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孩子,很美,但世人才不懂,他们就觉得他是傻子。傻子又怎样,他没打过人,没骂过谁,为什么要欺负鹿鹿?难道傻子就没有活着的权力?林夕落想不明白,这对她来说,太复杂了,但她预料得到,这只是个开始。
随着年龄的增长,鹿鹿会越来越落后,他会被时光抛弃,最后连尾巴都抓不住,停留在他的世界。那其他人?会长大,会成人,会世俗,会像今天一样,把林鹿鹿当笑话,他们不在乎,不就开一个傻子的玩笑。
“鹿鹿,你是傻子吗?”林夕落问,她很难过,又问,“我知道你不是,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鹿鹿不言不语,就静静地看着她。林夕落失笑,她怎么和那帮人一样,把他当傻子,他是星星的孩子,她歪着脑袋说:“鹿鹿,你知道吗?你是外星人,你是星星村的小王子,出来旅游,有天飞船坏了,停在地球,飞船修好了,粗心的仆人把你忘在地球了。
“所以,你不懂地球的语言,因为你是外星人。
“你不是傻子,知道吗,鹿鹿,你只是忘不了身上高贵的王子血统。”
林夕落越编越起劲:“鹿鹿,你是星星的孩子,怎么能跟我们邪恶的地球人同流合污?你是不同的,总有一天,你的仆人会开着飞船带你回去。
“哎呀,到时候你会忘了姐姐这个地球人吧。”
咚——咚——
整点钟声打断了林夕落的故事,她愣了下,好久没有认真听钟声了,还有和许小虎的快进游戏。她拿了钥匙,用力上紧发条,看着一脸好奇的鹿鹿,来了兴致:“鹿鹿,你还没玩过时间快进吧?”
当然没玩过,她热衷于这个游戏时,可讨厌他了,每次和许小虎玩都关着门。
林夕落用手把时针拨了一圈:“你看,一年过去了,星星村的王子鹿鹿学会了地球语,他会叫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懂得,这是他的地球亲人,所以,爸爸妈妈抱他,他不会挣扎,还张开手臂回抱了一下。”
时针又转了一圈:“哎呀,今天是鹿鹿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快气疯了,因为他太好看了,所有小学生都跑来看他,上课下课,没完没了。地球人太热情了,小王子有点烦,不过他记得姐姐的话,要有礼貌,不能乱发脾气。
“地球真是太邪恶了,竟然要考试,星星王子决定等他的飞船一到,就去母星上带一个军队,把万恶的考试制度废除掉,给孩子建一个大大的游乐园,天天放假,以后评判好孩子的标准就是他今天玩了几个游戏。”

林夕落越说越起劲,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夹杂着厚重的钟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星星村的小王子也快乐地经历他的童年、青春,最后她说:“母星的飞船始终没有来带走王子,白发苍苍的鹿鹿王子也不再那么频繁地仰望星空,对他来说,能不能回去不重要了。他的一生快过去了,他完全变成一个地球人,地球人也不都是邪恶的,起码,鹿鹿是善良美好的地球人。”
故事讲完了,林夕落却从心底升起一丝悲伤。
星星村的王子殿下经过一辈子的努力,最后才变成一个普通的地球人。
那鹿鹿呢,他还要多久,他还要经受多少苦难,才能变成一个普通人?
林夕落看着时钟,如果时间真的能快进就好了,这样鹿鹿就能少受点苦,少被人欺负。他就随随便便,白驹过隙,时光飞逝,他长成美少年的模样,笑容青涩,眼神温柔,走在校园里,像童话里的白马王子。
可惜,他们都不过是世俗中最寻常不过的凡人,她不能嗖地像电视里一个转场镜头就长大,他也不能拨拨时钟就能快进到未来,他们都得慢慢长大,一天一分一秒经历所有的欢喜悲伤,过去,现在,未来。
林夕落失望地把时钟调回去,梦醒了,她依旧在简陋的卧室,对着有自闭症的弟弟。
她关上摆钟的玻璃小门,沮丧地说:“睡觉了,鹿鹿。”
她率先走向床,今天挨的打让她姿势有些怪,她走得很慢,直到听到一声微若可闻的叫声,胆怯地,试探地。
“姐姐——”
声音很怪,像结巴的人断断续续组织语言,他又说。
“姐姐,我、我想…当、当地球人?”


