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西洛心狠狠一动,张开手臂拥住她,“念安,你只是精神上出了些问题,相信我,不会有事的。”医院对她来说是不可磨灭的痛楚,她对医院的排斥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这是她心里的伤,顾西洛始终小心谨慎地记得。可如今,她面无波澜安坐在这里,反倒让他心里多了几丝担忧。
诊室的门被人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从外面进来,高瘦修长的身形,俊朗的脸,与顾西洛相似的冷漠和疏离。苏念安和顾西洛同时回过头去看他,那人只向他们微微颔首,就在桌子的另一端坐下。
白大褂外面的胸牌上分明写着:谭卓骁。
谭卓骁靠在软椅上,扬了扬手里的病历卡,他有漂亮的薄唇,是个好看的男子,只是眼神太过清冷,与人保持恰到好处的距离。顾西洛潜意识里认定这绝非是个简单的人,至少不会仅仅只是个医生。
“你们难道不认为更应该先去脑神经科或者心脏外科看看?”男子的态度不冷不热,清冽的声音悠悠响起,没有半分突兀。
顾西洛蹙了蹙眉头,“当初导致休克的主要原因来自心理,并非大脑,何况她的心脏功能良好,挂精神科再正常不过。也是李医生向我们极力推荐谭医生,相信谭医生能治好她。”
谭卓骁似笑非笑,一双清眸端详着他们,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苏念安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像是早已被人看透一般。是不是如他们这般高高在上的男人都会有如此的眼神?深邃漆黑,总让人心里莫名紧张惶恐。顾西洛当初也时常会用这样的眼光打量她,令人完全看不出的深意。
两个男人对视许久,眸光间达成一种默契,顾西洛也许不会知道,正是因为自己眼中某些情绪与这个谭卓骁如此相似,日后的他们才会成为真正的朋友。谁都没有想到,以为只是萍水相逢,却成就另一段友谊的诞生。
谭卓骁耸了耸肩,满不在意,“臆想症并非什么大病,她现在失了一部分记忆,也都是暂时性的。我看过她先前拍的片子,如你所说,脑部和心脏没有一点问题,唯一让她患上臆想症的根源恐怕来自心理。心源性休克是心理受到极大刺激而造成的,如果我猜得不错,她在休克之前,见了或者听了什么自己并不喜欢且一直极力排斥的人或事吧?”
男人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淡淡扫过面前瘦削的女子,心脏轻轻一颤。她和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如此相像,同样脆弱的眉眼,苍白的脸色,目光里的害怕和闪躲。男人的唇角不禁动了动,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该怎么治疗?”顾西洛避重就轻,苏念安见过沈安林,沈安林一定说了什么话刺激到了念安,否则念安又怎么会成了现在这样?至于沈安林究竟对她说了什么,他自然不得而知。沈安林不会告诉他,而另一个知道内容的人,此刻正在自己身边,已经把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她为自己臆造的梦境里,没有关于这一段的记录,可见她恨透了真相。
“固定看心理医生为她进行引导,尽量让她和普通人过一样的生活,悉心照顾她,让她多与朋友亲人交流,从而战胜不良心理状态和悲观消极的情绪。切记,无论什么时候,在她还没有所好转之前,千万不要让她一个人,臆想症患者敏感多疑,有时候也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极端举动来。”
顾西洛很是佩服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医生,说话条理分明,淡然从容。他当然不会质疑谭卓骁的专业水准,来之前他就查过他,这个精神科新晋医生的履历表丰富得堪比高级餐厅的菜单。最重要的是,顾西洛总觉得谭卓骁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分明比刚才温和很多,他莫名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这种莫名其妙的错觉究竟从何而来。手背忽然被一只温暖的手掌覆盖,他转头,对上苏念安带着笑意的眼睛。
