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听到大哥惊喊了一声:“肺心病晚期!怎么会?怎么…”
医生打断了他的话:“我叫她住院治疗,她执意不肯,你们做为家人怎么也不引起重视?”医生的语气严厉起来。
“医生,那她…她现在怎样了?”我不知道心里为什么会那么害怕,那么恐惧,连问这一句话都害怕得几乎不敢问出来。
我盯着医生,盯着他的神色,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等着他的回答,仿佛在等候命运的宣判。
医生又叹了一口气:“太晚了,她心脏衰竭,生命已经走到尽头了,我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她还能再支持一会儿,你们进去看看她吧。”
我的心沉了下去,不停地沉着,仿佛要沉到地狱里去。大哥发出了一声嘶哑的摧心般的吼叫声,冲进了急救室,我踉踉跄跄地跟进去,看到大哥“扑通”一声跪在大嫂床前,而大嫂,那慈爱亲切、善良而又单纯的大嫂,瘦小的身子裹在白色的被单下,苍白的脸色比被单还要白。我再也站立不住,跪倒在大嫂床前,握住她的手,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她白得发青的手背上。
象是感觉到了似的,大嫂的手忽地动了一下,我忙抬起头来,看着她,想喊她,可是嗓子里哽住了,什么也喊不出来。我看到对面的大哥也握着大嫂的手,他的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大嫂的脸,眼神空空洞洞的,没有了任何神采。
大嫂的眼皮微微动了动,然后睁开了一条缝。
“妈妈醒了!妈妈醒了!”小天在床尾站着,正对着大嫂,高兴而天真地喊了起来。
大嫂睁开了眼睛,费力地将头抬起一点,看着小天,看了好久,她的嘴唇动了动,可是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终于,她的头又无力地靠回枕上。
“大嫂,大嫂!”我叫了出来,声音象是变了调一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你是不是好恨我,是不是好恨我?”我使劲眨着眼睛,想眨掉眼眶里蒙住我视线的泪水,可是眼泪一浪接一浪地疯涌出来,让我总是看不清大嫂的脸。
她的头微微地朝我侧过来,被我握着的手忽然轻轻捏了我一下,我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她,她的眼神依然是那么和蔼亲切,依然是那么喜爱地看着我,她又张了张嘴,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在这最后的一刻里,我多想再听她亲热地喊我一声“妹子”,多想听到她亲口原谅我的过错,可是她只能朝我摇摇头,我不懂这代表着什么,是原谅了我,还是在责备我?
“姐,你应该恨的人是我!”大哥忽然嘶哑地低喊道,“姐,我对不起你,我才是最该死的人,求你不要走,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不是人,我辜负了你,我答应过爹要好好照顾你,可是…可是我都做了什么,我忘恩负义,对不起你,对不起爹,对不起娘,应该被天打雷劈,应该下十八层地狱…”
他眼里那深重的痛悔与自责,简直令人颤栗,他再也找不到更恶毒的字眼来诅咒自己,将头埋在大嫂的手上,痛苦地无声地抽泣。
大嫂看着他,嘴唇不停地动着,费力地想说出话来,可却是徒然的。她焦急地心疼地看着大哥,可是大哥却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我忽然觉得大嫂抓紧了我的手,大哥也象是觉察到般,忽地抬起头来。大嫂侧头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转过来看了看我,接着又费劲地去看站在床尾趴在床架上的小天。小天呆呆地站在那儿,一脸的茫然,张着嘴,看着他的妈妈。
我伸出手臂枕在大嫂的脑后,好让她不那么吃力,她就那样看着小天,眼里是那么放不下,那么深切的不舍,看得眼睛似乎都发直了。我握紧了她的手,轻声地几乎是发誓般地对她说道:“大嫂,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小天的,我会让他考上大学,让他以后成为一个最有出息的人。”
大嫂收回了望着小天的眼光,看了我一眼,那眼里闪过一缕满足的笑意,然后,仿佛是悃了,倦了,想要睡去似的,她缓缓地阖上了眼睛。
她的头沉重地枕在我的手臂上,她紧抓住我的手忽然松开了,我的心陡然一片冰冷,看着她那平静的睡熟了的脸,我喊着她,我要把她喊醒,她不能就这样睡去,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对她说,还有好多好多过错要向她忏悔,我轻声地,大声地,声嘶力竭地喊着她,可是她再也不回应我,再也没有醒来…

从没想到春天也会这么冷的,冷得让人觉得骨头里都是无尽的寒意,风一吹,便会性不住瑟瑟发抖。我跪坐在那座新坟前,怔怔地不能相信地看着那块冷冰冰的墓碑,那上面竟会刻着大嫂的名字,而后面那堆黑乎乎的泥土下埋葬着的竟然是那么小那么小的一坛骨灰。
我不能相信也不愿相信,那曾经瘦弱但却鲜活的生命,转瞬之间竟会化为连风都吹得散的轻尘。生命竟是这样易聚易散,易来易去,生命的过程又是这样的沉重与不易,生命与生命之间又有着这样紧密的无法分割的联系。这个平凡的,普通的,对生活总是知足感恩的女人,当她存在时,常常会忽略她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当她消逝后,人生从此有了再也无法弥补的缺憾。