8
许多年后,林夕落从梦中醒来,都能听到这句。
五岁的鹿鹿说出的第一句话:姐姐,我想当地球人。
听到了吗?他想当地球人,他愿意试着去亲近去拥抱邪恶的地球人,林夕落抱着被子,想哭却没有眼泪涌出来。那时,她已经学会很好地控制自己,她最大的本事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都能保持一副微笑的模样。
那时,她叫林微笑,她不会哭,她没有眼泪。
她习惯性握拳,指甲深深地扎进手心,哪怕手心血肉模糊也不会哭。她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回荡着这句话,姐姐,我想当地球人。那时,星星村的王子不知所终,她只能在心底不断地念着,鹿鹿,鹿鹿。
林鹿鹿会说话了,他会叫姐姐,林夕落回头,清楚地看到鹿鹿身边鲜花绽放,星光璀璨。
这一刻来得太美好,太突然。
林家像被中奖彩票砸中,老天爷真是太调皮了,当头一棒之后,又随手赏了甜头,不过这足够他们感激涕流,谢天谢地。鹿鹿不是无可救药,住在星星上的王子终于肯屈尊降纡,仙子下凡了!
“鹿鹿叫我姐姐了!
“你知道吗,我弟弟会说话,他昨天叫我姐姐了!”
林夕落碰到谁,都要骄傲地跟人报喜,我弟弟会说话了。
她心情非常好,真是“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对谁都笑得特别甜,除了许小虎。她跟扫地的清洁工大爷说了,没有跟许小虎说,她跟最讨厌的王老师说了,没跟许小虎说,她甚至跑到王胖子面前得瑟了,也没跟许小虎说。
她像从不认识许小虎,花蝴蝶般在教室飞来飞去,就是没看过许小虎一眼。
第三节课,林夕落收到一张小字条,从后面传过来,许小虎歪歪斜斜的字。
夕落,你今天怎么没等我一起上学?
林夕落没回,她把字条揉成团,随手扔在课桌。
在后面观察的许小虎看到,心在滴血,过一会儿,又一张小字条传上来。
夕落,鹿鹿会说话了?放学后,我们一起回家看葫芦娃吧。
他们已经看了五遍的葫芦娃,越看越觉得葫芦兄弟太笨,况且林夕落最近比较喜欢魔神英雄坛,她一直想要有个像西米克那样的袋子,总能掏出神奇古怪的东西,而且一点都不占空间,林夕落正想得出神,许小虎的字条又来了。
夕落,我错了,你不要不理我,不要不跟我说话。
我们说过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求求你,和我说说话吧。
明明是你先背叛我的,林夕落不想回,忍了一会儿,终于没有忍住,她在字条后面问。
如果我是傻子,你还会和我做朋友吗?
如果我是个傻子,无论你对我多好,我都不会回应你,无论我们多亲密,我都不知道你是谁。我是我,你是你,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在我的世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这样的我,你还会和我做朋友?还会吗?
同样的问题,林夕落问自己,她摇头,不会,她不会。
她迁就林鹿鹿,因为他是她弟弟,但许小虎不需要。
字条被传下去,林夕落忐忑地等答案,等了一会儿,没收到字条,她忍不住回头,就看到老师大刀阔斧地向许小虎走去,揪着他的耳朵:“许小虎,我观察了你一节课,上课传字条,还影响别的同学学习,出去!”
那张字条被撕掉,残酷无情地揉成团,准确无误地被投进教室后方的垃圾篓。许小虎垂头丧气地出去罚站。两人的眼神在空气遇见又错开,老师回来经过林夕落的桌子,手指意味深长地叩了两下。
林夕落紧张地摆正坐姿,可还是会想,许小虎的答案是什么?