苏念安脸上有些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可不可以出去一下?我想去卫生间。”说完脸更红了。
顾西洛当下扶她起来,不由分说就要陪着她去。
“很近的,外面转角就是,我自己去就好了。”苏念安拒绝他,觉得顾西洛像大人一样总是无时无刻管束着自己,没有一点自由。
当着外人的面,顾西洛不愿让她不悦,自从她醒来之后,他几乎已经习惯屈就自己照顾她,以前从没做过的事现在也一件一件开始学习,凡是关于她的事,他都不愿让人代劳。那是他的念安啊,理应由他照顾。
直到女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有个声音伴着戏谑在耳畔响起。
“你该庆幸她只是轻微的臆想症,而不是其他精神病。”听不出来,究竟是揶揄还是自嘲。
“所以谭医生的意思是我该放鞭炮庆祝一下这个不算好结果的结果?”顾西洛挑了挑眉,一脸的清高桀骜。
面前的男子在就诊单上奋笔疾书,沙沙的写字声在安静的诊室内响起,精神科不同于其他科室,没有刺鼻的药水味,也没有如同菜市场般的喧嚣,西凉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精神科是出了名的,就算李医生当初不卖这个人情给他,如若他想为她看病,最后还是会来到这里。
“她看上去其实和以前没什么不一样,只是有时候智商会一下子回到十年前,维持时间长短不一,突然又会莫名其妙地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又回到本来的样子。除了失去部分记忆,不管在清醒还是在臆想状态,那些记忆她都不记得。”
顾西洛回想起苏念安第一次回到十年前时的情景,她睁着大眼睛,手里捧着一碗早已冷却了的白粥献宝似的盯着他,嘴里喊着哥哥,一下触动他心里最柔软的某根弦。有时,她却又在他深陷其中时忽然清醒过来,惨白着脸安静蜷缩在角落不说话。虽然她总表现得很快乐,笑容也总是明媚,可眼神的空洞并不能骗人。
一直在低头写字的谭卓骁忽然抬头瞥了他一眼,淡笑似有似无。他放下手里的钢笔,小心地放回口袋,状似漫不经心,“你足够幸运了,至少她不是精神分裂,不用时常担心忽然什么时候她便会做出过激的举动伤害到自己,也不用总徘徊在急诊室门口忧心忡忡,更不用害怕有一天当你看到她时只剩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你还有太多事来不及为她做,太多话来不及对她说。那种恐惧,才是令人绝望窒息的。”
顾西洛感觉到谭卓骁身上在这一刻散发出寂寥和漠然。那是一种强大的自控能力,迫使着自己将最真实的情绪掩盖在表皮之下,而最深处究竟牵挂着什么,谁也不得而知。看不透的人才是真正的高手,顾西洛承认,一开始他看轻这个医生了。
他接过谭卓骁递过来的病历卡,淡淡扫了一眼,脸上肌肉抽搐,终问出口,“她的病情…会恶化吗?她这样的状态会持续多久?”
“悉心照料,不至于会恶化,心理上的疾病不像普通病情可以用药物控制,这些都要依赖周围环境和身边人的努力。每周最好固定一次看心理医生,她应该没有大碍,痊愈只是时间问题。另外,你应该清楚她失去的部分记忆是什么,既然她刻意想忘记,那么在恢复之前,最好也不要让她再接触那段记忆,否则到时病发,谁也担保不了会有什么后果。”
顾西洛跟谭卓骁出去的时候苏念安正蹲在楼道窗口,身边似乎还有一个人,两人正愉悦地聊着什么,顾西洛在她脸上看到许久未出现的明媚阳光。他走过去,一道阴影立刻打在两人身上,苏念安抬手挡住,耍赖假装没看见他。
“不闹了,我们该回去了。”顾西洛低叹一声,越来越觉得似乎自己多了一个女儿,俯身把她从地上拉起,他这才看清苏念安身边睁着大眼睛的女孩子。女孩很瘦,清瘦苍白的脸,但五官却十分标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尤为水灵。
“向晚,又坐在地上,上次吃药打针的苦头忘了吗?”身后响起不咸不淡的声音,顾西洛和苏念安同时回过头去,一身沉稳的谭卓骁抱着双臂,眉头微皱。
只见女孩子调皮地吐了吐舌头,猫似的起身扑到谭卓骁身上,双手紧紧环住他腰身,谭卓骁稳住她的冲力,无奈地揉揉她的碎发。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女孩子一脸期待地看着谭卓骁,大眼睛里溢出流光来,亮得能照亮整个世界,“这个苏姐姐想看我们西凉市的海,我们带她去看好不好?”
