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雁没料到她谈笑风生间便要杀人,面色大变,脚跟一转,已飞快向左挪移一尺,抬手一夹,细银针夹在了两指中间,她叫道:“姑娘好狠的心啊!”
冯十二冷冷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普通的丫头,这三月来,你明为服侍我,其实不过是暗中监视我。嘿嘿,你的武功不错嘛,倒是委屈你做了三个月的丫头!”茗雁变色道:“你早知道啦?”冯十二道:“我的内力虽然被封了,不代表说我的眼也瞎了,你走路行动,处处都显出深厚的武功底子,想瞒也瞒不过去。”
茗雁道:“既然如此,那我也就不绕着弯子说话啦,四王子要我接你去皇宫暂住!咱们这就走罢!”冯十二冷道:“如果我不去呢?”茗雁道:“姑娘还是别为难奴婢的好,否则别怪奴婢失了礼数!”言下之意,冯十二若不肯走,她便要用强了。
冯十二冷笑道:“你以为凭你的武功足以挟持我么?”玉掌一拍桌子,针黹盒内的细针猛地跳起,她衣袖一挥,数十枚细针齐向茗雁射去。
茗雁眼前只觉无数闪亮寒芒烁烁,竟是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是夺目光影,无法躲避。她向后疾退,砰地声撞在了门板上,接着手脚的几处穴道上一麻,已被细针穿透而过,眨眼被废去了武功。
冯十二冷道:“若不是瞧在你三月来辛苦服侍的份上,今日定要了你的小命!”茗雁跪倒在地,不可置信的叫道:“为什么?为什么?不可能的,我……我早上明明趁你睡着时,已封了你的穴道!”冯十二走到她面前,冷笑不答。
只听房内另有一女子声音响起,说道:“你以为长门女子这么容易就由你摆布了么?你也太天真幼稚啦!”茗雁吃了一惊,忍痛抬头望去,只见冯十二身后缓缓走出一年轻女子,容色端庄,清雅脱俗。脸上脂粉未施,发髻上也无任何钗饰,只鬓角旁簪了朵白色玉莲花,一身白衣,如同新丧的寡妇。
茗雁一见她的脸,便大叫道:“你……你是冯九娘!”说完,脸色发白,骇得身子直颤。冯十二笑道:“奇怪,你见了我倒胆气十足,怎么见了我九姐吓得就跟什么似的了?我九姐天仙般的人物,哪里叫你害怕啦,说给我听听,我倒要好好学学。”
茗雁颤声道:“她……她不一样……她连自己新婚丈夫也下得了手杀,还有……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冯九面色一白,冯十二甩手掴了茗雁一巴掌,怒道:“你懂什么?那种薄情寡意的下作男人,怎么不该杀?他幸好死的早,若是落到我手里,我定要教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冯九见妹子异常恼怒激动的样子,伸手搭着她肩头,淡淡道:“静一静罢!其实她说的也对,你还是不能跟我比,你对吕莆,就下不了手杀了他!”冯十二羞怒道:“谁说的?谁说我不会杀他!”冯九笑道:“你若要杀他,干嘛还给他做新衣服?”
冯十二面上尴尬,讪道:“我……我……”冯九笑道:“难道你是给死人准备寿衣么?”笑吟吟的伸指一点,尖尖的指甲点在了茗雁眉心上,淡然道:“你既然知道我的手段是绝情绝意的,那就老老实实的说出吕莆的所在。否则……就算我小妹说饶你,我还不答应呢!”
