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敏姐儿。”黄氏老实行礼,语气也温和。她穿了身浅蓝缠枝纹的褙子,腰上束着暗褐的汗巾,头上只有根银扁方,是寡居的打扮,很是素淡,但这素淡与三房林氏的素淡却不同。林氏穿得也素,却是楚楚可怜的净,黄氏的素淡却显得暗沉压抑,就像那阴影展开般。
“走吧,我先陪嘉敏回房。”纵有些心思,秦婠仍不动声色道,又牵着嘉敏往园子外面走。
听到她陪自己回房,沈嘉敏很快就笑颜逐开,拉着秦婠的手不肯松:“婶娘真好。我喜欢婶娘,婶娘去我屋里玩一会好不好?我舍不得婶娘。”
“敏姐儿,天已晚了,你不能再玩,侯夫人也要回去歇息。”黄氏比秦婠更快开口。
“就坐一会,我想给婶娘看我昨天画的画。爹和娘都不愿意看…”小姑娘怏怏不乐道。
秦婠闻言心疼,才要点头,却听黄氏又道:“敏姐儿,你又想玩捉迷藏?”
一句话,就让沈嘉敏变了脸色:“不要,嘉敏不玩捉迷藏。”
秦婠眉头大蹙,这话听着怎有些威胁的意味,嘉敏的反应也太奇怪了,黄氏似乎有意阻止她去沈嘉敏屋里,也阻止她靠近沈嘉敏。其实宋氏与大房怨结已深,她下令不让大房的人接近两个孩子也不足为奇,但这黄氏的语气着实奇怪。
沈嘉敏却已经局促不安起来,看了看秦婠,突然抽出手飞奔到黄氏身边,改攥她的手。
“我…我回房睡觉了。”沈嘉敏小声说着。
“夫人,就到芷园了,奴婢会敏姐儿送回屋里好好照顾。夫人且留步,今日大爷宿在芷园,夫人过去恐不合适。”黄氏轻轻牵着沈嘉敏道。
秦婠驻足,只朝沈嘉敏挥手告别。
沈嘉敏依依不舍地看着秦婠,一步三回头,却始终没再说请她进屋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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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蘅园的路上,秦婠问谢皎:“皎皎,你信鬼神之说吗?”
谢皎提着灯,闻言眉也不挑:“不信。”
“夫人,大晚上的你说这话做什么?”秋璃却是惧怕鬼神的人,一听就挽紧秦婠的手。
秦婠不语。她原也是不大信鬼神的人,但若无鬼神,她是怎么死而复归的?
但沈嘉敏那只会说话的布老虎,还有何寄说的佛骨塔,是真的鬼神作祟,还是有人借鬼神之说为祸,却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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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沈嘉敏并没按昨日之约再到校场上,何寄和沈浩武练了半天,只等到秦婠。
“真有此事?”何寄听完秦婠之言,陷入沉思。
秦婠道:“我想查查嘉敏身边的人,尤其是那黄氏,还有那只布老虎。据果儿之言,布老虎只和嘉敏说话,说话时旁边不许有人,果儿也没亲眼见过布虎开口。”
“你想怎么查?”何寄问她。
沈浩初不在,秦婠并没有能商量对策的人,幸而有个何寄,偶尔还能说上两句
“我想请他帮忙。都是孩子,他比较好接近嘉敏,孩子间套话也容易,况且也都是二房的人。你可有把握他能听你的?”秦婠朝校场上的沈浩武呶嘴。二房那边她不好插手,需要找个不容易打草惊蛇的人来帮忙。沈浩武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他可不会帮她。
“没问题,这小子没有过去那么混账了,多少也懂些事理,我同他说说。”何寄点头,“那黄氏呢?你找谁查?”
“北安叔叔。”秦婠道,“何寄哥哥,你还是继续帮我追查栖源庵和庆喜庄的事,可好?”
不止是黄氏的来历,还有沈府族产,这些东西官府应有记录,她本可找自己父亲,然而又怕父母多疑担心,所以就想到卓北安。
“也好,就按你说的做吧。”何寄眸色深沉地看她。
不知从几时开始,连他都不自禁地要听她指挥,一点点被她说服。像一只原本与她为敌的猛兽,不知不觉竟被驯化…
潜移默化的改变,滴水石穿的感情,远比从一开始就炙热烫手的钟情更加可怕,让人泥足深陷。
作者有话要说:妈呀,我怎么写这么慢…
第102章 罗慎
天色透亮,晨鸟脆鸣,空旷的庭院里有杂役洒扫地面,扫帚划过,惊飞几只落在地面的麻雀。外头不时有官员衙差进来点卯,皂靴踩过青石,发出厚实步音。一阵嗽声从官衙西面的屋里传出,那人咳得很急,喉音浑浊得几乎叫旁人错觉那气已经提不上来。
路过的官员驻足片刻,与同僚叹道:“卓大人昨晚又在这里熬了一夜?他那身体怎么撑得住?”
