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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疏:“你当初说无愧煞气太重。”
“正是!”果子咬牙切齿:“无愧若化了人形,那就是*屏蔽的关键字*烦!”
他在古籍上把无愧的来历给林疏看。
这段来历林疏倒是知道,甚至特意查找过。
果子翻到的这本古籍与他之前查阅到的内容大同小异,都说是千年前,天下大乱,无数枭雄割地而称雄。
而这个时代,有一个举世闻名的锻造大家,名号欧冶子,乃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古第一名匠。
割据称雄的帝王里,又有一位帝王野心尤其勃勃,闻说第一名匠欧冶子锻打的兵器,携带无穷的气运,于是命令欧冶子为他锻造一柄王道之剑,助他一统天下。
欧冶子说这位帝王并无一统天下的心胸气度,拒绝锻剑。帝王便大怒,以残忍手段杀死欧冶子全家,继续逼迫他锻造。欧冶子被强权威逼,只得答应了他。但他声称,此剑需要采集九种异铁,三种天外陨石,用极南之地的狱炎烈火锻造,用天下十四州中人战乱中所流鲜血淬炼,再在万人坑中埋藏十年,方能夺天地之造化,对世间万物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帝大喜允之,连年征战以采鲜血,连屠十城以造万人坑。五年后,集齐材料。三年,兵器成,埋入万人坑,再十年,欧冶子取出兵器,献予帝王。却是一把刀,帝大怒,赐死欧冶子,与家人同葬,欧冶子大笑而死。
虽不是剑,但帝王为着那传说中能一统天下的王道气运,却还是将它佩在身侧。
第二日,七窍流血,暴毙而死。
再后来佩此刀者,无一幸免,这无愧刀也成了令人闻之色变的妖物,被束之高阁。
“天下十四州,战乱中血流成河之鲜血淬炼!万人坑中埋了十年!这分明就是欧冶子为报复这个皇帝所锻造的旷世邪物,你想,它身上会有多少煞气怨气?欧冶子是千古第一神匠,他能锻造出绝世神器,自然能锻造出旷世凶器,它难道会是个正常的兵器吗?它变成人后,难道会是一个好人吗?他一看就是恨世间恨世人,立刻就能出去*屏蔽的关键字*如麻的样子。他眼睛都是血红色的。”果子似乎很难受:“可是事已至此,也塞不回去了,我建议你提早处理掉他。”
林疏翻完古籍,又看了看果子难受的神情:“你应当友爱弟弟。”
果子揪头发:“我很不安,见到他第一眼就很不安,我是先天的灵植,我的直觉一向很准。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遇到化形天劫么?因为爹爹用他杀了太多的人,他原本就是大煞之身,又在这半年吸饱了血气,他的灵智就是从几万人的血里生出来的。”
林疏思忖了一番。
最后道:“我会管教他。”
果子:“万一你管教不住。”
林疏:“他其实是个颇乖的孩子。”
果子:“你竟然觉得他可爱么?”
林疏:“毕竟他还那么小。”
果子撇撇嘴:“你已经不爱我了,你有了新的儿子。”
林疏也不知这是为何。
他记得那天自己身陷凤凰山庄血海之中,找不到萧韶,是无愧主动引路。
以往和萧韶行走江湖时,无愧也像世间所有有灵性的兵器一样,遇到危险时会主动示警。
所以无愧虽然沉默自闭……它本性或许并不是很坏。
和果子又说了些别的,林疏离开此处,推开门。
直直对上了无愧的眼睛。
无愧抬眼望着他,还是很冷漠的神情,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
下一刻,他看见无愧微微垂了眼,似乎有点无措。
他没说什么,还像往常一样去牵无愧的手。
盈盈就很喜欢这样被牵着,所以他想,这个应该也喜欢的。
当年他在剑阁,不问世事,萧韶一个人养盈盈。
如今换成他一个人养无愧。
世事仿佛一个轮回。
只是天地之大,却再没有萧韶身影了。
无愧躲了躲,但幅度不是很大,动作也不坚定,这次竟牵住了。
果然是一只冰凉的小爪。
第198章 啾
他牵着那只小爪。
小爪子的温度很奇异, 仿佛永远也暖不热。
林疏便也没有着意去暖,松松牵着,带他回住处, 问他:“你要和我一起睡么?”
