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清想了想,说道,“备纸墨吧,我念,你写。”
“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在下位不獲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凡為天下國家有九經,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
比起前面的朗读的磕磕绊绊,殷半莲后面的听写更是惨不忍睹。
宗政清读得慢,所以在他读完的时候,殷半莲也收笔了。
看着这一张默写的纸,殷半莲觉得没脸见人了。
她的表情实在是太纠节了,连一向严厉的宗政清都有点好奇了,“拿来我看看。”这丫头,面对那么难的算学格物题都不怵,怎么让写几个字就这副表情呢?
“能不能别看?”殷半莲垂死挣扎。
“不能,赶紧呈上来。”
殷半莲还在扭捏,罗小鸣好奇地探头去看,却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开了。
纸上写着:空洞空洞然后一个之字接着再空洞...不然就是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
殷半莲磨磨蹭蹭,最终还是把那纸给交上去了。
直把宗政清看得嘴角抽搐,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瞪向殷半莲。嘴上也不饶人,“字写得跟鸡爪似的也就罢了,本来也没指望你的字有多好。但看看这些一个洞一个洞的是什么?”
“那是我不认识的字。”殷半莲轻声解释。
“好。”这个好字简直就是咬牙给挤出来的。
“那后面这个是什么字?”他指着那个为。
“这是為。”
只有形似,很好,偷工减料不错,至少还留一个形似。
“这个是親字?”他指着亲字问。
殷半莲点头。
“另外一边呢,是你给啃了?”
殷半莲不敢应话。
“这个又是什么字?”他指着体字问。
“體?”殷半莲有些迟疑地念了出来。
“我竟不知道该夸你聪明还是该骂你笨了。前面那个為字你好歹留了个形似,親你也写出来了一半。这个体字,我想问问你是怎么造出来的?”
她羞愧地低下头,她没料到,自己一个堂堂学霸,来了这竟成了半个文盲。这是她之前完全体会不到的滋味。
两人的对话惹得旁边几人直发笑。特别是看到宗政清拿着她写的那张纸,吹胡子瞪眼的模样,而她则是一副小鸪鸬的样。
连一向挺端得住的殷九华都忍不住目露笑意。
最夸张的是罗小鸣,他笑得几乎就要捶地了。
宗夫人好容易止住了笑,忙劝道,“行了行了,你也别训她了。人家都说了,只认得一部分字。不认识的自己瞎编上去也无可厚非。”
“好,既然夫人求情了,此事就暂且揭过。不过你日后的课艺要多加一门,那就是认字和写字。”
殷半莲苦着脸认下了,这个不学不行啊,不然她在书院的结业礼一定过不了。经义这一门考的可是策论,她不可能交满篇大字上去,通篇下来,有一半是简体字,让先生们连蒙带猜的吧。
而殷九华闻言,眼睛一亮。
“算学那一门,你有什么打算?”
“那门本打算放弃的。”眼看宗政清要变脸,她忙补充了一句,“可是这门明明是能加分的课艺,丢掉委实太可惜了。”
宗政清点了点头,“何致远那你不用担心,我亲自去学,必使他不再为难你。”
这可真是太好了。
此时殷半莲才后知后觉,宗老头为她打算得有点多了。
“剩下的课艺,有课时你就去上,没课时就过来这儿,我让夫人给你补补进度。”
宗夫人?她看向吕春淑,有些怀疑,她可是选了七门课艺哟,她能指点完吗?
