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连羽走后很久,姚小同都没有回过神来,手机在背包里不厌其烦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她都不为所动。
3
周末的时候,姚小同回了一趟大学的母校,她的新工作室要宣传,主要受众群体又是年轻人,于是她难得动了点脑子,去找以前的辅导员,看能不能在学校里拓展一下业务。
谈完事情,本来说请老师吃饭,但是对方推辞,说要回家给小孩做饭,姚小同便也不勉强。她正好肚子饿了,就去后门的小吃街里吃饭。卖珍珠奶茶的那家店依然人山人海,姚小同难得有耐心,排着队等。
前面的女孩子刚刚买到奶茶,用吸管一插,奶茶溅出来,落了几滴在姚小同的衣服上,对方连忙道歉,从包里拿出纸巾。等看清姚小同的脸了,女孩子却一怔,支支吾吾的:“老板娘?”
姚小同隐约觉得她眼熟,被她这么一叫,不知道怎么的,居然想起来了,这个人,就是当初连羽的那个女助理,没想到居然这样都给遇上了。
姚小同摆摆手:“都说了,我上次说你们连老师是我男朋友是开玩笑的。”
女孩子却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姚小同,突然说:“我想起来了,真的是你。”
“啊?”姚小同没明白。
“你们吵架还没和好吗?”女孩子有些焦急地解释,“连老师这个人,虽然不爱说话,看起来也不太像是会甜言蜜语的人,但是他真的很喜欢你,你们谈了这么多年,不容易啊。”
姚小同眨眨眼睛,试探着问:“这么多年?”
“不是吗?”女孩子诧异地看了姚小同一眼,“我刚刚去工作室那会儿,有年过节,连老师喝了点酒,你别误会,没喝多,连老师酒量很好的。我开车送他回去,在加油站的时候用他的钱包,看到了你的照片。”
女孩一边回忆一边说:“和你现在差距挺大的,是一张证件照,你扎着头发,看起来就只是个学生。上次冬天见你,你穿得很厚,我没认出来。”
姚小同听懂了对方含蓄的意思,上次冬天见她的时候,她胖成了球,她这几个月瘦了整整十斤,一下子重返青春了。
至于女孩口中的照片,姚小同就完全没有印象了。她含蓄地问:“你们连老师,是一直带着那张照片吗?”
“这个我不知道,但是他的钱包一直没有换过。”女孩摇摇头,看见姚小同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觉得连老师这个人,是那种对待感情很专一很忠诚的人,你看,把你在心头放了这么多年,真羡慕你。”
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促,姚小同只得先跟老板点了一杯热奶茶,再回头的时候,女孩已经走到马路对面了,她看到了姚小同,还跟姚小同挥了挥手。
姚小同接过热奶茶,捧在手心,一大口喝下去,全身都暖和了起来。她坐在门口的一排空凳子上,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奶茶喝完,又颇有耐心地把珍珠一颗一颗吃了。
她忍不住拿出手机,按了一串数字。她没有存过连羽的号码,太熟悉了,放在通讯录里,反而显示不出他的特别。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人接了起来,是连羽客气好听的声音:“你好,连羽。”
“连羽,”她低声说,“是我。”
“我知道。”
“呃......”姚小同顿了顿,用指甲去抓自己的手心,说,“你能不能来一下大学路?”
连羽还没来得及说话,她补充道:“我忘记带钱包了。”
“好。”他说。
大学路离连羽新家很近,他很快就赶来了。他穿了一件灰黑色的羊毛长大衣,里面是一件米白色的贸易,鼻梁上的眼睛还没来得及摘,看起来十分斯文俊美。
姚小同在一旁的面馆点了两碗牛肉面。因为是周末的吃饭时间,人声鼎沸,他们坐在角落里,连羽坐下,自然而然地拿出纸巾,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面端上来,还冒着热气,连续摘下眼镜,把筷子递给姚小同。
“对了,没跟你说过,我在这里读的大学,我最喜欢这家的面,一周要来吃好几回。”姚小同一边和面,一边跟他说。
“我知道。”
连羽突然说,然后他伸手,将自己碗中的牛肉尽数夹给姚小同。姚小同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的面碗,忘了问他,他知道什么?知道她在这里读的大学,还是她最喜欢这家的面条?
