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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宁目不斜视,直接走到那个名叫苏晏的卷发少年前。
“给。”
她踮起脚,捧着五彩缕,笑出一对甜甜的梨涡。
“你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之间,不同角落同时响起茶碗落地声。
没人顾得上去看谁摔了茶盏,所有人都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
他们刚才没看错、没听错吧?
周家小九娘刚刚做了什么?
高台上静了下来。
静得出奇。
连风声也停了,彩旗低垂。
刚才的安静是刻意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九宁把五彩缕送给乔南韶,然后周刺史和乔家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几句,定下亲事。
这一会儿才是真正的安静,静得所有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九宁仰着头,等卷发少年回答。
周刺史和周百药觉得她还小,什么都不懂,想哄着她应下亲事。
她躲过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与其一次次烦恼,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从乔南韶这边下手,斩断一切可能。
乔南韶是乔家小郎君,自小锦衣玉食,少年人年轻气盛,难免自负、爱面子,何况是没受过什么委屈的世家公子。
九宁当众对乔南韶的仆从表露好感,以他的心性,再怎么眼馋周都督手里的兵,也不会娶她。
至于乔南韶会不会因此记恨她,九宁根本不在乎。
一来,她还小,才九岁呢!
童言稚语,谁会当真?
乔南韶真的当真了也没什么,反正马上就要天下大乱了,她不怕得罪人。
二来,书中乔家定好的人选是八娘,乔刺史素来看不上周都督,和同样是进士出身的周刺史神交已久,希望小儿子能娶周刺史的孙女为妻,乔家人在乔南韶的坚持下才改了人选。
现在九宁这么一闹,乔家人意识到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娃娃,乔南韶有再多心思也没用,乔家人不会答应的。
卷发少年垂眸,漫不经心扫一眼九宁手里的五彩缕,神色冷淡。
第12章 苏晏
这一次九宁终于看清卷发少年的相貌。
果然是个俊俏郎君,剑眉星目,肤色白皙,五官比中原人要深刻些,眉宇轩昂,神清骨秀。
卷发用金环束起,肩宽腿长,身形瘦削。
少年气度沉稳,眸色比寻常人要浅,看人的眼神像被月光淘洗过似的,不含一点感情,无悲无喜,身上有一般少年人没有的独特气质。
九宁这么一个粉妆玉琢、明艳娇俏的贵小姐夸他长得好看,他脸上没有一丝动容。
如果九宁没看错的话,他听见自己问他叫什么时那微微勾起的嘴角似乎有那么几分嘲讽的意思。
她没往心里去,就这么把他拉下水,害他得罪乔南韶,他当然会不高兴。
九宁知道此刻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在看自己,一点也不觉得难堪,笑嘻嘻扭头看向乔南韶。
“乔家哥哥,他是你们家的人吗?”
乔南韶被她问得又是一愣。
他不愧是乔家郎君,知道轻重,很快调整好心情,收起诧异古怪之色,笑眯眯回答说:“不错,他是我们家的,叫苏晏。”
一问一答。
九宁问得自然。
乔南韶回答得也自然。
气氛不像刚才那么尴尬压抑了。
乔南韶心里的不快和别扭也淡了些。
九宁才不管苏晏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垫着脚把五彩缕系到他手腕上。
他腕上裹着一层兽皮臂鞲,她怕五彩缕滑落,系好后还特意打了个结。
苏晏浓黑的眉轻蹙,表情有些许不耐烦。
九宁笑意盈盈,忽然觉得自己颇有点像调戏良家妇男的跋扈娇小姐。
在一旁等候的婢女们连忙捧着托盘上前,躬身给其他郎君系上代表获胜的五彩缕。
乔南韶拿起一束五彩缕,含笑看着九宁,“小九娘可不要偏心,过来给我也系上。”
九宁大大方方地答应一声,接过五彩缕给他系上。
乔南韶低头审视九宁,观察许久,猜不出她刚刚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难道她真的喜欢苏晏?
小娘子喜欢年长的俊俏少年郎,再正常不过了。
但论相貌风度,怎么说都该是自己更胜一筹吧?
苏晏那种一看就有胡人血统的长相在中原并不受欢迎,虽说朝中胡风兴盛,但世家大族心底还是看不起胡人,很少有世家主动和胡人联姻。
而且今天球场上也是自己表现得最出色。
九宁给乔南韶系好五彩缕,认认真真挽了个好看的倒垂莲花形状。
“乔家哥哥,这样系好吗?”