“别小看人了,咱们山长夫人可是有名的才女,也是你们清荷书院第三十二年结业礼的头名,当时拿了十二块玉牌,力压二三名,名字就挂在你们荣耀堂的芝兰榜上。你有机会进去就可以看到了。”罗小鸣道。
殷半莲瞪圆了眼睛,吃惊地看向吕淑春,她没想到这位也曾是学霸极的战斗机。
许是殷半莲的表情太过戏剧化,逗得人发笑,宗夫人微微一笑,“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不过拿出来教教你,该是没问题的。”
岂止是没问题,多少人想拜入夫人名下,都不得名而入,也不知这殷半莲走的是什么狗屎运。罗小鸣在心里嘀咕。
“谢谢师娘。”猛然间,殷半莲行了一个大礼。
吕春淑猛然一怔,然后将她扶了起来,唤了她一声好孩子。
殷半莲看向宗政清,迟疑,她唤了吕春淑为师娘,是不是该称他为师父?可是他的身份敏感,自己若是喊出口,会不会有顺着杆子的嫌疑。
果然,宗政清罢罢手,示意她不用理会自己。
随后,殷氏兄妹又逗留了两刻钟左右,便告辞了。宗政清一宿没睡,是强撑着精神和他们应酬的。他们早点离开,也好让他早点歇息。
解决了她的课艺问题,兄妹俩人都很高兴,特意绕了远路,去如意坊撑了两斤点心回家。
作者有话要说:
重学业
次日,殷半莲兄妹俩人相携前往书院。
清荷书院与松鹤书院共同占领了一座毡子山,书院大门离得也不远。
在清荷书院门口两人分开,殷半莲到时,晨练尚未开始,来得不算早也不算晚。
殷半莲的回归,犹如平静的湖水投入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在场的人,三五成群,窃窃私语。
殷半莲能感觉到不少视线时不时落在她身上,她忍不住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便犹如插班生一插了进来,突兀而生硬。
本不该出现这样的场景的,盖因前任爱出风头,什么都想掐尖冒头,之前在清荷书院的人缘不是很好。再者,也是她摔破头失忆的事让人惊异。最后,她前两日在这见月湖边,于算学上力压何夫子,破局而出一事。也让她的‘恶名’在书院里传扬。
这些因素叠加起来,便成了如今这样,观望者居多,亲近者少,瞧不上她的有之。
而她能做的,便是生受着,然后徐徐图之。
清荷书院的晨练便是幽兰操,动作优美舒展。因这幽兰操的动作范围是三百六十度的,遂晨练前后都有人领操。
一片抽条的少女伸展着腰肢身段,如繁花吐蕊般,煞是迷人。
可惜,在一片动作划一的整体下,队伍的右后方缀了一个不一致的人,惹得教仪频频皱眉。
那人不用说,便是殷半莲,一抬腿一扭腰,每个动作,她都跟得很吃力,像是生锈了一般,永远比别人半拍。
开始还没人注意,盖因她挑了一个好位子,队伍里最靠边的角落。
只是一到后半段转过身的动作,她笨拙若旱鸭的动作便被人注意到了。
惹得不少姑娘忍俊不禁,可还得保持身上的动作,甚是辛苦。
殷半莲前面的姑娘倒是个心善的,大约知道她站的位子有时是看不清前面教仪的动作的,故那姑娘晨练的动作起转承合都做得很舒缓到位,殷半莲多半是照着前面那位的动作来。
其实她也很无奈,她学什么都能很快领悟,唯独一样例外的,那便是运动。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于运动上都无甚天赋。她以为换了一具身子,会有所不同。却不料这具身子和她之前一样废材。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改修了舞艺课了。
前面那姑娘转过身来时,殷半莲才发现,她前面那位竟然是秦曦。莫怪乎她认不出来,盖因书院要求在上学期间,学生都穿统一的服饰,钗环首饰一件也不得穿戴。那宽大的藏青色衣裳,从背影看,根本就分不清谁是谁。
晨练完毕,殷半莲冲她笑笑,以示好意。
而秦曦一见她,不由得想起她方才的笨拙,抿了抿唇,眼含笑意。朝殷半莲微微颔首后,便与来寻她的姜宜秋走了。
殷半莲看她们走的方向,穆重华和唐惠已等在不远处。
再看,晨练完之后,相熟之人便三三两两的聚在了一起,倒显得殷半莲孤伶伶的一人。
殷半莲不在意地耸耸肩,若她真是十二三的小姑娘,此时必然会感到彷徨无助,不然也会急哄哄地挑个团体凑了上去。
可她知道,还不是时候,她不是那等懦弱无主或急功近利之人,却也不是那等目下无尘之辈。
要知道,书院里汇聚的,不管是高门贵女还是小家碧玉,无一不是同一辈中的佼佼者。可以说这里是京城富贵圈子未来的缩影。待她日后嫁人交际之时,很有可能打交道的,便是此时周围的少女们。进入清荷书院,学到东西固然重要,但在这里,没结交上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真是太可惜了。
即使有这样的想法,她也没想着此刻立即就凑上前去,太草率,让人瞧不上。