茗雁吓得全身直抖,被冯九玉指点中的眉心,如同遭雷击中一般,自上到下流转着一股森森寒气。她结巴道:“我……我不知道,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你别……你别杀我,四王子只叫我看住了十二姑娘,其他的……其他的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冯九眼中闪过一抹凌厉,冯十二及时叫道:“九姐,你不用逼她了,我看她也未必知道!”顿了顿,轻轻叹口气,道:“无论如何,今生我是不想再见到那个人啦,九姐你也别费心找他。”
冯九冲茗雁喝道:“滚!”茗雁如释重负,赶忙站起,只觉腿脚都酸软了,跌跌撞撞的跑出门去。
冯九回过身,望着妹妹,好半晌,幽幽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回长门去吧!”冯十二怅然失神道:“回长门?”冯九道:“是啊,回长门。我在来吐蕃之前已经放了鸽子,传讯给长门中的姐妹,这会子她们怕早按耐不住也动身往这边来啦!”冯十二惊讶道:“什么?”冯九温和的看着小妹,说道:“你是长门最小的妹妹,做姐姐的不疼你还疼谁呢?她们若是还能在长门里坐等得下去,就不是你的姐姐啦。这吐蕃虽大,咱们姐妹可也不放在眼里呢!”说着,拉起十二的手,接道:“我看你也没啥东西好收拾了,这就走罢!多在这里待上一刻,只会叫姐妹们多担心一刻!”
冯十二好生感动,心中被亲情包容着,感觉暖融融的。冯九带她走出了房间,顺着四王府的一条大道直走,但凡路上碰到有阻碍的官兵,冯九立即出手便料理了。
走得片刻,冯十二瞥见旁边一幢房舍眼熟,细心一辩,恍然大悟,原来就是那夜杰瓒带她见到吕莆的那处别院,她触景生情,不禁停下脚步。
冯九回头催道:“十二,你怎么啦?”冯十二忽然一咬牙,甩脱九姐的手,说道:“九姐,你先走,我去去就来!”足下一顿,人已朝那别院飞射而去,快如旋风。冯九大叫道:“十二!回来!”但冯十二的人影早冲了进去,只留下一声回答:“我要去问个明白,否则死也不甘心!”
此时,整座王府外已是兵刃交加,乒乒乓乓的械斗声不绝于耳。
冯十二跳入房中,看见房内一片狼籍,桌椅板凳,鲜花盆景,一应装饰之物皆掀翻在地,房内静悄悄的哪还有半个人影。冯十二心中激动,大叫道:“吕莆,出来!吕莆,你出来!你出来跟我说清楚!吕莆——”
一阵细微轻异响发出,声音虽细,但冯十二的耳目灵敏,早看到内屋的幛子在瑟瑟的无风自动,后头恰似躲了个人。
冯十二怒道:“出来!鬼鬼祟祟的……”将帏幛一把拉下,竟是呆住了,那躲在幛后的男人可不就是她要找的人?不由又是委屈,又是生气,百转千折,将她满心柔肠都给撕碎了。
她气得直哆嗦,喝道:“你躲我做什么?你心中有愧,不敢看我了吗?”一把抓过那人的肩膀,谁知“扑通”一声,那人竟吓得瘫下了,缩在墙角,身子抖得如筛子一般,害怕道:“别、别杀我!饶命啊!别杀我!女侠饶命!女侠饶命!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刚满月的孩子嗷嗷待哺……”冯十二震住,傻了眼,脑子里嗡嗡作响,一霎间思维呈现一片空白。
那人见她不吭声,忙又哀求道:“我求您饶了我罢,我命贱,不值得女侠弄脏了手。女侠若饶了我,回去后我定给您贡个长生牌位,日日高香膜拜……”讲到这里,冯十二突然一声厉吼:“你敢骗我——”一掌对准他的天灵盖劈了下去,那人都没来得及叫唤了声,头骨咔嚓碎裂,倒地而死。
这时冯九正好追进来,看到冯十二一脸的愤怒。才要追问,冯十二却忽然放声大哭,叫道:“吕莆——吕莆——你在哪里?我为什么……为什么那么笨啊!”