双颊一对梨涡,甜美乖巧。
乔南韶掩下疑虑困惑,看来是自己多心了,小九娘这么小,天真烂漫,哪会有那么多心思?
他微笑:“嗯,挺好的。”
九宁这么一打岔,江州属官准备好的腹稿一句都没用上,乔家人也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办。
场面有些尴尬。
乔南韶能在几年后打败自己的几个哥哥夺得世子之位,自然不是一个只知道斗鸡走马的纨绔草包,眨眼间就作出决断,给频频望向自己的乔家人使了个眼色。
乔家人会意,等获胜的少年郎们饮过酒走进凉阁拜见周刺史时,随口找了个由头,夸起八娘。
周家小九娘大胆出格,使君绝不会允许这样的小娘子嫁进乔家。
还是按照使君的吩咐选八娘吧。
周刺史和江州属官心头雪亮,默契地把话接下去。
乔家人夸八娘端庄秀美。
周家人夸乔南韶俊朗挺拔。
气氛又变得祥和起来。
妇人们不约而同寻找九宁的身影,发现她还在围着那个叫苏晏的卷发少年打转,啧啧几声。
一边觉得这才对嘛,只有八娘才配得上乔家小郎君。
一边又不由得同情起九宁来。
在她们看来,九宁刚才对苏晏示好的举动不过是小娘子顽皮罢了。小娘子一定不知道,她的任性妄为,就这么把一段好姻缘给葬送了。
周百药脸色铁青,双手紧紧握拳。
这个女儿果然有失教养!
当众对一个身份低贱的胡奴示好,简直是自甘下贱。
周家又多了一个被江州其他世家嘲笑的笑柄。
周百药沉着脸吩咐身边的两个侍从,赶紧把丢人现眼的九娘带回去关起来!
侍从应喏,朝九宁走过去。
周百药的脸色之难看,阁子里的人都发觉了。
九宁也知道周百药现在肯定气得七窍生烟,看到他的侍从朝自己走过来,眼珠一转,抓住长兄周嘉言的衣袖。
在九宁的记忆里,这位长兄非常讨厌小九娘,每次见到小九娘就挑她的不是,小九娘常常被他骂哭。
刚才她给苏晏系五彩缕的时候,周嘉言和另外几个周家郎君面容扭曲,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那副嫌弃鄙视劲儿,估计他们此刻恨不能立刻和她断绝关系。
九宁扯住周嘉言的袖子不放。
“长兄,今天阿翁怎么没来看比赛?”
最讨厌的妹妹缠着自己,周嘉言面如锅底,冷哼一声,想也不想就一把甩开九宁。
九宁就猜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顺势后退几步,往地上一坐。
周围的人大吃一惊。
周家大郎平日里端正有礼,怎么把自己的妹妹推倒在地?
他妹妹只是找他问一句话而已呀?
难道周嘉言平日在家就是这么对他妹妹的?
众人皱眉:虽说不同母,也不该这么欺负。
九宁不用别人搀扶,自己爬起来,拍拍裙子,笑呵呵朝弯腰要扶她的乔南韶和其他少年郎道:“不关长兄的事,是我自己没站稳,诸位哥哥见笑了。”
她不解释还好,这么一解释,倒像是在为周嘉言掩饰什么。
少年郎们齐刷刷怒视周嘉言。
趁周百药的侍从在一旁观望还没靠近,九宁钻出人群,提着裙角飞快迈下长阶,溜之大吉。
在众人眼里,她这是被自己的哥哥吓着了,所以才急匆匆离开。
乔南韶目送九宁娇小的背影消失在高台下,瞥一眼面色紫涨的周嘉言,失笑了片刻,看小九娘利利索索爬起来的动作,她好像习以为常了?