谭卓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最先与顾西洛眼光相对。顾西洛拍着苏念安的肩膀轻轻安抚,她难得这样愉悦,他实在不忍扫她的兴。
“谭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赏脸一起吃个饭?”顾西洛是聪明人,知道女孩子和谭卓骁关系匪浅,谭卓骁虽然看上去对女孩子十分宠溺,但凡事还是由谭卓骁说了算。
女孩子不住摇晃谭卓骁的胳膊,谭卓骁颇为头痛地揉了揉眉心把她拉离自己,“周末我有空,到时候可以和向晚陪你们在西凉市走走。”
算是答应了下来,女孩子立刻喜笑颜开,蹦到苏念安面前。
“苏姐姐,我叫向晚,我们周末见哦。”单纯稚气的笑容,如果不是脸色过于苍白,应该也是十分美丽的女孩子。顾西洛想着,对谭卓骁点了点头,对方微微颔首,拉过女孩子就走。
动作看上去很粗鲁,却是完全把她护在了自己怀里。
苏念安看得有些失神,怔怔靠在顾西洛身上。午后的细雨已经停止,微微露出阳光来,从窗外折射进来,清楚照在她白皙分明的脸上。
顾西洛手指在她脸颊上来回心疼地摩挲,她似乎又瘦了一些,整个人也少了几许生气。
“总觉得…那个叫向晚的女孩子跟我很像…”她躲在他怀里喃喃自语,柔顺的发丝散落下来,轻易遮住面部表情。
我们总会在不经意间发现与自己相似的人,于是产生好感,进而越走越近。无关任何情感,只是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莫名觉得亲近。
苏念安第一次见到向晚时,便是这种感觉。没有生疏,似久违了的朋友。
3
自从来到西凉市,苏念安夜晚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不再像以前那样夜不能寐,整夜整夜的发呆失眠。这也从侧面证实了谭卓骁说过的话,那些她刻意想要忘记的,是再不能出现在她生命里了,除非她痊愈。
周末一早,苏念安早早就起来把自己打理一通,跑进厨房很认真地下了两碗馄饨。顾西洛从小生活在欧洲,口味自然完全西式,可这几个月和她在一起,已经不再像开始时那样挑食了。苏念安喜欢顾西洛为了自己这种小小的改变,一想起来,心里会很甜。
他们约在市中心广场见,顾西洛和苏念安到的时候他们已经等在那里了。向晚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们挥手,笑得牙齿晒太阳。苏念安不禁被她的快乐感染,也跟着笑起来。
“从这里过去的话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也有好久没去过海边了。”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向晚看上去根本还是个孩子,瞧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模样,倒比苏念安显得更加快乐。
一旁的谭卓骁冷着脸看她一眼,好动的向晚立刻乖乖缩回座位,讨好似的挽住他的胳膊。
“怎么总是长不大。”谭卓骁叹了口气,俯身为她系好安全带,又把她的坐姿调整到舒适位置。无论怎么看都不像表面表现出来的那般冷漠。
一路上都是两个女孩子不停说话,大有相见恨晚的架势。苏念安自从醒来后,心性大不相同,整个人乐观外向许多,向晚又恰恰是个开朗的女孩子,这样一来整个车厢顿时有了不少生气。反而是两个男人各自沉默着。顾西洛揽着苏念安的肩头,心中隐隐感到满足。而谭卓骁则认真开着车,只偶尔瞥一眼身边这个好动像猫一样的女孩子。
向晚怕谭卓骁,每每只要他一个眼神,她就会自动往后一缩,虽然不出几秒又会恢复刚才的坐姿。
他们玩了整整一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海滩上被一层金黄色覆盖,金灿灿的一片。苏念安见过马德里的海,却是第一次看夕阳下的海。这令她狂跳不已的心脏渐渐平静下来。她倚在顾西洛身上,笑开了眉眼。
苏念安喜欢这个叫做向晚的女孩子,只比自己小三岁,可脸上永远挂着纯真的笑容,温暖到了人心里去。向晚有双漂亮的眼睛,比夜空的星星还要灿烂,苏念安以为,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是被上天眷顾的,是美好到极致的代表。