看时辰,离经义课开课还有一刻钟,她在附近随意挑了一处安静的地方看书。
清晨的课是经义,因经义是必学的,授课的地方也大。
清荷书院按入学先后,分天地人三个班,殷半莲她们是书院今年所收的资历最浅的学生,所在的班自然是人班。
托了上一世的福,她在课堂上很快便能进入状态。再加上这几日闲暇时,她也会将手上的书翻一翻,许是这一世年纪还小的缘故,记忆倒是不错。
两两叠加,在经义课上,教仪所教的知识,她竟能领略个五六分。
课艺上,有些夫子教仪喜欢提问。经义课的韩教仪更是如此,不过她提问的,都是平日里学得好的。
殷半莲更换课艺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韩教仪也不欲为难她,所以她很安静地听完经义课。
下午是莳花课,授课的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墨云馨。
可她的态度,完全就像对待一个陌生的学生,而非同仇敌忾,同过一个战壕的友人。
殷半莲心中苦笑,自己又高估自己了。随即注意到墨云馨的视线不时扫向自己,不由得敛起心神,仔细听课。
莳花莳花,教的便是莳花弄草。
一年十二月,月月花不同。而莳花课,分四季,每季讲三种花。如今十月,讲的是菊花。
清荷书院里摆放在显眼处的花,都是由莳花课的学生提供并照料的。每月一换,这几乎成了清荷书院的一个特色了。
稍晚,墨云馨领着所有学生去了后山,那里有一片肥沃的地,莳花课的学生每人分得一块。上面的花草都是自己种植的,每人每月只需要交上一盆花,由墨云馨评定优劣,算是考核的一种。
莳花课,挑选的人并不多,喜欢花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喜欢跟泥土打交道的。更需要自己亲手种植花草,这一点,让不少人怯步。殷半莲暗暗数了数,包括她,一共也才七个人挑了莳花课。要知道,天地人三班加起来也有百多个学生了。比起琴棋书画等多则四五十人的传统课艺,莳花课真是冷得让人发指。
此时殷半莲还不知道,比莳花课更冷门的,是歧黄,不过这是后话了。
跟着墨云馨查看了每位师姐妹种植地的情况,最后,殷半莲也分得了一块地。
莳花课的师姐师妹都很好,不少人匀出了一些花苗给她,还指点她如何移植,让人倍感亲切。
书院名师云集,授课的夫子水平不比她前世的那些名教差。当然,并非所有的夫子都那么出色的。一掌伸开,五指尚参差不齐,更何况人呢。不过水平在平均线上是一定的。
值得庆幸的一点是,一连几日,殷半莲发现,授课的夫子们待她与一般学生无二,不曾为难,亦不曾优待。看来,类何致远之人,只是个别而已。这让她松了口气,谁也不想每天活着像个斗战圣佛一样。
这日,下了学,她整理好书袋,不紧不慢往书院门口走去。
她与殷九华约好了下学后要去成贤街的一卷香书肆逛逛。
殷半莲刚踏出书院,便看到殷九华等一行人已经候在一处。殷九华很自然地接过她的书袋。
“嗨,殷妹妹,咱们又见面了。”夏谨瑜笑呵呵的说道。
曲恒腼腆地笑笑,韩洪章肃着一张脸。
“夏大哥,你们这是?”殷半莲有些明了今日估计又是集体大行动,只是嘴上仍旧问了一句。
“听说你和你二哥打算去成贤街,我们也好久没去了,想去看看能不能淘到点新玩意儿。”这回回的是曲恒,略带着腼腆的笑意。
说话间,夏家的马车已经候在一旁,“快上车吧。”
一行人陆续上了马车,马车往成贤街疾行而去。
一到街口,众人便下车了,一卷香离得不远是其一,其二便是马贤街是不允许马车进入的。
或许他们来的日子非旬假前后,街上人不是很多。不过他们还没到一卷香,便听到了一阵吵闹声。
拐个弯,便看见一卷香店里,店小二指着一个穿着朴素的书生的鼻子在骂,“我说你这人,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不?蹭书看也得有个限度!看清楚了,咱们一卷香是做买卖的宝地,不是你免费看书的地方!”
“抱歉,给贵书斋添麻烦了。”书生表情惭愧。
“说实话,我忍你很久了。每日天一亮咱们一卷香开门你就来,关门你才走,光看又不买。你这样,把咱们的书都弄旧了,咱们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啊?!”
“不会的,生看书很仔细的,不会把书弄坏的,还,还有,小生蹲在角落,不会影响你们做买卖的。”书生小小声的辩解。特别是他发现众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他身上,书生更紧张了,可他的手还是紧紧地捏着那本梦溪笔谈。
店小二很不耐烦,“我不想和你废话,总之,从此刻起,你不要再来这里蹭书了,影响很不好,知道不?!个个都如你一般光看不买,咱们一卷香还用做买卖不?”
