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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长走了。
全班人都走了。
下午五点多钟,几辆大卡车满载着一篷篷草绿色和一张张笑脸,驶进了营区,从而结束了新兵们在军营第一个美好的一天。当班长走进宿舍时,直觉得宿舍里飘满了一股酥松的清香,左左右右看,屋里没什么异样,只看见马三铺上被子仍然四四方方的,人却像团衣服样蜷在一角。班长走过去,把一塑料袋什么甩在马三床上,吆喝道,起来,马三,这样睡觉不感冒了。马三倏地醒来,惊魂未定地坐起身,一连喊了好几声班长班长。班长伸手指了指甩在床上的塑料袋,给你的,是饼干,你吃吧。马三伸手去摸了下饼干,饼干像烫似的,一下又缩回了手,望着班长,你、你……吱吱唔唔的不知说什么。班长说没事吧,不等回答,回头走去自己铺位。马三向着班长背影说,没事,没事。没事就好,班长头不回说,以后不能这样睡觉,要感冒的。马三哎了一声,蹲下身,在床底下取了样东西,走到班长背后说,班长,这是给你的。班长没回头就觉得刚才闻到的那股香气这时简直像水一样朝他泼来,回头看,见马三端着个一尘不染的、崭崭新的木脸盆,望着自己。
从马三答应那日算起,这已过去快半个月了,说实在的,班长都早忘记这事了。但马三无疑没忘。班长从马三手上接过盆子时显得非常惊奇又激动,一边啊啊地感叹道,一边翻来覆去地看,同时觉得那股香气正在往他胸腔里钻。
刚做的?班长脸上着满亲切和惊喜的笑意,咋这么香啊?小马。
是香樟树的木头做的,所以香,马三说。
哦,真香,真香,班长摩挲着盆子,像是沉醉了。
要说这盆子跟马三家带来的那个比,基本没什么两样,只是新盆子少了花草的浮雕和油漆,对此马三解释说,不作花草浮雕是因为樟树木不像梓木坚硬(马三那个是梓木的),不容易雕琢;不上漆是因为木工房暂时没有好的清漆,改天有了可以再补上。
等漆过就可以用了,马三说,不过那就没这么香了。
班长说,那我不要漆,我就要这香香的。
马三说,那样经常沾水要坏的,用不久的。
班长说,我才不用呢,说着把盆子当衣服放在了箱子里:一只足够大的弹药箱。
看班长这么喜欢,马三觉得奇怪又高兴,嘿嘿地笑了起来,一边笑又一边说什么樟树香是防蛀虫的,把它跟衣服放一起倒是好办法等等。对对对,班长附和着说,心里想马三知晓的东西真多,真聪明。以前,班长总觉得马三这个不懂那个不知,人又老实巴几的,所以给人感觉是木乎乎的。
转眼,三个月新兵训期进入尾声。这天,营里召集各班长和干部在会议室开会,研究新兵分配方案。分着分着,营长像突然想起似的,哦对了,上午王处长(后勤处长)打来电话说,木工房的小杨今年要走,让我们看看有没有会木工的,会一点也行,有没有?班长马上想到了马三,报告说他们班有一个,就是马三。营长说,行,就把马三给木工房吧。一旁的干事于是就在分配的草表上补画了一格,填写道:木工房1人马三。
过了几天,营里召开大会,公布新兵分配命令。会议刚结束,马三就找到班长,话没说,先刷下两行泪。班长以为出什么事了,急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马三“哗”地一声哭,我不去木工房班长,我不去班长……班长一下冷淡下来,木工有什么不好的,木工房是机关,有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我不去,马三呜呜地哭着,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这你就错了马三,班长作他工作,去连队才没意思,整天滚爬摸打的,你农村来的要那些干什么,哪有当木工实在?
马三还是呜呜哭着说,我宁可下连队也不去木工房……
班长有点不高兴,训他,那你要早跟我说,现在说管屁用,都这时候了,怎么变?
马三瞪大了眼,不能变了?
班长剜他一眼,名单都已经上报到团里,怎么变?变不了啦!
