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燕回国不超过二十四小时,单看到何家三个男人,就明显感觉其中两个都不是什么善茬。
她私心倒是希望能与何家人融洽相处,毕竟这是自己如今在世界上关联最多的人物。但在这种事情上,她又确实没法勉强。现在只能尽力捕捉何穆阳对自己的真实态度,期盼以往没有太得罪这位公公。
她把早在路上就决定的称呼委婉叫出口:“爸爸,我回来了。”
何穆阳因为这份示好确实多看她一眼,但点头应了,脸上依旧带着那种和她没什么关系的亲切感。
何绍礼停完车,也从里屋慢悠悠走出来。
父子两人不知道无声交换了什么眼色,等何穆阳便再转头看着江子燕,他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在阴影里像猫胡须一样翘了下,再对她开口时,语气终于温和些:“年轻人要保重身体,为祖国健康工作。”
江子燕赔着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绍礼随意叫了声爸,笑说:“今天外面空气质量不怎么样啊,鼻子难受得很。”
何穆阳沉声说:“哦,我看你好得很。”话虽然这样,但还是转身带着何智尧率先上楼。
江子燕默默无语,在门口等阿姨给自己拿室内鞋。
今日她穿长靴,手脚协调性又不佳,必须坐下才能脱下。何绍礼站在旁边很是耐心地陪着,并不催促。这让她略有些难熬,偏偏速度也快不了。等整理好后,一支骨节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面前要扶自己,男士衬衫袖子口异常干净利落。
她不由抬头,何绍礼脱下的西服挂在臂弯,微微弯腰的时候显得眉眼英挺。她犹豫一秒,无法拒绝这种示好,终于把手递过去。从弯腰、等待、搀扶,到接受,两人的动作不紧不慢,相处仿佛无间。但江子燕也并没有把手真正放入何绍礼掌间,虚压下他的手背借力站起来,再不留痕迹地抽开,动作跟着了火似的。
何绍礼收回手,神色如常。
片刻后,他忽地开口:“你自在点。”
江子燕怔住,随后回应温柔一笑:“我看起来很紧张?”
何绍礼笑了笑,把她引进屋里。在他背后,江子燕收起刻意讨好的笑容,握紧双手,皱眉跟着他往楼上走。
若说之前确实还有些懈怠情绪,她这会儿已经慢慢都收起来。现在的情形,是江子燕需要靠何绍礼来亲近自己的儿子,绝对不是何绍礼和何家需要她当一个母亲。背对她的年轻男人的态度偶有阴晴不定,但总体的气度谦和,待人处事也十分温文尔雅,显然多有容让。
她一时觉得他这幅样子不是作伪,一时又觉得他多谋深算,总是惊疑不定,就怕出什么差池。现在又要面临他的家人,但除了拥有何智尧母亲的身份,自己没有任何武器。
江子燕心里微微一哂,见招拆招吧。上天送了失忆和多笑这两个礼物给她。
何家别墅的整体装修风格堂皇之极,极显富丽。她匆匆一瞥,楼梯拐角的黄铜马头像扶手锃亮,螺丝钉都闪光,显然时时被擦拭。餐厅的桌面已经摆好餐具碗筷。饭菜没有铺张,五名成年人,不过六盘菜,餐布正中间靠近精美蜡烛台的位置,等着即将端出烤箱的羊排彩瓷锅。
何穆阳带着何智尧去洗手,董卿钗站在桌前推车旁正亲手盛汤,与坐着的何绍舒说家常闲话,见到来人眼睛纷纷望过来。
何绍礼摸摸鼻子,打完招呼后再多看了江子燕一眼。她醒悟过来,快步走去站到眉眼和何绍礼相似的中年妇人面前。有了方才教训,她率先开口叫人,几番寒暄后取出伴手礼。
今天何绍礼说要回他家,江子燕就很上道地去商场里挑了礼物,送董卿钗的是专业牌子的进口保温杯。这在美东是华人最爱买的物件之一,只是她自己向来不用,大冬天依旧面不改色喝冰水。至于送何绍舒的,则是全套孕妇护肤品,董卿钗微胖身材,戴着极浓绿的翡翠耳坠,烫着波浪的中分头,唇色略深,幸而没再纹那种中老年妇女间流行的细眉。她原本对儿子和那个女研究生的纠缠万分不满,但时间久了,反而是二老中先倒戈的。
也不全是因为江子燕的刻意讨好,大抵是其他细微之处。
