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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孙和小周顿时手足无措,这些年来一直在刀口舔血的小周居然还迸飞出眼泪,不知是吓的,还是悲的。老和尚叫两人莫慌,说:“我早料到有此关卡,迟来不如早来。”吩咐他们将陈家鹄抬进饭店去。老板见是个将死之人,生怕沾惹晦气,坚决阻止,老孙哪里有心情跟他哕唆,掏出枪朝他脑袋上比画一下,老板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像个孙子一样把他们请到后院卧室去,还主动问,要不要些热水什么的。

老和尚说:“且慢。”不慌不忙,取出三根银针,在病人的人中及两侧合谷穴缓缓扎下,然后叫老孙将病人的头抬高,抬到与水平约成四十度左右。老和尚看着,算着,约是半分钟后,突然伸手在病人头顶猛一拍,病人的脸色立变,变得潮红。说时迟那时快,老和尚紧接着用左手将病人的衣服扯开,右手几乎在同一时间飞出一针,银针如长了眼睛一般精确地扎入膻中穴。陈家鹊唉的一声,吐出一口黑血,脸色立刻恢复正常,人也醒了过来。

小周一直站在旁边紧张观看,这时方千钧巨石落地,高兴得一蹦三尺高,上前紧紧拉住老和尚的手,用力摇晃,“师父,您可真怎是活神仙,用几根针就能起死回生。”老孙也是如释重负,轻轻将陈家鹄的头放在枕头上,对老和尚抱拳感激一番。他的态度比小周更是强烈和诚挚,因为在感激之外他还多了一份愧疚。在这之前,他对老和尚是有顾虑的,总觉得他有江湖骗子的嫌疑,居心难料。现在好了,几根银针轻描淡写地扎下去,陈家鹄化险为夷——这远比说十车话更有效力。证明高僧心术俱佳,陈家鹄是碰到好人贵人了。

老和尚似乎看穿老孙的心思,合十为礼,对老孙道:“不必拘礼,治病救人乃佛门弟子之本分,何况陈居士福泽绵长,阳寿未尽,老衲不过是顺应天意而勉为人事罢了。此乃注定之缘法,如花开花谢,日升日落,最是自然不过,何必感言?”陈家鹄身体本是虚弱到极点,但被老和尚扎了几针,像接了仙气,神智异常清楚,听老和尚这么说,忍不住接口说:“照师父的意思,人世间的事都是生而注定,人生岂不成了一场缘法安排好的戏?戏即人生,人生即戏,无从选择,无可逃遁?”

老和尚微微一笑,说:“我晓得你姓陈,陈居士果然慧根不浅,只是此乃玄奥微言,绝大妙义,非三言两语可以辨识之。你如今身体虚弱,不宜多说话,也不宜多思考,等到了峨眉山,养好了病,倘若那时还有兴致,老衲与你促膝长谈。”说完,也不等陈家鹄回答,老和尚径直上前对他唱起催眠曲,“天色已晚,颠簸了一路,居士也累了,赶紧休息吧。”陈家鹄听着,不一会便觉得睡意沉沉,微笑着熟睡过去。

见陈家鹄睡了,老和尚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转身对老孙说:“他休息,我们不能休息。准备一下,立刻出发上路。”老孙有些不解,老和尚解释道:“他现在的状况比出发时更加凶险。老衲刚才只是顺了他的气脉,事实上对他的病毫无益处。这几好像断粮的百姓吃观音土,虽能充饥,却不能克化为用,反倒有害。不瞒你说,老衲用银针只能保他两昼三夜平安。如果在这之后还不能感到峨眉山,只恐将有不忍言之事发生。”

那还等什么?老孙和小周二话不说,立刻将陈家鹄抬上车,连夜出发。路有两条:一条是先取道成都,然后转道眉州。乐山而至峨眉。这条路是官道,路况好且无匪患,但缺点是路太绕,另一条则是取道荣昌、富顺,往西直扑乐山而至峨眉。这么走倒是要近许多,但必须翻越几座大山,路况极差尚在其次,关键是沿途常有土匪出没,安全得不到保障。老孙心想,如果陈家鹄死在路上,自己回去也是罪,死在土匪手上也罢。

