买石窟借的钱,治病的钱都是不小的数目。
最后一次复诊,确定林爸爸没大碍,林妈妈很快跟人去外地打工。
单靠种田养不活全家,必须有一个人扛起大梁。林爸爸也琢磨着要做点小本生意,此时村里正流行养青蛙,林爸爸去看了觉得可以,请人在屋顶建了两个水池,把水引上去,买了小青蛙养。
林夕落觉得新鲜,每天带鹿鹿去看绿油油白肚皮的青蛙,帮爸爸洗水池,料不到青蛙好不容易养大,却跳走了。水池建的不高,林家后面是田地,跳走了也抓不回来,唯一剩下的几只成了最后的晚餐。
林夕落没吃,鹿鹿更是不满,一回来就跟姐姐抱怨:“爸爸把青蛙吃了!坏爸爸!爸爸坏!”
他很生气,脸涨得通红,“好,姐姐帮你出气。”林夕落拉着弟弟进屋,看到爸爸在喝闷酒。最廉价的地瓜酒,一瓶几块钱。他不是左撇子,不会用左手拿筷子,现在吃饭都用汤匙,三个手指握着。
林夕落看着父亲别扭地用汤匙铲花生,一阵难过,带着鹿鹿很自觉地退出来。
屋顶的水池再也没用过,这次的养殖行动除了让家里屋顶下雨天会漏水和验证青蛙的弹跳能力,一无所获。接着,林爸爸又跟风养了一种叫不出名的小白鼠,小白鼠很娇贵,和爸爸的养殖梦一起夭折了,后来,他又尝试了各行各业,多以失败告终。
林夕落看着爸爸折腾,和许小虎嘻嘻哈哈地讲,还觉得蛮好玩的。殊不知,当时在家养病的爸爸心中的苦闷和压力,他才三十五岁,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龄,却突然残了,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失败,这不得志的心酸苦涩,谁能体会。
最后,林爸爸买了辆三轮车,摆摊卖水果。
他每日早起去市场进水果,再拉到附近的村落去卖。林夕落去上学,鹿鹿放在家里他不放心,便把鹿鹿放在后座,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一车的水果也有两三百斤,加上半大的孩子,大病后的身体虚弱,也是很辛苦。
有时候,林夕落远远地看着父亲躬着背踩三轮车,鹿鹿坐在后座摇摇晃晃,觉得有些心酸,劝他少进点水果,林爸爸笑笑,没说什么,小本生意不就靠薄利多销,想赚钱哪儿有不吃苦的道理。好在卖水果赚不了什么大钱,也不会亏,林爸爸每天都出去,人老实不会少斤两,水果卖得便宜,渐渐熟客也多了,别人见他脸黑又只有八个手指,叫他黑脸阿八,有要买水果就找他。
就算这样,水果没卖完他也不会回家,他就骑着车到处转,也会转到林夕落的学校,见到她和同学出来,便捡几颗果子让林夕落分同学吃。十来岁的孩子还不大懂事,也“阿八阿八”地叫。
林夕落看着爸爸讪讪地笑,大热天手藏在裤子口袋没敢拿出来。
林爸爸以前是蛮臭美的人,要不是出事,现在正值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却穿得像四五十岁的老头,不是灰就是黑,大热天穿着件衬衫。林夕落想起,出事后,爸爸就从来没穿过短袖,就算最热的夏天,也是穿着衬衫,袖子扣得严严实实。
他还是在意的,林夕落无端痛恨起给他取外号的人,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缺陷来开玩笑,但她无能为力,就算同学这样称呼爸爸,她也不能说什么。
她心疼爸爸,却什么都不能做。每当这时,看着鹿鹿坐在车上,幸福地吃水果,她就生出几分恨意,都是你,因为你这个傻子。
12
年末,林妈妈回家过年。消瘦了不少,眼窝深深陷下去,颧骨凸起来,但眼里的温柔和善良没变。林夕落扑进妈妈怀里,只想大哭一场,最后全部变成欢快的笑声:“妈妈,我考了第二名。”
她也学会大人的报喜不报忧。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林夕落问妈妈明年还去打工吗,妈妈说不去,明年到镇里皮包厂工作。
林夕落开心极了,鹿鹿对许久未见的妈妈还是有点陌生,怯怯地,不敢靠近。但无人在意,妈妈抱起他,死命亲他:“我的宝贝鹿鹿,鹿鹿,妈妈想死你了!”
鹿鹿一脸不情愿地被抱着,却忍耐着,漂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终于忍不住伸手擦了下脸,擦完见没人注意,他又偷偷地擦了一下。一家人看了,都大笑起来。
这一年分外高兴,林家贴上春联,准备热闹过一年。
可大年三十早上,林夕落却被妈妈赶出去:“今天带鹿鹿去外面玩!”
林夕落不理解,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偷溜回来,一看就明白了。爸爸的事,向别人借了不少钱,今天来讨债的人特别多。明天是初一,按风俗初一是不能要债的,大家都趁着最后一天来了,林夕落躲在门后,这是她的家,她却不敢进去。
她透过门缝,大多是熟脸的,人群中,竟有许小虎的妈妈!
两家的关系不是最好的吗?怎么连她…
林夕落看不下去,带着林鹿鹿悄悄离开,心像缺了一角,失落的一角。
原来,不过如此,再好,也不过如此,她想起一句话,人情薄,世情恶。
林夕落带着林鹿鹿,一时也不知要去哪儿,以前她总是去找许小虎,今天却不想。我再也不会去他家了,她暗暗发誓,她带着鹿鹿晃荡,往人少的地方走,不知不觉竟走到田边。冬天,田地的地瓜被挖走了,就剩光秃秃的黑土地。
不远处村落的鞭炮声不断传来,林夕落带着弟弟,看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很大,他们很小。
风很大,把鹿鹿的脸吹得有些红。这几年,他们很少买新衣服,鹿鹿穿的都是她的旧衣,就最外头罩了件崭新的风衣,妈妈买的,廉价的地摊货,但就算如此,谁也无法阻挡这个小男孩长成村里最漂亮的小孩。
他长大了,虽然看着总比同龄人小,脸还带着点婴儿肥,但五官已经显现一种唇红齿白的秀美,稍长的黑发软软地贴在脸颊,围着一条和自己同款的粉红色围巾,侧脸看他,皮肤晶莹剔透,眼睛清澈如水,睫毛长而直,有种模糊性别的美。
举止或许有些怪异,可不会吵闹,很乖巧,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也不和人亲近,但慢慢在进步,而且他还会画画,模仿美术书上的名画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林夕落蹲下来,叫他:“鹿鹿!”
鹿鹿抬头望她,林夕落笑笑:“没事,就叫叫你。”
她拉着他,这里寒风肆意,唯有他的手心很温暖,一直温暖到她心底。
林夕落在心底叹息,幸好,还有你。
大年三十,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快天黑。“夕落!夕落!”远处传来许小虎的叫声,他跑近,他穿了新衣服,二线品牌的风格,在显眼处绣着大大的商标。这些牌子城里人觉得三流,在村里却是真正的名牌,也把他衬得精神十足。
许家家境一向不差,以前林夕落没察觉,今天却发现,原来两人如此不同。她看着许小虎,想起讨债人群中的许妈妈,就觉得这身名牌真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