姚小同嗫嚅,想说谢谢,没说出来,只好埋下头一声不吭地把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了个精光。她之前就已经喝了一大杯珍珠奶茶,这么一大碗面下去,肚子撑得圆圆的,竟然开始打饱嗝。
姚小同一边尴尬地捂住嘴巴,一边想,她有多久没有吃得这么心满意足了?
她大半年来,过的又都是什么日子?每天像是行尸走肉,方便面都懒得泡,面包搭配冷牛奶,食不知味,正好她也吃不下热气腾腾的食物。
姚小同打了个嗝。连羽正在埋单,顿了顿,然后面无表情地给了钱。姚小同的直觉告诉她,刚刚他是想笑的。
“你是要散会儿步,还是我送你回家?”连羽问。
“回家......嗝,”姚小同翻了翻白眼,改口道,“......散会儿步吧。”
他们从学校的后门混进去,熙熙攘攘的一条街,姚小同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那个是女生寝室,我住在五楼。”
连羽没回答,姚小同就继续走,他们穿梭在人群里,有人不小心撞倒姚小同的肩膀,连忙跟她道歉,姚小同摆摆手,然后看到连羽从自己的右边绕道左侧,若有若无地替她挡下人潮。
“那边是艺术学院,我没事的时候就去那里溜达,”姚小同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虽然开学的时候就把那一届的学生名单看完了,可是我还是不甘心,总想去看看,我一直觉得我和你是命中注定,冥冥之中定有缘分的,所以和你稍微沾点边的地方,我总想去碰碰运气......万一呢。”
万一就遇到了呢。所有你会出现的地方,都要去试一试。大海捞针也罢,痴心妄想也好,一年一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连羽喉头一动,低头看她,却不发一言。
姚小同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只自顾自继续说:“我上了大学,成绩还是不好,但是运气好,每次考试都低空飞过,比高中不知道好了多少。可能是高中的时候知道有你在,每次期末考试都找你临时抱佛脚,上了大学没有了你这个大腿,自己也知道不能乱来了。这样一说,我也算是知道好歹轻重的......”
“够了。”
连羽终于出声打断了她的自嘲。那些话,他听在耳里,实在是太痛了。可是他知道,她必然比自己更痛,更难过。
他们最热烈的青春,一生中最好的年龄,都跟着那镜花水月的过去一起付诸流水了。
既然连羽开口,姚小同以为他嫌自己烦,果然就不再言语了。
“你让我再说说吧,”她在心底想,“最后一点了,以后就不会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走到篮球场边上,这里聚集了很多学生。大冬天里,男孩子们穿着秋衣,一点不见冷,一旁围了一圈女生,嘻嘻哈哈的,拍照的拍照,聊天的聊天,还有人在一旁跳舞。
寒风刺骨的冬夜,也只有学校才是一片灯火通明,热热闹闹的模样了。
“年轻真好。”姚小同感慨,全然忘记自己其实也是年轻的,她这些年过得太过用力,好像已经把后半生的劲儿全部使完了。
他们在球场边上停留了一会儿,隔着铁栏网看了一个进球,篮球框下传来欢呼声,说话的声音很大,姚小同听到有人在说:“不醉不归”。
篮球场旁边就是小卖部,姚小同突然想到刚才那个女孩说的“连老师喝了点酒”,她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连羽喝酒的样子。
就是这么一点鬼使神差,姚小同对连羽说:“你等我一下。”
然后她进去小卖部,买了五瓶易拉罐装的啤酒,提在袋子里,沉甸甸的。姚小同走回篮球场边,在花坛边坐下来,发现连羽错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啊,忘了,你开车来的,不能喝酒。”
“没有。”
连羽顿了顿,想提示姚小同她不久前才说过自己没带钱包,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他打开塑料袋子,拿了两瓶,打开递给姚小同。
姚小同接过来,和他碰了碰,仰起头一饮而尽。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喝酒吧?”