冯九见那名被杀的男子,眉宇间竟与吕莆有七八分的相似,脑子一转,已猜出大概。又见十二哭得伤心欲绝,没来由的,心中隐隐作痛,生出一股不祥的感觉。
卓玛昏昏沉沉间,只觉自己身子轻悠悠的浮起了,仿佛脱离了人世。她在云雾氤氲里走着,不住的呼喊着吕莆的名字,却总没人应。正感无助彷徨的时候,吕莆的声音却从看不见的另一头传了过来,喊道:“卓玛!卓玛……卓玛!”
卓玛大叫道:“吕大哥!”拼命向着发声的地方跑去,却不小心摔了一跤,身子陡然从高高的云雾里摔了下来。
她“啊”的声尖叫,身子一挣,睁大了眼。身旁有个苍老熟悉的声音欢然叫道:“总算醒来啦!”卓玛迷茫的看去,模糊间有个长胡子老头在对着她笑,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认出,喊道:“库伦达布……”声音嘶哑,喊出的声音竟是比蚊子还小。
库伦达布感伤道:“郡主,委屈你啦,我这就带你出去!”卓玛扭过头,那片尚未干透的黯红色血洼中却已不见了吕莆,她激动道:“他……他……”
库伦达布明白她的意思,说道:“那个男的,瘦得只剩了个骨架子,四王子昨日命人将他拖到鬼寞谷去喂狼啦!”卓玛眼珠子瞪得溜圆,双手用力抓住了库伦达布的衣服,尖叫道:“他……他死了?”库伦达布道:“拖出去的时候还剩一口气没咽下,这会子还不早断气啦,只怕现在连尸首也已经被豺狼啃噬的差不多了罢!”
卓玛双眼一翻,险险厥了过去,库伦达布忙给她灌水,掐人中,急道:“郡主,你可不能有事啊!四王子现在危在旦夕,只有你能救他一命啊!”卓玛冷笑道:“我……我有什么能耐,我不过是他的阶下囚……”库伦达布道:“快别这么说,四王子绝非有心这样做的……唉,你爹爹……”卓玛不解道:“我爹爹怎么啦?”
库伦达布道:“你爹爹宝胜亲王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你的事,动怒带兵围住了王府。四王子一状告到了赞普那里,单于很是生气,说亲王图谋造反,下令缉拿。亲王更加恼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真的带兵造起反来。皇宫守卫严密,原是不易攻入,可是昨天晚上皇宫外突然出现一群武功高强,行动诡异的女子……”说到这里,他不禁打了寒颤。卓玛关心父亲,忙问道:“后来怎样?那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
库伦达布颤道:“长门……长门十二啊!她们虽然统共才十二个人,但个个以一挡百,守卫皇宫的士兵一夜之内死伤在她们手上的何止千人……”卓玛“啊”的一声,叫道:“冯姐姐……她,她是去找吕大哥的,她一定以为……以为吕大哥是被关在皇宫的天牢里……”想到吕莆却已经死了,忍不住痛哭起来。
库伦达布道:“皇宫破了,宝胜亲王杀了赞普,篡夺了整个吐蕃的兵力。四王子虽然逃脱了,但你爹爹却仍下令通缉他,要取他的性命。郡主啊,念在你们夫妻一场的情分上,你去求求亲王,叫他放过王子罢!”
卓玛冷冷的道:“我凭什么救他?他……他害死了吕大哥!”越想越伤心,泪流不止。库伦达布却误因为卓玛还是对杰瓒有些情意的,只是一时屈辱与愤懑难平。只要等过些日子好生劝解,她自然就会回心转意了。于是命令手下,抬起软榻,将卓玛小心翼翼的抬出地牢。
此时正是黎明破晓时分,卓玛被抬出地牢一看,原来出口竟是在一片荒郊野岭之中。不远处,一脉青灰色的高山挡去了大半阳光。卓玛忍不住问道:“鬼寞谷在什么地方?”
库伦达布伸手一指那青山,道:“不远,翻过那座山,就是了。”卓玛心中一动,哀声说道:“把我抬去那里,我要去瞧瞧……”库伦达布惊道:“郡主不是真的要去吧?