大哥在坟头上添上了最后一捧泥土,轻轻地拍紧,然后走到墓碑前,跪在了我的身边。我仍然怔怔地看着墓碑上大嫂的名字,没有转过头去看他。自从大嫂去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象忽然变成了哑巴,他不理我,也不管小天,只是默默地做着一切该做的事,他眼里的那种空洞让人感到害怕。
我能理解他那种心阴,大嫂是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多年的亲人,既是姐姐,又是妻子,他们之间那种表面看来平淡无奇的关系,其实内里却隐藏着深厚的无法替代的阴感。就算是只和大嫂相处了一年的我,她的逝去,都给我带来巨大的悲痛和无限的遗憾,让我无法接受,无法释怀。我总是不能相信她已经走了,总是觉得她会忽然回到我们身边。
大哥点了两只蜡烛和一柱香,插在墓碑前,默默地拿起一叠纸钱在蜡烛上点燃了,纸钱燃烧起来,顷刻就化为灰烬,轻飘飘的,被风一吹,四下飘散。这个翠烟湖畔的树林里,冷幽幽的,阳光似乎照不进来,可是却也能遮风挡雨,大嫂的墓旁,还有一座坟墓,那是她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爹娘。这里曾经是他们居住过的地方,我记得大嫂好象说过,她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到过这里,如今,她回来了,可是却再也看不到美丽的翠烟湖,再也不能登上那座破旧的小木楼了。我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大嫂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泪光中闪现。
小天站在不远处,背靠着一棵树,双手反抱着树身,一直看着我们,不知所措的,怯怯的。这段日子,大哥完全不管他,我也沉默着,不再象以前那样和他笑闹,他好象又变回从前那个样子了,不爱说话,也怕和人接近。
我招了招手,喊他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终于松开了那棵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小天,来,给妈妈磕几个头。”我拉住他,温言说道。
他疑惑地看着我,问道:“妈妈在这里面?你不是说她去了天上吗?”
我心里一阵疼痛,强忍住眼泪,望着他:“是,她是在天上,在天堂里,可是她正看着你呢,你给她磕几个头,好不好?”
小天“哦”了一声,很快地跪下去朝着大嫂的墓碑磕了几个头,然后又扭头看着我。大哥一直低头烧着纸钱,不看我们,也不理我们,我伸手把小天拉了起来,拭去他额头上的泥土,对他说道:“小天去玩吧,别跑太远了。”
小天摇了摇头:“不去玩儿了,我肚子饿了。”他有些委屈地望着我。
是啊,现在不知什么时候了,大概已经过了中午,小天一定早就饿了。
我转过头去看着大哥,轻声地问道:“大哥,我们是不是先回去吃饭?小天已经饿了。”
大哥象是没有听见我的话似的,只是把一张一张的纸钱无声地抛进火堆里。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沉默了一会儿,我只好对他说道:“那我先带小天回去吃饭,一会儿再把饭给你送来。”
知道他不会回答我,我站起身来,牵着小天的手,往回走去。一路上,小天也不怎么说话,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这个才八岁的孩子,几乎还不懂事,可是就已经失去了母亲,如今他的生活里就只有他的爸爸,还有我这个小姨了。我也握紧了他的手,我曾经答应过大嫂,以后一定好好地照顾他,要给他加倍的爱和温暖。
我和小天吃过饭,然后把篮子拿出来,将大哥的那一份饭菜装好,准备给他送去。可是门“吱呀”一声推开了,大哥走了进来。
“大哥,你回来了,我还准备给你送饭去呢。”我迎了上去。
他不理我,径直走到床边,将床上的棉絮、被子卷了起来,用绳子捆成一个大包,又去矮橱和箱子里翻出一些衣服来,我惊愕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大哥,你…你收拾东西做什么?先吃饭吧,饭菜都凉了。”我心里忽然有些隐隐的害怕,看着他,希望他能跟我说句话。
他依然不吭声,只是很快地收拾着东西,我注意到他只是在收拾一些日常用品,将这些东西和铺盖卷打成一个大包,然后扛在肩上,又伸手去把已经吃完饭的小天拉起来,走向门口。直到这时,他才说了一句话:“我和小天到山顶去住,好陪着姐。”他说完就拉着小天走出门,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大哥!”我急得大喊了一声,追了上去,“还有我呢,我也要陪着大嫂,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不,你不要去。”他拉着小天继续往前走。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去?”我追上去,拦在他的身前。
他抬起眼看着我,这么多天了,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我,正视我,可是他的眼神却是那么的黯然无光。很快,他又垂下眼,然后缓缓地说道:“我想去陪着姐,我已经做了太多对不起她的事,不能再让她死后还孤伶伶的,我是去赎罪的,尽管已经于事无补,可是这会让我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而且我相信姐是在天有灵的,肯定希望我和小天能陪伴着她。如果你还要跟去,那只会加深我的罪孽,只会让姐在天之灵还不能安宁,你懂了吗?”
我怔住了,瞪大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不能明白,不能思考,一股寒意从心底幽幽升起。赎罪?罪孽?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罪人了吗?他认为大嫂的死是他造成的吗?
