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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缉令的出现,使我不敢直接回家,怕出了什么事。我紧急约见林婴婴。我们去了单位,是在她办公室里见的面,她承认,杨丰懋确实不是真正的老A,但我们组织内部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个情况。那么敌人怎么会知道呢?后来我们才明白,是王天木干的好事!他最近一直在南京,并且和周佛海勾搭上了。由于皖南事变在国内外造成极大舆论,给重庆政府极大压力,蒋介石一时不便再出手打击共产党。可“心腹大患”不除又不甘,重庆便很不要脸地玩了一招“借刀杀人”,暗中勾结汪伪政府,把他们掌握的有关共产党在华东各地的资料拱手送给了汪伪政府,让伪政府出面打击。这不失为一个高招,我们组织的安全面临着严峻考验。

我们保安局直接介入到通缉老A及其随从的“反特行动”中,老A的通缉令,经过反特处马处长的手被无限复制,四处传播,到处张贴。不过我认为它在追捕过程中并不能发挥什么作用,因为——照王天木的话说,老A擅长乔装,那么他一定将因此把自己化装得更不像画像上的人。我以为,那头像除了眼镜和额头外,其他都有些夹生,那一定是回忆者回忆不确切或者画师表达不到家造成的。既然这样,我想只要把眼镜摘了或者换了(这样改变额头模样),就行了,而这是很容易做到的。

对此,林婴婴不像我这么乐观,她指出,虽然眼镜确实可以改换,额头也可以通过眼镜和发型的变化而得到一定改观,“但鼻子两侧的‘肉八字’是不易改变的。”她这么说,使我以为她一定见过老A。但她又否认了,说只是见过他的照片。

我问:“照片和那头像像吗?”

她说:“蛮像的。”

可能确实相像,要不组织上不会做出让老A暂时离开南京的决定。作出决定是一回事,怎么离开又是一回事,因为当时的情况很糟,老A的头像铺天盖地,大街上随便捡起一张废纸都可能是老A的头像。再说南京这个城市是个古城,四周城墙环绕,城门就是出口,将城门把守起来,你只有变成一只鸟飞出去了。为了让老A离开南京,我们专门开过一次会,做过很多努力,但依然找不到一个绝对保险之计。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利用杨丰懋的地位和关系,花钱买通了把守光华门的一个小头目,将老A装在一只木箱里,陪他出国去了。

这是十多天后的事,老A总算躲过了劫难。

不料,我们悬起的心刚轻松下来,林婴婴又出事了。

4

那天是星期天,我记得很清楚,上午我在家阅读了几张解放区的报纸和一本小开本的油印刊物(都是林婴婴给我的),使我深受鼓舞。中午时候,天气很好,陈姨建议我带达达和山山去小红山公园看马戏团演出,我以有事搪塞推辞了。其实我没事,我只是想清静,想一个人呆在家里,让宝贵的孤独包围我,让那些平时沉睡的东西苏醒过来。干我们这行静心敛气是最重要的,最近事多,我心里经常乱乱的。也许是我多疑,我觉得革老最近对我爱理不理的,包括革灵,对我也不像以前那么热情了,我真担心他们对我和林婴婴的身份已经有所觉察。

后来,我坐在阳台上,目送陈姨带着两个孩子远去,腊月的阳光温暖又快活地在孩子身上跳跃着,陈姨一只手牵着达达,一只手牵着山山,很抒情的背影,很像一个幸福的家庭。这时我突然想,这场战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我在莫名其妙的不安中默默地回到房间,荒唐地翻出了刚才已经看过的几张解放区报纸,重新又看了起来,仿佛这种阅读能够给我勇气,使我安宁。而事实也确实如此,因为几张报纸都亲切地告诉我:美国已经对日宣战,我们已经赢得了一个最有战斗力的帮手!

大约是一点多钟的时候,林婴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以前她来总是坐车的,汽车的引擎声会提前通报我她的到来,这一次一点汽车声音都没有,她像幽灵一样的到来,说明一定有什么紧急事要告诉我。我去窗前朝外面张望一番,看见一辆人力车正好在弄堂里往外跑去。我问她:“你坐人力车来的?”她说:“我司机回乡下去了。”说着倒在沙发上,微睁着眼,满脸疲惫,像一个病人。我想会不会是有什么坏事把她吓成这样的,所以心里更加焦急,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很心乱的样子。我又问:“你脸色不好,很苍白,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她这才抬起头,看我一会,突然告诉我——很坚决地:

“我怀孕了。”

“怀孕?”我像是被什么烫着似的,慌乱地说,“怎么可能?”我想说,你还没结婚呢。她告诉我,她已经结婚,丈夫是我们的同志,因为工作需要才没有公开。隐瞒婚姻对我们搞地下工作的人来说是很正常的,革灵不就是这样的嘛。

我问她:“他知道吗?”我是说她爱人。

她摇头,并且告诫我:“你别问我他是谁,我无法告诉你的。”这我也理解,也许此人就在我身边。

我又问她:“你能确定吗?”