“小生,小生买,成不”书生一脸着急。
“你有钱?”店小二斜睨他,满眼不信他这副穷酸样能舍得买下这本书。
书生掏啊掏,才掏出五十来个大钱。
“你不会是想用这五十个大钱就买下这本梦溪笔谈吧?”让小二满脸嘲弄。
“小生知道钱不够,可否请贵店宽限两日,两日后小生必凑足银钱来买下这本书,这些,算是订金。”说着,书生将满手的大钱倒进店小二的手里,自己只余了三个,然后珍而重之地放进腰间轻飘飘的洗得泛白的荷包里。
“拿走拿走,咱们一卷香的书不愁卖,谁还耐烦等你个三五日啊。”说着,店小二就欲将那书生手中的书夺回来。
书生不舍,侧了侧身,避开。
“这店小二太欺负人了!”殷半莲一行人刚到一卷香不久,便目睹了这一幕。其中,以曲恒最为义愤填膺。
夏谨瑜嘴角带着玩味的笑意。殷九华一向面无表情,殷半莲实在看不出来他的想法。而让殷半莲觉得奇怪的是韩洪章的表情,似乎是错愕中带了点隐秘的快感?
就在曲恒受不了,扯着腰间的荷包要冲出去的时候,一道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小二,还差多少钱?这本书我们小姐帮他买了!”
众人看过去,只见一家丁模样的人率先打头,后面穆重华秦曦联袂而来。
两波人再次打了照面,穆重华朝他们微笑颔首,而殷半莲这厢,则是夏谨瑜为代表,眼中含笑,点头回之。
穆重华再次问了这书多少钱。
店小二一看来人衣着,便知来头不小,顿时有点结巴,“还,还差两百八十文。”
一本不算厚的书,三百三十文,也算贵了。殷半莲在心中换算了一下物价。
“这是三百文钱,拿去吧。”
小二忙不迭地接过钱,躲一旁去了,然后钻进后门,消失了。他也怕被修理啊,即使一卷香的掌柜是他伯伯。
“且慢。”
那书生忙出声,“谢两位小姐解围,只是这书小生不能要。”
“你该谢她,钱是她帮出的。”
秦曦往左移了一步,指着穆重华道。
那书生倒也干脆,对着穆重华一揖到底,穆重华侧身避开。
“书给小姐。”
穆重华不接。“为何?”
书生知是问他为何不受,“无功不受碌。”
穆重华沉吟了片刻,道,“这书于我无用,不过我书房的书架上倒少了这一本梦溪笔谈,不若这样,你帮我誉抄一本新的,这本就当做你的酬劳,如何?”
那书生脸上一喜,可接着却是迟疑。
穆重华侧头吩咐,“去拿两刀清江纸给这位——”说着,她看向书生,似乎这时她才发现竟然还不知道眼前之人的名字。
书生忙道,“小生名唤魏华。”秋榜放榜后,中榜的举人便开始陆续进京了,为来年的春闱做准备。魏华便是最早一批到京的举子。而且别看魏华腼腼腆腆,他可是今秋的解元。
殷半莲闻言,心中一动,魏华,这名字似曾相识,耳熟啊。
“嗯。”穆重华颔首,继续方才的吩咐,“一会拿两刀清江纸给魏公子。”
穆重华那仆人应了声后,往后退走,眨眼便消失于转角,不一会,便捧着两刀清江纸回来。
是个会办事的,没有在一卷香直接掏钱买,顾及了书生的脸面及感受,很是不错。这事若是穆重华亲口吩咐的话,倒不稀奇,可她一言未出,随侍便能知其意,这就难得了。
拿了纸,书生踌躇了会,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问道,“敢问小姐芳名?以便三日后,小生将誉写好的书送到。”
“家父姓穆,你誉写好后,送至燕平街穆侍郎府上即可,我会吩咐门房给个方便的。”说着,穆重华迟疑了下,“三日,是否太赶了?你可以慢慢来,我不急。”
“不赶不赶,其实两日小生就能写好了,只是——”他每日傍晚还要去成贤街街尾摆摊给人写家书。
见他后面似有难言之隐,穆重华没有追问,“那就好。”
穆重华这般的处理方法,很是妥贴,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他们这一行人,夏谨瑜目露欣赏;韩洪章眼色晦暗莫名,十分不是滋味;曲恒满眼的星星就差没崇拜上了。而她那便宜二哥,仍是面无表情。让殷半莲很纠结,很好奇他此刻的想法。
而魏穆两人对话期间,魏华频频看她,穆重华只做不知,眼底划过一抹愉悦之色。
盖因她知道,这位未来的翰林大学士是个脸盲,常常记不住别人的脸,常常张冠李戴,惹出不少笑话。
可以说,这样的毛病,可是官场大忌。若不是他至纯至性又才高八斗,深受隆恩,恐怕连渣渣都不剩了。
他此刻这般,不过是为了记住自己罢了,怎能不让人高兴呢?