听到这里,马三身体像根软的草绳,依着冰凉的墙一寸寸瘫软下来,坐在地上,直着眼自言自语道,木工、木工,当兵还是做木工,我来当么兵……

 ·17·


农村兵马三

马三的部队是军区司令部的一支直属团队,驻扎在市郊20公里处,依山不傍水,占地极大,营内有树林,有田地,有鱼塘,有荒地,房屋大多是20世纪50年代的老房子,只有一层,顶子呈人字,青砖裸露,门窗窄小。因为营院实在是大,加上营房四处分散,房屋四周植满几十年的树木,树木高大葱郁,屋子就更显得又小又隐蔽,乍看去,营院一点不像个军营,倒很像个静谧的农庄。木工房像农庄跳出的马棚,孤零零坐在营院东头的一片树林间,到闹热的团部走路要十几分钟,跟最近的二营也有几亩田地的间距。老兵们都知道,木工房早先是团里的弹药库,后来因为四周树木越长越盛,湿度越来越大,才不得已迁走。因为跟大部队分得太开,以至嘹亮的军号飘到这里时,也幽远得若有若无的,常常要侧耳细听才能听见。快三年了,小杨就在这昔日的弹药库内孤独地打发着每一个被拉长的白天和夜晚,现在突然来了个伙伴,这对他说自然是件高兴又高兴的好事。所以这天晌午,当马三扛着背包立在他面前时,尽管马三脸上堆满了明显的不快甚至敌意,但小杨还是高高兴兴地欢迎了他,帮他又是洗尘又是铺床的,像个老大哥。其实两人是认识的,因为班长的木脸盆就在这里做的。小杨看马三老挂个脸的,好像看出了点名堂,问:小马,你是不是不想来木工房啊。
马三很不了然地,当兵还是做木工有毬意思!
这么说你是真不想来小马?小杨还是客客气气的。
马三说,不想又怎么了?
不想当初你就不该来给班长做木脸盆。
可……
可什么呢?小杨硬了口气道,你不想来当初就不该逞能,这我当时就同你说过的。
马三心想,当时老兵确实说过这话,但自己却没听他的。
现在来了就来了,小杨又柔了口气说,这里就是有点无聊,其他也没什不好。今后有咱俩合起,无聊也不会太无聊的。
两人于是过起了形影不离的日子。除了礼拜日,每天早上两人都跟着幽幽的军号声起床,跑三分钟步,赶到机关食堂门前,会同参加机关人员出早操。早操回来,刷牙洗脸,方便方便,打扫打扫室内门前卫生,差不多军号又远远地飘过来了,这回是开饭号。开饭号一响起,小杨就推出自行车,骑上,差不多还是三两分钟,又到了机关食堂,排队打饭菜。等马三走到食堂时,小杨的队多半已排到位了,马三只要上桌吃就行了。老兵给新兵排队打饭,情理上好似有点说不通,但马三不会自行车,这就没法了,总不能让他以步代车,这才是情理说不过的。再说,小杨似乎也不是那种以老卖老的人,不在乎那么多。
吃完早饭,小杨一般不骑车,推着车,和马三一道不紧不慢地往回走。一是不必要赶回去扣个上班的钟点,反正上不上班、啥时上班都是自在的;二是刚填满空肚子,这样慢慢走走似乎有好处(要不那些当官的都这样)。走回木工房,有活路就做,没活路就自由自在的,想干什么都行。活路多半是些修修补补的活,这里门窗坏了去修修,那边要个板子架子什么的做一做,要不就是给哪个领导钉只邮件箱或者给家里做个小东西什么的。这些活统共加起来,恐怕还不够小杨或马三一个人使力气干上七儿八月的,所以说活路实在是不多。但若想走脱木工房去哪干个什么或找人扯扯淡寻个开心什么又是不行的,因为万一哪个领导突突然然上门来,找不到人咋办?要说木工房讨厌就讨厌在这,活不多,想出去耍耍不得,在家一个人耍又耍不出名堂,只好变法子地找活干。比如在木工房周围理出几垄地,种种菜蔬,这就是小杨找来的活。现在马三来了,自然也是马三的活,两个人没事常常泡在菜地里忙乎忙乎。这事情找得好,既打发了时间,又落得了好名(免费送给机关食堂,人人受益)。但好名马三是轮不上的,毕竟这是小杨创的业。