卓玛怒道:“说去便去!哪里还有假的?”又招来两名小兵,吩咐道:“你们去皇宫走一趟,找到冯十二姑娘,把……把吕莆的事跟她说明,领她速速到鬼寞谷去,听明白了吗?”两名小兵答应了,立即赶往皇宫去报讯。
库伦达布因为有求于卓玛,不敢拂逆她的意思,虽见她体虚气弱,一副随时都会晕厥的模样,却也只得叫人抬了软架,往鬼寞谷赶去。
十五、天人永诀
鬼寞谷!
当听到报讯士兵的口中说出这三个字时,冯九情不自禁的冷颤了下,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气从心底直冒了出来。
鬼寞谷——做鬼都嫌寂寞的地方!
她紧跟在十二的身后,不敢懈怠。
冯十二已经拼尽了全身气力,状若癫狂。看着那纤瘦的背影不住的在马上颠簸,冯九的心被不安啃噬着,啃噬着……
“九姑娘,此去若见到了令妹,万万劝她离开吐蕃,免生事端。”
冯九不解,问:“阮先生的意思……恕奴家愚笨,领会不了其中的玄机。”
阮绩韬一双清澈的眼似能看透一切,叫人见着心慌,可他的话听着更叫人心颤:“凡事自有命数,令妹是个要强之人,切记要劝她想开些才是……”
他抬头看着幽冷的圆月,说道:“记得我初到青海,与吕莆第一次会面。那一次,我瞧他眉宇间隐有黑气,乃不祥之兆。我爱惜他少年英雄,不忍见他过早夭折,曾出言点破他的命数。却不料,事事皆有天定,又岂是我这等凡人能化解得了的?他虽逃过了那一劫,却又因此遇见了你们长门姐妹……”
冯九柳眉一挑,颇有讥味,阮绩韬幽幽道:“我知道你不信,你久居关外,却应该有听过这么一句话罢。关外人常说:”生不娶长门妇,死不入鬼寞谷‘……“
冯九听到这里,哪里还能忍耐得住,叫道:“阮绩韬,我敬你是昆仑掌教,也是个有头有脸的汉子,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叫人瞧你不起!”
阮绩韬却不生气,转过身痴痴的望着她,说道:“如果我说这十二字批的就是吕莆一生的命呢?”冯九蔑笑道:“批命?你若能批命,何不先批一下自己的命,瞧瞧我现在是想杀你还是想饶你?”阮绩韬叹道:“我无法参透自己的命!若不然,我倒是真想知道,我的命数里有没有你……”
冯九听他说话已然没了以前那般含蓄,竟渐渐的露骨起来,脸上一红,又羞又气,啐道:“无赖!”扭身离了青海营。
一口气冲出半里后,回头仍可望见阮绩韬站在寨门口动也不动,像是一樽凝固了的石像。
——生不娶长门妇,死不入鬼寞谷!
冯九的心一凉,阮绩韬的批命之说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望着前面不住挥舞马鞭,催马赶路的冯十二,她张了张嘴,脱口叫道:“十二妹……”
冯十二头也不回,喘着粗气道:“九姐,快……快些……”冯九听她语音哽咽,竟像是要哭出来般,心里酸痛,那句叫她不用去了的话终是咽回了肚里,没勇气说出口。
她向来心肠硬:一年前丈夫在新婚不到一月便又纳了房小妾,她气他薄情寡义,恨他喜新厌旧,一咬牙,在丈夫欢欢喜喜与新人拜天地时,她将丈夫一刀杀了,又把他纳的小妾也杀了,接着杀光了所有喝喜酒的宾客……长门冯九娘子的恶名从此远播关内关外。
她苦笑,冯九何时曾有现在这般害怕了呢?是因为……不忍看见妹妹伤心么?
催马奔到十二身侧,冯九突然猱身朝她扑去,冯十二卒不及防,轻轻“啊”了声,胸口“天突”“膻中”两穴上同时一麻,已被冯九拿住。冯十二大叫道:“九姐,你要做什么?”