可惜了这么个小娘子,乱世之中,没有父兄荫庇,以后怕是命途坎坷。
乔南韶收回目光,转身,视线落到自己的同伴苏晏身上。
这人是粟特商队领队萨宝的跟班,半年前乔刺史的幕僚在一场酒宴上见到他,说此子器宇不凡,以后必定有造化,将他引荐给乔刺史。乔刺史看不起胡人,并没有重用苏晏,打发他去照管乔家的庄园。
乔南韶此次来江州求亲,和苏晏同行月余,发觉这个少年确实如幕僚所说,深藏不露,锋芒内敛。
眼下唐室衰微,群雄并起,正是用人之际,英才难得,等回到襄州,乔南韶不会让苏晏这样的人才埋没。
他拍拍苏晏的肩膀,笑眯眯道:“周家小九娘的母亲是博陵崔氏女,周都督很疼爱她。”
苏晏没说话。
乔南韶忍笑:“好了,不打趣你了。”
话锋一转,朝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少年挤挤眼睛,“谁让苏郎长得好看呢!”
少年们哄然大笑。
周家郎君觉得脸上无光,转头就走。
他们周家女郎个个温婉端庄,平时再怎么娇惯,当着人的面一定规规矩矩,怎么出了九宁这么一个异类?
她就不觉得害臊脸红吗?
白瞎了她那副好相貌。
九宁当然不会脸红,她头也不回地跑下高台,直接朝周都督正院的方向奔去。
老子教训女儿,天经地义。
周百药一定会大发雷霆,她反抗不了,只能去找周都督求救——你欺负我,我就让你老子来欺负你!
刚走出长廊,迎面两个佩刀亲兵走过来,拱手道:“九娘,都督有请。”
来得真是时候!
九宁欢欢喜喜跟过去。
不用九宁告状,周都督知道高台上发生了什么。
事实上,早在九宁被周百药带走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整场比赛,周都督就坐在场边看棚里,和江州百姓一起为儿郎们喝彩助威。
他看到九宁被带上高台,没有出面。
周都督想看看孙女会怎么应对。
这是他给观音奴的一场考验。
前几天,周都督派身边心腹去查观音奴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要么是继母吴氏私下里虐待她,要么是做父亲的周百药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
不然,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为什么要巴巴地讨好以前从不亲近的祖父?
周都督知道自己泼皮无赖,不讨人喜欢。
他不在乎这个,除了早逝的发妻,他也不需要别人来真心喜欢。
知道怕他、敬他就够了。
孙女突然的亲近太反常,周都督要找出背后的原因。
他怀疑是不是有人贪图崔氏的陪嫁。
但心腹调查过后告诉她,没有人苛待九娘,她的衣食住行,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按规矩来的。
当然,家里也没有人在意年幼丧母的九娘。
周百药不管女儿,吴氏不是亲生母亲,更不会管。
只有三郎会关心九娘,但他经常不在家,而且只是个不懂闺阁事的少年郎,管不了太多。
所以观音奴只能来讨好自己?
想起孙女捧着花走进屋中时那张红扑扑的小脸,周都督笑着摇摇头。
观音奴的性子和她父亲南辕北辙,一点都不像。
倒有些像他这个祖父。
这就有点难办了。
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第13章 决定
周都督是个大男人,他能不在乎脸皮,能随心所欲,能视礼教规矩如无物。
九宁不行。
周都督原本觉得有自己这个祖父撑腰,孙女只需要娇养就够了,她用不着担惊受怕,只管安安生生待在后宅,锦衣玉食,无忧无虑。
现在看来,娇养怕是会束缚九娘的天性。
儿子周百药古板迂腐,周都督就让他待在江州跟着周刺史管农事,不许他碰军权。周百药实在不是这方面的人才,硬让他打肿脸充胖子,不是疼他,反而会害了他的性命。
长孙周嘉言和周百药有点像,性子执拗。
三郎周嘉轩看似温和,实则很有想法,轻易不会妥协,是个好的,可惜又太正直了。
对这两个孙子,周都督一直密切关注,他迟早会老去,得为自己挑一个最合适的继承人。
在继承家业这方面,周都督始终很清醒,如果儿子、孙子都不能胜任都督一职,他就把位子传给部下。
不是他太冷酷,而是只有这么做才能保住儿子、孙子的命。
没本事还占据高位,放在太平盛世没什么,在乱世,迟早会招致杀身之祸。
周都督计划得很好,唯独没料到孙女这里会出状况。
虽然有些惊讶,但周都督很快想通了。
他历尽艰辛,辛辛苦苦爬到大都督的位子,为的不就是让家人可以过上好日子吗?
观音奴循规蹈矩也好,心机深沉也好,只要她自己过得称心如意,他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他自己不是好人,哪来的底气要求孙女一定得和五娘、八娘那样做个安分守己的娇小姐?