说不定撕了才好,也许是让人伤心的回答。
下课,林夕落去帮老师搬作业本,等她回来,听到有人喊“许小虎打架了”。全班都跑出去了,林夕落赶紧跟过去。小学就是这样,芝麻大的事都能弄得惊天动地,等林夕落突破里三层外三层的重围,许小虎和王胖子已扭打在一起。
许小虎骑在他身上,“叫你打小报告,叫你欺负人”,王胖子大声号叫“许小虎,你有种,敢打我”,“就打你”,两人旗鼓相当,许小虎略胜一畴,林夕落本来还担心,一看到王胖子的脸,扑哧笑了。
他昨天被林夕落咬了,今天又被打了,五彩斑斓,咋一看,就像上了彩妆的猪头。
也不知道许小虎是不是听到,抬头冲林夕落眨眨眼,嘴唇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一个字。
会。
如果你是个傻子,我们还会是朋友,因为你是林夕落,我们拉过勾的,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最好的那种。
林夕落呆住了,她被挤压着,推着,四周那么吵,她却什么都听不到,像电视被抽走声音,只有许小虎无声地对她说,我会。
“老师来了!”有谁喊了一句,围观的学生一下子散开了,向各自的教室跑过去。
“夕落,上课了!”同学拉着她跑,林夕落又回头看了一眼,看到许小虎和王胖子被揪着耳朵,拖到办公室。注意到林夕落在看他,许小虎咧着嘴笑了,他的嘴角被打破了,一咧嘴眉头就皱起来,可他还是笑着,有点傻却隐隐有几分刚显露出来的帅气,很灿烂也很可爱,他已经是个阳光小少年了。
“许小虎!”许夕落站定,冲他减,“放学一起回家吧!”
说罢,她回教室,脚步轻快,像只轻盈的小燕子。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树枝抽出绿芽,路边的桃花开了。许小虎爬树,摘了几枝给林夕落,林夕落拿着桃枝,教鹿鹿。
“这是桃花,粉红色,鹿鹿也是粉红色的。”
“粉红色是娘娘腔的颜色。”许小虎插了一句。
林夕落瞪了他一眼,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她声情并茂地背了一遍《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了小河边,小溪欢快地流着。春天来了,春天来了,来到了田野上,草儿绿了,花儿开了…”
许小虎笑得不行,林夕落也边背边笑,不过,春天真的来了。
他们一起养蚕宝宝,白胖胖的蚕宝宝在文具盒里沙沙地啃着桑叶。许小虎去偷桑叶,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勇于认错,就是坚决不改,不过拜他所赐,蚕宝宝吃得珠圆玉润,结出来的茧雪白光亮。
林鹿鹿的新欢变成蚕宝宝,他长时间盯着进食的蚕宝宝,听沙沙声,那声音似乎让他很快乐,他的嘴角总会挂着一抹笑,单纯恬静。林夕落把蚕宝宝放在他手心,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它,生怕摔坏它。
她突然觉得,鹿鹿真的很像动物,那种有着大眼睛闪着温暖光芒的动物。
也许他真的是一只鹿,不小心闯进了人类的大森林,又找不到回家的路。
林夕落望着他,在心底问,我们能给你一个家吗,鹿鹿?
清明节,爸爸回家扫墓,多住了几天。那几天他东奔西跑,拉着妈妈商量。林夕落听不懂,包石窟什么的,说有机会还是承包小石窟,他去看过几处,还不错。
“听着挺好的,就是现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钱得借一些,这几天我找了朋友说起这事,都肯借。”
“咱们过得不比别人好,但也用不着借钱,名声多不好听。”
“女人就是见识短,要赚钱哪有不投资的道理,又不是不还,”林爸爸看了鹿鹿一眼,“你看这一天拖一天的,总要凑一笔钱,鹿鹿要再大了,就不好医。”
林妈妈顺着他的视线,咬了咬牙,没再反对。
这都是大人的事,林夕落不懂,她的生活很简单,上学,放学,教鹿鹿。她发现鹿鹿没大家说的那么傻,她教的他都会记住,他会数一到十,还会写几个字,林夕落舍不得写字簿,都是在地上写给他看。
刚开始他写得惨不忍睹,像火星人入侵地球,后来,越来越端庄秀气了,一撇一捺,一勾一点都非常劲道。林夕落有时想,她这个年纪还在跟许小虎玩泥巴,林鹿鹿都会识字,也算聪明。
不过比起文字,鹿鹿更喜欢鲜艳的颜色,美丽的图案,连课本的插图都看得目不转睛。
林夕落没有零花钱给他买画册,也不敢找妈妈要,妈妈够累的,她用压岁钱买了本笔记本,把她觉得颜色美丽的东西粘在上面,有时是一张亮色的糖纸,有时是一张报纸上的插图。