穆重华心中一动,问道,“方才店小二说你常来一卷香,能记住多少?”
魏华似乎想起方才店小二骂他蹭书一事,脸有些发热,知她问的是蹭了那么多书看,能记住多少,他轻声回道,“□□成吧。”
“只看一遍?”书斋里都是新书,不可能让他翻阅太久的。
魏华轻轻点头。
两人的对话并未避讳他人,所以他们的声音虽然不大,却也叫附近关注此事的人听了个分明。
众人倒吸一口气,过目不忘!这书生看着呆呆傻傻的,想不到竟然能过目不忘。
“魏华魏华,啊,你,你可是杭州人?”有人突兀地问。
魏华不明所以,朝那人点了点头。
韩洪章心中叹息一声,站了出来,“不用问了,他便是今秋的解元,魏华。”
同时,那人大叫,“魏华,今秋的解元啊。”
“兄台,小生认识你吗?”魏华看向韩洪章,一脸的疑惑。
韩洪章摇头,这人脸盲的毛病又犯了,同窗两年,竟然还没被这位记住,不得不说,真是悲哀。可笑自己还拿他当对手,一直耿耿于怀。
“杭州书院,韩洪章。”
“是你啊。”
魏华一副恍然大悟状,心中却在猜测,两人是同窗吗?脸上的笑略显尴尬。其实他这样,明眼人都知道,人他根本就没认出来,说这话,只是给人留面子。
“洪章,你方才怎么不说这位是你的同窗?”曲恒埋怨,要是早知道,他们早就出手帮忙了。
“方才一时没有认出来。”
这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洪章,不引见一二?”夏谨瑜笑着出声。
韩洪章压下心中的不快,“诚如你们所见,魏华,杭州人。”
然后转向魏华,“魏华,这几位都是我的同窗,夏谨瑜,殷九华,曲恒。这位是殷九华的妹妹殷半莲。”韩洪章依次介绍。
“久仰久仰。”
“相逢即是有缘,这时不是说话的地方,不若我们去前面的茶楼坐坐?”夏谨瑜提议。
他的提议得到了不少人赞同。魏华有些为难的,但他看到穆重华点头了,也就没反对了。
“你们去吧,我和我妹妹还要买点东西。”殷九华出声。
殷九华陪他妹妹来买东西,这是事先就说好的,夏谨瑜倒没有强求,“那行,你们慢慢挑,晚点咱们再一块儿走。”
“这样太麻烦了,我们买好东西就回去了,省得你们再折回来。”
“嗯,也好。”
穆重华与秦曦看了兄妹两人一眼,然后被一群人簇拥着去了有间茶楼。
*************
“这穆二姑娘的运气也太好了些。”与一卷香只有一街之隔的百味斋二楼,裴琛感叹。先前救了他们一事就不说了,如今随手帮个人解围也能帮到个解元,真可谓是福泽深厚。
萧肃抛着花生米玩儿,时不时伸头去接来吃,闻言,抽空瞥了他一眼,“你相信这是运气使然?”
“不然呢?”裴琛反问。
“猪脑子,想想本王让你查的资料,类似今日之事的,不少吧?”这些事情有心人一查,总是有迹可循的,一旦惹人注意了,掰开了想,揉碎了思,就经不起推敲。
裴琛想了想,确实有那么几件的,可是,不可能吧难道这穆二姑娘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说实话,肃啊,你这疑心病太重了。这些事看着像是有人在谋算,可是你我都知这是不太可能的,或许只是巧合,或许人家穆二姑娘就天性善良,有几分运道呢。咱非得往坏处想人家不成好歹人家也算救了咱们一场,你到底在较什么劲?”
萧肃冷冷一哼,没有告诉他,在法华寺时,穆家人私下将他抓在手里的鞋子强行扔掉一事。这简直不能饶恕!