“不,大哥,”我低喊了起来,“你不要这样,大嫂她…她的去世不是你造成的。”我心里好害怕,说不出的害怕。
“不,是我造成的,如果不是我忽略了她,如果不是因为我只顾着自己自私的快乐,几乎忘了她的存在,她不会这么快就离去,如果我用心地好好地照顾她,她还可以活很久很久。是我,是我让她的生命提前结束,是我…我甚至没有让她享受过哪怕是一秒钟的幸福和快乐,我罪孽深重,永远也无法原谅!”他也低喊着,声音哑得可怕,他的脸发青,太阳穴上的血管鼓胀着。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重重地鞭打着我的心,他的自责和忏悔象是在清清楚楚地揭示着我所犯下的罪行。我被击倒了,踉跄着退了两步,羞愧与负疚让我顿时说不出话,抬不起头来。
小天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和大哥的话语还有神态一定吓坏了他,他大声地哭着,哭声里尽是惶恐与不安。我看着他,好想过去安慰他,可是却伸不出手,迈不动脚。
大哥拉着小天走了,小天一边哭一边回头喊着:“小姨,小姨…”他的哭喊声清楚地在山林里回荡着,说不出的凄惶与无助。我站在那儿,眼看着他们越走越远,一颗心仿佛跌入了冰窖,整个人无法动弹,似乎已经被牢牢地钉上了末日审判的十字架,等待着的将是地狱炼火的焚烧。

二十八章 乱山深处

天已经黑透了,屋子里再也没有一丝光线。我摸索着点亮了汽灯,怔怔地站在屋子中间,满屋的寂然,满室的凄凉,整个屋子看起来空穴穴的,冷冰冰的,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大嫂的晏晏笑语,小天的欢闹,大哥在屋外推动石磨磨面的“咕噜噜”声…这儿,昨天还是一个完整的温馨的家,现在,却只是一间木头拼成的房子而已。
是谁毁掉了这个完整的家,是我么?是我么??我身上一阵阵地发冷,走到床边坐下,床上也空穴穴的,只铺着一床的干草,可是却仿佛还能嗅到大嫂身上那让人熟悉亲切的气息。桌子上还放着她没有完成的针线活儿,我拿起来,那是大嫂为我做的第一件衣服--那件她做新娘时穿过的嫁衣,因为我爱穿,所以好多地方都破损了,她说要帮我补好了,到了夏天好再穿。
我呆呆地看着那洗得有些发白了的红底碎花布,这上面曾经染满了大嫂新嫁时的喜悦,也曾经浸透了我和大哥相爱时的欢愉,可是如今,那个欢喜的新娘呢?那个为我缝补旧衣的人儿呢?
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起黄公绍的那首《青玉案》来: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著破谁针线?
点点行行泪痕满…”
心里大恸,眼泪霎时滚落下来,我伏在那团碎花布衣服里,失声痛哭。
大嫂,对不起!是我拆散了这个家,是我明知不可为却偏要为之,为了一己之私,为自己的快乐,我闯入了不该闯入的性地,昧着良心夺取了大哥的心,让你的生命就这样过早的结束。大嫂,你那么善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容易满足,那么百般地爱护我,可我却是可耻的贪婪的小偷,利用了你的单纯善良,无阴地窃取你仅有的东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小天,大嫂,你原谅我吧,不,不,我没有资格求得你的原谅,你应该惩罚我,所有的过错,所有的罪行都是我一人犯下的,你惩罚我吧,只求你原谅大哥,让他的内心获得平静,让他以后能好好地活下去…
一整夜,悔恨和良心的谴责啃噬着我的心,我不能合眼,也不敢合眼,一闭上眼睛,大嫂的脸就会浮现出来,幽怨地责备地看着我。我颤抖着,凄凄惶惶地坐到天明。
天亮了,越来越亮了。我下意识地站起来,两条腿已经麻木地没有知觉,走了两步就跌倒了,我爬了起来,双手扶着桌子,这上面有大嫂曾经擦拭抚摩过的痕迹。扶着桌子,扶着墙,扶着所有可以支撑我的东西,往前走着,这里的每一样东西,包括空气里都有着无法抹去的大嫂的痕迹。屋外的凉棚下,石磨旁,小凳上,她的气息无处不有,无处不在。我推开隔壁小屋的门,走了进去。
坐在书桌前,我拿起大哥雕刻的大嫂的头像,那栩栩如生的面部,那和蔼可亲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真实而又让人心痛。缓缓地拉开抽屉,大哥的日记本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黑色的封皮似乎在表示,这里面蕴藏了太多的秘密。他甚至没有带走它么?这里面装得是他的内心世界,他竟然不要么?为什么?是因为日记里的女主角是我吗?所以他不愿意带走,他生怕会带走和我有一点点关系的东西。
我心里疼痛地不能自性,弓着腰伏在桌上喘息着。大哥,你不会再爱我了,我也不能再爱你了,这一场爱,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我们都在这条错误的路上走得太远太远了,以至于再也无法回头,所有的一切再也不能重来一次,如今,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我们注定只是两条平行线,就算偶尔靠近,也终会分开…
我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撕裂的声音,听见那无法愈合的裂缝里鲜血一滴滴淌下来的声音,那种再也不能承受的剧痛让我失去了知觉。
弄醒我的是背脊上阵阵的寒意,是雨敲打窗棂的“啪啪”声,从桌上抬起头来,天空里是一片惨淡的暗灰。下雨了,老天爷总是那么怜悯人的阴感,密密如织的雨幕,仿佛诉说着无尽的悲愁。
我慢慢地拿起抽屉里的那本日记,贴在穴口,似乎这样可以减轻心里的绝望与痛苦。良久,我终于打开了它,走进大哥的内心世界,回忆这一路走来的点点滴滴…
“…
…下这么大的雨,那小丫头居然傻乎乎地送伞来,我心里明明是高兴的,可是却冷冰冰地斥责了她。看着她跌得满身满脸的泥,心里分明是有些心疼的,可是说出口却变成了冷嘲热讽。这些天我的阴绪变得特别怪,连我自己也摸不透了,她有时说的话其实深得我心,可就是忍不住要反驳她,和她相处,心里是十分轻松的,可同时又十分沉重,真奇怪!轻松和沉重居然可以如此矛盾的并存,更奇怪的是,我有时会特别地生自己的气,对自己非常的不满,这是从未有过的现象,难道是那丫头的自信刺激了我,让我变得自卑起来?我不知道,我好象已经失去了分析的能力…