小杨这人,马三处上一段时间就看出来了,是个实诚人,对人很随和,虽说话不多,但说的都是实在话,做个事情也是认认真真的,给人有种靠得住的感觉。兵当的时间不短,已快四年(超期服役一年),实实是个老兵了,却没老兵的一点油滑劲,对自己要求还像新兵一样严。以这样子看,马三想他一定是想留在部队改个志愿兵什么的。这也是马三的愿望,也是所有农村兵的愿望。如果小杨改上志愿兵(而且这种可能性很大),那么马三今后要改就难了,毕竟一个小小的木工房不可能留两个志愿兵。这么说来,马三到木工房确实是择错了道,不说什么,就是连个希望都难以看见。所以,马三来木工房的表现谈不上好,再说就是想表现也轮不上他,前面还有积极要求上进的老兵呢。
不过,不管怎样,木工房事情少,是非也少,而且老杨(马三喊的)这人又特好,两人在一起愉愉快快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就这样转眼半年多过去了,这天早上,吃早饭时,管马三他们的后勤处王处长从小餐厅里走出来,走到马三背后,喊了声小杨,说,你等等去我办公室一趟。吃罢早饭,小杨去了王处长办公室,马三独个人回了木工房。
约是浇了两垄菜地的功夫,小杨回来了,却是满身疲疲沓沓的,脸色十分难看,见了马三,招呼不打,直接去宿舍重重地放倒在床上,四方形的被子被压得一塌糊涂。马三想讨个好,问问情况,反被一连串恶声恶气的去去去推开了。
这一天里,老杨像是被什么封了口,饭不吃,声不吭,马三怎么想也想不通他到底是咋的。直到晚上,深夜了,马三都迷迷糊糊快睡着了,老杨突然将他喊醒,说,起来起来,老子今天倒大霉了,心情不好,睡不着,跟你说说话。马三嘿嘿一笑,我就在想,咋的呢,弄得你这样?
我今年走,老杨直通通地说。
走,去哪里?
退伍!老杨满口子恶气。
马三像给谁挠了下腋窝窝,一下坐起身,原先的话冲到口头临时又改了口,说,老杨你怎么要走呢?稍稍又补了一句,你怎么能走啊老杨?
老杨打一记床板,我怎么要走,你看我是想走的吗?喊走的,老杨狠狠地说,他妈的!这么多年老子白干了。顿了顿,又自言自语的,要说也怪我自己啊。
怎么怪你自己?马三说,你干得够好的老杨。
我做错过一件事,老杨抬起头,看着马三,认真地说,小马,像我们这种人千万不能做错事啊,错了怎么改正都没用的。摇摇头又说,怪我自己,怪自己。
咋的?马三忍不住好奇问。
等我走的时候跟你说吧,也算是个教训,对你有用的。老杨说着又将自己重重放倒在床上,唉声叹气的。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睡好。老杨睡不好自然是因为心里难过,马三自己睡不好就不知是因为替老杨难过呢,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的,反正他心里既有难过,也有说不出的甜滋蜜味。治兵的道道很多,其中一条就是:战士退伍工作要速战速决,不能拖缓,缓了容易滋事,有些战士想反正走了,要求就松了,有的甚至还要故意找碴解气。所以,一般只要明确人选后,就三下五除二的,各个部门呵成一气,敲锣打鼓地欢送走了。走的前夜,老杨喝了欢送酒,人兴奋得很,跟这个老乡那个战友说了前半夜,后半夜又回来跟马三说,从部队说到家乡,从家乡说到自己,从自己又说到王处长——这人不够意思,小马你今后得提防着他;从“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又说到“前途光明”的马三——好好干小马,我走对你有好处,先争取入上党,再争取转个志愿兵——小马啊小马,部队总比回家种田好——小马啊小马,木工房不错的,跟首长接触机会多——小马啊小马,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干,更要靠跟领导处好关糸——小马啊小马,我走了,下一步就看你了——小马啊小马,你出息了,我也高兴——小马啊小马,我老杨待你不差,你出息了不会把我忘记吧——小马啊小马……