冯九哑着声道:“我不能让你去鬼寞谷!你、你别怪九姐心狠!”冯十二急得眼都红了,流泪叫道:“九姐!为什么?为什么?你让我去,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啊!”
冯九勒住马,黯然道:“你还是别去的好,因为……因为……”她呐呐的说不出口,那句话太残忍,她不想伤她妹子的心。
谁知,冯十二却静了下来,轻轻的说道:“是因为你怕我去了,如果看到吕莆已经死了,我会受不了,是么?”冯九别开眼,瑟地声响,一滴泪竟从她洁白的脸上滚了下来,她闷道:“姐姐们受过的苦痛,你从小都看到啦,,我不想你也经历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冯十二哭道:“我不怕!他是我选的丈夫,是死是活,这辈子我总是他的妻子啦!九姐,我问你,如果有机会重新再选择一次,你和姐姐们会反悔当初的决定么?”冯九沉闷不响,过得许久,她悠然叹了口气,心酸道:“你长大了,你真的是长大了。”一伸手,解去了十二身上的穴道,接道:“去吧,去见他吧!”
冯十二抹去泪水,牙齿咬着唇,“嗬!”地声大叫,在马臀上重重抽下一鞭。
阴风阵阵,鬼影森森,婆娑树影倒映在地上,像是无数张牙舞爪的厉鬼。
卓玛感觉脖子里吹进一股冷风,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库伦达布打量四周,心里寒丝丝的直发毛,劝道:“郡主,咱们在这山谷里已经转了好久,别要迷了路啦!依我说,还是回去吧。”卓玛心里也直打鼓,但一想到吕莆,不由壮起胆子,喝道:“找不到吕大哥,我是死也不会回去的!”
库伦达布苦笑,心道:“这郡主任性不讲理,不吃些苦头是不会知道好歹的!”故意说道:“你听,这鬼叫声,是什么东西?”卓玛听那凄厉的嚎叫,仿佛是地狱里钻出的厉鬼在哭嚎,颤道:“哪里……哪里是什么鬼,明明就是狼嘛,有什么可怕的?”
侧耳细听,一阵诡异的沙沙声,却怎么也不像是狼在叫,库伦达布正要再说些什么,好吓唬得她改变主意回去,突然身旁一阵狂风刮去,有个白色影子一闪而过,他“啊”的声尖叫,吓得那些抬架子的人手一松,竟将卓玛狠狠摔在了地上。
那白影停住了,慢慢转过脸来,月光下只见她雪白了一张脸,正睁大了眼睛朝她们望过来,卓玛吓得大叫:“啊——是个女鬼!”
库伦达布却认了出来,叫道:“是长门的冯九娘子!”赶忙上前见礼。这荒郊野外突然遇到这么个高人,库伦达布真比吃了颗定心丸还踏实。
卓玛躺在地上,无力爬起,只听冯九冷冷的问道:“你们刚才可有看到我十二妹子走过?”卓玛道:“没有!冯姐姐她来了么?那……那可太好啦!”冯九上前将她拉了起来,问道:“就是你给我们通风报讯的么?吕莆他现在在哪?”卓玛被她捏的好疼,却又不敢嚷,只道:“是……我、我找了半天了,也没找到吕大哥……”鼻子一酸,又掉下泪来。
冯九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就不信翻遍这整个山谷,我还找他不出来!”卓玛更加难受道:“就怕……就怕他的尸首,也早被豺狼给……呜……”
冯九听四周狼嚎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心里愈发焦急烦躁。忽然,狼群的嚎叫声在一刹那间停住了,空气仿佛也凝固住,那份诡异恐怖却迅速在每个人心里弥漫开来。树林深处,呼啦啦飞蹿出无数黑色的鸦鸟,一飞冲天,发出“呱呱”的刺耳叫声,紧接着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冲向云霄,叫声绝望、凄楚、悲凉。
