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江县大部分的闺中女儿没有正式的及笄礼,出嫁头一天开脸、梳头,就相当于是小娘子们的及笄礼。
孟春芳开脸后,梳起妇人发式,她本来就生得秀丽,装扮后更是皎若秋月、丰韵娉婷。微微低头时,斜斜扫出来一个眼风,端的是柔美娇媚,风情无限。
李绮节暗中感慨,好好一个端庄优雅的美人,就这么被杨天保给拱了。
杨家来孟家迎亲的当天,李绮节让进宝去球场看着李子恒,以防他那边有什么意外。
她和孟表姑一左一右,搀扶身着真红对襟大袖衣、头戴凤冠的孟春芳出门。
孟娘子也被人搀着,满脸淌泪,哭得死去活来。
孟春芳却没怎么哭,甚至还隐隐有几分卸去重负后的轻松,“娘,您辛辛苦苦把女儿养这么大,就是为了这一天。女儿从前事事都听您的,嫁人以后,您可做不了女儿的主了。“
孟娘子不知是不是听出了孟春芳话里的怨苦之意,还是舍不得女儿出嫁,抓着她的袖子,嚎啕大哭。
花轿先行,然后是送嫁亲们乘坐的马车。
李绮节上车前,朝街巷边围观的人群瞥了一眼。
乌泱泱一大片人,几乎全都眼巴巴盯着婆子手里贴了大红喜字的笸箩——他们在等迎亲队伍分发喜饼、喜果和红包。
杨天佑太贼了,说消失就消失,之前派来保护她的人,藏身技术也忽然一日千里,她能感觉到暗中有人盯着自己,但就是找不出那人是谁。
“三娘,怎么不上去?“
着一身宝蓝地绣雄鸡牡丹纹圆领窄袖锦袍的孟云晖走到李绮节身边,面露关切,小厮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他身后,他是今天的送亲舅爷。
送亲队伍前面的人已经在回头张望了,李绮节收回目光,朝孟云晖笑了笑,登上马车。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杨天佑今天绝对会现身,就算他不参加婚宴,也会想办法溜到她跟前露个脸。
作者有话要说:平民老百姓不能着凤冠霞帔,结婚当天是例外。
☆、第69章 六十九
高大姐看到头戴金绞丝如意纹灯笼簪, 身着缥色满地娇织绣纹越罗圆领氅衣、杭绢画裙, 正和杨家宾客言笑晏晏的李绮节时, 眼皮抽动了两下。
都说婆媳是天生的敌人, 这句话并不假, 至少对高大姐来说就是如此。从前李绮节是杨家的娃娃亲,她作为杨天保的母亲,怎么看李绮节不顺眼。然而两家退亲之后,想及李绮节从前的种种可怜可爱之处,她对李绮节的嫌恶之情顿时淡了七八分, 再经过和不省心的亲家孟娘子来来回回扯皮之后, 更觉得李绮节乖顺省事,样样都好。
可高大姐实在没想到, 李绮节会作为孟家的送嫁亲出现在儿子的婚礼上。
不止她,杨家知情的女眷们看到李绮节登门时, 都吓了一大跳,要不是孟家表姑拉着她的手,亲亲热热和她说笑,杨家人还以为她是特意来找茬的。
高大姐打点起精神,亲自接待孟表姑几人, 李绮节跟在孟表姑身后,和杨家女眷们行过万福礼, 便饶有兴致地打量装饰得热闹喜庆的新房。
高大姐几人提心吊胆,面上和孟家女眷热火朝天地笑闹打趣,其实全都把注意力放在一直没怎么吭声的李绮节身上。
李绮节把众人的紧张看在眼里, 恰到好处的在脸上露出几丝不快之色,高大姐她们几乎快吓哭了,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大喜的日子,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
李绮节撇撇嘴巴,撇下众人,拐过一扇雕刻摆子千孙图的落地大屏风,径直走进拔步床里,一边往里走时,一边忙里偷闲地自嘲:这间新房差点成了她的归宿呢!