粘了大半册送给鹿鹿,许小虎贡献了他的彩色水笔,有十二种颜色。林夕落画给他看,十二种颜色十二条弧线,就像一条美丽的彩虹,鹿鹿接过画笔,涂上蓝色的天,绿色的草,还有向前奔跑的三个小人。
他们就这样一直奔跑,鹿鹿六岁,得到人生的第一件礼物,姐姐送的手工画册,七岁,他画得有模有样,八岁,被学校拒绝入校,理由是他不是正常孩子,不能因为他影响其他学生的学习。
林妈妈带着鹿鹿在校长室说了半天,苦苦哀求:“他真的很乖,很安静,不会吵到其他人,你看看他,校长,你相信我。”她不擅言辞,来来去去就这几句,校长有些不耐烦,最后,是鹿鹿拉着她的手离开。
他这几年还是跟家人不亲近,但偶尔会说话,模仿别人,重复最后几个字。
林妈妈还是不甘心,在校门口徘徊,对着 “普及九年义务教育 提高民族文化素质”的宣传标语发愣。林鹿鹿看了一眼,向前走,走得很快,他不喜欢陌生的环境,边走边喃喃自语。
“姐姐说,外星人不用上学。
“林鹿鹿是外星人。”
林妈妈哭笑不得。
此时的林夕落已光荣地升为初中生,她跟许小虎去采购文具,看到一本书,只看一眼就移不开视线。那是以深蓝色星空为背景的书,上面画着一个戴着小王冠的小人,站在他的星球上,守着一朵花。
《小王子》,林夕落想也没想就买下它,她还做了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给星星村的小王子鹿鹿,还有很俗气的一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就算鹿鹿不能上学,也不妨碍他对这本书的喜欢,他视若生命般珍藏这本书,后面这本书在颠沛流离中,又加了好几句话。比如,林鹿鹿要努力做地球人,姐姐喜欢看落日,是不是因为她也悲伤…还有,我恨林夕落,不过这是后话。
也是在同一年,林爸爸终于承包到了一个石窟。
签好合同,林爸爸带着一家老小去看。是离村不远的一座小山,处于半开发状态,被凿了一半的石山,上面还可以看到植被,下面是光秃秃的石头,前几天刚下了雨,底下坑坑洼洼都是积水。
景色一点都不动人,林爸爸却像个挥斥方遒的将军:“看到没,这都是咱们家的。”
林夕落看到的是石头,林爸爸看到的却是希望,不过他的兴奋还是感染到林夕落。这一年,什么都很顺利,林夕落考上了中学的尖子班,鹿鹿虽然没能上学,但也不惹事。风吹在脸上很舒服,鹿鹿拉着林夕落要回家,他在陌生的环境待久了,会发怒,林夕落牵着弟弟走在前面,回头问。
“妈妈,一切会越来越好,对吗?”
林妈妈自豪地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用力点头,她从不怀疑她的男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谁能料到,就是这小小的石窟,埋葬了林家所有的希望。


第二章 有阳光的屋子
我有一间小屋,遮风挡雨,就算四周幽暗,屋里也洒满阳光。
我不害怕,只要有爸爸妈妈和鹿鹿,只要他们都在,家就在,我就永远不害怕。
后来,这间小屋被我轻轻一碰,碎了。


9
林夕落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靠近新年的日子。
她和同学计划着元旦放假要怎么过,十二月的南方转凉了,教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几十人的呼吸把空气弄得暖洋洋的。林夕落带着点缺氧的睡意漫不经心地和同学说话,门被撞开,许小虎疯子似的冲过去,抓起她就跑。
这个年纪已有男女之分,林夕落有些害臊地想甩开他,她不想同学误会两人的亲密。
许小虎压根没注意,他几乎是拖着她跑,边拖边喘粗气。
“出事了,你爸出事了!”
林夕落呆住,青春期的矫情被冷风吹得无影无踪,她傻愣了一下,跟他下楼,三步并两步。许小虎边跑边说:“我回家听到的,很严重,炸药突然炸起来,你爸离得最近,具体伤得怎样,我也不清楚,我爸已经赶过去了,咱们快点。”
林夕落面如死灰,炸药怎么会突然炸起来,爸爸一向很小心。
许小虎用力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夕落,你别想太多,到了医院才知道。”
她怎么能不想,以前电视里看到的血肉横飞的画面在脑袋里循环播放。
学校在郊区,离镇上有点远,许小虎要骑自行车到镇上,才能搭到去医院的车。
坐在单车后座,林夕落就哭上了,抱着许小虎的背哭得断断续续。
“在哪家医院?”