江子燕出示礼物时,董卿钗正在盛汤,她没有贸然把礼物塞过去逼人亲手相接。董卿钗不喜外来之物接触家里坐垫和餐桌,江子燕也有些洁癖,只在展出礼物后就低调把袋子放到柜子旁边——无非是一些自觉微小行为,但董卿钗很难得的不怎么讨厌江子燕。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早该回来了。”因为先行就有着好感,她反而不像何家男人一样收敛情绪。董卿钗上下仔细打量江子燕,见整身清洁严谨,依旧是几年前那俏丽模样,笑着点头,“这几年在外面过得好吗?我到纽约出了好几趟差,本想去看你,但…”
“老妈!说那么多干什么。”旁边,何绍舒嗔怪地打断,随后再向江子燕眨眨眼。她怀着孕,没有站起来,一双晶光四射的大眼睛摄人心扉,额头明亮无破,堪称艳若桃李,无端让人呆住。
江子燕早猜到何家姐弟模样不差,何绍礼已经外貌郎朗,她却真没想到何绍舒的容颜比她弟弟还要出色。
据说,何绍舒便是她读研究生时认识的至交,但此刻对自己的态度却生疏。这位“之交好友”是否在住院期间看过自己呢?好像没有。江子燕这几年在国外,没有任何旧人主动联系。除了每月和何绍礼的邮件,宛如远行至一个孤岛。
这也毫无办法,人总要为过去买单。
她脸上很淡的笑容越发盛起来。
纷纷落座,晚饭开始。何家的家庭气氛很好,盛饭喝汤,碗筷轻微碰撞,彼此说着有的没的,长辈关怀慈爱,何绍礼和何绍舒有一句没一句回答,仿佛今晚真的只是起兴把江子燕叫过来吃顿饭,家常迎风宴,欢聚一堂。
江子燕在整片祥和中,琢磨何家人对她失忆的真正态度,时时刻刻提着心。但时间过得缓慢,她不由渐渐分神。何智尧挨着她旁边吃饭,胸前戴着个小兜嘴,啃糯玉米时腮帮子无声地鼓动。何绍舒处在怀孕中,胃口不佳,大部分时间都亲手照顾侄子。
她垂眸用余光看着,感到早上隐约体会的多余感又回来了。
墙上挂着没人看的电视流畅地播放国际新闻,说起纽约一家教堂遭到不明恐怖袭击。这曾经是江子燕三年来不间断前去的天主教教堂,她听到熟悉的街道名时抬起头。不巧何家人正讨论完一个话题,准备再重新关怀江子燕,正好把她出神的模样抓了个正好。
几秒钟内,何家人不约而同地都静了一静。
何智尧的五官一直是何绍礼的复刻版,小小人儿甚至连发旋都和爸爸相同。但比起年轻父亲做事利落的作风,何智尧做什么都慢了半拍。男孩岁数小,体型胖,这种慢条斯理在旁人看起来有种焦灼感。再加上他几乎从不主动说话,几乎白浪费了一张灵动面孔。
此刻,这种作风似乎找到最终源头。
江子燕专心盯着电视画面,手头动作也慢下来。仅仅是坐着,表情也不柔和,因为专注而向前倾斜身体,那剪影成为映照旁边又迟又钝的何智尧的镜子。一瞬间,孩子身上总难以找到原因的沉静感有了明显答案。母子间的气场过于奇妙,在她那般沉默坐镇下,何智尧身上的笨拙感被彻底冲淡。
她思绪随着新闻走了那么一走,回过神来就发现全桌的成年人都在盯着自己。江子燕不由怔住,下意识看向最熟悉的何绍礼想在他面孔上找到答案。何绍礼捏着筷子,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一瞬间,江子燕感觉像是被吸住一样,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不见底的黑目中。她连微笑都忘了,习惯性地挺直了背。
何绍礼缓慢地移开停在江子燕身上的目光,又再看了眼浑然不觉的何智尧。儿子保持着摇头晃脑的进食态度,啃完玉米后开始抓汤勺。小手一个不稳,差点把碗推倒了。
江子燕算是摸清了她儿子的一点脾性,就是吃饭睡觉杀人,只怕也是不肯发出一点声响来。她随手帮他扶稳碗筷,慢了半拍才放开手。
这时,耳边听到何绍礼打破沉默:“姐夫今天怎么没回来?”
他的声音无端低哑,很是好听
何绍舒也拿来软布,仔细地帮何智尧擦嘴。她笑盈盈地接下去:“说起这个,我刚想起来,他嘱咐我让子燕有空去他院里再拍个片子。你是不是还没有想起来以前的事情,嗯?”