孟春芳坐在大红纱帐下,头上盖着赤捻金线红盖头,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从她搁在襕裙上、扭曲在一块儿的手指,谁都能看出她的恐惧和慌乱。
丫头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小布包,里头是炒熟的米泡——这是此地风俗,新娘子出嫁,要随身带一包香炒米,“小姐饿不饿?“
孟春芳摇摇头,一开口,嗓子都在发颤,“给我倒杯水。“
“等行大礼还早着呢!“
李绮节接过丫头手里的炒米,随手取了一只青瓷茶碗,倒了小半碗炒米,又四顾转了一圈,寻来开水,沏了一碗熟炒米,撒了些绵糖,“孟姐姐先吃一碗米泡,这个顶饿又方便,免得你硬挨饿。“
孟春芳接过茶碗,盖头没揭开,默默吃了半碗。
李绮节等她吃完,和丫头一道帮她理好衣裙,安慰她几句,仍旧出来。
迎面扑来一阵香风,四五个梳辫子的丫头,簇拥着一个身穿石榴红缠枝四季花卉织金妆花纱袄裙的小姐,逶迤而来。
即使双方还隔着数十步远,李绮节也能感受到对方来者不善。
她身边只有一个引领女眷宾客的小丫头,正准备回头问来人是杨家哪位小姐。谁知小丫头看到那小姐,当即大惊失色,掉头就跑。
一边跑,还不忘回头,递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同情眼神。
李绮节:“……“
虽然我不是你们杨家的主子,但你也未免太不讲义气了啊!亏我刚刚还塞了一个荷包给你!
等到那小姐一阵风似的冲到李绮节面前时,她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位煞神。
和杨天娇任性娇纵的名声一样出名的,就是她的外貌了,她天生长得黑瘦,因此格外妒忌瑶江县其他肤白貌美的闺秀。但凡是生得稍微白一点的小娘子,十有**都中过她的招,孟春芳用过她送的脂粉后,脸上皴裂、掉皮,足足黑了好几个色号,养了大半年才慢慢恢复。
李绮节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颊,她不敢说自己肌白胜雪,那也是粉腻香酥、光洁柔滑,天生丽质,没有办法。
杨天娇看到她,怔了一怔,果然双眼发红,盯着她胭脂微晕、白里透红的双颊看了许久,眼里闪过一道几欲噬人的冷光。
对方人多势众、飞扬跋扈,又一脸一看就知道不怀好意的凶恶相,尤其是她右手小拇指留了几寸来长的长指甲,指尖涂了鲜红色蔻丹,看着就渗人。李绮节悄悄后退了两步,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可舍不得拿自己的漂亮脸蛋去硬抗杨天娇的脾气。
杨天娇其实生得不丑,五官秀丽,鼻梁挺直,如果在后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性感美女,只可惜她实在生得太黑了一点——李绮节怀疑夜里吹灭灯火后,她的丫头能不能在夜色中找到她。
俗话说一白遮百丑,那一黑,就是毁所有了。在以白为美的古代,黑往往代表粗鄙和穷苦,杨天娇生不逢时呐。
在李绮节暗暗感慨杨天娇容貌的时候,对方又朝她欺近几步,冷笑一声,“你就是李三娘?“
李绮节也不客气地冷笑一声,“多年不见,天娇姐姐的眼神怎么不好使了?“
别说杨天娇看她的目光像淬了毒,单单只她身为大姑子,却偏偏要在孟春芳的婚礼这天穿一身鲜亮的大红衣裳,李绮节就懒得和她客气。
“你!“
杨天娇是个暴脾气,当即勃然变色,喝令丫头,要给李绮节一个教训。她父亲是县太爷,母亲是王府长史家的族女,在小小的瑶江县城里,她几乎说一不二,从来没有人敢当面违抗她。
丫头们跟着杨天娇跋扈惯了,也不管场合,一掀衣袖,就朝李绮节围拥过来。
李绮节却老神在在,优哉游哉地一扫袍袖,上前一步,直视着杨天娇血红的双眼:“天娇姐姐不止眼神不好,只怕连脑子也不大好使吧?“
说这一句时她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和她近在咫尺的杨天娇听见。
杨天娇是杨县令和金氏的掌上明珠,自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李三娘,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我要让你尝尝本小姐的手段……“
杨天娇的狠话还没放完,就被人捂住嘴巴拖走了。
捂她嘴巴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杨天保的母亲高大姐。
没义气的小丫头看到杨天娇来势汹汹,知道她有意生事,撒腿狂奔,把正在前面应酬的高大姐叫来救火。
高大姐这人可不会什么委婉手段,她从前看李绮节哪里不顺眼,张嘴就挑理,从不带打草稿的。
“还愣着干什么?!“不会委婉的高大姐撸起袖子,一把捂住杨天娇还在一张一合试图叫骂的嘴巴,往婆子身前一推,横眉冷目,低斥道,“大小姐凤邪入体,快去请大夫来为大小姐看诊!不得耽误!“
婆子们做的是洒扫耕田的粗活,个个身强体壮,拎小鸡似的,把不停扑腾的杨天娇强行带走。
剩下的丫头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看到小姐被拖走,面面相觑,立时作鸟兽散。
杨县令是杨家人的底气,金氏是杨家和金长史交好的纽带,杨家人几乎全部唯杨县令马首是瞻。相应的,金氏和杨天娇在杨家内院的地位也无比尊崇,杨表叔和高大姐虽然是做长辈的,在杨天娇面前,还真摆不出长辈的谱儿来。要在以往,高大姐绝不敢这么对杨天娇,可今天不同,今天是她的宝贝儿子杨天保的大婚之日!