同僚摇头,不过随其长叹两声,渐渐又走远。
不多时,门“咿呀”敞开,里面的人脸色苍白地出来,身后跟的小厮满眼担忧地要上前扶他,却被他推开。仅管身体虚弱,他仍旧挺直腰板行走。
“卓大人,门房收到镇远侯府给您的信。”外头有衙役捧着封信匆匆进来。
“拿来。”卓北安大廊下停步,从衙役手里接来信展开。
娟秀的字迹一看便出自女子之手,簪花小楷写得很工整,没有一笔错误,想来写信之人非常认真,落笔前必先在心中斟酌再三才敢下笔。
卓北安逐字逐句看过,果在落款处看到意料中的名字。信是秦婠亲笔所书,委婉拜托他查证两件事,却没说缘由。不是什么大事情,于他而言只是顺手,然而沈浩初临走之时曾提过沈家的事,于公于私他都不能坐视不理。只是秦婠并非会主动开口的人,除非是上回那般紧急的情况,那这回她又遇到了什么事?
信上没说,不由叫他浮想连篇,一时怔忡起来。
“大人?”小厮见他拿着信发呆,唤了两声。
卓北安回过神一边折信一边转身。
“大人,错了,门在那边?”小厮忙道。
“我还有要事,不回去了,你回去替我和家里说一声吧。”卓北安头也没回地又进了办公的房间。
“啊?”小厮顿时垮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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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宋氏如何与沈芳龄解释的,嫁妆之事闹出后没两天,沈芳龄又没了声音,就像从未发生过这件事一般,反而白累了周围人为此事伤神。沈芳龄的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五月上旬,她已甚少出房,只一心呆在屋里裁衣刺绣,缝制自己出嫁用的衣裳鞋袜被褥等物,比从前安份许多。
这些秦婠管不着,也不想管,她如今只着紧两件事。
一件是南华寺的法会,再两日就是法会之期,她已早早打点了金银纸品并家中诸人姓名八字,提前送往南华寺由高僧颂经祈福,这厢她还要准备法会那日带去南华寺的一应物什,因要在寺里住上一晚,要带的人和东西可都不少,不过好在有小陶氏和三房的两个姑娘帮衬她,她倒轻松些。
自上回她提议叫府里的四个姑娘跟着学管家事到现在,就只剩下了沈芳善和沈芳润还乖乖跟着她外,沈芳龄忙自己的婚事,沈芳华还是不喜欢俗务,秦婠也就随她们去了,只有沈芳善和沈芳润认认真真地跟在她身边学着,尤其是年纪最小的沈芳润,别看她话少人闷,脑筋却转得快,算账上可是一把好手。秦婠打趣过她好几次,说她若是男人在外头做个买卖定会富甲一方,前几次她都低头不语,最后一次方幽幽回了句“若我是个男人,必在外头成一番功业,可惜…我是女人”,秦婠未料她竟有这番志向,不由另眼相看,又比旁人更用些心思教她。如此一段时日,两个姐妹与她倒比从前亲厚许多,没了先头对着沈芳龄时那种虚情假意的讨好。
不过三房,秦婠还是看不透。
另一件事,便是沈芳华的婚事。
去段谦老家打探消息的人已经回来,段家虽然清贫,但在老家却是口碑极好的人家,兄嫂皆是良善之辈,虽无丰产却也衣食无忧,如此小陶氏终于放心,沈芳华与段谦的亲事已成了一半。沈老太太听秦婠说起段谦为人与才学,便将人请进丰桂堂见了一次,对他的谈吐态度十分满足,她也并非嫌贫爱富之人,故允下这桩婚事。
秦婠便找机会向段谦挑明了这事。
“在下…在下不过一介布衣,功名未成,怎配得上四姑娘青睐?”段谦闻言惊喜交加,满面激动。镇远侯府的意思,他心里并非不知,只是他以为至少要等春闱过后他取得功名,这亲事才会挑明,不想春闱未至,秦婠就找来了。
“段公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们家也并非那等贪慕高门之家,看中的自不是所谓功名仕途。公子学识人品有目睹,这便是我们愿与公子结好之因,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秦婠微笑问他。
段谦闻及此语既惊喜又感动,只道自己出身清贫又无功名,却被如此厚爱,心内自是百感交加,一时红了脸颊,长揖到底:“承蒙不弃,段谦之大幸。”
秦婠连忙站起避开他的礼,只笑道:“段公子不必多礼,日后咱们可是要做亲戚的。”
一句话说得段谦脸更红了。
秦婠便不再打趣他,道:“眼下春闱在即,段公子暂时不宜分心他事,你二人亲事便暂交由我打点,只请公子修书一封予你兄嫂,请他们二人进京商议婚事。”
段谦应下,当日便修书回家。