便选择了后一条路。

孙、周二人轮换开车,夜以继日,第二天中午便到荣昌县,一干人在县城里胡乱找了家饭店一饱,又匆忙上路。刚开出县城不到十里,陈家鹄突然浑身痉挛起来,呼冷喊热,人事不省。老和尚让大家别担心,说他这是内邪不宜,不碍事,今晚必好。一边说,一边又开始施展他那神乎其技的银针功夫,罢了又让小和尚将几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用口水化了,喂他服下。傍晚到达富顺时,陈家鹄果然复了元气。至此,老孙和小周对老和尚的敬佩和信任又被拔高,之后一路,两人对他完全言听计从,不敢有半点违拗和疑虑。

第三天,车子一路颠簸进入乐山境内。小周的情绪很乐观,一边开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小和尚玩。老孙错过了困头,闭着眼睛假寐,忍不住提醒小周当心一点,小周笑着说,“这一路有大师在,鬼神不近,小毛贼也不敢靠拢,没什么可担心的。”话音未落,却是传来一声枪响,犹若平地炸响惊雷。小周下意识很踩一脚刹车,把昏睡的陈家鹄也惊醒过来。小周不由自主地忘了身边的老孙一眼,老孙瞪着他说:

“看我干社么?看前面,麻烦来了。”

的确,麻烦来了。转眼间,十多只枪杆从四面八方的林子里探出来,吆喝着朝车子围上来。领头的是个头缠红头巾的中年汉子,操着一口标准的乐山话,喝令所有人统统下车。乐山话属南方语系,与成都、重庆话区别明显,外地人很难听懂。但此时不用听懂大家也知道他的意思。老孙和小周是从风浪里滚出来的角色,临危不乱,心里头噼啪打响了如何虎口脱险的算盘。小周率先拔出枪,问老孙怎么办,回答他的是老和尚。

“听老衲的话,把枪收起来,是祸躲不过,我先下车看看。”老和尚说着先下了车,口里宣诵着佛语。头目一把推开他,骂:“少跟我装菩萨,老子不信这一套,老子只信手里的枪。下来!要想活命的都下来!”用枪指着车里,威逼人人下车喽啰们随即围上来,打开所有车门。下来!下来!都滚下车来!叫着,嚷着,骂着。

“且慢,且慢,众兄弟,”老和尚不慌不乱上前阻拦,“车上有重症病员,惊不得,惊不得。”一边从容走到头目面前,向他合十为礼,“敢问这位贤士,刘三近来可好?”头目原本气势汹汹目空一切,被他这么一问,心思乱了,迟疑起来。那刘三不是别人,正是他们的袍哥老大。

这一带叫做牛角山,属乐山和自贡交界隘地,山如其名,如牛角一般高险陡峻。山上古树参天,再加上道路错杂难行,野兽毒虫出没不止,外人进去后极易迷路,不死也要扒层皮,在明清两代为当地私盐贩子藏匿之所。辛亥革命后,前清遗老遗少躲了进来,人头多了,就扯起大旗聚成了寨子,四方泼皮无赖闻风入伙,专以打家劫舍为生。国民政府曾剿过两次,折了几十人却未能拔掉恶瘤,抗战爆发后再无人过问。如今,势力越发壮大,已聚八百多人,刘三便是这里的大头目,人称三爷。

刘三,本名刘荣,系大军阀刘文辉的远房族兄,原是前清犍为县县丞,正牌子举人出身,会文章,富智计,落草后颇受尊崇,老寨主死后被公推为新主,到如今已有十五年光景。三年前,刘三最宠爱的小女得了种无名热的怪病,四方求医不果,便领人上峨眉山拜菩萨祈救。途中,凑巧撞见悟真和尚,被施了救,带回寺里,吃了两服药,病情便见好,令刘三感激不尽。日后不久,刘三托人送来书信一封,财宝一箱。悟真和尚阅信方知,刘三为何方人士,在何方逞能。刘三在信中立誓为信,但有差遣赴汤蹈火绝不皱眉,云云。悟真乃出家人,与世无争,哪里会去差遣一个土匪头子,不料,这次还真用上他了。

无名头日把老和尚上下再三打量一番,骂:“别装,方圆几百里都知道这是咱三爷的地盘,你以为报个名就把我吓倒了,跟我装?告诉你,别装席,装死还差不多。”

老和尚微微一笑,道:“不妨带老衲去见你三爷,老衲出门多日,车里病人危在旦夕,老衲正欲寻人施助,三爷竟唤人来接了,呵呵,善哉,善哉。”磊落之情,坦荡之样,实让无名头目不敢造次,便骂骂咧咧带他走了。