天大地大,谁都没有她儿子大!
谁敢在她儿子的婚礼上捣乱,就是和她高大姐势不两立!别说是一个侄女儿了,就算是皇后娘娘,高大姐也敢捂她的嘴巴!
哪怕是万岁爷爷来了,高大姐也不怕!
“送走“杨天娇,高大姐搓搓手,堆起满脸笑容,向李绮节赔罪,“三娘呐,你表姐从小就是这个样子,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见李绮节神色冷淡,她凑近了些,“你从小和天保一块儿长大,七娘也和你说得来,看在天保和七娘的面子上,担待这一回,婶子记得你的好!“
今天是你表哥成亲的大喜日子,等你回到孟家,万万不能提这一茬啊!
高大姐的态度放得这么低,李绮节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她故意激怒杨天娇,原是想试探杨天佑留在杨家的眼线,没想到先把高大姐给招来了。
她故作气恼模样,不肯表态。
高大姐生怕她到孟家人跟前给杨天保上眼药,跟只花蝴蝶似的围着她转来转去,一会儿故意说起小时候的事哄她,一会儿问起李乙和李子恒——高大姐不知道李家向孟家求过亲,一会儿唉声叹气,哭诉家中的种种艰难……
等到丫头们搀扶着身怀六甲的杨庆娥迎上前时,高大姐眼睛一亮,“三娘,来见见你表姐,她这还是今年头一回回娘家呢,你们俩小时候总在一起玩的,大半年没见,肯定有很多体己话要说,婶子就不惹你们烦啦。“
不由分说,把浑身是刺的李绮节往女儿跟前轻轻一搡。
李绮节再生气,还能跟一个孕妇为难不成?
杨庆娥冰雪聪明,看一向不苟言笑的母亲竟然不惜放软声音、一脸慈爱,甚至带有几分心虚的表情和李绮节说笑,便知肯定是内院的人出了什么差错,把身为孟家送嫁亲的李绮节给大大得罪了。
她微微一笑,面上并不露出过分讨好,拉住李绮节的手,含笑道:“我是有身子的人,不能进新房,七娘那边如何了?要不要让人送些果子饭蔬进去?“
李绮节其实根本没生气,不过故意摆出恼怒的样子吓一吓高大姐罢了。早在看到杨庆娥隆起的小腹时,她便收起怒色,再听杨庆娥问起孟春芳,脆声道:“多谢表姐想着,我刚从孟姐姐那头出来,她才吃了点炒米。“
杨庆娥点点头,“别的也不敢多吃,难为她,等明天就好了。“
外面鞭炮齐鸣,鼓声震天。丫头过来催请,两人说得正投契,干脆一块儿入席。
为了显示送嫁亲的地位不一般,孟家女眷这一桌是单独摆在堂屋里的,由杨庆娥和另一个杨家小姐作陪,院子里的几桌是杨家的姑表亲戚。
李绮节和孟表姑几人互相推让了一番才各自坐下,她坐的方向刚好对着西边的窗户,因为正逢喜宴,四面门窗都大敞着,连窗屉子也卸了,方便丫头们来回传话、递取东西。
那道熟悉的身影从窗前经过的时候,李绮节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往心里去,照常和邻座的杨庆娥谈笑。
直到宴席散后,杨家派来送她们回孟家的人搀她登上马车时,忽然轻咳了一声,她才发现,在杨家内院时心头忽然划过的那一阵悸动,并不是她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用过那种传统的高压锅,老爸还在住院,今天打算炖个汤给他补补,因为赶时间,那个喷气还没喷完,蠢梅子就强行把盖子打开了,顿时一股热气直冲上房顶,到处是白气,汤汁瞬间挥发得一干二净,那景象,简直了……
好在只烫伤了手,没怎么伤到,蠢梅子的血泪经验:高压锅的喷气没喷完的时候,千万不要打开盖子!!!!!!