他其实也是个很负责任的爹爹了。
陪果子睡过, 陪盈盈睡过, 简直就是驾轻就熟。
无愧抬头看着他, 一双透着邪性的, 冰凉的血红色眼睛里, 不知在想什么。
林疏伸手想去摸摸他的脑袋。
正当此时,盈盈从柱子后面露出身影, 娇滴滴喊了一声“爹爹”。
无愧便缓缓摇了摇头,松开他的手,径自走了。
盈盈走到林疏身前, 伸手要抱, 然后被他抱起来。
“爹爹陪我睡。”盈盈靠着她的肩膀道。
林疏道:“好。”
便往寝宫走去, 余光看见花园小径的尽头有个黑影,似乎是无愧在看着。
洗漱,给盈盈换好宽松的袍子,吹灭灯烛,便抱着女儿睡下了。
只是盈盈脑袋靠着他的胸膛,忽然问:“爹爹, 萧韶爹爹呢?”
她还不知道。
果子已经大了, 并且世情通透, 早已知道萧韶做了什么, 但盈盈不一样,谁都没有告诉她。
林疏想了想,道:“他去涅槃了。”
盈盈问:“凤凰涅槃吗?”
“嗯,”林疏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凤凰都会涅槃的。”
盈盈问:“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过一会儿,林疏才轻轻道:“上古神兽,寿命悠久,凡人百年,如他一日,或许要很久很久后,才能归来。”
“这样啊。”盈盈许是真的信了,闷闷应了一声,又问:“他不回头看我,他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没有。”林疏抱紧她:“他知道自己要离开很久,怕你伤心。他……从来很喜欢你。”
盈盈终于笑了笑,过一会儿,又问:“爹爹真的是大凤凰吗?”
林疏不知怎么答。
所谓涅槃,只是他编造出来让盈盈安心的说辞。萧韶最后已经连人都算不上,更是因为皇后那件事自弃了凤凰血脉,何来凤凰涅槃?
但他又不得不去哄盈盈,于是想起那天在祭坛上捡到的那枚鸟毛。
他便拿了出来,金红色的凤凰羽毛,有金色微光隐隐流动,同时还散发着刚好不会使人灼伤的热度。
或许是凤凰山庄的某件宝物吧,他想。
“他是凤凰,”林疏把羽毛给盈盈:“这是我从他身上拔下来的。”
盈盈显然非常开心,研究了很久,最后把羽毛珍而重之地压在了他们两个的枕头下,才睡了。
借着窗外月光,林疏看了她很久。
他心中一片空无,想着长夜如许,或许以后都再睡不着了。
思及此,脑中却又浮现萧韶留下的那封信,信中要他不可晚眠。
他向来是听话的。
便闭了眼,什么都不去想,慢慢慢慢,竟也睡了。
他做了一个古怪的梦,置身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不辨上下左右东西南北。
远处传来没有节奏的清脆“叩叩”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敲打。
他无处可去,便循着声音往前走。
最后,他眼前出现了一枚圆润的鸡蛋。
虽然,比寻常的鸡蛋大了很多,有小儿合抱那么大,但从形状上看,是个鸡蛋无疑——林疏当年在桃花源里也是喂过鸡的。
清脆的叩叩声就是从鸡蛋里发出来的。
林疏想,或许里面有个正在破壳的鸡崽。
但这个鸡崽可能没有力气,体质不好,有一下没一下地啄着壳,半天下去,不见丝毫成效。
林疏废去无情道,又被萧韶逼着说了那么多句“喜欢自己”后,性格变得平和了许多,又兼现在养着三个孩子,不由自主对这种幼小之物——比如蛋里的鸡崽生出了怜爱之心。
他走到蛋前。
里面的鸡崽又“叩叩”了几下,然后,似乎没力气了。
林疏伸手,曲起指节,以相同的频率在蛋壳上敲了几下。
蛋壳里面果然又有了动静——鸡崽又敲了几下。
林疏也敲。
这样,应该可以鼓励到里面的鸡崽。