便见了刘三。

便化险为夷。

别时,刘三又赠不少财宝,悟真一概不要,却讨求山参一枝。原来,此时的陈家鹄,经这番折腾,已经气若游丝,生死两茫茫,急需补气强神。但师徒出游多时,携带的补气强神的良药已告罄,若不能及时采补,老和尚对陈家鹄的命数也心存悬疑,所以向刘三讨求。刘三差人端来一抽屉的山参让悟真挑,悟真挑选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参,一颗心顿时释然。日后,正是靠着这枝老山参,陈家鹄才坚持活着上了峨眉山。

 


第十三章 第二节

一行是第五日凌晨到达峨眉山报国寺的。

这是老孙第二次到峨眉山……一九三五年,蒋介石在高参杨永泰的建议下,开办了有名的“峨山军官训练团”,自兼团长,刘湘为副团长,陈诚为教育长。四川、西康、云南、贵州等地营长以上军官多被调来受训,训练坜地就设在报国寺门前的小广场以及虎溪畔的山道间。开办之初,杜先生曾来视察过,老孙时任杜先生卫队队长,便随行而来。此番故地重游,尽管天色不明,但那熟悉的楠树和红墙亦勾起他不少三年前的记忆。尤其是如今杨永泰和刘湘均已离世,更令老孙深感欷献,有种物是人非的凄凉。

悟真老和尚是在山腰万年寺出的家,修持则在洗象池畔的天花禅院。从报国寺到洗象池,尚有大半日的山道。由于不通公路,只能步行,老孙便在此与一行作别,驾车返回。小周本是安排他来为陈家鹄保驾的,自当留下。他找来两副滑竿,轮流抬着昏迷不醒的陈家鹄,片刻不歇,一路赶路,于午后终于结束艰难行程,赶到了天花禅院。

天花禅院规模不大,统共只有十来个和尚,三间佛堂,十八间厢房,厢房后还有一间药材储藏室,里面包括野生雪莲、冬虫夏草、灵芝、千年人参等名贵药材。它们的来历与老和尚的医术一样神秘,外人全不知端倪,给人感觉仿佛是说有就有了,好像老和尚有法术,凭空变出来的一样。不论如何,它们的存在,使得老和尚济世救人不会有巧妇难为无米炊之虞。这也是他为何要带陈家鹄上山的理由,至少是之一吧。毕竟,说一千道一万,没有良药是治不了恶病的。

但是现在,有神仙药也对陈家鹄无用,用不了,因为他已经深度昏迷,开不了嘴口,咽不下水。一路上,头两天他还有意识,后面几日一直昏迷不醒,要不是老和尚用那枝老山参时刻给他补气,可能早断了气。他这口气,全靠老和尚细细嚼碎了老山参,口含鼻塞,强行维持着的。

上山后老和尚便开始施医,他将陈家鹄安置在一间空屋子内,这屋子简陋至极,除了一张木床什么也没有,连窗户都没有,只在墙角处有两个不起眼的换气口。把门关上,伸手不见五指,仿佛一尊大棺材。

接下来的两天,陈家鹄就在这尊大棺材里静静躺着,像一个真正的死人。

小周被安排住在旁边的厢房里。他毕竟放不下心,时刻凝神倾听,却始终听不到隔壁有丝毫动静。只见老和尚偶尔进去给病人扎两针,很快便出来,时间短得像是一个错觉,抑或一个万籁俱静中偶然发生的小意外。

到第三天晚上,不知是什么缘故,子夜已过,小周突被什么声音惊醒,听见陈家鹄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寒塞窄率的,像是有什么人在轻轻搓揉他衣服。小周觉得奇怪,起身去察看。推开门,只见小和尚一脸木然地守在“大棺材”fJ口。小周更是奇怪,走上前问他:“小师父,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小和尚瘟头瘟脑地回答:“师父让我守在这里,不许旁人进去打扰。”小周如释重负,“原来是师父在给陈先生治病。”见小和尚点头,又问:“师父进去多久了,他进去,我怎么没听见呢?”

“师父不在里面。”

“不在里面?”

“是的。”

“那他怎么给人治病?”

“我不知道。”

“师父到底在哪里?”

“我不知道。”

小和尚一问三不知,子丑寅卯什么也讲不出来,但就是不肯放小周进去。小周哭笑不得,又不便强闯,只好怀着巨大的好奇与更加巨大的期待,返回自己房间继续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小周被一阵猛烈的咳嗽卢惊醒,这正是久违了的陈家鹊的咳嗽声。陈先生醒了!小周惊喜交集,一跃起身,赶紧穿戴整齐,推开门,却看见老和尚带着两个沙弥正匆匆走来,其中一个提着个砂罐,另一个则提着篮子,里面装着碗、调羹和蜡烛。四人一起进去,在屋里,陈家鹄的咳嗽声又被成倍地放大,如牛吼,如闷雷。

陈家鹄从黑暗中醒来,一时难以适应门外透进来的光亮。但这并不妨碍他分辨来者是谁,他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问:“师父,我这是在哪里?”