冯九大惊,叫道:“是十二!”身形一晃,已飞快的掠向树林,身法快得卓玛等人只一眨眼,便失去了她的踪迹。
冯九赶到时,十二正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个体无完肤的血人,两人的周围,四五只野狼的尸体支离破碎的倒在一旁,外圈却又团团围住了数十头野狼,碧绿碧绿的眼睛就像一盏盏的灯发着贪婪的幽光。其中有几只按耐不住,裂着锋利的牙齿,走上前拿鼻子不住的在冯十二身上嗅着,似乎在确定眼前这个活物能否食用。
冯九一声厉喝,冲了进去,玉掌翻飞,一掌拍在了一头恶狼的狼头上,那恶狼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被击毙。狼群一阵骚动,喉咙里“呜”的发出野兽特有的嘶吼声,步步为趋的朝冯九逼近,而后一跃而起,飞身扑向她。
冯九怒喝:“畜生!”足下一蹬,一脚踢中一只灰狼的肚子,那灰狼惨号一声,肚子被踢破个大洞,肠子也露了出来,飞在半空中时又撞上了一头扑腾跳起的恶狼,竟将后者给撞得昏死过去。
狼极具野性,即便是受到攻击,也毫不畏惧退缩,冯九连下杀手,地上的灰狼尸体越堆越多。但见密林深处绿光闪烁,竟似有成百上千头的野狼往这边奔来。冯九暗暗心惊,手臂一缩,扬手打出数十枚玉梭。她手法巧妙绝伦,这数十枚玉梭无一落空,支支嵌入数十头恶狼的头颅,狼群应声倒地。
冯九趁罅隙退到妹妹身边,叫道:“十二!”伸手去拉,她却像是傻了一般,只顾抱紧了吕莆不放。冯九瞥眼瞧去,心里一沉,只见吕莆已是满身是血,体无完肤,累累白骨倒是露出了一半,眼见不活,尸体上更明显有被野兽撕咬过的牙齿印——倘若她们再到得晚些,吕莆当真便要尸骨无存了。
冯九见冯十二失魂落魄的就像也死了大半,心里一惊,大喊一声道:“十二!醒过来!”扬手啪地下掴在她脸上。
冯十二嘴唇动了动,眼睛忽闪了下,泪水终于簌簌的如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滴在了吕莆冰冷青灰的脸上。
冯十二哭了,哭声尖细,如梗在喉,叫人听人心酸万分。冯九来不及安慰她,数头恶狼又呜咽咆哮着扑了过来,她大为光火,一腔恨意登时发泄在狼群身上。
一会儿,一团火光渐渐向这边靠拢过来,狼群大骇,停止进攻,纷纷反往密林深处跑去。冯九嘘了口气,见那火光走近了,却正是卓玛一行人,其中有四五名士兵正举了火把四处驱狼。
卓玛见到此情此景,虽然明知吕莆绝无生还的希望,然而真见到了血淋淋的事实,却也承受不住,哇地声掩面大哭起来。
冯十二却突然收住了眼泪,怔怔的盯住了地面。火把照亮了地面,冯九顺着她的视线也往地上看去,身子不禁颤了颤——那湿泥地上,被人用手指一笔一划的刻出了两行歪歪扭扭的大字:宁入鬼寞谷,誓娶长门妇。
冯十二身子直颤,痛不欲生,她捧起吕莆的头,在他冰凉的唇上吻了下去,哭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卓玛哭道:“吕大哥,我把冯姐姐给你带来啦!吕大哥!你听到了吗?我把冯姐姐……给你……带来啦……”
冯十二轻轻拢着吕莆的乱发,哭道:“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上你啦,我一心要嫁给你做妻子,也没问你喜不喜欢……我是不是很坏?所以……所以你明明喜欢我,却从不告诉我?还故意常常惹我生气……对不起……我答应你,从今以后,我再不对你发脾气啦,你……你别不理我啊!”