因小时的一些事,他对鞋子有股异乎寻常的执拗,便是救了裴琛一事,在他看来也不能和擅自扔了他的鞋子一事想抵。这是他心底的隐秘,没有人知道,包括裴琛。他觉得,他一辈子都难看姓穆的一家子顺眼了。
裴琛不知道,偏执的人一旦认定了某些事,想要再改变他的印象,很难。若你在他眼中是个好的,便是杀人放火,在他眼中也只是小事。若你在他眼中第一印象差了,便是捧着一颗鲜活的心到他面前,他还嫌脏。
“不提这些不相干的事了,我想问问你,朝庭上的异动,你打算怎么办?”裴琛问。
“此事他们既然想让本王接下,那本王就遂了他们的心意,正好揪几条大鱼出来给我奠脚立足。”说到后面,萧肃满目都是煞气。
“有把握吗?这可是咱们的首战,不要被弄得灰头土脸了。”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头一把火要是烧不起来,他们的处境会更难。
茂国公的势力不能用,他们手上的那丁点人手应付暗杀追踪什么的可以,但是应付户部那摊子事?一个字,难!
“你且看着。”
**********
殷家兄妹在一卷香并未呆太久,挑好了东西,就打道回府了。期间,那店小二一直没敢再出现。不过这与他们不相干,过一会,便忘在脑后了。
回到家后,殷半莲拉了他二哥说话,“二哥,今日一卷香之事,我小有想法。”其实方才在一卷香的时候她已经想到了,只是那会人多,才咽下回到家了,她才提起。
“说说。”
“穆重华给魏华解了围,此举大善。我想,此时魏华对她一定是心存感激的。”
殷九华没有说话,她看了一眼,继续说下去,“如魏华一般的书生,想来也不少吧。他们是否也如同魏华一般,常常面临着书不够看的窘境?”
殷九华点头,“这是自然的。”
“刚才我就一直在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个现状。”
殷九华正了正身子,态度前所未有的认真,“你有法子?”
“只是一点粗浅的法子,想说与二哥听听。”
“嗯?”
“是这样的,我想,若是有一个地方能让他们不用他们花钱就能看到自己想看的书就好了。”
殷九华眼中划过一抹失望,妹妹天真的想法让他失笑,“哪有这种地方?”
“是啊,没有。不过我们不能自己弄一个吗”
怎么弄?不说现在的书贵得要死,他们也没有那个能力提供这么一个地方让人免费阅读。
“咱们可以借鸡生蛋啊。先或买或借或找人捐赠一批书,弄个书斋,然后立个规矩,想在里面看书或借书的,可以花少许大钱办一张凭证,持着这张凭证,便能在书斋里看书或者借回去看也行。对于没钱办凭证的,如果可以,咱们能否借一些珍贵的书籍来,让那些没钱办凭证的书生誉写,每誉写三本或更多,便能免费发放一张看书凭证。当然,纸张由咱们提供。还有,他们誉写的书藉不一定要咱们提供的,只要是咱们书斋里没有的,都可以。”这个,其实就是前世图书馆的稚型。
殷九华越听,心中越是亮堂。
他方才在一卷香看到魏华因蹭书而被刁难时,心中有所触动,但一时还理不清头绪,正欲到家后仔细理一理的。不料他妹妹竟然给了他这么一个惊喜,许多的想法,竟和他不谋而合。
“我想,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的吧。只是租赁书斋要钱,聘人登记造册要发工钱......”殷半莲一一数来。
“登记造册的人可以仿照你先前的想法,聘那些无钱看书的书生。至于租赁书斋,你就不用管了。若要办成此事,还需仔细琢磨琢磨。”殷九华一边想,一边说道。
“小妹,这事只凭咱们一家,是办不成的。”突然,殷九华正色地说道。
“我知道。”殷半莲的神色很平静。
此事有示恩于书生之嫌,做好了,多少寒门学士会感念他们。这些都是人脉啊,或许目前一时不显,可是三年五年十年后呢?
这个功劳太大了,他们殷家跟着喝口汤都恐怕会被撑死,更遑论独吞了。主要还是他们殷家的根基太浅薄了。
“你明白就好,我去下书房。晚饭不用叫我了,忙完我会出来用的。”说完,他急冲冲地走了。
“喛。怎么能不按时用饭呢。”她嘀咕。
作者有话要说:一会还有一更。
论敬顺
自打殷半莲与他提了一嘴图书馆的事后,殷九华就忙得脚不踮地。有时连晚膳都错过,周氏已经不止抱怨过一回了。而殷半莲则觉得这样挺好,有事儿忙,日子才过得有奔头。
而她自己在清荷书院也适应良好,何致远也没有再刁难她,只是当她不存在一般。
不过上了一旬的课,也让她渐渐明白了穆重华在清荷书院的名望那叫一个高。举凡她选的课艺,名次就没有落下过前三的,简直就是夫子跟前的红人。
不过呢,自己也不差,每个忙得跟个陀螺似的,于是学业上的效果那是杠杠的。
今天下学后,总算能歇上一天了。经义课上,殷半莲暗暗地想。
期间,穆重华又被提问。
议的是班昭奶奶女诫敬顺篇中的“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足者也。”
班昭其人,说实话,她之前也不认识。
殷半莲是因投笔从戎一词知道了文武双全的班超,更从班超窥见了班氏一门的济济人才,班氏一族让人耳熟能详的还有班婕妤,有与司马迁齐名的班固。
班昭一生中最为出色的功绩是继其兄班固身死后续写了后汉书,女子修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唯其一人哉。可是,她却是凭借着的女诫七篇几乎成了庙堂里的圣象,拥有了享用冷猪肉的资格。
只是邓太后称制其间,班昭乃其身边近臣,许多政策都是出自其手,此岂不与其女诫相悖
殷半莲侧头,只见她从容不迫地站起来,清越的声音娓娓道来,“夫妇之好,女子之好也...女若欺子多矣,好之不形也,是为不美...”