“嗯。”
“真是活得久了,”姚小同自嘲地笑笑,“真的有一天能美梦成真。”
可是才喝完第一瓶,姚小同就有些微醺,酒上了头,话匣子也打开了。
“其实我大学这几年没什么特别的回忆,这是毕业以后第一次回来。和室友关系也一般,刚开学的时候,有男生追我,我拒绝得太不近人情,所以大学都觉得我脾气古怪,不好相处,”姚小同揉了揉鼻子,哈了一口气,“可能这是真的,高中的时候也一直是你和丹丹让着我。”
“以前......很多冒失的地方,让你陷入两难,实在是抱歉了。”
连羽握着啤酒罐的手一紧,轻而易举地将它捏变了形。良久,他才淡淡开口:“那天我再路上遇到了宋祁临,看到他和别人走在一起,才知道你们......分开了。”
终于,姚小同有些艰难地开口:“所以,你是在可怜我吗?”
连羽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想。
他想了想,认真回答:“不是。”
“那天你来找我,是为什么呢?”
连羽垂下眼帘,只轻声说:“想要见你。”
他还记得她结婚那天,他坐在教堂外,看着白鸽飞向天际。他心痛得近乎窒息,是真的想过抢新娘。那个时候,唯一支撑着他咬牙忍下去的理由,就是衷心希望她余生能过得幸福。
一间房,两个人,三餐饭,四季衣裳。从此以后,有人将她视作心中宝,再不会教她伤心流泪。
可是看到她在雨中晕倒的那一刹那,连羽问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这世间的爱和恨,那些伤心和痛苦,都要由她来承担?
看着她犹如一朵鲜花,盛开时极致的美丽,一点点凋零,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如果不能给他最爱的女孩幸福,那这一生,又是为了什么而活?
就算有罪,连羽想,我们也已经还清了。
“小同,”他轻声说,像是怕打扰她,又像是害怕,他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他让她重新活过,他也为她,重新活一次。
重新来过,姚小同呆呆地看着连羽。
姚小同沉默半晌,可是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咚”的一声倒下了。
连羽瞠目结舌,伸手把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肩膀上,然后探了探她的鼻息,确定她真的只是喝醉了酒。
连羽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摇头,放下手中的酒罐,将姚小同横抱起来。她是真的轻了好多,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都不让人觉得沉。连羽喝了酒,不能开车,想了想,只能把姚小同带回自己的住处。
4
连羽轻轻把姚小同放在床上,她一身的酒气,呼出来的气都是臭的。他弯下腰,帮她把鞋子脱下来,姚小同穿的是带跟的长筒靴,连羽第一次脱这样的鞋,可好在他似乎从小就习惯了帮姚小同收烂摊子,从帮她脱芭蕾鞋、运动型、登山鞋......到现在的长筒靴,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
他帮她盖上被子,又确定了暖气的温度适中,然后拉了一张凳子,就在床边坐了下来。他看看她的睡颜,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是做了什么不快乐的梦。
连羽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静静地看着姚小同。似乎真的只是眨眼的瞬间,她已经从他记忆里的小女孩,长大成了女人。而日子一天天过,她和他都会慢慢老去,“余生”这样的词听起来,真是又孤独又漫长。
这些年,他给她的快乐极少极少,却需要她用许多许多的痛苦来换。
值得吗?多少次,他都忍不住想要问她。
答案他们都心知肚明。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连羽心中悲恸不已,他紧紧咬着牙关,然后站起身,走到姚小同面前,在她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姚小同。”他声音沙哑,几乎听不出原来的语调。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似乎就在这一吻中融化了。
姚小同喝醉了酒,一夜无梦,竟然一口气睡到了天亮。她醒来后,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连羽。
她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做梦了,因为他总是 出现在自己梦中。姚小同虽然酒量差,但是好在酒品好,喝醉了酒,倒头睡一觉,就是有些轻微的头疼,让她久久回不过神来。
在她又准备闭眼的时候,连羽出声喊她:“姚小同。”
姚小同被吓得一瞬间清醒了,她连眨了好几下眼睛,才想起来昨天晚上的事情。
“是你啊。”她喃喃自语。
“你昨晚喝醉了,”连羽向她解释道,“我给你做早餐,你想吃什么?”