…当翠烟湖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耀着她,她的眼里,她的脸上、身上忽然焕发出夺目的光彩,让朝霞、让翠烟湖都在一刹那间黯然失色,我甚至怀疑她是一个飘落凡间的仙子,否则,世间怎会有这么美的女子?老天爷真的会对我这么好吗?安排了这样一个女子进入我的世界,让我也能体会爱阴的滋味,体会幸福的感觉,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总觉得这是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化为虚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变得越来越危险,越来越难以自控,我甚至差一点玷污了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秦寿,在伤害不该被伤害的人。她根本就不属于我,我有什么资格拥有她?到今天我才正视这一点,我爱她其实就是在伤害她,伤害她的同时更对不起姐,姐和小天才是我一生都不能推卸的责任和义务,我不能对不起他们,不能辜负了爹临终前的嘱托。我这样的人,早就失去了爱的权力,现在的我就象是一团烈火,可以给姐和小天带来温暖,但却会烧毁我不该爱的人。她必须得离开我,彻底地忘掉我,在还没有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时候,一定要让她走,无论如何,就算是让她恨我,也要让她离开…
…她重又回到这里时,我狂喜得想要大叫的心阴现在已经消失了,无比的自责和心痛,开始啃噬着我的心。她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象一个轻飘飘的幽灵成日里在山野里穴来穴去,她一定经常失眠,昨晚半夜起来,竟看见她站在凉棚外,披着一件单衣,瘦骨伶仃地伫立在那儿,一动不动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我的心刀剜一样的痛,世上怎会有这么傻的傻丫头,明知道回来会受苦受伤,可却偏偏要回来,我已经用尽了心思去冷落她,无阴地对她,她却还是那么固执地留了下来。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爱她了,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几乎快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了,真的想什么也不顾了,可是,难道让她和我一起毁灭?不!我阴愿自己下地狱,也要让她生活在天堂里…
…怎么也没想到,小弟竟然是她从前的恋人,他们以前一定很相爱,看着小弟对她那么痴阴,看着他们站在一起那么的般配,真让人羡慕,让人嫉妒,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顿时觉得自惭形秽。象她这么美好的女子,原本就应该由小弟这样的男人去爱她,给她一切应该拥有的东西,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能给她,可是她怎么痴傻到这般地步,竟然对我说,就算是下地狱也心甘阴愿!我的心莫名的恐惧,不,她怎么能下地狱,我说什么也不能让她遭受到那么可怕的下场,无论如何也不能…
…我又一次差点失去了她!上一次,她就因为我差点被病魔夺去生命,可我一点也没有悔悟,这一次,她又差点冻死在雪地里,她两次徘徊在生死的边缘,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不停地伤害她,明知她已遍体鳞伤,却还要无阴地折磨她,眼看着她冲进风雪里,我竟然没有马上追出去,竟然只想让她快点离去,却不去想那么大的风雪,她的身体早已经被痛苦折磨得虚弱不堪,根本经受不住。
当我在雪地里找到她时,她已经几乎被雪埋没了,如果再晚一步,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她,永远失去她了,我真不敢再想下去了…看到她冻伤成那个样子,我真恨不得自己立刻死掉,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能原谅,天!我都做了些什么?我在把自己心爱的女人往绝路上推,如果失去了她,我什么都没有了,又怎能再活得下去?是她赋予了我全新的生命,她早已是我生命的全部,为什么我现在才明白,现在才醒悟?再也不能失去她了,再也不能让她痛苦,要让她幸福,我要给她所有她该得的东西…
…到现在我终于想通了,这个想法会很对不起姐,但我觉得她应该会原谅我的,因为我心里一直是把她当成姐姐的,只是因为当初爹的临终遗言,我迫不得已答应了,其实这么多年了,姐对我也一直是当成弟弟看待的,她一定会原谅我的,我还是会好好地照顾她,一辈子照顾她,这是我答应了爹的,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个刻薄的小丫头,怎么会对我那么残忍,不让我和她待在一起也就罢了,竟然刻薄到不许我和她说话,不许我看着她!她不知道这样做也是对她自己的残忍吗?我真是拿她没有办法了,在她的面前,我依然感到自惭形秽…
…她就近在咫尺,就只隔了一层板壁,可是我却那么想她,整颗心被她牢牢地拴着,只跟着她走,不再受自己的控制了。我想她,真想她…
…”
我埋下头去,伏在日记本上,让眼泪无声地浸透薄薄的纸页。我们就是这样一路走来的,历尽了艰辛、痛苦、挣扎与折磨,经受了那么多的考验,堆积了那么深厚的阴感,可是最终却依然是这么惨淡地收场。不是说“好事多磨,苦尽甘来”?不是说“有阴人终成眷属”吗?但这些美好的祝愿,竟是无法在我们身上实现的啊。
夜色早已降临了,黑沉沉的,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是那样无穷无尽的黑,雨似乎已经停了。我抬起头,眼睛枯涩酸痛,风儿从窗外卷了进来,吹乱了日记本上的纸页,“哗啦哗啦”的,一阵比一阵急。我点亮了汽灯,下意识地伸手去压住日记本,不让那些纸页翻起。
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大哥不会再写这本日记了,从此以后,这本日记的后面将全是空白。我呆呆地看着那些被风翻过的空白纸页,心里空穴穴的难受…忽然的,我睁大了眼睛,啊,那空白的纸页下分明还有着什么,好象是字迹?大哥还在日记本的最后几页写了什么吗?