☆、第70章 七十
马车径直把送嫁亲们送到孟家, 此时宴席已散, 孟家亲眷出门来迎接各自姊妹。
等其他人都下去了, 已经收拾好包袱、在李家院内等候的宝珠爬上马车:“劳驾, 我们去渡口。“
李大伯和李乙还在杨家吃酒, 周氏也要待到夜里方散,如果杨家那边的亲戚非要留他们夜宿,他们可能推却不了,得等第二天才能回家。李宅剩下李昭节姐妹俩,无人照应, 是以李绮节从家门口经过, 也没空下车,以便在天黑前赶回李家村去。
车夫从满面红光的孟娘子手中讨得一个大红包, 随手往怀里一塞,甩了两下空鞭, 驱马前行。
马车走得慢吞吞的,甚至比李家的牛车跑得还慢。一个步履蹒跚的老者轻蔑地看了一眼拉车的杂毛马,得意洋洋地把马车甩在身后。
李绮节掀开枣红车帘一角:“杨九哥,你什么时候改行当马夫了?“
杨天佑抬起头,手里的马鞭往上轻轻一顶, 挑开乌黑毡帽一角,露出一张挺鼻薄唇、笑嘻嘻的脸:“三娘, 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因为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杨九郎酷爱cosplay,而且虽然你每次都装扮得天衣无缝, 但是你的酒窝实在太特别了,整座瑶江县,只此一家。
李绮节盯着少年脸颊边若隐若现的笑涡,原想诙谐几句,待目光落到他泛着青黑的眼圈上时,想起他连日不知所踪,想必是在为将来的生计奔走劳碌,语气不自觉地放柔了些:“五表哥晓得你今天去过婚宴吗?“
“他当然知道。“杨天佑唇角微扬,“怎么说也叫了他十几年的五哥,他大喜的日子,我总得去找他讨杯水酒喝。“
李绮节呵呵两声:叫了十几年的五哥,顺便也坑了他十几年吧!
恍惚想到什么事情,杨天佑眉头轻轻一拧,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神里沁出一股淡淡的阴霾。可能是自小没人教导的缘故,他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天生地养的洒脱无忌,笑的时候总不免带两分轻浮气,可一旦不笑,立即判若两人,眼角眉梢暗藏心事,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傲,虽然他说出来的话依旧是怎么听怎么欠揍:“我可是送过贺礼的,再忙也得去他们家吃一顿喜酒,不然多吃亏?“
坐在车厢里头的宝珠发出一声响亮的嗤笑声,丝毫不掩饰她的鄙夷和嫌弃。
李绮节回头,淡淡地瞥宝珠一眼。
宝珠打了个颤,立即噤声。
杨天佑把主仆两人无声的交流看在眼里,啧啧两声,唇边漾开一抹轻快的笑容,手上的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甩出空响。
一路上再没别的话,李绮节没开口问什么,他也没开口解释什么。
明明什么都没有说,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汇都没有,但听着车轮“咕噜咕噜“碾过石板,迎着初夏和暖湿润的南风,两人都觉得彼此的问题已经不必问出口了。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氛围,浓稠而又淡薄,缠绵又泾渭分明。
像早春嫩绿的芽茶,盛夏累累的果实,仲秋簌簌的桂雨,隆冬剔透的初雪,不用等噙在齿间,只需轻轻一嗅,肺腑间已经满盈丝丝甜意。
宝珠看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狐疑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来扫去,打个转后,接着来回扫一遍,如此几个来回,什么都没看出来不说,还差点把自己转晕了。
等马车到达渡口,听到迎来送往的说话声,杨天佑把毡帽扣紧了些,跳下马车,伸出一只胳膊,小心翼翼把李绮节送上渡船。
两人错身而过时,他忽然靠近一步,眼睛微微眯起,眸光透亮,如冬日艳阳下,虬曲枝头尖一捧将融未融的新雪:“等我忙完了,定要找三娘讨杯茶吃。“
他心心念念的鸡蛋茶。
李绮节眼眸低垂,没有吭声,鸦羽般的浓密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杨天佑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自然没有错过她双颊蓦然腾起的一抹晕红。
他一时怔住,似是不敢相信,傻呆呆地愣了半天后,才感觉到一阵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狂喜。