姚小同本来想摇头说不吃,无奈肚子咕咕作响,她只好硬着头皮说:“随便。”
“你再睡会儿吧。”
连羽站起身,准备去厨房。
姚小同倒是想睡,可是她人四平八稳地躺在连羽的床上,任她心大得海阔凭鱼跃,也不可能真的睡得着了。她慢吞吞坐起来,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服,外套里搭的是一件深色格子衬衫,皱得不成样了,她皱了皱眉,一边使劲扯着衣服,一边走出卧室。
她刚刚一推开门,就听到大门一阵钥匙响,然后连意风兴高采烈地推门而入——连意风突然在哥哥家里看到一名衣衫不整的女人,整个人都怔住了。他亲眼看到她打着哈欠,从他哥的卧室出来!
姚小同看到连意风僵硬在脸上的表情,手还放在衬衫扣子上,两个人面面相觑,她头痛欲裂。
连意风是真的被吓傻了,差点没发疯:“你怎么在这里?”
连羽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对峙的两个人,倒是没多大的反应,他点点头:“正好,一起吃饭吧。”
“不了,我现在就走。”姚小同经过连意风身边,解释道,“我昨天喝醉了酒,承蒙你哥收留,没有什么,你别误会。”
她站在门口,抓起挂着的羽绒服,弯身去穿靴子。
连羽站在原地,忽然开口,淡淡地说:“姚小同,昨天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什么问题?
姚小同用她那要炸开的头想了想,然后画面定格在连羽那句“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姚小同穿好了靴子,站起身,利索地将头发扎起来,回过头看连羽。他站在晨曦的光芒中,皮肤像是透亮的,他是那样高,那样近,似乎触手可及,又似乎可以为她挡风遮雨。
“可以吗?”
姚小同没有回答好或者不好,只是反问他,“我们还可以重新来过吗?”
她不是那个十六七岁勇敢无畏的小女孩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她自己,她身旁的友人。生活宛如跟她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翻雨覆雨间,世界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这个时候,他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那已经是多少年前,她和阮丹丹看《春光乍泄》,非要拉了连羽等她们一起回家。看过那部电影的人都记得,何宝荣说:“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后来他们久别重逢,她也这样对他说过,我们可不可以从头来过?
要是真的一切都能重新来过就好了。那就让时间再倒退一点。
退回到十七岁,他们分别的那一天。再倒退一点,退回到十二岁,她趾高气扬地坐在他身边的那一天。再倒退一点,退回到六岁,她在蔷薇盛开的夏天初遇他的那一天。
如今回想起来,才觉得,这二十六年的人生,只像是梦一场。
那么多的前尘往事,那么多的伤心大哭,一齐涌上心头。阮丹丹骂她不长记性,是不是只是没有真正痛彻心扉过?
姚小同缓缓开口:“连羽,虽然我这个人看起来没脸没皮,好像没长心似的,但是其实我也会害怕。”
她低着头,柔声说:“我害怕,害怕哪一天,你又不要我了。”
这世界上最痛苦的,究竟是得不到,还是千方百计得到以后,又失去?
“我害怕得要命,不敢想,不敢接,不敢要。”
说完这段话,姚小同推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但是刚走两步,门被打开,姚小同站在楼梯上,望向连羽。
“对不起,”他凝视姚小同,他的声音低沉,依然好听得让她心弦颤抖,他眼里盛夏了太多情绪,几乎已经溢出来,他一字一顿,“姚小同,从此以后,我们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姚小同一怔,眼泪几乎要落下来。
5
连羽画展的那天,正好是姚小同的工作室开张的那天。虽然说是开张,但是也没什么事要做,两个人就趴在巨大的办公桌上发呆。写字楼外窗外几净,俯身能看到整个城市的车水马龙。
“老板娘,没活啊。”思凡百无聊赖地说。
“没活就去发广告!”姚小同气得牙痒痒,“我给你抽成。”
“老板娘,你再结个婚吧。”思凡说。
姚小同抄起一旁的婚礼画册就给他头顶拍去。思凡捂住头:“不要打头!”