她说:“我上午去医院检查了,没错的,已经两个多月了。”

我知道这不是个正常的喜讯,林婴婴找我也并不是来报喜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一道费解的难题,要考验我们的理性和感情,个人和组织,忠和孝。我不需要夸张就可以这么说:这个生命伸出的一只手握住了我们的良心,另一只手却抓住了我们作为战士的信念,它把两件我们最珍视的东西放在一起,同时又无情地要让我们做出“舍一取一”的选择。这种选择无疑是我们最最害怕的:比死亡还害怕!死亡对我们来说并不是可怕的事,因为我们无视死亡,因为我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人们经常这样说,我们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他知道吗?”我问。

“谁?”

“老A。”

“不知道。”

“大海呢?”大海是杨丰懋的代号。

“他们不是都出去了,”她说,“现在可能在缅甸。”

“什么时候能回来?”我想这事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做决定。她说:“不知道,也无法同他们联系。”我又问:“那现在这里谁在负责?”她说:“老D。”我说:“他打算怎么办?”她说:“我还没告诉他。你看呢?”我说:“这个问题只有你和组织才有权回答。”我还想说,包括你爱人,我想也是无权下决定的。确实,大敌当前,生儿育女是忙中添乱啊,按理是不许的。

以后几天我一直在等她回音,我希望马上召开一次红楼会议。但我和林婴婴都无权召开红楼会议,只有老A或者代老A(大海)才有权召开。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当老A,只有在那几天里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老A,有权召开红楼会议。

大约是第五天,在保安局例行的舞会上,林婴婴告诉我她已决定不要孩子,最近就会找机会去处理掉。是谁让她做出这决定的?孩子父亲知道吗?难道非这样不可?说真的,当时我确实为她想得很多,甚至一当想到她已决定不要孩子,我想劝她生下来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也许,如果她要作出相反的决定,我可能又会有相反的愿望。这没办法的,有些事你永远不会知道正确答案,所以你给出任何答案都不会满意的。

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关怀,抑或是出于对一个生命的负疚心理,我愚蠢地建议她要想好,不要太冲动什么的。我还说到战争可能很快就会结束,意思是这样的话孩子就可以保留下来。我话没说完,她浑身抽动了一下,一滴眼泪无声地滴在我衣襟上——当时我们正在跳舞。过一会,她告诉我这不是她自己做出的决定,她已和老A取得联系,老A命令,她必须把孩子做掉。我问:“他回来了?”她看看我,没有回答。我想一定是回来了。

老A!

老A!!

那个时刻,我对这个满脸蛮横的老A不可抗拒地产生了恨意,在不满和不安之中,我想,我们这位老大也许就像戴笠和李士群一样,是冷酷无情的。我知道,是信念使他变得冷酷无情的,但在当时我并不觉得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一个人的痛苦已使我失去理智。那天晚上,我第一次目睹到林婴婴软弱无助、痛苦不忍的样子,有一会儿,趁着停电的几分钟,她居然软倒在我怀里,偷偷地小泣了一阵。正因为是偷偷的,咬着牙的泣,让我感到特别难过,因而对神秘的老A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恨意。

然而,第二天,深深的自责又折磨了我。

第二天又是个星期天。

马上要过年了,上午我去农贸市场买了些年货。我是九点钟出门的,中午前回来,陈姨告诉我,她十点多钟从菜市场回来,经过秦时光的楼下时,正好看见林婴婴开车来把秦时光接走了。我心想今天是礼拜日,林婴婴经常要借机安慰一下这只四眼狗,就像我马上要出门去跟静子约会一样。这是常有的事,我没有当回事。下午三点多钟,我和静子分手后径直回到家,陈姨急煞地告诉我两件事:一、林婴婴给我来过电话,要我尽快回电;二、中午十一点多钟,秦时光在回家的路上被人当街击毙。陈姨说,就死在前面的大街上,她还赶去现场看过,脑门和脖子上各中一枪,死得硬硬的。