最后一句话是对江子燕说的。
纽约有八百万种死法,这说法放在全世界哪里都不差,有人跳下十八层楼后依旧活蹦乱跳,有人跳五米高就直接送命归西。
江子燕的记忆,始于病床睁眼之后。连坐月子时候在苦夏,住在二楼望去总看到一盏高高的路灯寥落地立在花坛边上,白灼灯招来蚊虫都清晰记得。但跳楼之前的事情,就仿佛被热蜡封存到瓶子里的油,三年间丁点都漏不出来。
何绍舒的丈夫吴蜀,曾经是子燕的主治医生之一,今晚因为有突如其来的手术没有回来吃饭。但她国内的病史还留在那家医院,索性继续找他医治。
江子燕轻声感谢,随着说到她的曾经,席间融洽的气氛冷却片刻。她唯有闭紧嘴巴,任何多余的话都不说。
何绍礼仿佛感受不到那冷场,也不在意,他举起今晚未动的高脚杯,站起来,淡淡笑着:“子燕昨天回来了,以茶代酒,爸、妈和姐都和她碰一下杯子吧。”大大方方地说完话后,率先举起来高脚杯。
董卿钗、何绍舒和何穆阳略微沉默,随即也依言站起来。江子燕受宠若惊,双手微微颤动,不安、惶然和怀疑等情绪混在脑中,只能迅速跟着站起来和他们轻碰杯子一一感谢。但等到了何绍礼和她碰杯的时候,又听到这年轻男人似笑非笑地说:“子燕姐,咱俩的帐慢慢算。”
她忍不住抬头,实在猜不出他想法,而何绍礼目光正锐利地注视家人。
何穆阳最先坐下后都懒得再看他们,董卿钗不赞同地望着儿子,何绍舒朝着他们翻了个白眼,只有何智尧还在自顾自地大吃大喝。
“知道啦。现在除了你,家里没人敢再难为她,别刮侧边风了。”何绍舒叹口气,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幸亏我这是俩女儿,真是养儿不如养狗。妈,你说是吧。”
何绍礼摸着鼻子笑了,转眸看了江子燕一眼,喝了杯中物。江子燕转开视线,腹诽这算什么?这富二代脾气看起来冲达知礼,没想到在家里的地位居然还不低,连老子亲妈的脸都敢落。

第6章

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饭,何绍礼自从说完那句话,也不再开口。
等最后一口饭咽下,何绍礼刚站起来就被何穆阳直接叫到书房,董卿钗则忍不住抱起她心心念念地孙子,抓着他的小手逗他。剩下何绍舒懒洋洋地指挥阿姨,把几个没碰的面糕甜点装盒,打算当成待会的夜宵。
她这胎是人工受孕,怀着双胎,四个月多才坐稳,打算三个月后去LA生产。
江子燕顶替阿姨,扶着何绍舒从座位上站起来,绕着偌大客厅中央的沙发转了两圈消食。过程中,何绍舒没主动寒暄,她也不主动开口。等阿姨送来了水,何绍舒轻缓揉着肚子,江子燕则捧起杯子,一口一口地喝热茶,默不作声地在沙发上静坐。
片刻后,何绍舒在旁边忽地噗嗤笑了,半开玩笑:“子燕,你这德行怎么半点没变?不是都失忆了吗?”
江子燕不由抬头。
“在外这几年,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不等她开口,何绍舒又淡淡地说,“你虽然失忆了不假,但我这几年的生活也是天翻地覆,所以没精力去探望你。但我也知道,如果你身体能撑下去,肯定要自己带着智尧。你能把他独自留给邵礼,恐怕当时已经是无路可走。”
她心下一动,抬眸正对上何绍舒的目光。这确实是江子燕听过最暖心的一句话,没想到出自何绍舒的口中。而看着对方秀致眉目,内心不由有几分相信了两人曾经的友谊。
江子燕沉默片刻,终于提起唇,轻声感叹说:“到底是回来了。”
何绍舒慢慢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江子燕向后缩了缩,何绍舒因为怀孕略有肿胀的手垂下,她依旧面色不改。何家教育水平着实了得,一子一女都是好修养。
何绍舒笑着说:“如果你对自己过去的事情有什么疑问,可以来问我。我们一起住过三年,是同学、室友,更是好朋友。要知道,我何绍舒从来不轻易交朋友。”
江子燕略微失笑,注视着对方纤柔白软的手,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临走前的那个祝福自己的神父,不知道他如今安全与否。
“谢谢你,”她终于伸出手,轻轻回握了一下何绍舒的掌心,顿了一顿后说,“你保重自己的身体。”
何绍舒扬眉望着她,再笑了笑:“怎么,你对找回自己记忆的事情依旧不感兴趣,对不对?”