姚小同放下画册,白了他一眼。
思凡“嘿嘿”一笑:“老板娘,你看今天估计是没客人了,能早点下班吗?我还约了梦中女神看电影呢。”
姚小同没好气地摆摆手:“快滚。”
“好的好的,小人这就圆润地滚了,”思凡欢腾地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离开前还悲天悯人地看了姚小同一眼,“您就......好自为之吧。”
思凡走后,屋子就更显得空荡了。姚小同心中藏了事,烦闷不已,扯了半天头发,最后拿出钱包,翻出画展的门票来。
“买卖不成仁义在,”姚小同对自己说,“总是要有始有终的。”
于是她抓起钥匙,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可是没想到,才没走多久,她就被堵在了路上,姚小同长叹一口气,趴在方向盘上,已经连咒骂北京的交通的力气都没有了。她不停抬手看表,计算着会不会迟到。距离闭馆还有一个小时四十七分钟。
“堵堵堵,”姚小同在心中想,“多少佳偶天成最后都死在了这盏红绿灯下。”
她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拿出手机,给思凡打了一通电话:“你回来一下,有个特别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你。”
好在思凡人没走远,不多一会儿就跑了回来,而姚小同连一个车位都没能挪动。姚小同裹上羽绒服,三下五除二跳下车,把钥匙丢给他,然后趁着思凡还没回过神,就一溜烟开跑。
“姚小同!你回来!我今晚还约了女神!”思凡崩溃地冲着姚小同大喊。
姚小同挥挥手,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地铁口。
北京地铁换线复杂,连买票都要排队,姚小同望着排在前面的长龙,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距离闭馆还有一个小时二十一分钟。
“我这是干什么呢。”姚小同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在心中说,“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本来就连画展都不必去的。”
可是一想到他或许会因为自己的缺席而失望,姚小同又无端涌起愧疚。
等好不容易排到了她,售票机又出了问题。姚小同把自己的钱包翻得底朝天了,还差一块钱硬币,周围的人也找不出多余的,她只好退出队伍,去人工换零钱,再重新排队一次。
命运这件事,姚小同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表,心灰意冷地想,原来不需要太复杂崎岖,有些时候两个人错过,可能就真的只是因为一盏红绿灯,一块普通的硬币。
距离闭关还有一个小时零六分钟。
二十分钟后,姚小同狼狈地挤上地铁,还有四十六分钟,她在心底计算着站台,十六站,两次中转。
来不及了,姚小同死死地盯着地铁的门。
在距离闭馆还有三分钟的时候,她开始奔跑。她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大口呼吸,一直向前跑,像是一个身披盔甲的女战士。她甚至没有再计较她为什么要奔跑,也知道自己已经失约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可是她没有停下来,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然后她听到了他的声音,清清淡淡,但是充满了笑意,他说:“你来了。”
姚小同抬起头,看到了站在夕阳余晖下的连羽。
“抱歉,我迟到了。”
“不,迟到的人是我。”
连羽向工作人员请求过,延长了闭馆的时间,他站在大门口,一直在等她。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姚小同好奇地问。
连羽摇摇头,没有回答,推开门——姚小同好不容易才平息的心跳,又再一次剧烈跳动起来。整个画展的墙壁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装裱精美的画框,可是主角,都只有一个人。
姚小同,是她自己。
“我知道你会来,”连羽对她说,“因为我们已经约定好了。”
十八岁的她,高考结束,站在学校门口,拉着书包肩带,茫然地看着前方。
十九岁的她,带着西西去散步,阳光下,西西伸着舌头扑向她,她眯起眼睛笑得一脸灿烂。
二十岁的她,打着伞,沿着故宫外一圈一圈地走。
二十一岁的她,穿着学士服,将方方正正的学士帽高高抛弃。
二十三岁的她,刚刚剪了一头短发,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从。
二十四岁的她,坐在他家门口,抬起头,眼里含着泪光,说,连羽,你告诉我,你根本就没有忘记过我。
二十五岁的她,大病一场,躺在床上,眼睫毛微微翘起,一张素颜的脸干净洁白。
她在春花中等他,她在夏风中等他,她在秋月中等他,她在冬雪中等他。
她爱了他一年又一年,爱过了春夏秋冬,爱完了似水流年。
姚小同捂住嘴巴,看着那些熠熠生辉,像是活过来的画卷,她情不自禁,热泪滚滚而下。整整八年,她上天入地,满世界找他,她以为她就此永远失去了他。