东西南北地叙到天亮,什么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就没把答应告诉马三的“教训”说一说。好几次,马三都想提醒下老杨,却总开不了口,总想也许等真正挥手告别时,老杨会主动说的。但到真正挥手告别时,老杨还是没说,不知是忘了还是不想说。

 ·18·


农村兵马三

老杨一走,马三的日子是难过多了,主要是无聊,寂寞,有时想让人骂骂都找不到张嘴。但说真的,与其让老杨留下来跟他作伴,马三宁愿就这样受受罪。虽不是说老杨走后马三的前途一定有多光明,但总是多了几丝光亮。真正的光明还不是由一丝丝光亮组成的?所以,尽管独个人生活平添了许多苦衷,但心里,马三比老杨在时还要有劲,因为有盼头了。
再说再苦的生活也是可以慢慢习惯的,无聊也是可以寻法子打发的,比如学习文化,这就是打发无聊的好办法。马三以前没读过几年书,读过的因为长时间不用也渐渐忘得差不多了。入伍前,马三就预备到部队来好好补习文化的——人多些文化总是不会错的——从来只听说谁谁谁吃了没文化的亏,却从来没听说谁谁谁吃了有文化的亏——文化这东西说来神得很,火烧不毁,水淹不没,既可以生财,又可以当官,迷了路还可以帮你指路,患了病还可以替你治病,世上哪有比这好的东西?但在新兵营,劈头盖脑的军训把马三累得连个补文化的念头都丢尽了,自然谈不上有甚行动;到木工房,累是不累了,时间也有,念头也在,但就是没有收获,经常一本书刚捧上又放下,而且似乎任何东西,哪怕是老杨一个影子、一声咳嗽,都会叫上手的书乖乖放下。文化这东西说来就是怪,要说它的好谁都知晓,说想要它也不是那么难,可以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要得到,但又似乎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在丢弃它,每个指缝都在流失它。现在老杨走了,马三下定决心要把每个晚上时间都放在书本本里,放在学文化里。为了督促自己,他甚至画了张课程表,丁是丁,卯是卯,每个晚上照着来,不达目的不睡觉。这样坚持了十天半月,居然习惯成自然了,到时间就自然而然想看书,不看看书反倒睡不着觉。这是个了不得的收获,不但补习了文化,也把晚上的无聊打发掉了。记不清具体时日,反正是天刚开始冷的时候,一天下午,马三正在给花房割玻璃,突然听到嘭嘭嘭的拖拉机声音向他撞来,到最后听声音拖拉机似乎马上要撞上木工房墙了,这时声音又突然熄灭了。过一会,传来一对脚步声,先是朝马三宿舍伸去,默一会又向木工房转来,一边喊着“小杨”“小杨”的——
此人姓蒋,就围墙外横岭村的,跟杨老兵关糸不错,马三以前也见过一两回,但并不熟。他找杨老兵是因为拖拉机车斗上的木架子跨了,想让帮忙整整的,听说他走了,就只好请马三帮帮忙。马三出门看了看,觉得并不难,无非就是用几颗铁钉钉一钉而已,于是回头拿了铁钉和锒头出来掏弄。弄了才发现,其实不是那么容易,因为架子不是一般的跨,是彻底跨了,要弄必须重新做个架。架子搭好后又发现几块木板已破烂不堪,尤其是两头,烂得连铁钉都没个落处。
这不行,马三说,要重新换木板。
那咋办,我现在去哪找木板?老蒋焦急地说。
马三顺手抓了把铁钉给他,你回去找木板钉上就是了。
啊哟哟,小马,小马,造纸厂等着我去拉货呢,那人急得团团转,这咋办?小马,今天这事只有你行行好帮帮忙。
马三说,不是我不愿帮,没木板我咋帮?