秦时光死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即给林婴婴打去电话问情况,林婴婴没有说什么,只是通知我晚上尽早去紫金山上杨会长的会所。听口气,她好像出了什么事,声音嘶哑,有气无力的,把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我反复问自己,会出什么事?我一下想出很多事,又觉得都似是而非的。最后我想,可能什么事也没有,她所以这么病怏怏的,可能是刚做了手术,处理了孩子,身体不安。这念头使我感到内疚,好像我就是手术的医生。我也感到遗憾,因为我正打算在晚上的会上替她说说情呢。说真的,我是做父亲的人了,我太能体会到孩子对父母来说有多么的重要。总之,我想了很多事,就是想不到,此刻在我几公里之外,另一个生命也结束了,而且,这个生命的消失对我党是极大的损失。

死的人是老A!

我是晚上八点钟赶到紫金山上杨会长的会所后才知道这一噩耗的,让我难以相信的是,原来老A就是林婴婴的司机!多次为我开过车的“大胡子司机”啊!他也是林婴婴的爱人!林婴婴此刻肚子里的孩子的父亲1

5

当着老A的遗体,林婴婴哭泣着,对我讲述了发生在当天上午的事情。

这天上午,林婴婴和秦时光见面后,带他去了玄武湖畔的幽幽山庄。这地方我后来去过,在玄武湖的北边,占地几十亩,里面有假山、人工渠、钓鱼台,一间间竹子搭的小屋掩在幽幽竹林中,显得十分幽静、雅致。这是继香春馆被革老几次捣蛋、不得已关停后,我们组织上重新开辟的一个新联络点,依然是由老P和老J这对假夫妻坐阵。林婴婴这是第一次带秦时光来,老P把他们安排在一座叫“桃花”的独立小屋里后便离去。林婴婴站在窗前,禁不住赞美窗外的风景:“有道是,宁可食无鱼,不可居无竹。这地方真不错,夏天就更好了,竹林幽幽,鸟语花香,闹中有静。”秦时光问她:“你常来吗?”林婴婴说:“这是第二次。”秦时光问:“第一次是跟你的司机?”林婴婴说:“没司机我怎么来?我又不是鸟,会飞的。”

林婴婴对我说:“秦时光这话里其实含有很特别的信息,如果我要正确解读了这个信息,也许可以避免后来发生的悲剧,但当时我没在意。”我问:“这里面有什么信息?”林婴婴说:“我和老A有时在车上会拉手,他可能不经意中看到过。”《小说下载|wRsHu。CoM》

从后来秦时光反常的表现看,我觉得这是肯定的,而且很可能就在当天上午,他们在秦时光楼下等他下楼时也拉过手,由于角度的原因,秦时光在楼上或者在下楼时正好瞥见了。所以,这天他们俩进了小屋后,[.wrshu.]秦时光从开始就显得很不老实,油腔滑调,对林婴婴动手动脚。以前虽然也有这种情况,但一般只要林婴婴发个威风,他就老实了。林婴婴告诉我说:“今天他完全变了,我对他发火,叫他滚开,他反而一把拉住我说,行了,别装淑女了,我知道你是谁。我问他我是谁,他说反正不是圣女。他还说什么以前他一直把我当圣女看,太傻了。我起身威胁他要走,他竟然一把抱住我要亲我……”

林婴婴使劲反抗,秦时光反倒把她按倒在沙发上,强行要亲她。林婴婴说:“秦时光,你疯了!”秦时光无惧无畏地说:“我是疯了,你允许下贱的车夫疯还不允许我疯,岂有此理。来来来,乖一点,让我也好好疯一下。”林婴婴奋力推开他,骂:“滚开!秦时光,你会后悔的!”秦时光说:“我才不会后悔呢,我把你当圣女,结果你却把我当乌龟王八蛋,今天我就要让你知道我是不是王八。”说着发起新一轮的攻势,很疯狂的。林婴婴招架不住,只好大声呼救。老A闻声赶来,破门而入,想把秦时光拉开,秦时光回头狠狠地朝他挥出一拳,打在他脸上。

打一拳倒没什么,伤不了人的,要命的是,老A的假胡子被打掉了,让秦时光一下认出她司机原来就是老A。林婴婴对我说:“老A当时一定没有想到秦时光眼睛会这么尖;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所以他没去掏枪,他想把胡子重新戴好,免得他认出来。就这时,秦时光已经掏出手枪对着老A和我,我们一下变得很被动。”