可是他其实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她。他一直都在她的身边,从未离开。
那么多藏在深夜的心事,铺天盖地地袭来,历历在目。姚小同觉得仿佛时光流转,她回到过去,就站在曾经的自己面前,看着她在灯下,一个字一个字地填词。回到第一次在广场中央听到自己写的歌,想起连羽,泪如雨下的那天。
多少次,在匆匆的行人中,看到与他相似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跑上前,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却发现认错了人。
这一天来得这样迟,重重叠叠的光阴啊,一去不复返的年少时光啊。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它终于还是来到了。
在这样盛大的寂静中,连羽弯下身,吻上了姚小同的唇。
他的吻是那样温柔,像是冰凉的月光,又像是连绵的雨水。连羽将姚小同抱在怀中,那一刻,姚小同有一种错觉,她在这个吻中,好似一夜白头,看到了天荒地老。
良久,连羽才移开他的唇,然后又吻上了她的鼻尖、她的眼睛、她的眉毛、她的额头。他的气息温润而温热,落在她的脸颊上,再将她的眼泪一一吻掉。
他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睛里似乎装着星辰,那样美丽,一如初见。终于,连羽轻声在她耳边开口,郑重其事地说:“姚小同,我爱你。”
十七岁那年,她说,喏,我把嫁妆都给你了,余生还请多多指教。
姚小同死死抱着连羽的脖子,头埋在他的左胸膛,号啕大哭,不能自已。
那么多个日日夜夜,怎么可能说完就忘。
那么深、那么深爱过的人,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不是在做梦,这次是真的,真的真的,余生的每一天,都有他。
她想起当年东吴的那句话,她说,愿每个女孩,都能嫁给爱情。
“你离开的那天,大雨滂沱我看不见你的眼。你说相爱不必抱歉,大梦一场十五年,抵足不成眠。”
“你知道吗?”姚小同在婆娑的泪光中,闭上眼睛,轻声说,“对我来说,你就是爱情本身。”
我因爱你而爱世人。
系我一生心,负你千行泪。
系我一生心 番外 文/绿亦歌
番外———日月山川,极光星河
姚小同工作室开张以后,迎来了第一对新人。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在家里,火急火燎地赶回工作室,客人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她了。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体恤,最简单的款式,没有任何图案。
女人小巧可爱,短发在脖子后侧扎成小小的一团,看起来只是个小女孩。倒是坐在她身旁的男人很帅,头发是亚麻色,五官英俊,事介于男人和男孩之间的气质,姚小同心想,要是我再年轻几岁,可能就被迷倒了。
姚小同走上前拿出名片:“久等了,我是姚小同。”
新娘抬起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她开心地笑起来,又灵气又讨人喜欢:“你好,我叫姜河,旁边这位......唔,不用管他。”
新郎很没地位地咳嗽了一声,耸耸肩,只能自我介绍:“你好,顾辛烈。”
姜河告诉姚小同,她是赵一玫的朋友,得知她要办婚礼,赵一玫热情地向她推荐了姚小同。
“她说和你一见如故。”
“她救我一命,还给我介绍业务,”姚小同笑着说,“是她把我当故人。”
姚小同坐下来,喝了口水,疑惑地问:“不过,你看起来真小,真的到合法结婚年龄了吗?还在读书吧?”
姜河老老实实地拿出身份证,双手伸长,递给姚小同:“我已经毕业了,我和一玫是同学。”
“美国的同学吗?”姚小同随口问,“哪个学校来着?”
“......斯坦福。”姜河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姚小同被水呛住,连连咳嗽,想起宋二曾经在医院里跟自己提起的女孩,似乎也是那里毕业的。
“怎么又是斯坦福,”姚小同哭笑不得,“让我这样的学渣情何以堪。”
姚小同拿出电脑来:“可以聊聊你们想要怎样的婚礼吗?”
姜河举起手,眉飞色舞地说:“简单一点,可以吗?我很懒的,不希望一场婚礼办下来,两个人被累得要死。婚礼应该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办给别人看的,小一点,精致一点,牵着手,亲个嘴,然后......”
说道这里,姜河顿了顿,身旁的新郎终于开口,似笑非笑地说:“然后吃个大蛋糕。”
“对!吃个大蛋糕。”
姚小同笑起来,姜河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感染力。
“你的要求很好办,我也认同你的想法,婚礼不是打仗,不应该太大动干戈。新郎有意见吗?”
顾辛烈摇头:“这是大事,她说了算。”
姚小同好奇:“那小事你说了算?”
“不,”顾辛烈高深莫测地一笑,说,“大事她说了算,小事我说了不算。”
姚小同:“......”