可她忘了,外表越是表现出来的东西,越是容易与心里想的背道而驰。比如她,假装不在意自己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是为了能让顾西洛安心,但她无法欺骗自己,也无法阻止自己去想那些遗失的记忆。
所以在看到向晚瞳孔紧缩,痛苦蜷缩起来瑟瑟发抖的样子的时候,苏念安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她只能蹲下去抱住向晚瘦削的肩膀,可她抖得越来越厉害,下唇被咬出了血,有丝丝血丝印出唇角。
“你怎么了向晚,告诉我你哪里不舒服?”苏念安急得满头大汗,夜晚的凉风吹不去浮躁的焦虑,她终于在人群中找到救星,才来得及喊一声顾西洛,那边已经有人箭一般冲过来。
是谭卓骁,苏念安愣住的空当,人重重被推开跌坐在地上。
顾西洛皱眉护住苏念安,眼见谭卓骁苍白的脸现出深深的恐惧,这样淡定的一个人,手指居然也在微微地颤抖。
谭卓骁用力扳开向晚的口,果然,一口白牙上全是鲜红。只见她瞳孔涣散,发丝有些凌乱,整个人如木偶般被人操控,身体缩在一起小得不像话。男人没再犹豫,轻松把她抱了起来回酒店。
苏念安紧紧抓住顾西洛的袖口,她看到那样的向晚,心里居然害怕起来,不是怕向晚会有任何不测,而是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向晚那样忽然情绪失控。她脑中闪过这么一个诡异的念头,眼神越发深沉下去。
顾西洛揽住她,沉默不语。每个人都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这个叫谭卓骁的男人,似乎和自己一样,苦苦守着那抹阳光,期待雨过天晴,有彩虹能划过生命,从此春暖花开。
酒店昏黄的灯光下,瘦高的身影斜倚在安全梯口,手指上夹着一点明亮,周围若有若无的白雾尚未完全散去。谭卓骁低着头,目光直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直到烟头燃到手指才回过神来,手指传来清晰的痛意,他居然没有第一时间扔掉烟头。
冷笑一声,随手将烟摁灭在一旁的窗台上。
“她怎么样了?”同样清冷的声音,脚步声走近,停在他面前。
谭卓骁轻轻一笑,“已经睡下了,这次折腾的时间似乎更长了些,足足两个小时。”他呼出一口气,俊朗的脸上充满自嘲。
顾西洛仔细看他,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们是同样偏执的人,一旦认定,从此再也不肯放手。
“什么样的病?”
楼道口阵阵冷风吹过,谭卓骁的脸在昏暗里忽明忽暗,让人看不真切。但顾西洛还是看到了他绝望的神情,他闭着眼睛,竟扬起了嘴角。
“精神分裂症,狂躁或者抑郁。发作前没有任何预兆,不分时间地点,如同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爆炸了,让人措手不及。这可真不是什么好事儿,对吧顾先生?”
顾西洛眉头紧皱,难怪那时谭卓骁会用那样的语气对他说你该庆幸不是精神分裂症。他虽然不是医生,也从没接触过此类病人,但也知道患有精神分裂症的人完全不由自己控制,狂躁的时候会忍不住伤害自己,而抑郁的时候便会想着以死来了结自己的生命。
那么谭卓骁,一个精神科医生,就是每天活在这种恐惧中的吗?害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心里牵挂着的那个人已经做下无可挽回的事,所以视线总也离不开她,盯得死紧。
“连你都没有办法治好她吗?你明明自己就是医生。”顾西洛没能忍住,靠在他身边仰头望着暗黑的天花板叹气。
“顾先生,我只是精神科医生,心里的伤我治不好也没法治,除非病人自己愿意走出来,否则想要借助外力完全康复根本不可能。”谭卓骁讥笑,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莫大的讽刺。
“所以…只有当她自己想走出来的时候,才会回到从前的样子吗?”
“以我多年经验,以及这两年和向晚朝夕相处得出的结论,的确是这样子的。病人的心里会有自己设下的结,那个结何时才能解开,只有病人才知道。在潜意识里,他们害怕着某些过去,从而造成脑神经错乱,精神出现扭曲。不过你不必担心,苏小姐的臆想症属于轻微型,不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
顾西洛的眼光扫向身边的男人,觉得这一刻他们的情况居然如此类似。两个同样冷漠的男人站在一起,探讨着关于爱人的问题。
“那么,对你来说,向晚究竟算是你什么人?病人,还是爱人?”