江子燕略微怔住,旁边有人低沉地说:“姐,你这周末住在爸妈这里?”
何绍礼已经从楼上走了出来,手里还牵着何智尧,就站在屏风边上。他穿着藏蓝色衬衫,拉着儿子的手时要附身,更显得肩极宽,腰却细。何智尧看到姑姑招手叫自己,施施然地走过去,像匹小马驹样安静紧挨着她坐。
何绍舒爱极了这胖乎乎的何智尧,她低头亲了他的脸蛋,笑着说:“小乖乖,小智尧,姑姑好喜欢你。”
江子燕在对面看着他们这么亲密,实在眼热。等辞别了何家人,她把何智尧抱上安全座椅,先是擦了擦孩子的脸,随后忍不住用相同的方式亲了他。而何智尧是个来者不拒的软个性,任大人沾着便宜,在后座津津有味地玩着爷爷送他的木马。
在回家路上,何绍礼突然打破沉默,主动开口解释了姐姐这三年为什么不主动联系她的原因。
原来,何绍舒早经父母介绍,有了身家相貌都匹配英俊男友,准备待她研究生毕业就成婚。但即将促成大好姻缘,中途杀出一匹名叫吴蜀的黑马。比起何绍舒声名显赫的未婚夫,吴蜀不过是一个中年丧偶的神经外科医生,出身农村,年纪比何绍舒大一轮,身高比何绍舒矮了半截。
何绍舒从小到大,追求者如云,她很少将人放在眼里。如此奇葩人物的一见钟情,也是前所未有。她啼笑皆非,把整件事当成天大的笑话跟家人讲。只是后来事情越演越烈,吴蜀居然单枪匹马,破坏了两家豪掷千金的梦幻婚礼。穿着昂贵婚纱的何绍舒看着来人,气急败坏,说不出话。新婚丈夫和伴郎把吴蜀拖到外面角落痛打了一顿,让他足足在病床躺了一个月,差点再也上不了手术台。
就在大家以为本场闹剧终结,男才女貌终于在一起,不受任何妖怪的干扰。万万料不到还有另一场峰回路转。
六个月后,何绍舒毅然和新婚丈夫离婚,她净身出户。而再嫁的人,居然是吴蜀。
何绍礼口才很好,极会说话,但平常话也不多。只是何绍舒这剧情过于拍案惊奇,江子燕自嘲她的生活已经乱如麻,此刻却听得瞠目。
她想了下,缓慢问:“有没有考虑过,绍舒愿意嫁给吴蜀,是她有什么把柄落在他头上?”
何绍礼不由微微一笑,这女阎王还真是从不吝以最坏角度揣摩人。
“我爸妈当初也这么想,这几年,家里因为我姐这事已经乱套了。不过这两年观察,应该是没有。吴蜀这人能力还行,对她也着实没话说,我家也就由他当我现任姐夫了。至于以后的事情,谁也不好说。”
江子燕不由想到何绍舒懒洋洋地往饭桌一靠的样子,简直像个小女皇。她吃吃地笑了下:“邵舒是个明白人,谁也不敢对她不好。”
何绍礼也摸摸鼻子:“我倒是怀疑我姐被吴蜀下蛊了。她身体不好,怀的两胎都自然流产,却还心心念念地想为吴蜀生个孩子。吴蜀要结扎,被她知道了,去年简直吵翻天。我几个月都不敢回我爸妈家,幸好今年又让她怀上了。全家都供着这菩萨。”
他这么从容说起家里私事,自然而然,毫不避讳。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像老朋友般自在。
江子燕好奇心大起,轻声说:“这两个人是怎么认识的?”