他生来不懂什么叫知难而退,因为拥有的东西太少,所以格外小气,遇到喜欢的人,更是执着固执,绝不会轻易放手。为了讨李绮节的欢喜,他可以把自己的一切摊开来,任她挑拣。他笃定表妹终有一天会被自己打动,她会给予他回应,甚至连回应也不需要,只要给他一个努力的机会就够了。
他曾设想过无数次,李绮节对他点头时,他该是多么高兴,多么快活。然而当这一刻真的来了,他才发现,再旖旎大胆的想象,都不如此时此刻奔涌在他四肢百骸间的激动和振奋来得真实。
他没有笑,薄唇轻抿,酒窝深藏,双眉也淡然,唯有一对点漆般的眼瞳,流光溢彩,迸射出似海情意,足以令冰消雪霁,云散日出。
即使低着头,李绮节仍然能感觉到投诸在自己身上的灼热目光。她不是孟春芳那样顾忌颇多的小娘子,如果孟春芳被人盯着看个不停,早就羞红脸躲开了。她脸皮甚厚,不怕被人注目,但再厚的脸皮,也经不住杨天佑眼里熊熊燃烧的两团炽热火焰。
她抬起眼帘,轻轻地扫了杨天佑一眼。
这一眼单单只是为了确定杨天佑没有因为激动过度而烧坏脑子,并没有别的意思,但在彼时欢天喜地的杨天佑看来,却是眼波流转,情意内蕴,似山间一泓潺潺流动的幽潭,摄人心魄。
被她的眼风一扫,他不由有些心猿意马,犹如盛夏天满饮一大盏冰镇过的香花熟水,舒爽之余,胸中满是激荡。
他脚步一颤,忍不住往前凑了一下,恨不能立时把难得露出羞涩女儿态的李绮节揉进自己怀里,眼角余光看到丫头宝珠如临大敌、随时准备冲上来往他脸上呼一巴掌的紧张情态,想及这里是人多眼杂的渡口,理智霎时回笼,嘴角一勾,强忍住心头悸动,抬起的胳膊重又放下。
李绮节不想多生是非,但杨天佑砰砰的心跳声实在是太聒噪了——她甚至疑心他的心脏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
对上少年含笑的眼神,嗓子一时哽住,忽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粗衣麻鞋的少年,英姿勃发,双目炯炯,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向外散发着甜蜜的气息,她再迟钝冷淡,也不忍心在他情正热时泼对方一盆冷水。
她面嫩心老,不是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但对方是个实打实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她早就不奢望能够在这一世寻得一份能够拨动她心弦的情意,所以她曾经想过要对李乙妥协,嫁给杨天保,还是嫁给张天保,对她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只要对方靠得住,不是个四处拈花惹草的混蛋就行。
她需要的,是一桩门当户对、稳定踏实的婚姻。
杨天佑出身尴尬,身份微妙,不能给她平静安稳的婚姻,所以一开始,她想都没想,直接把他从名单上剔除,不留一丝余地。
然而他太过赤诚坦然,像一颗外表普普通通的顽石,剖开表面,忽然露出一线璀璨光华。他从不掩饰他的心思,不需要任何思虑,喜欢便是喜欢,认准了就是唯一。
就像湖光山色中那一支支野腔野调的小曲,泼辣直接,余音绵绵,搅得她心绪难宁。
她本不是瞻前顾后的人,既然意难平,那不如索性放开心防,痛痛快快应下他的深情便是。
杨天佑正是热血上头、情炽如火的时候,见她欲言又止,想开口玩笑几句,又怕唐突她,踌躇中,目光在她乌黑丰艳的鬓发间打了几个转。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静静听着渡口的繁杂人声,看潺潺的水波舔舐着黝黑的船舷。
船篙在岸边轻轻一点,渡船破开层层涟漪,向着江面漂远。
也头戴毡帽、脚踏麻鞋的另一个“车夫“阿满跳下马车,一手搭在额前,望着渡船的方向,嘀咕道:“少爷,你真没用!“
为了不打扰少爷和未来少夫人说话,他一路上大气都不出一声,老老实实装鹌鹑的同时,还尽心尽力地调整马车的速度,尽量为少爷多争取一点时间,哪想到平时嘴皮子跟抹了香油一样利索的少爷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竟然什么都没说!
不中用的胆小鬼!
另一头呢,少爷失踪了这么多天,县城里什么流言都有。五少爷被人灌了几十杯酒,喝得醉醺醺的,连路都走不稳了,见到少爷时,当场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他问东问西,连刚刚娶进门的新娘子都给忘在脑后。
可李家三小姐呢,乍一下看到少爷,连眼皮都懒得掀一下,而且什么都没问!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说!
一个不敢开口,一个冷淡无情。
看来,少爷想娶人家当媳妇,还是痴心妄想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