谭卓骁的目光在顾西洛话音刚落的瞬间变得极为锐利,顾西洛淡淡地迎上他的视线,毫无畏惧。他顾西洛从没有畏惧的东西,从小便是。
“顾先生,我虽是医生,却不是圣人,没有哪个医生会对自己的病人照顾到这种程度。我认为你这个问题,是变相否定了我个人的情感,并不值得深究。”
顾西洛耸了耸肩,第一次有了与人交好的想法。他从小就叛逆孤傲,长大后收了性子,变得沉默寡言隐忍内敛,久而久之,他们都说顾西洛是个阴阳怪气的人,骄傲又不可一世。顾西洛这一生从没主动与人示好过,他也不懂该怎么与人示好。但他认为,或许谭卓骁会是个好伙伴。两个男人心照不宣,彼此沉默。昏黄的灯光打在身上,又不知是触动了谁人的心弦。这一夜,四个人,注定无眠,为着相似的境遇和绝望。
苏念安和顾西洛只在西凉市待了五天,第六天的时候他们坐上了离开这座江南小城的航班,不是回S市,也不是去中国任何一个地方游玩,那架飞机漂洋过海,最后的目的地是马德里。他们最终还是要回到那个阳光充沛的城市,苏念安记得马德里的阳光和金海岸,她记得很多事情,唯独不记得之前几个月发生了什么。她的记忆像被人刻意抹掉了一般,有时幼稚得如同孩子。
为什么会想到回马德里?苏念安只知道身边这个男人会是自己的依靠,而马德里是他的家,对现在的她来说,有顾西洛的地方就是家,那么他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她追随他的步伐。再也不会在醒来的某一天,明明阳光如此温暖,却再也找不到那个想握手的人。
顾西洛温柔地拂开苏念安额前的碎发,她睡得很安详,嘴角还向上扬着,许久不见她睡得这样熟,他心里反倒安下心来。离开的最后一天晚上,苏念安和向晚睡在一起,他知道她喜欢那个瘦削的女孩儿,那女孩眼中的倔犟和从前的她是如此相似。
还有谭卓骁那个男人,连顾西洛自己都不相信,几天时间就让他们熟稔起来。谭卓骁是那种凡事不动声色,内敛而温和的人,可一旦动起怒来,又让人心生畏惧。顾西洛见过因为向晚发病拒绝进食而大发雷霆时的谭卓骁,那时谭卓骁的眼里只有害怕和恐惧,分明没有一点怒意,他定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没有将那个女孩子照顾妥当。
就像顾西洛也总是会时常在夜半时埋怨自己当时的疏忽,他总是想,如果当时他能对念安稍稍不放心,也许那什么该死的臆想症就不会出现在她身上,她也不会因为这样而经常神志不清,茫然无措。
顾西洛的眼神越发柔和,近乎执著的不舍和心疼。他的念安受了太多的伤,太过坚强独立反而成为别人伤害她的理由。那些年月,十三岁之后的她,连最疼爱她的母亲都去世了,她一个人孤苦无依,究竟又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度过的?十八岁的生日,成人礼,本该是女孩子雀跃欢呼的日子,可她却在那天遭遇了人生的最低谷。
有多少人能承受那样残忍的事实?纵然再坚强的人,也终究会被最爱的人所伤,而那个人,恰恰还是多年来渴望得到关爱却从来也未曾用正眼看过自己一眼的父亲。
念安,如果…你知道那年的车祸根本不是一个巧合,如果你知道那个背后想要置你于死地不惜买凶杀人的主谋正是你曾经最最敬仰爱戴的父亲,你的心,又会裂开多少条缝隙?又该痛成什么样子?
顾西洛一直没有告诉苏念安关于那场车祸的真相。他的念安从前不快乐,那么至少在他身边的她应该品尝快乐的滋味。只要她留在他身边,那些伤痛不管深浅,终有消失的那一天。
所以,现在偶尔会神志不清的你,也许才是真正快乐的吧?因为不记得,所以更不需要失望伤心,所以也无须去承担那些恶意的苦果,深尝被自己亲生母亲算计谋害的刺痛。
顾西洛忽然后悔了,也许他不该帮苏成博,也不该让沈安林如此轻易就能接近苏念安,他甚至残忍地想,这两个人若就此消失在他们视线里的话,他的念安会不会就少痛一点?
苏念安是被轻微的呼气声弄醒的,脖子还有痒痒的感觉。她睡眼惺忪醒来时,人已经躺在柔软的大床上,米色带花的天花板极其眼熟。腰身被人紧紧搂着,很用力,几乎要把她糅进胸膛里去。
“Cris。”她叫了他一声,男人将脸埋在她脖子处轻轻吻着,只低声哼了一声。
苏念安有些头疼,她居然睡得这样熟,连什么时候下的飞机回的这里都毫不知晓。她环顾四周,这里与从前无异,是顾西洛位于马德里西部富人区的公寓,曾经给过她一个家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