果然,鸡崽啄壳的频率快得多了。
林疏继续鼓励。
叩叩扣扣。
叩叩叩叩叩叩。
叩叩叩。
就这样孜孜不倦地敲着。
终于。
咔擦。
蛋壳上出现一道裂痕。
林疏继续敲。
出现第一道裂痕,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随着里面鸡崽的敲击,那条裂痕逐渐扩大,然后在某一个片刻,咔哒一下裂成两半。
林疏和鸡崽对上了目光。
一个大号的鸡崽,货真价实,和他以前见过的差不多。
毛绒绒的软毛,淡黄色,身子圆滚滚,一双小翅膀还没有长正经的羽毛,亦是毛茸茸的样子。
鸡崽歪头打量他:“啾。”
林疏把它从壳里抱出来,放在地上。
鸡崽抬爪试图走路,不料爪子还嫩,不会走路,焦急拍打翅膀,可惜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啾”一声跌在地上。
林疏笑了笑,怜爱地摸了摸它的头,抱起来,捏了捏淡粉色的爪子,继续放下,要他走路。
它似乎摔怕了,并不走,只是歪了歪脑袋,看林疏。
林疏把他抱在怀里。
鸡崽窝进他怀里,闭上眼睛:“啾。”
毛茸茸圆滚滚的的一团,散发着暖意,林疏也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就默默摸着它的毛,环视四周,心想自己这个梦也着实古怪。
周围白茫茫一片,林疏觉得不妥,这不是鸡崽生长所需的环境,应该有草地。
随着这个念头,周围景色忽然一变,变成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
行吧。
他就抱着鸡崽在草原上四处游荡。
刚出生的小东西都很嗜睡,这个鸡崽也一样,仿佛要在他怀里睡到天荒地老。
直到林疏意思有点模糊,意识到自己该醒来了,才把鸡崽放回壳里。
鸡崽似乎醒了,看了看他,光滑细嫩的鸟喙蹭了蹭他的手指。
林疏睁眼,天已大亮,神魂上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便起身,披上衣服,随意束了头发,书架里翻出来一本《周公解梦》,查阅与鸡相关的内容,满眼“升官”“得财”“大喜”云云无稽之谈,没什么意思,也就不再深想。
合上书,盈盈没在房里,问了宫人,宫人道小殿下去花园玩了。
他无事可做,便往花园去。
宫苑里,梨花似雪,东风一吹,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他忽听一声短促惊呼。
是盈盈的声音。
林疏蹙了眉,心中猛地一沉,往声音处飞掠去。
一个起落后,却见盈盈在池塘边被无愧死死掐着脖子,不住挣扎。
看那力度,无愧是下了死手。
林疏当即出手打退了无愧。
盈盈扑进他怀里,不住地咳嗽,噎了满眼的泪光:“我……只是给、给无愧,打个招呼……”
林疏安抚了她几下,把她放进青冥洞天,托师兄看着,然后看向了无愧。
无愧就那么直勾勾地望着他,没什么被撞破的躲闪。
林疏:“你在做什么?”
无愧不说话。
林疏蹙了眉:“你想杀死她?”
无愧对他笑了一下,伸出殷红的舌头,抵在虎牙的尖尖上,恶意十足地舔了一下。
邪异的气氛几乎凝成实体。
无愧确实是要杀死她,林疏毫不怀疑。
盈盈是同悲刀化形,一化形就是元婴的实力,无愧身为上古的妖兵,甫一化形便是渡劫——若是盈盈仍然不会说话,又或是他往花园来得迟一点,盈盈果真就会死在他手上了。
林疏深呼吸几口气,问无愧:“为何?”
无愧的眼神还是那样邪性,眼里似乎有血要滴下来,他缓缓开口,或许因着刚化成人形,说话还不熟练,语调很僵硬怪异:“因为我坏。”
“宫中之人何其多,你为何偏要杀她?”
无愧歪了歪头:“我不喜欢她。”
林疏:“为何?”