众人恻然。冯九怕妹妹哭坏了身子,听她讲话越来越没章法,不禁大大担心,伸手欲将她拉起,说道:“人死不能复生,十二你莫要伤了自己的身子。”冯十二轻轻挣开,又哭得几声,忽然双眼一翻,整个人咕咚声向后仰倒,晕厥过去。
冯九大惊失色,抱住妹妹的身子,叫道:“十二!十二!”见她脸如金纸,牙关紧闭,却又不像是悲极攻心那么简单,于是伸手搭了她的手脉。过得片刻,冯九才轻轻叫了声:“哎呀!”
冯十二这时却自己悠悠转醒了,见姐姐表情古怪的瞧着自己,眼神里竟有欢愉之色。卓玛在一旁关切的问道:“怎样?冯姐姐她没事吧?”冯九喜得声音都颤了,说道:“十二,快别哭啦,好生保养要紧——你有身孕啦!”
冯十二怔住,说不出是惊是喜,是梦是幻。冯九道:“按脉象看,起码有三个月了。这是吕莆的唯一一点骨血,你不为自己,也要为了孩子着想,好好把身子养好啊!快别伤心啦!”顿了顿,又道:“人死入土为安,咱们还是就地把妹夫好好安葬了罢!”
卓玛连声称是,指挥士兵就地挖坑,不一会便挖出个九尺见方的深坑来。众人把目光调向冯十二,看她如何示下。
岂料,冯十二却将吕莆的尸体抱起,说道:“我不要他孤孤单单一个人呆在这做鬼也寂寞的地方,我要带他回青海去!”抱着吕莆身形一晃,如一缕轻烟般朝出口快步奔出。
当冯九心力交瘁的回到吐蕃皇城时,远远的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屹立在道上,汗巾襦衫,温文尔雅,那淡淡的从容气质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冯九走到他面前,阴郁的脸色稍稍缓解,问道:“你怎么来啦?”阮绩韬轻轻一笑,叹了口气,道:“放心不下你,还是来了!”冯九身子微微一震,讪笑道:“劳你费心了。”阮绩韬问:“九姑娘现在要去哪里?”冯九道:“我十二妹子失了踪,她怀有身孕,实在叫人好生担心。姐妹们现在都还在皇城里头等消息,我去告诉她们一声,也好叫她们四下里出去找十二回来。”将来到吐蕃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了,阮绩韬听后嘘叹不已。
冯九半真半假的玩笑道:“你会批命,说明你颇有些仙骨,倒不如做个道士,早些修成正果,好成仙去。”阮绩韬道:“原先在昆仑隐居闭关,不问世事,倒也有心修道,只可惜此番下山,历劫尘世,心里早不像原来那般无牵无挂了。”
冯九是个聪慧的女子,又岂会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只可惜她心若止水,早已不动情了。望着眼前的翩翩男子,她忽然觉得有必要做个了断,不能再拖累下去了。于是语重心长的说道:“先生可知道长门为何又被人叫做寡妇门么?”
阮绩韬一愣,不明她为何自暴其短,摇了摇头。冯九道:“长门女子一生只许一次,一生也只爱一次,轻易不做选择,然而一旦选择了,却是倾其所有的感情,轰轰烈烈的爱过这一回,百死无悔……只可惜我姐妹十二人偏生命里注定,婚姻要遭受波折,竟无一人能得到圆满的结果。但是,这些都不重要,都无所谓,关键的是,我们毕竟都爱过了……”她抬起头,亮闪闪的眼睛望着阮绩韬,阮绩韬震惊。
冯九对着他福了福,续道:“先生厚爱,奴家只能来世再报……今生,奴家的心里已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长门,寡妇门——一门的寡妇,竟是甘愿替唯一深爱过的男人守寡,而无一人再嫁,甘愿守着那点无论是痛苦还是甜美的回忆过完一生。
阮绩韬一个趔趄,向后直退了两步,面色唰地变成惨白,苦笑道:“我原该……想到的。只是感情的付出,原不受自己的控制……”
冯九淡淡然的转过身,这一转,竟是毫无留恋,只留下一个消瘦纤细却是坚强无比的背影,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一辈子挥之不去。
十六、沧海桑田
寻来寻去,冯九最终仍是回到了青海,她总觉得十二会回这里来的,毕竟她曾说过要将吕莆带回青海。
青海营已经不复存在了,只剩下青海湖却仍是一如往昔。冯九发现,在青海湖的西侧,果真多出一座青冢,冢旁还搭了间草屋。
冯九大喜,兴冲冲的跑近草屋,呼唤道:“十二!十二……”
木栅栏搭建的门轻轻被推开了,一阵“铎铎”的金属叩地响声后,一个满面尘霜的汉子躬着身,撑了副铁拐蹒跚着走了出来。
冯九见那人好面熟,忍不住噫呼出声,那汉子倒先认出她来,欢喜道:“原来是冯九娘子到了,快请快请!”