何绍礼唇边的笑容却收起来,他停顿片刻,极淡地说:“因为你,子燕姐。”
她一愣,他的声音很轻,像冬日里透过玻璃渗透进肌肤的每一缕凉气,像雨水溅进老旧的燃烧报纸只剩下最后灰色的烟。
“你当时从楼上跳下去,我姐那时候正准备婚礼,她在去看你的时候走错病房,遇到了吴蜀。他是你的主治医生,所以熟悉起来。”

第7章

前面是红灯,何绍礼停了车等待,他的声音听不出有责怪。
越是这样,越蕴含着让人坐不住的难堪。
江子燕坐着不动,表面维持着平淡表情,内心却有些惶然。好像她才从病床上头痛欲裂地醒过来,刚接受了自己失忆,随后惊觉已经隆起的小腹。最初,也曾有些乱七八糟的“同学”来病房探望,说了很多前事,她一直皱着眉听,试图理出个思绪。随着妊娠反应越来越重,后来就没人来了。
过去的事情,如同无腿的鸟儿栖息在寒枝,江子燕只知道个轮廓,不知始终。可现在她能说什么?说什么都没用。何绍舒方才云淡风轻的表情还摆在面前,她想说不记得了。可是不记得行吗?原本置身事外的好奇,一丝不剩地全部转为无地自容。
三年多来与世隔绝的生活,以及回来后何绍礼对她的态度,江子燕从未疑心自己具有重新开始的机会。
失忆后的人生,仿佛下午四点后的天光,虚度大半,却还拥有扭转朗朗乾坤的可能。但她此刻恍然发现,遗忘的只有自己,过去的过去还在继续,无形中时刻潜伏,不会放过自己。
她终于哑声开口:“绍舒有没有因为这件事怪我?”
何绍礼听她这么说,便笑了,低声说:“你就想问这个?”他摇了摇头,“我姐嫁给吴蜀后很开心,我从小到大都没见她这么开心过。”
江子燕微微蹙眉,追问:“邵舒自己也这么说吗?”
他似笑非笑:“我姐的原话是,她遇到吴蜀,是她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江子燕因为这话,再度呆住了。
她以前表情极少,常常眉头一皱,方法就有。失忆后的江子燕开始笑,也会有呆住的模样。她眉目寡淡,侧脸轮廓称不上秀巧,唯独鼻翼翘挺细致。以前多穿黑色,神色总带给人一种男女莫辨的压迫感,令人不敢多看。如今气质柔和下来,反而有了些迷茫的纯真。
何绍礼看着她,隔了半天,再悠悠说:“老妈当时听到我姐这话后,也说了一句话。”
江子燕“嗯”了声,下意识说:“说了什么话?”
他笑了笑:“我妈说,十家女儿九个贼,剩下一个认倒霉。”
江子燕终于也笑起来,手略微指了下,无声提醒他前方早已经变了信号灯。她握着双手,心中剩下隐约的浮躁和难言的忧虑。夜晚是无处安放的荒野,有人仿佛失去族群的羚羊。
再沉默片刻,她终于轻声说:“对不起。”
何绍礼却说:“我姐没有怪你,她一直很欣赏你。”
江子燕脸上还留有刚刚那一丝笑容,她没说话,先回头看了眼何智尧,那孩子又在后座陷入了瞌睡中,看起来是无忧无虑的个性,仿佛感受不到任何世界的恶意。
车重新回到了公寓下层,她慢慢说:“我看得出来,绍舒现在过得很快乐。但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绍礼,我以前那样子对你,对不起。而你遇到了我,确实是你的认倒霉,对不起。”
车已经泊稳,何绍礼也同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随后他冷淡地说:“好一个认倒霉,子燕姐。”
说完率先走下车,把何智尧打横抱起来放到肩膀。而她也沉默地跟下了车。
“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这句话,可以说是江子燕回国后最写实的心理写照。
她给了自己一周多的时间,彻底适应回国生活。要说最大的改变,可能是她早上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会想到儿子就睡在一墙之隔,心里有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和庆幸感。
最初,江子燕信心满满,计划着回国后的所有——先独立生存,再独立其身,最好见缝插针地把何智尧的心也拉拢过来等等等等。只是,江子燕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何智尧这边出了特殊状况。而查阅资料,她得知孩童五岁前是与外界建立完善交流的关键时期,再眼望着何智尧总是不肯说话的安静样子,感觉把心放到火架子上烤,什么都顾不得了。
很多优先顺序的排列,就需要作出彻底改变。
江子燕十拿九稳的工作岗位,薪水提供虽然颇丰,但有得必有失,工作节奏极快,不允许员工朝九晚五地下班回家照看孩子,只能遗憾地放弃。她放下拒绝电话,重新浏览着招聘页面,更改自己的简历,顺便用纤细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
经过几日的观察,江子燕发现彼此相处微妙,但何绍礼的脾气比她预想中更好。他似乎并不反对她对孩子的亲近,也并不介意以后将与她在同个屋檐生活。
这样的态度,至少给了她继续厚颜在这里借住下去的信心。
如今,何绍礼每天早晨起床走出房间,会发现桌上已经摆好早餐。两面煎黄的鸡蛋火腿可丽饼,切好的水果。附带一杯黑咖。何智尧的餐布前摆放的是新鲜覆盆子酸奶昔,零星的谷物果干搅匀,上面再撒一些烤椰子和新鲜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