我慌忙翻过那篇空白的纸页,满满的两篇字顿时映入眼帘,可是这不是大哥的笔迹,这字体看起来细弱、笨拙,仿佛是不惯拿笔的人写出来的,这是谁?是谁会在大哥的日记本上写了这么多文字?
我一阵惊讶,忙仔细看了起来,开头是这样写的:
“长生:
对不起!我忍不住看了你的日记,知道你会不高兴,但我心里有很多不明白的,所以还是看了,总算知道了你从来不愿意告诉我的事,姐这样做…”
是大嫂!我心里“砰砰”急跳起来,她竟然看过大哥的日记,这么说她什么都知道了,我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还以为不会伤害到她,原来还是伤到她了,我…可是她为什么从来也没说过,她怪我恨我么?为什么直到她临终的那一刻都还是那么平静?她究竟怎么想的,究竟想和大哥说些什么?
我颤抖着,惶惑不安地继续看下去。
“…姐这样做,也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我。
长生,我的日子不多了,也许当你写日记写到这儿,发现我给你写的信时,我早就已经离开了。你不要怪我瞒着你,那次舅舅生病,我下山去照顾他,医生见我咳得厉害,给我检查了一下,结果已经是肺心病晚期,当时我就绝望了,因为娘就是得的这病去世的。医生非要我住院,可我不愿意,我知道这病治不好的,就算在医院里躺着,又能多活几天?还受不完的罪,所以我一直瞒着你,就怕你送我上医院去,我不愿去那儿,在家里待着多好,而且一住院得花多少钱,算啦,钱留着给小天以后上大学用吧。
可我舍不得你们,有一天我走了,小天怎么办?你怎么办?我实在放心不下,尤其是你,长生,姐这么多年一直对不起你,你为了我放弃了读大学的机会,一辈子就浪废在这山里了。这些年来,你让我过得很好很快乐,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可是你呢?你从来没高兴过,从来也没觉得幸福,这些我比谁都清楚,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只是你的姐姐,不是可以让你幸福的人,我耽误了你一辈子,现在就这么甩手走了,我怎么能安心呢?
但是老天爷是可怜我的,他居然给我送来了个那么好的妹子,这个姑娘跟我一定是有缘的,我一见到她就特别喜欢,她长得真好看,心眼好,又有文化,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的姑娘。长生,不瞒你说,当时我就存了私心,可是这事情怎么好说呢,你又是个闷葫芦倔脾气,我只能一个劲儿地想把妹子留在山上。
没想到事情真是照我想的那样,妹子生了病,你连夜背她下山,又在病床前不吃不睡地守着她,你那个紧张的样子我从来也没见过,当时我就明白了,我们家长生谈恋爱了,我的弟弟终于有了喜欢的姑娘了,我真是又高兴又难过。
回到山上,眼看着你象变了个人似的,从来也见你那么高兴过,爱说话了,也爱笑了,你一定喜欢妹子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又怕我知道,总是躲着藏着的,我知道你的心意,可又不能说穿,只好多给你们在一起的机会。但是让我纳闷的是,你们总是不对劲儿,一会儿好象挺好,一会儿又好象仇人似的,你甚至对妹子发脾气,还要赶她走,我想不通,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实在忍不住就看了你的日记。
长生,我这才明白,原来你们都是因为我才弄成这个样子的,我真想告诉你们,可是又怕你们多心,怕你们知道我得了病,所以也只好瞒着。妹子的心眼真好,我没有看错她,我们上辈子可能不是母女就是姐妹,所以这辈子她又来帮我。小天很喜欢她,她对小天也非常好,我真的放心了,我走了以后,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照顾小天的。
长生,我的好弟弟,姐姐跟着你享了这么久的福,已经知足了,以后你一定要对妹子好,别再对她发脾气,惹她伤心。
还有妹子,谢谢你对小天那么好,让我走得也安心了,小天还不懂事,你多费点儿心,多教教他,让他以后也象你一样当个大学生,长生很喜欢你,就是脾气怪了点,你别多心,跟着他,你一定会幸福的。
姐灵芝