文绉绉的一片,约摸是叙述夫妻间相敬如宾之道的。取的是折中之道,也算是另僻溪径了。
说实话,现在十三经上的句子于她来说辨义不难,难的是她还没法完全运用得上。师娘说她,让她写策论,论点论据都有新意,就是行文太过白话,少了点蕴味。
穆重华声音清澈,字正腔圆,抑扬顿挫,这些给她加分不少。
除去这些,其实她的辨义很中规中举,并未太过出彩的地方。
她们这些书院出去的姑娘,十有□□能身居正妻之位,当然,得除去个别为攀高枝委身侧室之人。
对于她们,书院自然是以正妻宗妇之准则教导,为□□者,身负重责,一举一动,代表着整个夫家的脸面。
可是,本来都按着端庄肃目的方向去教导了,现在还强调闺房取乐是对丈夫的不尊敬,那岂不是要押着她们往灭绝师太的方向发展?
当然,举止轻浮,总是不好的。
可是,若真如女诫所言,在家中都要端着个架子的,不能与丈夫亲近玩闹的,这日子过得岂不是太没滋味了?
这不是给妾室创造机会吗?
本来男人在外面做事都累了,需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脑子里还要不断琢磨工作上的事情,处理同僚间的关系。家,本来就是休息放松之所。回来后还要面对不苟言笑的妻子,脑门恐怕都要突突的疼了吧?
莫怪乎许多男人在正妻那略坐了会交待完毕事情后不是去了书房就是去了小妾处,人家要闺房之乐嘛,你这做正室的要端着,行,这活
自有妾室代劳。
再者,人与人相处,情绪能相互感染。前世说起男人间的友谊时,就常用一句,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
不管是好事坏事,大家都一起经历过。不管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大家都相互见识过。相当于交过底了。这样的友谊,难道会不坚固吗?
患难才能见真情,什么都没有经历过,交情也只能淡如水了。
同理,夫妻间也是一样的,不是有句话□□头打架床尾和吗?
夫妻一体,想走近对方的心,仅仅只是相敬如宾,是不行的。
就如同戴上了面具,连真面目都不曾见过,何谈走入心房乃至交心?
穆重华所言的,不失为一种保守的方法。进可攻退可守。紧紧的盘护着手中的筹码,一旦遇到危机,便能果断止损。
而她选择的,容易一不小心就玩脱了。
可,却能给自己留下一张底牌。
若是夫妻俩人真到了那一步,想要反转或者达到自己的某个目的,最有效的,恐怕就是感情牌了。
是一直相敬如宾不温不火的夫妻感情深厚,还是以前曾耳鬓厮磨似交颈鸳鸯的夫妻能拿出这张牌?
殷半莲失笑,怎么就想到这上头去了?嫁人一事,八字尚未有一撇呢。
其实,她并不知道,今日两人于夫妻相处之道上的不同,也体现在了她们待人的区别。
穆重华,因为拥有的多,所以谨慎,常常会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而她自己呢,属于自己的东西少,所以争取什么,都用尽了全力,毫无保留,少留后路,如同赌博一般。
说清谁的好谁的坏。
穆重华叙述完时,韩教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示意她坐下。
穆重华于她来说,就是隔壁家的孩子一般的存在。
穆重华无疑是韩教仪的宠儿。
坐下的穆重华,又生受了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
攀比之心人皆有知。
连殷半莲自己对她都忍不住生起一股抵触之意,她的光芒太耀眼,太容易闪到人了。
“还有谁对此有什么别的看法吗?”韩教仪随口一问。
不料,却有人举了手,韩教仪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她以为如同以往一般,有穆重华的珠玉在前,不会再有人愿意做陪衬了。
“程月欢,你有何见解?”