“在你涅巢重生的地方。”老和尚说完,沙弥已点燃蜡烛,屋里的黑暗顿时被驱散一空。小周这才看清病人的脸色,竟比屋外那漫山的雪还要苍白,仿佛透出慑人心魄的寒刃,不觉冷得心里一缩。

老和尚径直上前,把了把病人的脉,笑道:“陈居士真是个有福之人啊,遇到坏事也能因祸得福——牛角山遇匪,你吃了惊吓,出了一身大汗,内邪随汗走了不少,后又求得老山参一枝,讨得残喘,好让我妙手回春。”言毕即扎针,完了又伸出手在病人头部轻轻推拿几下,然后问他,“居上可想吃点东西?”陈家鹄苦笑,“光想有什么用,吃了都会吐出来。”“我问你想不想?”老和尚说。陈家鹄摇头,“不想。”老和尚笑道:“怪了,人人都要吃饭咽菜,你陈居士一代才杰之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怎么会连饭菜都不想吃呢?你能吃的,一枝二十年的老山参都让你吃了,那苦涩之味实不是食之甘味。想一想,一碗农家菜粥,闻之清香,观之一青二白,食之入口即化,妙哉,妙哉。”

不知为何,陈家鹄顿时觉得口舌生津,咽了一口唾沫。老和尚笑道:“你咽了一口津液,说明你是想吃东西了。想吃什么?嗯,依老衲看,此刻来一碗热乎乎的青菜粥正是你之所想。来吧,我早已给你备好了。”老和尚对两个沙弥挥挥手,一人连忙将罐子打开,正是一罐热气腾腾的青菜粥,另一人则把碗和调羹拿出来,盛了一碗,递给师父。

“把他扶起来。”老和尚吩咐小周。

“请你张开嘴。”老和尚吩咐陈家鹄,陈家鹄便张开了嘴。

“一碗菜粥,菜是青青小菜,米是象牙白米,水是洁净雪水,佐以高山野参汤、红糖、当归、白糖,我用微火熬煮半夜,天下哪有如此美食。来吧,吃吧。”老和尚说着喂了一羹。

又一羹。

再一羹。

如是再三,一碗粥很快见底。陈家鹄担心不争气的胃又给他来老一套,一阵翻腾后把吃下的东西全吐出来。这么想着,他合了口,闭了眼,好像这样可以把要吐的东西挡回去似的。这样过去数分钟后,陈家鹄只觉得胃里生出一股温暖之气,丝丝地往下畅通,同时觉得一股贪婪的食欲填满了欲海,使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老和尚见了,笑道:“还想来一碗?”陈家鹄不假思索地点了头,一旁静观的小周终于找到事做,接过空碗准备再去盛,被老和尚制止。“够了,”老和尚对陈家鹄说,“你这沉疴之躯,久病之身,十分虚弱。所谓虚不受补,能克化这一碗粥就已经很不错,想吃得再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又吃了一碗,还是没吐。

这一天,陈家鹊把一罐子粥吃得一千二净.一粒米都没有吐出来。到了晚上他已经有说话的愿望了,他问老和尚:“我之前吃什么吐什么,现在也没见你用药,怎么一碗粥人肚,只觉肠胃里暖暖的十分受用,不但不想吐,还想再吃。这是什么道理?”老和尚开心笑道:“没什么道理,这是你的命,也是你与老衲的缘分。不过,你既然神志回转,老衲不妨讲一个故事给你听,当做饭后茶余之消遣。”他顿了顿,缓缓讲来,“话说从前有座村庄,供奉着一尊魔鬼木像,为了不让魔神带来灾难,村庄每年都要牺牲一位村民去祭祀他。后来,一位被送去祭祀的村民心想横竖是个死,何不一搏?于是他一把火将魔像烧成了灰烬。没想到从此后,村庄就从魔鬼的阴云中解脱出来。陈居士,你心中或许就有这么一座魔像,阻碍你不能咽食,老衲只是替你暂时驱散了它的阴影,至于能否将它彻底焚毁,还得要靠你自己。”

陈家鹄咀嚼着老和尚的话,若有所悟。

老和尚转过头去,对小和尚说:“你去厨房看看药熬好了没有,熬好了就送过来。”小和尚应声去。老和尚这才又对陈家鹄说:“好了,你神志刚刚回来,不宜多劳神,把心静下来,什么也不必想,老衲自会竭尽所能助你康健。如果你觉得脚指头有疼痛之感,但说无妨。”

陈家鹄一怔,突然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第十三章 第三节


陈家鹄确实感到脚指头痛,好像每个指头都被毒蚁叮咬过,烧热,辣痛,且有增无减。如果他可以坐起身来,弯腰细看,会发现每一个指头均有几处米粒般大小的创口。

那是被蛇咬的!