这名新郎在家中的地位,看来比她想象中还要堪忧。
“那,要办室内还是室外的婚礼呢?”
“室内吧,”顾辛烈说,“地点我们商量过了,去冰岛,教堂也选好了,室外太冷了。”
说完,他解锁手机,翻出里面存的教堂的照片,递给姚小同。那是一座建在悬崖边上的教堂,白色的建筑物矗立在山间,背后是已经冻结的冰川,和万丈的深渊。
“这里真美。”姚小同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姜河解释道,“费了点劲才打听到位置,是二蠢的主意。”
“这里太美了,”姚小同还在翻手机里的相片,感叹道,“我这辈子或许也只能办一场这样的婚礼。”
“那你就是愿意接下来了?”姜河两眼放光,很开心的样子。
姚小同有些无奈:“别这样,你们才是上帝。”
姜河说:“起初担心你不接,一玫向我们推荐的你,她很喜欢你。”
“她现在在哪里?”
“去了非洲,”提到赵一玫,姜河立刻变得忧心忡忡,皱着眉头说。
“替我向她问好,”姚小同安慰她,“她面相很好地,定会平安无事。”
“我只是不希望她一生漂泊。”姜河回答。
为了赶上观看极光最佳的季节,签订完合同后,姚小同马不停蹄开始筹备这场冰岛婚礼。这是工作室的第一个单子,而且是上百万的大单子,姚小同看着合同上的金额,想到新娘聊起自己的婚礼,眼睛亮着星星,开心地说“想要一场简简单单”的婚礼,没由来地一阵羡慕。
她不谙世事,天真浪漫,一定是被人保护得很好,想必是命好,一生平顺,从来没有遭遇过苦难。
和当地的教堂沟通时,姚小同学生时代的那点英语早就被她丢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幸好还有思凡在,他大学英语六级过了六百分,阮丹丹真是雇了一个人才。
想到阮丹丹,姚小同又一阵惆怅,不知道她过得如何。
姜河和顾辛烈的婚礼的准备一切就绪后,两位新人提前飞去了冰岛,租了一辆越野车,开车自驾游冰岛。姜河偶尔会给姚小同发来照片,用三脚架定时拍出来的,他们站在无人的冰雪上接吻,夕阳余晖铺满地面,一直延伸至山川的背后,世界的尽头。
等到预测出极光出现的时间,姚小同带着工作人员,还有婚礼邀请的嘉宾们,包了一艘客机,飞往冰岛。有多余的座位,姚小同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把连羽拽了去。又是一整天的飞行时间,姚小同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夕阳余晖温柔地洒向大地,然后飞机开始慢慢滑动。
飞机穿过云层,金光万丈,越飞越远,飞过换日线,飞往天际。
她转过头,看到身边坐着的连羽。姚小同伸出手,拿起他的右手,和他十指相扣,然后头靠上他的肩膀。
“这是我们第一起一起坐飞机吧?”姚小同说。
连羽伸手,将飞机上的灯熄灭,轻声说:“睡吧。”
“醒来时你还会在吗?”
“我在,”连羽转过头,看着姚小同,说,“从今以后,你去哪里,我都在。”
姚小同坐起身,说:“唱歌。”
连羽挑挑眉毛。
姚小同勾着他的手指头,撒娇道:“你唱歌给我听。”
连羽弯了弯嘴角,“好,你要听什么?”
“《系我一生心》。”
连羽终于还是笑出来:“姚小同,你怎么脸皮这么厚?”
“我不管,要听。”
连羽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姚小同抬头看他的眼睛,他竟然不好意思,匆忙别过头去,姚小同得意地伸出手,想要扳正他的头,可是力气太小,扳了半天也没有动静,她终于嘟着嘴,泄气地松开手。
然后在细微的光亮中,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小公主握着荆棘长大 白衣少年不再弹吉他
盛夏凉风 青衫湿遍 愿你常住时光里
陀飞轮兜兜转转在回不来的海边 蔷薇散尽飘雨的三角巷
黑板上模糊笔画 屋下的绿藤蔓 也走不回旧年华
你离开的那天 大雨滂沱我看不见你的眼 你说相爱不必抱歉
大梦一场十五年 抵足不成眠
飞机在冰岛降落,新郎提前联系好了接机的车,他和新娘也赶来,姜河穿着姜黄色的羽绒服,坐在车顶的篷子上,大笑着给姚小同挥手:“小同,小同!”