自此,他更加发奋苦读,誓要考取功名,以报镇远侯府下嫁之情,给沈芳华也挣个诰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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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便是三月十八,南华寺法会在即。
天刚蒙亮,沈府车马就已齐备,马车上还挂着几盏马灯,昏黄的光芒照出清晨浓雾。小厮们匆促的脚步声不时响起,昨夜下过雨,地面湿滑,一不注意就踩进水洼,溅了满裤腿的泥水。
“东西都清点好了?”秦婠很早就起来,连犯困的机会都没有,打着精神吩咐众人做事。
“都好了。”蝉枝道。
秦婠看看天色,道:“把大太太和三位姑娘都请过来吧,可以出发了。”
说话间,檐上一滴雨落进她的脖子,猝不及防的冰意让她打了个寒噤,忽然觉得春天还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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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华山离兆京皇城有些远,马车足要走半日才能到。秦婠大半夜就起来忙碌,此时被马车颠得昏昏欲睡,抱着迎枕靠在车壁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嗑睡,官道过后进了南华山,山路难行,马车颠得更厉害,彻底驱散她的睡意。
天大亮,浓雾散去,云仍厚实,太阳隐而不出,山路上时不时驰过马车,都是赶赴南华山的人。除了各府马车外,也有普通百姓,从山下就徒步而上,一步一磕头,诚心十足,看得秦婠不由咋舌,想自己这样经历鬼神之事的人都没他们那般信念,说来真是罪过。
她脑中胡思乱想着,马车在不知不觉间抵达南华寺山门前。
从马车上下来,山间潮冷扑面而来,竟比城中冷上许多。秦婠不由自主拢紧衣襟,小声打了个喷嚏。小陶氏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往她背上盖了件披风,温言道:“山上冷,你快披上。”
秦婠转头一看,小陶氏和三个姑娘都已下来,每人都披着件纱面披风,她便笑了:“我也带着的,不过早起忙得发汗,一时就忘了,我叫她们取去。”
小陶氏拦住她:“现取还要花时间,你先披我的吧,我多带了件出来。”
“谢谢母亲。”秦婠含笑披好披风,搀着小陶氏往山上去。
三个姑娘便跟在二人身后,见到什么都新奇,吱吱喳喳地小声说话,比在府里要活泼了许多。爬了数十级石阶,几人便到寺门前,知客僧上前道声“阿弥陀佛”,双手合迎客。
礼过之后,秦婠等一行人就被迎往落脚的禅房,知客僧一边领她们进去,一边道歉:“今日有贵客驾临,寺中禅房不够,委屈几位施主了。”
秦婠才刚进寺时就已经发现寺里有些常服打扮的男人在巡视,南禅院更是完全被封起,心里便道今年的法会怕是宫里来了重要的人,她便道了声:“无妨,有劳小师父了。”
“南禅院处有贵客,还请几位莫要前往,以免惊扰了贵客。”知客僧微微一笑,“几位长路跋涉,想必未用午饭,稍后会有斋饭送来给诸位,诸位可在此稍作歇息,也可以前往大殿焚香礼佛。若无他事,小僧先告辞了。”
语毕,知客僧又是合什一礼,退出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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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给镇远侯府的禅房只有两间,每间两张床,都是通铺,条件确实是简陋,好在都还干净。小陶氏、秦婠与三个姑娘住一间,其余的下人挤在另一间。三姑娘处处新鲜,也不嫌弃环境简陋,仍旧高兴。一时间下人们把带来的铺盖铺上,又再打扫了一遍屋。秦婠等人已在马车上用过干粮,此时也不等斋饭,便先去了南华寺的大殿。
南华寺很大,大雄宝殿里的金身佛祖更是整个兆京最大的一尊佛,殿后靠山处更有一尊巨大的石雕卧佛凿于山崖间,引来无数善男信女膜拜。
秦婠于神佛一途并不精通,只跟着小陶氏行事。寺里已来了许多人,多是各府女眷,秦婠一路走一路与人打招呼,好一阵子才走到大殿里。檀香味迎面而来,诵经声自殿间传来,殿上的知客僧将她们领进殿里,带着她们焚香拜佛,又引她们去看了镇远侯府的长明灯。秦婠和小陶氏各添了香油钱,请了两根柱子粗的水晶龙香,小陶氏便要去经房听经,秦婠和三个姑娘是不耐烦的,便与其分开。
“我不行了,今儿起得太早,如今倦得很,不能陪你逛了。”秦婠一听沈芳华三人还想去后山瞧瞧,她的小腿肚就打颤,便只吩咐跟着三人的丫鬟婆子,“你们好生跟着三个姑娘,在后山略走走便是,莫走远,也别往偏僻处去,南禅房那边也别过去,记清了?”