既然观音奴不一般,那就用不一般的法子来教养她。
免得她自己横冲直撞,走了歪路,落得一个遍体鳞伤。
周都督坐在看棚里,眼看着观音奴一溜小跑冲下石阶,笑了笑,示意亲兵带她去正院。
跑得那么快,也不怕摔着了。
不管这次考验的结果是什么,周都督心里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亲事定下来也不要紧,人人都知道他周麟是个不讲信义的小人,乔家只不过是利益上的同盟,彼此利益一致的时候,他们两家亲如兄弟,一旦哪一方失势,另一家不落井下石就算好了,什么“互为臂膀、永不背叛”这种话,亲父子可能都做不到,谁信?
他周麟就是不要脸,就是要反悔,谁敢硬逼着观音奴嫁人?
所以周都督静观其变。
他问紧跟在观音奴身后走下高台的心腹:“亲事成了吗?”
心腹脸色古怪,轻咳两声,小声说了月台上的事。
“都督,小的也看不出九娘到底是成心的……还是真觉得那个苏晏长得好看。”
时下世人更偏爱像三郎周嘉暄、乔南韶那样风度翩翩的佳公子,苏晏身份低微,身上又有胡人血统,还真没人正眼看过他,更不会觉得他相貌出众。
谁也不知道九宁是怎么想的。
听完心腹的禀报,周都督朗声大笑。
观音奴果然更像他!
笑过之后,周都督皱了皱眉。
“去查查那个苏晏,他不是寻常商人,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有这样的本事,必有来历。”
今天苏晏的表现太好了,如果他只是想衬托乔南韶,完全可以做得更隐蔽,用不着这么卖力。
一场比赛,周都督从他身上看到很多东西。
反应灵敏,直觉敏锐,沉着冷静,不骄不躁,指挥从容不迫,竟有点大将之风。
若好好栽培,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道苏晏来江州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在查清楚他的身份之前,周都督不会放他离开。
先下手为强,这么好的苗子,绝不能落到乔老头手里。
若不能为己所用……
那就杀了。
心腹抱拳应是。
周都督懒得和乔家的人打照面,径自回自己的正院。
跨过门槛的时候,里院传来说笑声。
平时不苟言笑、总沉着一张脸的亲兵们围在荷池旁,垫着脚、伸长胳膊努力去摘池边开得正好的荷花,摘不到的,直接把佩刀解下来,用佩刀去够。
有几个甚至脱了鞋子,裤脚挽得高高的,淌水下池,只为摘到更好看的荷花。
九宁站在池边指挥,芦笋般的手指对着池子点来点去,“就那朵,那朵好看,啊,那朵也好!”
汉子们摘了花,送到她跟前。
她甜甜地道声谢,黑亮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
“我这一池子花开得好好的,快被你祸害光了。”
周都督笑着走进去。
亲兵们脸色一僵,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狼狈地低下头,作鸟兽散。
都督发脾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曾经一怒之下一掌把一个玩忽职守的校尉给拍死了!
亲兵们冷汗淋漓,转眼就跑了个精光。
周都督冷笑一声,一个个跑得倒挺快的!
九宁捧着花走到周都督跟前,道:“阿翁,是我让他们帮我摘花的,您别生气,我院子里的蔷薇、茶花开得可好了,随阿翁挑!”
“用你的茶花赔我的荷花?”
周都督失笑,接过莲花,牵起九宁的手。
躲在暗处的亲兵们见状,松了口气,理好袖子,穿上皮靴,握紧佩刀,若无其事地走出来,回到各自戍守的位子站好。
不能怪他们没有原则……小娘子粉妆玉琢,娇如春花,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忽闪忽闪,那么笑盈盈地看过来,谁能狠下心拒绝她的要求?