她就像个小孩,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纯粹简单。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行人住在酒店里,等待极光的到来。
抵达冰岛的第一个晚上,姚小同睡不着觉,或许是因为这场婚礼太特别,又或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独立策划的婚礼,没有孙大年刻薄的责备,她反而觉得惴惴不安。
她走到连羽的屋外,抬手想敲门,又怕打扰了他。干脆披上厚厚的羽绒服,去教堂外面走走。
外面一片漆黑,但是好在星空璀璨,姚小同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星星,实在是太多了,挂在夜空中,此起彼伏地闪耀,像是银河。她走了两步,风猎猎地吹,她看到前方有一道人影,她停下来。
顾辛烈转过头,看到姚小同,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
姚小同问他:“睡不着觉吗?”
顾辛烈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一米八几的男人,系着黑色围巾,戴着毛线帽子,耳边垂下两个绒毛小球。
“这样一看,突然觉得你很像一个人,”姚小同说,“宋祁意,越看越像。”
“大明星呵。”顾辛烈耸耸肩,不在意地笑笑。
顾辛烈注意到姚小同好奇的目光,用手指拨了拨连接在帽子上的小球,笑着说:“很多年前她送给我的礼物,可能她自己都不记得了。”
“啊。”姚小同点点头,“一般结婚前,新娘失眠的比新郎多。”
“是吗?”顾辛烈想了想,“我倒不是害怕。要真的有什么害怕的事情,那一定是有一天,我不能再带给她快乐。”
“看得出来,你是真的爱她。”
顾辛烈笑了笑,只说:“能遇见她,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最后一个问题,”姚小同好奇地问,“为什么选择冰岛?”
“想要在这世上最美的冰山川流、极光星河面前,向她起誓我将一生爱她。”
“真好。”
顾辛烈笑起来,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一片凌乱,他黑眸凝视着远方,轻声说:“和我们短暂的一生比起来,日月山川,可以称得上是永恒了。”
极光来临你的那天夜晚,所有人都清醒着,天气预报十分准确,夜空天气晴朗。姚小同推开门,看到一条白色光芒横跨天空,她刚开始以为是银河。
连羽从她身后走上了,说:“是极光。”
姚小同这时才发现,那条“银河”越来越绿,像是翡翠。
婚礼如期举行,教堂矗立在悬崖之上,前方是北大西洋,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黑色沙滩,波涛汹涌,万物复苏。星辰闪烁,极光舞动。一对新人在这世上最美的冰山川流、极光星河面前,发誓要厮守一生一世。
姚小同站在教堂之外,灯光从门窗倾泻而出,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她情不自禁,感动得落下眼泪,深深为自己的职业自豪。
爱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这个星球的每个角落发生着。每一段感情都是瑰丽磅礴,独一无二的。
如果真有什么职业信条,姚小同想,那她的一定是“相信爱情”。
为爱而生,为爱而活。虽然很难,但是世界上总要有些这样的人。
站在姚小同身边的连羽忽然开口:“那天,我一直在门外。”
姚小同没反应过来,眨眨眼睛看着他。
“对不起,”他说,“是我失了约。”
姚小同这才明白,连羽说的,是自己和宋二结婚的那天。
“姚小同,你愿意——”
“我愿意。”姚小同打断了他的话。
连羽静静地站着,无可奈何地看着姚小同,像是叹气,又像是祈福,他说:“你要等我把话说完。”
然后他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嘴。他的嘴唇冰凉却柔软,像是雪花,一动情,就融化开来,顺着她的血液,一直流淌进她的心脏。
噗通,噗通。姚小同觉得自己仿佛要在这一刻死去,又在下一秒醒来。
“我也愿意,天涯海角,黄泉碧落,至死不渝,”连羽终于离开她的唇,声音沙哑地说道。
教堂的钟声在这一刻响起,钟声悠长,一声一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底,教堂中的新人以爱之名,许诺此生不负。
姚小同想,那位叫顾辛烈的新郎说得对,和我们短暂的一生比起来,日月山川,可以称得上是永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