那人犹豫再三说,你这边不是有木板,帮我应个急吧。
那咋行,马三说,不行,掉头就走。
那人上来拦住马三去路,这样吧小马,你先借我用用,回头我来还你,这行不?马三没答应,也没说不行。那人又说,就看在小杨面上帮帮忙吧小马,我就这村的,以后没事你去我家玩。呶,我家就住那,窗洞里晒着军装的那幢,那军装还是小杨送我的,小杨跟我关糸真的很好。
话说到这份上,马三想,就帮他个忙吧,反正木板有的是。于是回头找上几板木板,锯子刨子锒头地忙乎了一刻钟,算是帮了忙。那人说一大堆感谢话后发动拖拉机准备走了。马三回屋,见那人又跟进来,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摸出两元钱,放在木工台上,说,买包烟抽吧。马三慌忙抓起钱还他,说自己不抽烟的。那人接了钱又放下,那就买瓶酒喝。我也不喝酒,马三又抓起钱要还他。那人说,那就买斤糖吃,掉头跑走了。等马三追出去,拖拉机已撞出几米远,想追也追不上了。
几天后,那人又来木工房,但不是还木板来的,而是来聊天的。马三也没提还木板的事。说实话,马三开初就不准备有还,说还是好听的。但钱的事,马三想到了,等等要还给他。马三想,虽然两块钱可秤十斤大米,可我不能因这被人小瞧了。
可言语来言语去,两人越说越热乎,你一口小马我一嘴老蒋的,再提钱事又似乎见外了。而且关键是后来老蒋说他家正在造房子,有些木工活,附近找不到木工,想请马三去做,答应给工钱的。开始马三没答应,觉得这样不好,怕违了部队规定。但老蒋说,这有什么呢,你用晚上或者休息天去做,跟部队有什么关糸。马三想想也是,于是答应下来,答完应又专门交代说,木料你自己备。老蒋说那当然,而且还谈起上次借的几块木板,说改天来还。
马三说那倒不必了。
这天晚上,老蒋又来木工房,把马三和一只工具箱一道带回了自己家。他们家其实就在围墙外,从后门过去只百十米,而这后门又在木工房背后,平时光一般不开,很少人用,正因此领导上就让马三代管这门,钥匙就在马三手头。所以从后门进出,马三很方便,也很隐蔽。到晚上,这一带简直连只部队的狗都不会来。
进出了三个晚上,老蒋家的活干完了,老蒋往马三衣袋里塞了10块钱。马三说算了算了,把钱掏出来还老蒋。老蒋说是不是嫌少啊小马,少了以后补。说少确实少,但对马三说又一点也不少,等于是他一个月的津贴,而且毕竟才忙乎三个晚上。马三其实从没有过自己的一分钱(津贴都要寄回家孝敬村长),这钱硬真是他马三的,尽管只有10块,但马三尝到的幸福却是无人能比的。万元户也不能比。那天晚上,马三听了一夜自己幸福的心跳声。
让马三想不到的是,以后村里不断有人来找他做工,说法做法同老蒋都差不多,总说一时找不到木工,请他应个急,帮个忙,末了多少给马三点工钱,有十块八块的,也有五块两块的。有的不给钱,给物,反正总有个意思。这样到春节时,马三发现他已攒了51块钱(连同老蒋最早给的两块),而当他从窗洞看出去,看到山坡上一个又一个新砌的屋基,他知道,这样的钱以后还有的挣。这已是八十年代,正是这些郊区农民刚刚开始挣钱的时候,他们挣了钱首先想干的事就是造房子,这家造,那家造,给儿子造,给孙子造,有钱人造,没钱人错钱也造,你先造,他后造。总之,这么看来,马三今后确实可以不断挣到钱。
果然,到第二年春节前,马三蓄的钱一个信封已装不下,又启用了一个新信封,同时又数了数数目(经常数),总计176元!再看窗外,山坡上新砌的屋基似乎一个也没少(不断在新增)。这样下去还了得,马三想,我要挣多少钱呢。
但挣钱非马三当兵目的,马三当兵目的是要入党,要改志愿兵,要吃国家饭。拿这目标想,马三虽然手里捧着两个信封钱,却怎么也乐不起来,因为他连最初级的目的——入党都还没入上呢。这时马三入伍已两年多,同来的人不时传来这边谁谁谁发展了,那边某某某也填表了,相比之下马三明显落后了。想起这些,马三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这不行啊,这可不行……
但怎样才行?有什么办法?现在马三望着两个信封的钱,不知咋的就看见了老杨,耳边响起了老杨话:想有出息,要靠自己好好干,更要靠跟领导处好关糸……他像受到某种启悟,当即抽出五张10元,出去买了两瓶洋河大曲酒、一条大前门烟(带过滤嘴的),去给“不够意思”的王处长拜了个像模像样的年。钱叫懦纳的马三变聪明又硬气了!
过了年,马三明显觉得“不够意思”的王处长对他有点意思了,见面再不像以前爱理不理的,而是变亲切了,有笑脸了。有一天,王处长还专门转悠到木工房来,跟马三问寒问热的,鼓励他好好干,后来又问起马三写入党申请书没有。马三急急说,
写了写了,写了两份呢。
写了就好,更要好好干,王处长说,要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
好、好、好,处长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好好干,马三把头点得跟鸡啄食吃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