无愧似乎是想了想,开口道:“一个人,不能有两把刀。”
然后道:“也只能,有一个孩子。”
说到这里,他又舔了舔嘴唇,毫不掩饰恶意的目光:“我还是刀的时候,就想杀她了。”
从他还是刀的时候......也就是说,无愧和同悲都是萧韶的刀,那时候,无愧就有些怀恨在心了。
林疏知道按照常人的逻辑,这时候该生气,或者发火。
可他并没有经验,他不会说那种话,也不知道怎么去凶人。
最终道:“你需改了。”
无愧:“我生来就是这样坏。”
他拽住了林疏衣角,抬头看他,威胁的意味十足:“你好自为之呀。”
林疏刚想制住他,他便化身一阵轻烟散了。
这东西是萧韶的刀,把萧韶的那些法门也学了十成。
林疏只得先回了青冥洞天,安抚好盈盈,让她先在里面待着,而后提了剑,在各处寻无愧,一方面是要抓回来,一方面觉得放他自由活动,实在危险。
最终是在梧桐苑一座阁楼里的角落看到了蜷在角落里的无愧。
他抱着一件墨黑的羽氅,把脸埋在里面,林疏认出那是萧韶的旧物。
听见他的脚步声,无愧缓缓从羽氅里抬起脸来,眼下挂了两道血痕。
他似乎是在哭,像受了委屈。
只是他体质特殊——不同的刀剑,各自都有不同寻常的特质,没有眼泪,眼里流出的是血。
林疏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看到这一幕——无愧抱着萧韶旧物蜷在角落里的一幕,他别无它法,就那样心软了。
他把无愧从角落里拉起来,给他擦掉脸上的血。
无愧任他动作,只诡异地笑了笑。
做完这一切,林疏没再理他。
他也没再理林疏。
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
林疏甚至想把这个问题儿童送去电一电。
他最后做了个决定,一个人带无愧去江南住些日子,不为别的,让无愧不再有机会惹事,然后和自己多熟悉一下,至少要能够沟通。
烟花三月里,下江南。
并州那座萧韶留下来的山谷里,桃花开得风流。
漫山云霞一样的桃花,随风纷纷而落,落了林疏一身。
他牵着无愧上山,桃花最盛处,竹舍宛然。
他不知自己以什么样的心情看完了竹舍内外的摆设,最后在竹舍后,桃花零落处,发现一处半开的无名空冢。
他知道这是什么。
是萧韶为自己留的墓。
这座桃花山谷是萧韶三年前为他留下的。
那时候,他在剑阁,萧韶在红尘,又恰逢乱世,萧韶心知自己随时有可能战死沙场。
他不想埋在山庄,不想睡在皇家陵园,也不能在剑阁剑冢有一席之地——便为自己在这里留下一座空冢,某日马革裹尸,就长眠在这个打算送给林疏的地方,等某日林疏偶然来此,见到桃花漫山,也算人间重逢。
可……他已灰飞烟灭,无身可葬了。
桃花漫卷,吹入冢中。若无愧没有化人,林疏会把无愧埋进去。
——但无愧已经是个活人了,不能埋。
他想了想,拿出那枚凤凰羽毛,打算放进去。
放进去的那一刻,神魂中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叽——!”
第199章 寂寥平生
鸡叫?
林疏:“?”
他的神魂里发出了鸡叫?
林疏认为是错觉, 继续把羽毛往冢中放。
“叽——!”
林疏:“?”
这次他听清了,真的是鸡叫,还是鸡崽叫。
他把那根鸟毛拿出来, 重复将它放进冢中这个举动。
放进去, 拿出来, 放进去, 拿出来。
鸡崽的叫声从惊恐的“叽——”, 逐渐有气无力, 最后变成带有祈求意味的“啾”。
这一声“啾”,倒是让林疏想起昨晚梦中那只毛茸茸圆滚滚的鸡崽了。
他看着这枚羽毛, 心中浮现一个离谱的猜测。
这个羽毛的背后,实际上是一只鸡崽。
也就是说,萧韶在无愧之外, 还留给了自己一只幼崽?