秦时光举着手枪对准老A说:“原来是你!哈,我认得你,著名的影星嘛。他妈的,到处通缉你,想不到就在眼前,把手举起来!举起来!”林婴婴想去沙发上拿包,包里有手枪。秦时光将枪口对准她:“你也别动!把手举起来!都举起手,站到这边来!”林婴婴一边往前走一边说:“秦时光,你胡说什么,把枪收起来!”秦时光看她往自己移近,警告她:“别过来,过来我就开枪了。”老A说:“你认错人了,秦处长,我可不是什么影星,我是个农民哦。”秦时光说:“少废话,转过身去!”林婴婴和老A站在一边,与秦时光对峙,寻找反击机会。秦时光威胁道:“我再说一遍,转过身去,否则别怪老子开枪!”老A见势不妙,一个鱼跃想扑倒秦时光,就这时枪响了,中弹的老A一把抱住秦时光,叫林婴婴快跑。林婴婴没有跑,反而上来想夺秦时光的枪。此时枪口被老A的身体挡着,秦时光无法对林婴婴开枪,开出的一枪又射进了老A的身体里。转眼间,手枪居然被老A夺了下来,秦时光见势不妙,把老A的身子推向林婴婴,趁机跑了。此时,老A已经身中两枪,虽然枪在手里也无法举起来,只好眼看着秦时光跳窗逃了……

后面的事可以想象,为了堵住秦时光的嘴,林婴婴屡试不爽的那个神秘狙击手又被紧急地启用!林婴婴对我说:“是的,老A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快去追他,叫阿牛杀了他,快!必须……”

阿牛就是那个神枪手。

于是林婴婴顾不得悲伤,亲自开车进城找到阿牛,布置了任务。林婴婴当然知道秦时光回家的必经之路,她安排阿牛守在秦时光家门口,同时自己又守住了秦时光可能去单位的必经之路。这些路线林婴婴是最熟悉不过的,只要秦时光回家,或去单位,必死无疑。林婴婴说:“我们运气不错,他回家了,走进了阿牛的枪口里。”

那真是运气好,我想,如果去单位,林婴婴能一枪把他打死吗?如果打不死,后果不堪设想!

为安全起见,杨丰懋和林婴婴商量后,决定尽快安葬老A的尸体。就在林婴婴和我讲这些事的时候,有人已经在花园里开土挖坑。天漆黑一团,我从窗户里看出去什么都看不见,但一个人一边挖掘一边呜咽的声音却听得十分清楚。我可以想见,他是多么悲伤地在劳动着,挖出的坑里一定埋了他很多滚烫的眼泪。坑挖好了,他进来通知我们,我一见他,傻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就是裁缝店里的那个孙师傅!

除了孙师傅,这天晚上到场的人还有老P、老G、老D、老J,加上我和杨丰懋、林婴婴,还有会所里的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员,总共十个人。我们为老A举行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然后就由孙师傅抱出去把他埋了。没有做成坟墓,只是在上面移栽了一棵腊梅。这样处理,这么快、甚至不乏草率地安葬老A,一方面是安全需要,我们必须要把他的尸体藏起来,另一方面我们也相信,总有一天,等战争结束了,我们一定会重新举行追悼会,隆重地安葬他——老A,我们敬爱的首长!

天公作美,安葬老A时,天骤然下起了雪。这是这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势凶猛,转眼间便纷纷扬扬的把漆黑的草地铺白了,当我们回到屋里时,外面四处已是一片银白。等我下山时,整座紫金山都白茫茫的,好像在为老A的去世披麻戴孝。我清楚记得,这是1941年元月的最后一天,这一天我经历了太多太多,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啊,以致很长时间我都觉得这一天不是真的。是在梦中。

这一天夜里,林婴婴没有下山,下不了了,过分的伤心让她变成了废物,身体像一团烂泥,根本站不起身,连坐都坐不住。

我是最后一个下山的。

杨丰懋所以把我单独留下来,是因为有重要的事情要跟我商量。因为重要,他沉默了很久,才一步一步地走到我面前,认真地对我说:“金深水同志,我已接到上级指示,今后南京地区地下工作由我全面负责,我就是今后的老A。现在我任命你为代老A,今后你有权代我行使任何权力,有一件事你需要马上做出决定。”

我问:“什么事?”