进了房,九宁啪嗒啪嗒小跑到高几前,踮起脚要拿几上的瓷瓶。
周都督立刻跟过去,拿了瓷瓶给她。
九宁把瓷瓶里已经发蔫的荷花拿出来,换上她刚才让亲兵摘的那一捧,“这样才好看,每天都要换新的。”
周都督笑而不语,转过屏风,脱下外面穿的衣裳,鞋也不脱,往坐榻上一躺。
房间里一片窸窸窣窣的细碎响声,九宁不知在忙活什么,摆弄完供花,又去翻书架上的书匣,东挪挪,西翻翻,时不时弄出点动静。
像养了只不安分的猫,明明知道她在房里捣乱,竟一点都不想生气。
周都督大咧咧仰靠在床栏上,翘着腿,忽然觉得一阵恍惚。
那是他年轻时候的事了,无所事事的闲汉躺在家中大床上抖腿,发妻在房里转来转去,把脏污的衣物衾被拿出去洗刷晾晒,叉着腰骂他不讲究。
发妻是读书人家教养出来的,骂人时想维持端庄,但又忍不住要骂他,一开始还装贤惠,好声好气柔声劝他,后来实在装不下去了,拿起笤帚抽他。
她力气小,也舍不得真的下手狠抽,周都督装模作样嚷几声疼,她就解气了,觉得自己出手教训了丈夫,接下来一整天都很得意。
好像就是前几天的事,周都督甚至还记得发妻手中的笤帚落在自己腿上时的力道,挠痒痒似的,一点都不疼。
可是儿子都那么大了……
发妻早就化为一抔黄土,只剩下他一个人。
周都督连字都认不全,书架上累累的书卷和装得满满当当的书匣完全是摆出来充样子的。
九宁早就知道周都督爱给自己脸上贴金,看他那毫无审美可言的庭院就知道他对士人的高雅情趣一窍不通,但她没想到周都督这么粗暴:一箱箱已经失传的手抄孤本就这么大咧咧往墙角一堆,任它们落灰,书架上摆的是一套套沉重的大部头——然而那些基本上是四书和史学之类的启蒙书,十岁以下的蒙童才会把这些书摆在案头上。
她从冯姑那里听了不少周都督闹的大笑话。
有一回周刺史宴请宾客,周都督也在场。
席上一群文人,酒令也雅致,人人都要作诗,周都督连背诗都不会,哪会写诗啊?
文人们欺负他听不懂,吟诗暗讽他是个粗人。
周都督虽然不懂诗,但他看得懂文人们眼里的讥讽。
他冷笑了两声,拔刀而起,一刀把那个正在嘲讽他的文人面前的食案劈成两半,刀尖正好擦着文人的脸落下。
据说那个文人当场吓得尿了裤子。
此后,江州的文人对周都督敬而远之。只要是周都督在场的酒宴,再没人敢作诗了。
九宁能想象出周都督一个武将被众人嫌弃的场面,这个时代的文人很讲究风骨,趋炎附势的当然也有,但有名的文人大多爱惜羽毛,不愿和周都督这样的人牵扯太深。
河东李元宗是北方第一大霸主,小皇帝见了他都腿软,他曾多次请名士出山为他出谋划策,那些名士宁死不屈,宁愿带着家人逃亡也不搭理他。
九宁背着手在房里转了一圈,走到坐榻前,发现周都督的神情有些古怪。
平时的周都督并不凶,事实上他经常笑,甚至可以说得上慈祥温和,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翻脸就翻脸,大笑的时候很可能正在琢磨怎么把眼前的人给宰了。
笑嘻嘻说着话,忽然起身把人给砍了……这种事周都督干过不止一次。
此刻的周都督没有笑,他仰靠着床栏,眼神放空,神色怅惘,不知在想什么。
“阿翁要歇息了?”
九宁作势要退出去,周百药没胆子硬闯周都督的院子,她可以在这里待到傍晚。
周都督回过神,叫住她:“观音奴果真喜欢那个叫苏晏的小郎君?”
九宁想了想,漆黑眼珠骨碌碌转了个圈,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比乔家哥哥好看罢了。”
周都督嘴角轻勾,看着九宁。
九宁没敢动。
周都督洞察人心,她有种直觉,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撒谎。
片刻后,周都督伸手拍了拍九宁的前额。
“你上次说要将你母亲留给你的钱帛给阿翁,阿翁想过了,那是你母亲给你的,你自己留着。”
周都督淡淡道。
九宁怔了怔,心里有些失望。
这些天她观察发现,周都督对亲近信任的人很不客气,相应的也会特别照顾,很护短。
周都督不要崔氏的陪嫁,是不是表明不想管她?
毕竟她只是个闺阁小娘子,周都督心系霸业,没有闲心照管她。
她现在是身如浮萍,万事没法自己做主,等周嘉行回到周家,她的噩运随之而来。
九宁微微叹口气,周都督这条路走不通,总还有其他法子。
至少有周都督这句话,周家其他人不敢碰崔氏的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