丫鬟婆子们应声,沈芳华三人高高兴兴地去了,秦婠这才带着秋璃和谢皎要回禅房休息。
步子才迈出,她便听到远处熟悉的声音。
“表妹。”
一转头,她就瞧见穿着月白斓衫的男子,远远站着,神情有些激动。
“表哥?”
自上一世出嫁后,秦婠就再没见过他。
足六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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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是余扬皇商罗家的公子,罗慎。”温柔的女音在何寄耳畔响起。
何寄转头,却见不远处站着秦家的几个姑娘,只有秦舒一人面向他微笑而语。
“罗公子是大姐的表哥。”
秦舒一说,何寄就想起前面与秦婠相向而立的男人身份。
余扬罗慎,除了是秦婠的表哥,也是秦母原来为她挑的夫婿,一个从小就对秦婠爱护有加的男人——连氏是这么告诉他的。
如果没有那场落水,秦婠嫁的男人应该是罗慎。
她过得会比现在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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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卿在看什么?”霍熙带着一行人从南禅院踏出,正停在院前放生池畔与燕王说话,忽然发现卓北安良久未语,不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这一望他便瞧见大殿正前方香鼎前站的人,眼光倏尔一沉。
他看到了谢皎。
卓北安已回神:“禀皇上,微臣看到熟人罢了,无甚特别。”
余扬罗慎,他在秦家见过,那时秦少白的介绍是——妻子娘家嫡长子,秦婠的表哥,正打算定亲的准女婿。秦少白还曾问他对罗慎为人的看法,卓北安记得自己的回答是:甚好。
他是最适合秦婠的男人,可他们没有缘分。
作者有话要说:看到评论好多说吓人的…我为啥写的时候没感觉…好吧,其实我曾经确实想写恐怖,应该说很多冷题材都是我的爱,不过不敢与,太冷了,哈哈。
下面剧情占大多数吧,希望没有亲亲抱抱举高高,也能让你们看下去。
第103章 辜负
南华寺的大雄宝殿前有棵参天古榕,罗慎就站在榕树下叫住秦婠。这让秦婠想很多年前,她去外祖家小住的那个夏天,罗家的后院也有一棵古树,遮天蔽日,像要成精一样。她年轻淘气,想上树抓蝉,却被罗慎阻止。罗慎不是擅言的人,反反复复只会劝说一句“女孩子不该爬树”,降不住秦婠,最后只好代她上树,结果却被困在树上下不来,最后还是秦婠找人来救下他。
他为这事挨了一顿罚,却怎样都没供出她来,从外祖父书房里出来时,还将藏在袖中的蝉托在掌心交给她,以至这么些年过去,秦婠对他的记忆一直停留在那一幕——少年白皙的掌心带着被戒尺打过的宽印,乌青的蝉虫趴在他掌中,他穿的衣裳和今天一样,很干净的月白色,不过蹭到树上青苔泥污已经脏乱,但他笑得很温柔,眼里有小心翼翼的讨好。
那是她年轻岁月里收到的最干净诚挚的感情。
母亲说要将她许给罗慎的那一刻,她没有太多羞涩,但是安心。家中姐妹都在愁苦要嫁给怎样的人家时,只有她还无忧无虑,仿佛笃定自己的姻缘会一帆风顺,即使罗家并非京中贵女所追求的高门贵戚,于她而言却已足够,她知足。
可怎料媒人都在来的路上,却枝节横生,他们有缘无份,注定错过。
知道自己不能嫁给罗慎,她大哭过一场,可她也不知哭的是不能嫁罗慎,还是自己要顶着恶名嫁进沈家。那时年幼不识情爱,她并没太深刻的感觉,纵有遗憾到底未曾入骨,错过也无从回头,到底都淡了。她嫁作他人妇,他也该另求淑女,各自安好,这是世间常态。
直到有一年她回门,听母亲叹起罗慎,言语间对罗慎十分愧疚,她方知,在她出嫁前夕,向来温和规矩的罗慎在家里与父母大吵一架,执意要娶她,最后被请出家法又关入书房,直到她出阁。再后来,家里替他寻亲他都不同意,辗转打听她的消息,每每打听到的消息总是她过得如何不好,他便替她心疼,又苦无对策,便恨自己无用,执意不肯娶妻。再往后,因不堪家中催烦,他执意带着商队西出掖州,去了遥远关外行商,一年都难回来一次。