程月欢站起来回道,“回韩教仪,非我有不同见解,而是我在殷师妹后面,正巧看到她撇了撇嘴,似乎有不同的意见。平时殷师妹口舌伶俐,总有些让人眼睛一亮的主张,这回想必也不会比穆师妹差,亦不会让我们失望。所以教仪能允许她说说她的看法。
”
话落,各人表情不一。
穆重华脸色沉郁。
之前说过,程婕回来了,就在殷半莲回书院的当天,她也回来了。程姨是穆重华的姐姐穆青璇的同年,因年度考核时,因有三门没有达到书院的标准,所以仍留在人班,没有升上去。其中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她弱于经义,这一点倒是真的。
这个程月欢是程婕本家一个落魄旁支的孤女,早年丧父,本身才学是拔尖的,只是家中贫寒,不得不靠着程府的接济度日。
即使进了这清荷书院,不用程府接济了,也依然被程府钳制,如同一个高级侍婢随侍在程婕身后。她方才这样的举动,未偿不是程婕的授意。只是不知道程婕为何要与殷半莲过不去?
若是因为之前马场那事儿,还真怪不到人家殷半莲头上。
有知情的,视线不时扫向程婕。
“殷半莲,这事你怎么看?”韩教仪问。
殷半莲站起来,笑道,“这个倒好笑了,我自己有不同的见解,我自己都不知道。程师姐倒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
韩教仪眉头皱得更厉害了,她虽然不喜程月欢拙劣的挑拔与陷害。却也想考考眼前这位据说口齿伶俐的女学生,“这样,女诫,是女四书之一,相信在场之人都拜读过。读时必有些感想,你当时是什么感受,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回教仪,我失忆了。
久久,殷半莲憋出这么一句。
韩教仪颇有些无语,她竟把这个又给忘了。“那你看这一句,‘夫妇之好,终身不离。房室周旋,遂生媟黩。媟黩既生,语言过矣。语言既过,纵恣必作。纵恣既作,则侮夫之心生矣。此由于不知止足者也。’有何感受?”
“真要说啊?”殷半莲一脸踌躇。
程教仪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语,但态度坚决。
“那我可就真说了?”
“说吧。”
“......我们女人每日要侍奉公婆,主持中馈,应酬客人,教养孩子,活计也不轻省。闺房,是属于自己的私地,在这还端着个架子,累不累啊。再者,男人在外面应酬也累,回来后还要应付端庄正经的妻子,紧绷的神经不得一丝松懈,他们这样是不是更累了?我们这不是把他们往小妾那推吗?......最后,夫妻嬉戏一事,一个巴掌拍不响,此事有一半的可能是丈夫主动,为何最后独独把过错都推给女人呢。”殷半莲将自己的想法挑拣了一些,咳,能见人的,说了出来。
她知道自己这番言论一出,与时下对女子的要求敬顺以夫为天等言论相差甚远。甚至隐隐有将女子放在与男子同等的地位上。但她还是说了出来。
经过见月湖与何致远较劲的那一场比试,外界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并且多半以贬居多。
她不想伪装自己,成为女诫中所言的那种柔顺得低到尘埃的女子,她本性就是这般,可以以夫为贵,但也不必将自己自降到尘埃里去。她相信一样米养百样人,天下女子,不可能个个都是同一类人,必有与她一般想法之人。适当地露出一部分真实的自己,或许吸引到志同道合之人。她想争取那一部分人的亲睐。
此言一出,估计又有不少门户的大门对她永远关闭了。
不过她也不在意,在此番言语之后,尚愿意娶她的,有可能是并不介意她这种想法的。
若是没有好儿郎愿意娶她,那她便不嫁便是。
待那时她二哥长成参天大树,可以遮天蔽日时,她便躲在他的余荫下,逍遥度日,若能再养上几个面首,那叫一个快活。
咳咳,后面那句,纯属玩笑。
殷半莲说完的时候,偌大的书房里,寂静一片。
良久,还是韩教仪先回过神来,“坐下吧。”
殷半莲这一番话下来,让人感觉很真。
谁都希望身边多几个待自己以‘真’的朋友。
特别是有些高门大户里夫妻和睦的夫人,暗地里对女诫的某些言论是嗤之以鼻的,女儿出阁前,她们亦曾私下教导过闺女一些夫妻的相处之道。有些竟和殷半莲此时所言的异常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