“市里的,180解放军医院。”
一听是市里的医院,林夕落哭得更厉害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那些得了癌症没得治的人才到解放军医院,爸爸一定伤得很重,不然怎么会直接送180,爸爸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该死的画面又在自动播放了。
从镇上到市里,要坐一个小时的车,一路上,林夕落都抓着许小虎的手。他们赶到时,林爸爸已经进了手术室在抢救,林妈妈和几个亲戚朋友在外面等,林妈妈坐在长椅上,或者说她是瘫在长椅上,没有哭,神色带着几分惊吓过度的呆滞。
一看到妈妈这样,林夕落反而清醒了,她不能哭,她哭,妈妈肯定哭。她上前,小声叫了句:“妈妈。”
林妈妈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不认识这个女儿,终于她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女儿,抱得很紧。林夕落仿若掉进冰窟,林妈妈好冷,她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她说:“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
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林夕落硬生生止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她看着医院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一阵眩晕。怎么办,她快支持不住了,她想象不出爸爸的样子,她脑中只有一个画面,爸爸浑身是血地被推进来,像块脏兮兮的破布躺着,全身都是血。
光想象,她已经受不了,何况是亲眼目睹过的妈妈,她被吓傻了,她的男人不该是这样的。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后来,林夕落再回想起这段,最初的震惊淡了,她却清楚地记得这种煎熬,像有人拿刀慢慢在磨她们的心,一刀一刀地磨,耳边还魔咒地回荡着一句话,夕落,你爸爸全身是血。
林夕落没看到这画面,手术的时间很长,天要黑了,亲戚叫她先回家。
“我要等爸爸出来。”林夕落很生气,爸爸还在里面生死不明,她怎么能回去。
“手术还要很久,这里也没个地方住,不方便,”亲戚尽量委婉地说,“而且你在这儿也没用,夕落,乖,先回家吧。”
不要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林夕落愤怒极了,妈妈抬起头,她好像平静了些,说:“夕落,先回去,鹿鹿还在等你。”
就算林夕落上了初中,换了学校,林鹿鹿还是保留每天在田梗旁等她放学的习惯,不等到她绝不会回去的。
“走吧,夕落,明天我再陪你来。”许小虎也过来拉她。
“那妈妈——”
林夕落还是不放心妈妈,林妈妈勉强露出让她放心的神情:“回家吧,会没事的。”
回来的路上,林夕落一句话都没说。许小虎不知如何安慰,最后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林夕落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外的车水马龙把她的脸也照得一会儿光怪陆离,一会儿灰暗惨淡,她问:“小虎,我爸会死吗?”
许小虎吓了一跳,林夕落像受伤的小兽般抱着双膝呜呜地哭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赶她回家,她一点都不想回家,家里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空荡荡的让人害怕。
林鹿鹿果然在田梗上等她,天这么黑,夜这么冷,他还等着。
林夕落心里有点感动,又有些莫名的怒气,都是他,害自己不能在医院等爸爸。
林鹿鹿依然一无所知地去牵她的手,拉着她往家里走。爸妈不在,家里没开灯,很黑,许小虎推着自行车沉默地跟着,林夕落拉着弟弟的手,一字一顿地说。
“鹿鹿,爸爸出事了,被炸伤了。
“还在手术,妈妈在医院看着,晚上不能回家了。
“鹿鹿,妈妈说,爸爸流了很多血…”
她语无伦次,每说一句,都像挨刀子,可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他像以往一样,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欢欢喜喜回家,永远都是天真无知的模样。林夕落转头,几乎是本能,她的手甩了过去,吼道。
“林鹿鹿,你听到没有,爸爸会死的,你知道吗?”
这一掌毫不留情,“啪”的一声很响,三个人都被吓到了,包括林夕落自己。以前她就算再讨厌这个弟弟,她也从来不会打他,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本事,她鄙视这种行为,可她今天打了他,毫无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