他不能接受, 也不想接受。
他才二十一岁, 不应当成为四个孩子的父亲。
正想着,神魂里,那只鸡崽又虚弱地“啾”了一声。
行吧。
林疏把羽毛放在一旁,另拿出萧韶的那管竹箫埋进去,封好土。
一转眼,就看见无愧一脸恶毒地释放出一团血雾包裹着羽毛, 俨然是要将其吞噬。
他刚想阻止, 就见羽毛上泛起一层金红色的光泽, 把无愧烫了一下。
无愧悻悻收回手。
也行吧。
你俩可以互相伤害了。
林疏把羽毛从无愧手中抽回来。
神魂中传来一声谄媚的“啾”。
林疏研究此毛。
是凤凰羽毛没错。
可他梦里见到的那个东西, 确凿是一只货真价实的鸡崽,没有一点凤凰的标志。
他收好羽毛,决定静观其变。
处理完鸡毛,重心便转移到无愧身上。
先掐了盈盈,继而试图扼杀羽毛,足见其秉性恶劣。
无愧只拿一双邪性的眼睛看他,油盐不进。
林疏身心疲惫,按了按眉心,打算着在坊间寻访泼辣的大娘,学习训斥人的技巧。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无愧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
孩子还小,林疏也不因白天的事与他计较了,在心中告诉自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糟糕的性格也并不是无愧的过错,要往上追溯到千古第一名匠欧冶子。
便道:“睡吧。”
无愧又揉了揉眼睛:“我睡不着。”
林疏:“为何。”
无愧直勾勾看着他,语气里带着一点儿挑衅:“往常,都是和凤凰一起睡。”
也行。
林疏取出萧韶那件乌黑羽氅把他裹住。
无愧埋在羽氅的毛毛里,似乎眯了眯眼睛,但接下来又诡异地笑了笑:“我是凤凰的刀,尚且睡不着。你没了道侣,却还有心情催我睡觉,果然薄情寡义。”
林疏吹熄了蜡烛,面无表情道:“因为我是你爹。”
他这话语气生硬得厉害,尾音却哑了,心中钝刀割过一样痛,就着坐在床边的姿势,久久没有动。
人的崩溃,其实就在顷刻间。
萧韶走后,他似乎变成了两个人。
一个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空茫寂静,万事如常地活着,
只是当脑海中有关萧韶的记忆闪回,刹那间整个世界撕开矫饰,血淋淋一片,风是冷的,直接吹进五脏六腑里,但他无处可以逃。
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愧扯了扯他的袖子。
林疏转头。
无愧又把那件羽氅给他盖在身上,然后自己闷声不响地缩进被子里,背对他躺下。
半晌,听他道:“我不是故意。”
林疏就着月色,把羽氅折好,放无愧床头:“没事。”
无愧没说话。
林疏躺下,看着床沿上蜷着的那很小一团,轻轻叹了口气,最后还是往那边靠了靠,伸手轻轻把这小东西揽住了。
无愧的身体僵硬了很久才放松下来。
林疏没有睡着,又或许是潜意识里不想睡。
清醒的半夜里,远方却突然响起一种遥远又奇异的声响,像有波涛拍打耳膜。
他睁开眼睛,看向窗外,感觉身下的土地微微颤抖,稍纵即逝。
无愧也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林疏,说了两个字:“春汛。”
林疏:“然后?”
无愧咧嘴笑了笑,血红的眼睛似乎流转过一丝暗光:“你来的路上,过长江,不是在暴雨么。”
春汛,暴雨。
春洪。
水患。
无愧揉了揉眼睛,似乎又想睡过去,但还是给他说了一句:“堤坝已塌了,晚了。”
林疏蹙眉:“你为何知道?”
无愧浑不在意道:“一千年前,我就埋在江南。”
林疏:“如何解?”