咬他的可不是一般的蛇,是峨眉山上特有的一种毒蛇。普通人被它咬到,创口立刻剧烈红肿,血流不止,人会出冷汗,会恶心呕吐,紧接着鼻腔、眼膜、皮下组织等部位亦迅速出血,不出五步即昏阙,五分钟内必断命。此蛇被当地人称为“峨山五步皇”,毒性比一般的五步蛇更为猛烈,但极其罕见。老和尚偶然在白龙洞捕得一尾,精心饲养两年,如今终于在陈家鹄身上派上了用场。

老和尚治病不拘一格,甚至可谓胆大包天。这间棺材样的黑屋子,是他专门为需用毒虫以毒攻毒的病人设计的。天花禅院海拔二千多米,一年中有小半年被积雪覆盖。冰天雪地里,虫豸别说攻击病人,连行动都成问题。老和尚辟出这么一块地方,在地下挖有坑道,一旦有病人要急救,便烧火提高室内温度,令毒虫可以行动自如。为了不让毒蛇咬到陈家鹄身体的其他部位,老和尚在他身上涂满了地黄水,只在脚趾上抹了专门“引蛇出洞”的香草药膏。昨天晚上,小周听到的窸窸窣窣声,便是峨山五步皇毒蛇在吸食陈家鹄香喷喷的脚指头的声音。

毒蛇这一夜辛勤工作,效果比老和尚预期的要好,他这么快神志清醒,并能克化食物,说明他体内积累已久的毒气、晦气、浊气已开始明显下行。之前,毒气往上急攻,脏腑功能乱成一团,头发才会一夜变白。以后,陈家鹄的白头发将日渐转黑,正是因为毒气下行的泄路通畅了。老和尚看在眼里,欣慰在心,他对治好陈家鹄的病信心更添。

这天午后,老和尚叫人收拾出另外一间厢房,叫陈家鹊住了进去。这问厢房在天花禅院左侧,推窗即见洗象池,白天可见满山遍野银装素裹,妖娆万端;池塘边,一排英姿挺拔的冷杉林,在风中萧萧瑟瑟,低吟轻语。夜晚,明月如洗朗照枝头,天人合一;凭窗远望,万山沉寂,云收雾敛,遥天一碧,心地宽阔。陈家鹊身在其中,白天受日光沐浴,夜间被月华抚弄,心神日渐安宁。

景色撩人可以为药,但要彻底治愈陈家鹄心病,这还远远不够,必须人心对照,借物明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老和尚有空便来看陈家鹄,除了扎针、用药,还陪他下棋,教他佛理,同他谈心,聊天地,侃大山,慢慢地把陈家鹄关闭的心境打开来。转眼到了陈家鹄上山后的第九日,这天老和尚拿了一本《唐诗选集》来,笑着对陈家鹄说:“老衲识字不多,平时却爱附庸风雅,这本书翻来覆去看了十多遍,还是有些字不认识,居士听说是留洋归来的大博士,学问一定大得很,教教我吧。”陈家鹄说:“师父拿我开心不是?我是学数学的,要论文学恐怕要差师父一大截。”话是这么说,他还是把书接过去,见是李白的《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老和尚请他读一遍给他听,而且要大声,要尽量有表情。陈家鹄开始不愿意,但在师父执意要求下,便读起来,越读越富有声情: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秀出南斗傍,屏风九叠云锦张,影落明湖青黛光。

金阙前开二峰长,银河倒挂三石梁。

香炉瀑布遥相望,回崖沓嶂凌苍苍。

翠影红霞映朝日,鸟飞不到吴天长。

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

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好为庐山谣,兴因庐山发。

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

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读罢,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压根不提哪个什么不识之字,只说:“你中途一刻未定,换气自如,说明肺部之伤疾已经基本无恙,今后可以出去走一走了。走吧,今天我带你小走一会儿,可能会觉得累,但无妨。累也是一个身体无恙的信号,如果你的身体感觉不到累,就不可救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