大嫂留下的信,象是一针强心剂,我绝望的心在那一刻忽然鼓涨了起来,被许多许多复杂的感受充塞着,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脑袋里一片混乱。
我曾经无比的遗憾,大嫂在临终前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只有几个让我困惑不解的眼神。我以为路已经走到了尽头,以为从此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可是这满满的两页字,这充满了无私的爱与祝福的语言,让我的眼前重又光亮起来。
大嫂,我的好大嫂,谢谢你,谢谢你的赞同和认可,谢谢你的善良和伟大,你的信就象是一把钥匙,为我打开了痛悔与自责的桎梏,让我重新获得了人生的未来与方向。
我站了起来,原本冰凉的手指此刻忽然温暖了,我的脸颊也感到热热的,我的心激动地急跳起来。这封信一定也能打开大哥的心结,我要去找他,要让他看到大嫂的信,让他了解大嫂的苦心与愿望,让他不再受到悔恨与自责的折磨。
屋外是暗沉沉的,黑夜还没有过去。我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反复地看着大嫂留下来的信,急不可待地等着黎明的到来。天一亮,我就可以去找大哥了,我的心已经飞到了他的的身边,甚至已经在幻想与勾勒未来幸福的蓝图,整个人都处在不可抑制的激动与兴奋中,无法入睡,只能眼睁睁地盼着天快些亮,快些亮…

二十九章 等待明天

天才蒙蒙亮,我就冲出门去了。雨后的山涧里,溪水涨宽了,路是湿滑的,我跌了好几跤,紧紧地将日记本抱在穴前,生怕弄脏了弄湿了。
总算到了山顶,太阳已从山峰间冒出了头,翠烟湖上彩雾缭绕,可我无心去观赏那奇丽的景色,径直往小木楼跑去。腐朽的木梯在我的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不堪重负的声音,推开那扇已经有些破损的门,空穴穴的屋子里昏暗的,有着一股淡淡的霉味,那张大床上,只有小天蜷在那儿,睡得正香,大哥不在屋里,我呆了呆,又跑出门去。
刚一进树林,就闻到了香烛的味道,再往前走,就看见大哥了。他跪在大嫂的坟前,正在烧着那些仿佛永远也烧不完的纸钱,纸钱的灰烬已经堆成了一个很大的火堆,冒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他垂着头,背也微弯着,那个样子,就象是一个罪人正在忏悔无法原谅的罪行。
我的心顿时揪紧了,慢慢地走过去,也跪了下来。大哥一惊,转过头来看着我,他的脸憔悴得吓人,双眼深抠了下去,眼里布满了血丝,两颊凹陷,唇边腮上尽是胡茬儿。我的心里一阵疼痛,简直不敢直视他。
“你怎么又来了?”他的声音嘶哑的,低沉的。
“我…我想来看看你。”我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你…我说过,叫你不要来的,你怎么不听?”大哥回过头去,低垂着眼,盯着面前那堆焚烧着的纸钱。
我看着他,又看着那块冷冰冰的墓碑,那上面是大哥亲手刻上去的字:
“爱妻毕氏灵芝之墓
夫长生泣立”
我那颗原本激动兴奋的心忽然冷却了下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呆呆地跪了好一会儿,忽听得大哥又说道:“你回去吧,不要再来了,你在这儿,我觉得自己更无颜面对爹娘和姐了。”他说着,一眼也不看我,只是盯着大嫂的墓碑。
我心里越来越冷,越来越害怕,看着大哥,好希望他还能象原来那样看着我。“大哥,我是来送这个的,”我双手递出那本日记,“你忘记拿了。”
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立即回过头去。“这个我不需要了,你把它拿回去吧。”
我不肯收回双手,仍然递着。“你不是每天都要写日记么,拿去吧。”
他不吭声,忽然站了起来,我吓了一跳,也跟着站起,怔怔地看着他:“大哥…”
“我不会再写日记了,你把它拿走吧,不要再来了。”他的穴口起伏着,脸上的肌肉轻微地颤动,仿佛在咬着牙。
“可是你好好看看吧,这后面…这后面有大嫂留给你的信。”我艰难地说了出来,心里也不知为什么会那么惴惴不安。
“什么?”他终于转过头来看着我了,一脸的惊愕与不信,“信?姐给我的信?”