他说:“你是知道的,林婴婴怀着老A的孩子,老A生前曾以组织的名义要求她处理掉这孩子,但现在孩子父亲已不幸牺牲,林婴婴希望组织上重新考虑她的要求,同意她把孩子生下来。”顿了顿,又说,“这是老A唯一的孩子。”

我说:“你现在不是在这儿嘛,干吗要让我来做主?”

他说:“我是她的哥哥,亲哥哥,无权作这样的决定,现在请你行使代老A权力做出决定,你的决定就是组织上的决定。”

这对我真的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晚上啊,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像窗外漫天大雪一样,接二连三地朝我压下来,我完全被弄昏了头。其实,不光是杨丰懋,当时我们组织内有好几位同志都是林婴婴的亲人。杨丰懋看我一时没有表态,对我建议说:“如果你想不好,可以召开红楼会议,由大家来民主讨论决定。”我当即表态:“不需要,我同意。”我本来就不大赞成牺牲孩子的,现在既然权力到了我手上,我毫不犹豫地同意林婴婴把孩子生下来。

然而,我想不到,林婴婴和杨丰懋也一定没想到,我的这个毫不犹豫的“决定”却给我们组织带来了无法估量、无法弥补的损失。没有人能否认,老A的牺牲对我们组织是个巨大的损失,然而为了让林婴婴把孩子生下来,我们组织遭受的损失却还要巨大,还要惨痛。这一切,包括林婴婴的身世、家史,她后来在狱中写的日记里有详尽的记录,我就不多说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林婴婴的日记无疑是我们了解她和钩沉那段历史真貌的最真实又最珍贵的材料。

下部

下部:刀的阴面

第一章

1

我本名姓冯,是上海滩上的航运大亨(以前叫漕帮主)冯八金的女儿。父亲原来的名字土得掉渣,叫八斤,当了老板后才改为八金。父亲是铁匠出身,体格强壮,又从小习过武,练了一身本事。作为上海滩上的一代漕帮主,我家曾经家大业大,而这一切都是靠父亲当初拚命打出来的。父亲有三介儿子,他们的名字都是龙啊虎啊马啊的,而给我取的却是一个轻飘飘的名字:点点。父亲给我取这么个名字大概是希望我永远生活在无忧无虑中,不要去闯江湖,不要有承担,不要吃苦受难。如果不来日本鬼子,父亲的愿望我想一定是能实现的。

但是,鬼子来了……

是1937年8月13日晚上,我们全家人聚在餐厅吃夜饭,突然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爆破声,像天幕被炸开,整个城市上空都在抖。厨娘刚端菜上来,受爆炸声惊吓,手里盘子打了斜,菜汤溢出来,洒在桌上,连连向大家道歉。但接连而来的爆炸声掩盖了她的道歉声,我们都没听见,没跟她搭腔。厨娘觉得很无趣,无话找话地说:“这是什么声音啊?是不是打雷啊?”我们都知道,这不是雷声,这是炮弹的轰炸声。我们都不吭声,只有父亲,接着厨娘的话说:“打雷倒好了,就怕上海的天要变了。”母亲因此责怪他说:“让你走你不走,天真要塌了,我看你怎么办,这么大一家子人。”父亲说:“哼,妇人之见,仗还没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定就要输。”母亲说:“邻居都走了。”父亲响了声说:“你别拿人家来说事,我还没有老糊涂,不会埋汰你们的。”

母亲没敢再说话。

在家里,父亲是拥有绝对权威的,只有小弟才敢顶撞他。我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大哥叫一龙,二哥叫二虎,小弟叫小驹——我们都叫他小马驹。小马驹三岁时上街玩,被一个混蛋裹进大衣绑走,要父亲拿两根金条去换人。那时父亲还没有后来的发达,两根金条比他的命还值钱,他没有去要人,结果让人家发了狠,把小马驹的两只脚板剁了,丢在大街上。后来父亲发达了,金条多得要砌进墙壁里,可小马驹永远只能像一条虫一样在地上爬。父亲觉得欠了他,所以对他宠爱有加。小马驹用两只残废的脚换来了在父亲面前的任性,家里只有他可以不视父亲的脸色行事。其次,该是我了,因为我是独养女。外人都说我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待我比谁都好。可我知道,父亲给我的特权只是可以在两位哥哥面前耍耍小姐脾气,要在他面前撒野还得趁他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