他们再没见过面,也不再有彼此消息,直到她死。
也不知上辈子他若听到她的死讯会怎样?如果可以,她希望他永远也别听到她的死讯,也别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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榕树上有过夜的雨水,风一吹就簌簌落下,滴进罗慎头巾发间,他只定定站着。
秦婠离他数步之遥,已是绾发为人妇的模样,她瘦了些许,披着湖水蓝的绸底披风,面上有层雾光纱,将那鲜亮的蓝色罩得朦胧清冷,有别于她从前的喧闹欢喜,像早春的一枝挂露白梨花。
“表哥?”秦婠又唤一声,嗓音仍如初,“你今日也来参加法会?”
罗慎点下头:“嗯,我陪母亲来的。”
他的声音干净清越,和他这人一样,斯文清秀,宛如晨起时照进房里的第一束光。
“舅母来了?如今何在?我要去拜会她。”秦婠便道。
“她才刚替家里求了签,现在应该找人解签去了,过后还要听经,没这么快出来。”罗慎淡笑,眉锋略扬。
“那换个时间我再去拜会她。”秦婠没有坚持。
两人间突然沉默,几步之遥成了难以逾越的鸿沟,谁都难过跨过。风仍将树刮得簌簌作响,地上斑驳光影摇晃得厉害。罗慎打破这阵沉默:“你…过得可好?”
秦婠没有立时回答他,思绪杂乱,沉淀了许久,她方平静回答:“表哥,我很好。家中婆母慈爱,小姑温驯,我才嫁进府中半年便已开始主持中馈,并无不合意之处。”
“那侯爷与你呢?我听说…”罗慎欲言又止。
“侯爷待我很好,他疼我护我更教导我为人处事,我与他夫妻和顺。”秦婠说着脸一红,原不过想把自己的生活告诉他,好让他放心,也让他死心,不过说着说着,便成了大实话,“嫁他,我幸。”
罗慎脸色忽然一白,清亮的眸中渐渐浮现痛苦,而彻底的痛过之后,却是释怀。长久以来的执念不过是忧她惧她过得不好,今日得她此话,便如剜肉利刃,虽痛却也剜腐得生。
言语虽可作假,可她脸上的神情却作不得假,那抹红晕有初为人妻的满足与羞涩,他不曾见过。
“如此,甚好。”他敛祍一礼,“罗某要去寻母亲了,侯夫人,告辞。”
他是一介布衣罗慎,她是镇远侯夫人,再无从前。
秦婠颌首,道一句:“慢走。”
客气疏离,却是如今的他们最好的选择,她希望他能彻底放手。
衣袂一动,罗慎转身,行出两步,他又回头:“夫人,不论外间传言几何,我都信你。”
秦婠心头剧震,待要回答,他已振衣而去,不再回望。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只有罗慎,由始至终都没信过坊间种种传言,他情深如此,可她无以为报,虽是造化弄人,不论对错,终究还是一场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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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他,我幸。”
秦婠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落进花荫后站的那人耳中。
心情微妙复杂,很难言语形容,她话中的那个“他”,是他,又不是他。卓北安静静站着,本来毫无交集的两个人,被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联系在一起,他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坦然面对她。
直到罗慎远去,秦婠也要离开,他才踏出花荫。
“北安叔叔?”
看到卓北安,秦婠极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