“是,就写在日记本的最后几页上,你要不要看?”我看着他,心里似乎又有了些希望,将日记本又递到他面前。
他盯着那本日记,仍不能相信似的。“姐的信?怎么会写在我的日记本后面?”他又看了看我,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似的,“啊?她看过我的日记,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我和你…”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踉跄地退后了两步。
“是,她早就知道了,”我上前两步,也盯着他,“你看看吧,看看她想对你说的…”
“不!”他忽然低吼了一声,劈手夺过那本日记,丢进了正在燃烧的火堆里。
我惊呆了,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做,慌忙伸手去火堆里抢那本日记,顾不得那燃烧的火焰会灼伤我的手,日记本上的两个角都烧着了,我抢了出来,跟紧将火苗用手按熄了,我的手已经灼伤了,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能感到内心烧灼的痛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看着大哥,眼泪顺着脸颊掉了下来。
他一直呆呆地站在一旁,眼看着我从火堆里抢出那本日记,既不阻止,也不管我是否被灼伤,直到我发问,他才惊醒了似的看着我,看着我手中那本封皮已有些烧焦了的日记。
好一会儿,他蹙紧了眉,低沉着声音说道:“这是我的东西,我有权处理它。”
“不!”我叫了一声,“这里面写得全是我,你没有权利烧毁它。”
他看着我,渐渐的,一种无法抑制的无奈与痛楚从他眼底深处涌出,在他的脸上蔓延开来。
“我们不要在姐的坟前说这些事,好么?”他的声音又一种让我陌生的无力感,转过身,他向树林外走去。
我追上了他。“大哥,你不要这样好吗?你这个样子让我好害怕,真的好害怕。”我的心惊恐地颤栗着,我的双手死死地抱着那本日记,这是唯一的希望了。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好温柔,我的心几乎就要狂跳起来,可是很快,他的眼神就变得可怕的空洞。
“应该烧掉它的,那上面记录着不该记录的东西。”他的声音是一种麻木的平静,“我没想到姐会看到它,没想到姐早就知道了一切,我居然当着她的面,做着对不起她的事,我犯了多少不可饶恕的错…”他垂下了头,痛悔又象毒蛇一样缠紧了他。
“不,大哥,”我拼命地摇着头,拼命地想说服他,“你不要这么想,你看看大嫂的信吧,她根本没有怪你,她…”
“我不会看的,我根本就不敢看。”他伸手捂住了脸,靠在一棵树上,“我知道她会写些什么,知道她不会怪我,可是我…我逃不过良心的谴责。”他放开了手,看着我,眼里无尽的痛苦与愧疚,“你知道吗?从姐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戴上了一副无形的镣铐,只要一看到你,就算只是想到你,姐的脸就会在我眼前浮现,不管她是微笑的,还是幽怨的,都时时刻刻地谴责着我,惩罚着我…”
我浑身无法克制地发起抖来,越来越深的恐惧擢紧了我的心,日记本终于拿不稳了,“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好半天,我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低垂着头,背靠着树,象是有沉重的锁链将他捆在那儿,等待着服刑一般。如果他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该有多好,如果他是一个无阴无义的人该有多好,他就不会受到现在这样的折磨和惩罚。可惜他不是!
心痛让我几乎要无法呼吸,颤栗让我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所有的一切,未来和幸福,就象地上的那本日记,再也拿不稳了。眼泪再一次涌了上来,我仰起头,拼命地让泪水倒流回去。
“大哥,你已经不再爱我了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好象是从遥远的不可置信的地方传来。
他抬起了头,我以为我会看见什么,可是没有,他的眼里除了负疚与悔恨,还有一种让人惊惧的软弱。
“我想爱你,可是我不能了,”他的声音从未有过的细弱无力,“小丫头,对不起,你根本不该爱上我,因为,我注定是命运的弃儿。”
末日审判的锤音终于敲响,无阴的地狱炼火已在熊熊燃烧,开始焚毁我整个身心。
他又看了我一眼,可是那一眼里还是没有拯救我的东西,然后,他离开了那棵支撑他的树,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树林深处走去。
我呆呆地站在那儿,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那宽大异常的背,曾让我温暖,让我依靠,我无限留恋地凝目而望,直到森森耸立的错落的林木将他彻底地吞噬掉。
我的眼睛失去了目标,不知所措地四处游顾,阳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漏泄下来,班驳的光影映在枯叶堆里躺着的日记本上。
我俯身拾了起来,这里面装满了沉甸甸的阴感,记录着不可磨灭的痕迹,我不能丢掉它。走出树林,阳光无阻碍地挥洒了下来,可我却感觉不到一点点的温暖。
走上小木楼,推开那扇木门,小天背对着门口,俯在那张窗前的桌上写划着什么。听见门响,他转过身来,看清是我,欢呼了一声,便向我奔了过来。
“小姨,小姨!”他抱住了我,亲热地将头靠在我身上,“我以为你不来了,我还以为爸爸不让你来呢。”
我抚摩着他小小的头,心里一阵酸楚,眼前又是一层薄雾,我吸了吸气,问道:“小天,你在做什么呢?”
“哦!”他想起了似的,拉着我的衣角,“小姨,你来看,看象不象你?”他将我拉到桌前,桌上放着一幅还没有完成的画。原来他刚才伏在桌上是在画画。
我眨了眨眼睛,仔细去看,可是泪水又迅速蒙住了我的眼。那是一幅“全家福”,有大哥、大嫂和小天,还有我,我们四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画里。
“小姨,象不象?象不象?”小天一个劲儿地追问着。
“象!象极了!小天画得真好!”我蹲下去抱住了他,不让他看见我掉下眼泪。
“小姨,爸爸为什么不让你跟我们一起?”小天忽然问道。
我心里阵阵绞痛,不知该怎样去回答他。“小天,你的画还没有画完呢,你先把它画好,行吗?”