无愧似乎笑了笑,道:“干我何事。”
林疏看着无愧的侧脸。
他的体态很小,六七岁的样子。
但林疏时至今日终于发现,无愧并不像盈盈一样,是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上古的妖兵,由天下十四州人民战乱中所流的鲜血淬炼,万人坑里埋藏多年,不知见过多少血,杀过多少生,世界观确实和常人有所不同。
一夜无话。
他说得没错。
长江水患,情况乃是千年未有的凶恶,波及六州,数十万百姓被困,并州亦不安稳。
国都里,萧灵阳和萧瑄慌了手脚。
萧灵阳本就是个被赶上架的鸭子,做大赦天下减免税收这种常规操作还不至于露怯,要妥善救灾,就强他所难了。
而谢子涉纵然有过人的谋略才华,却也耐不住国库的亏空。
穷兵黩武了这么多年,南夏不富裕,北夏也捉襟见肘,现在两者合并,更是穷上加穷。
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江南的梅雨季节,在每年的四五月份,可眼下刚刚踏入三月,春雨一泼,竟好似没有停下来的时候。
没有做好足够防护,仓里的粮食在潮气侵染下,全都要发霉变质。而大江沿岸被直接淹死的数万百姓、数十万牲畜,尸体无法处理,瘟疫便即刻到来。
雪上加霜,不外如是。
江南危矣。
山上的桃花,一夜之间,尽数被雨打风吹落去,地上凋零残红,铺满山路。
波涛尚汹涌,船只无法横渡,负责赈济灾民的右丞相一行人渡不到对岸,要再往上游走,经峭壁铁索栈桥过去,耗时甚久。
国都里那两个弟弟想起来他在江南,便灵鸽传书,托他与国都派遣的图龙卫汇合,代为统领,查看一下南岸灾情。
便带着无愧又出并州,往沿岸四州而去。
图龙卫中有人还认得他,行礼道:“林公子。”
林疏与他们见过礼,便往长江沿岸去了。
登上此地最高的山后,他俯视下面。
暴雨未歇,昔日肥沃水乡,全部变成一片片沼泽。不论是亭台楼阁,还是村舍瓦房,全部被大水冲垮。
尸体横陈泥泞中,或漂在水面上,触目所及,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这一夜之间,死伤的人口,至少有十万。江南亦元气大伤,不知何日能够恢复。南北夏合并后,方才显现出的清平气象,这一下子,又荡然无存。
身后图龙卫交流情况,将各府各郡的受灾情况整理成书。
林疏撑一把伞立于风中,忽听正说着话的图龙卫中有人道了一句:“人*屏蔽的关键字*可挡,天*屏蔽的关键字*却挡不住。”
他们沉默了。
风忽地大了起来。
江面上浮着一个破木板,被水往下冲,破木板上扒着一个赤着上身的人,艰难地抓着东西,试图往岸边靠。
这片土地上还有成千上万和他一样的人,蝼蚁一般挣扎求生,有的求到了,有的没有。
人祸可平,天灾难防,而天意如刀,正如此刻。
沉默中,林疏忽然想。
萧韶*屏蔽的关键字*。
他所做的那些,已经让整个天下,慢慢好起来了。
但一夕之间,如梦幻泡影,情况重又糟糕。
百姓求生,朝廷求治,修仙人求长生,没有人不在挣扎。
然而天地终究无情。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天地无常,这世上之人的挣扎,诚然竭尽全力,却也收效甚微。
生是偶然,死却必然,新生终究短暂,万物终归寂灭。
他忽然想起一句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他的记忆便忽然清楚了,想起早已在经年的记忆中模糊的,《长相思》的扉页,正是写着这样一段话。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非悟此道,不能解太上之忘情也。
他便又想起那日万念俱灰之下悟到的“黯然销魂”。
《长相思》的招式,到此为止了,黯然销魂之后,又会是什么?
了悟世事无常,万物终归泯灭,七情黯然销去,而后彻底寂静空茫么?
——所谓“太上忘情”,是否如此?
刹那的恍惚间,似乎有所明悟。
图龙卫那边,大致的情形已经了解,剩下的,便是与各府郡的官兵一起尽力救人了。
然而,却似乎是个死局,救得了人,活不了命。
无房的百姓,要吃住,要穿衣,要治病。
所需的钱粮,哪里拿得出来?
林疏穿行在难民间。
饥饿中,无数人朝他伸出枯瘦的手。
大街小巷里,先传来孩子的哭声,而后是女人,最后,男人们也呜咽起来。
丝丝缕缕的黑红之气从他们身上逸散出来。
这是怨气,林疏很熟悉。
千百年来,百姓的怨气就这样积聚,愈来愈浓愈来愈深重。
他看着这些怨气的逸散,却发现,绝大部分,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了。
无愧身上。
他声音又有些冷:“你在做什么?”
无愧:“不能吃么。”
林疏:“你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