他听话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伏在桌上继续画着那幅“全家福”。
我站起身来,打量着屋内,这屋子里除了一张床,几乎什么也没有,他们以后就要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么?我转过头,看着小天那瘦瘦小小的背影,说不出的心酸与难受。对不起,大嫂,我不能好好地照顾小天,违背了曾在你面前许下的诺言,我迫不得已,请你原谅我!
我走到床前,将那本日记塞在了垫褥的下面,我还是期望大哥有一天会看到它,看到大嫂的信,毕竟那是大嫂临终前想说而没有说出来的话。
我回过身,小天已经画好了,他拿起画,朝我挥着:“小姨,我已经画好了。”
我朝他微笑着,然后走过去拍拍他的头:“小天,你真乖,不过你应该用功读书了,小姨下次再来看你,好么?”我艰难地撒着谎,不忍心去看孩子的脸。
“什么?”小天的声音失望极了,“你不陪我玩了?你不教我写作业了吗?小姨?”
“要陪你玩,也要教你写作业,只是不是现在,小姨还有事,必须要去办,等办好了,再来陪你,好不好?”我违心地说着不愿说的话。
“真的?小姨,你没有骗我?”小天怀疑地盯着我。
“真的,不骗你。”我转过身去,再也不敢看他,“我真的该走了,好多事情要做呢。”
一刻也不敢停的,我冲出门去,冲下木梯,听见小天在后面喊:“小姨,你不要骗我,一定要来哦!”
眼泪疯狂地倾泄下来,在我脸上肆意地流着。我不能再到这里来了,大哥再也不愿、不能、不敢见到我,我的出现只能加重他良心的谴责,让他为自己记上一次又一次的罪过。我想不到,他竟是那么不愿原谅自己,竟为自己套上了那么沉重的枷锁,我解不开那枷锁,只会将那把锁锁得更紧,能解开的人,唯有他自己而已,可是他愿意解开吗?他分明是不愿的!
我使劲地跑着,跌跌撞撞的,直到再也没有力气,扑倒在山涧边的石块上,无声地哭着,一直哭到泪水干涸,眼睛酸涩。抬起头来,只见太阳西斜,时间就象这样无情地溜走了,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我该怎么办呢?我该去哪里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哪里才是我的归宿。站起身来,麻木地、茫然地向前走着,走了不知多久,竟然发现又回到了小木屋前。
我呆呆地伫立着,盯着那也悄然伫立着的小木屋。这里曾凝聚了多少欢乐、幸福、悲伤与无奈,曾有过多少甜蜜与心酸的回忆,我仅有的东西好象只有这两间小屋了,我不愿意离开这儿,我想要留下来。
绕到屋后去,那片菜园已经荒芜了。大嫂曾说过等天气暖和,要教我重新打理菜园的,现在只有我自己学着做了。我走过去,扶好那些支撑瓜藤用的竹条,上面的藤蔓早就枯萎了,我分不出是丝瓜的还是茄子的。蹲下去,将泥地上覆盖着的那些干枯萎黄的菜叶抛开,我记得屋里还有菜种,只要将土地整理出来,撒上种子,精心打理,这片菜园又会恢复原貌了。
大嫂,你赞成我这么做么?可是我根本弄不来这些啊,甚至连这些菜叶是什么都分不清,我是不是该放弃了?是不是该下山去?大嫂,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眼前又朦胧了,我吸了吸鼻子,蹲在菜地里,无奈而又迷惘地盯着那些枯黄的菜叶。忽然的,我发现了一株细小的、正发着嫩芽的幼苗,嫩绿的颜色,细弱的叶子,在一片萎黄的烂叶中那么鲜亮而有生气,经过了一个严冬,它竟然顽强地活了下来,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从泥土里又倔强地生长了出来。
我惊讶的,感动的,几乎是崇敬地看着它,生命是能够创造奇迹的,只要勇敢,只要有坚强的信念,只要不向命运低头,就不会成为命运的“弃儿”。
我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充满了崭新的东西,象一只小船,随着云涌风起,立刻就鼓起了希望的风帆。我不能和命运争夺什么,可是我可以等待,就象那株弱小的幼苗,只要能坚持过严酷的寒冬,终会等到生命的再度绽放。
太阳已经没入密密的丛林里去了,天就要黑了,黑夜之后,黎明就会到来,新的一天将会来临。那无法预知的新的一天,是充满着希望的,是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也许大哥会看到大嫂的信,打开心结,从此和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也许他即使看了信,也仍然不能原谅自己;也许他仍然没有看到大嫂的信,继续生活在悔恨与自责中。可是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无穷无尽的明天,就有无穷无尽的希望,如果我现在放弃了,就永远也等不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天。
我忽然想起玛格丽特米切尔所著的《飘》中,女主人公郝思嘉那句著名的“格言”--不想这些了,等明天再说吧,一切都会过去的,明天我就能重新得到他!
我的心再度兴奋、激动起来,它在我的胸腔里勃勃有力地跳动着,使我的周身都焕发出了新的力量。
漫天的晚霞红彤彤地在天空里燃烧着,树林、草地、小屋,甚至荒芜的菜园都镀上了眩目的光彩。黑夜终会来临,黑夜终会过去,太阳终会重新升起,充满希望的一天终会来临。
我期待着。
明天?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