冯九一听他的粗嗓子,这才想起,叫道:“是你啊,向将军!”那撑铁拐的汉子果然就是向继,他听冯九这般称呼,讪讪的笑道:“我早不是什么将军啦!”
冯九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青海前锋营哪里去了?这个坟墓又是怎么回事?你给谁守墓?”一连串的问题把向继给问得措手不及,只得说道:“进屋喝杯茶吧,我慢慢跟你讲!”
原来,吐蕃宝胜亲王篡夺政权后,做了新赞普,便亲笔上书中原朝廷,愿求和交好,永世不再交兵作战。皇帝龙颜大悦,当即便允了,命河西节度使撤了青海营,退守凉州。吕大帅回调京师,加封为“定国大元帅”,他的儿子吕莆为国捐躯,追封“忠勇大元帅”。
向继因为修习了冯十二所教的“清心散”心法,虽不能手脚恢复如常,但已可以凭借着拐杖下地勉强行走了。青海营撤军当日,他舍不得走,便留了下来。
说到这里,向继感激道:“这还多亏了十二姑娘啦,没有她的话,我还是个躺在床上,一味酗酒打骂,浑噩度日的废人。”手指了外头的青冢,道:“大概半年前,十二姑娘带着吕少帅的遗体到了这里,将他亲手掩埋了。吕大帅临回京前,听说了此事,特地赶了过来祭奠儿子。他见到了十二姑娘,我也不知他们都谈了些什么,最后吕大帅居然没有要将儿子的尸骨带回京去,竟是默许了把他葬在青海湖畔。我看大帅瞧十二姑娘的眼神又怜又爱,看样子他心里已经是默认了吕家这个儿媳妇,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冯九点了点头,问道:“那他知不知道十二已经怀了吕家骨肉?”向继一惊,险些跳起,叫道:“什么?你……你是说十二姑娘她……她有了吕少帅的骨肉?十二姑娘她……可是只字未提啊!吕大帅若是知道了,这可……这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十二姑娘流落在外啊!”冯九叹了口气,知道妹子性子倔,是决意要自己独立抚养这个孩子,说什么也不会把孩子交还回吕家了。
向继搓着手,喜滋滋的道:“吕家有后啦,果然老天还是有眼的,终是给一门英烈留下了一脉骨血。”
冯九问道:“你可知后来十二去了哪里?”向继奇道:“她没回长门么?啊,看来那件事还是没有办妥啊!”冯九问:“什么事?”向继答道:“十二姑娘曾说,她回长门之前先要查明杰瓒那厮的下落,不论如何,都要拿了他的人头来祭奠少帅。我在这等了半年,原以为她也只是随口一说,这么长时间了,她一个姑娘家独自在外漂泊怎么可能呢,怕是早回了长门啦。现在听你这么一问,我想八九她还在关外找杰瓒那厮报仇呢!”
冯九叹气道:“傻丫头,性子还是这般执拗,若要报仇,怎么也不找姐姐们商量,就自顾自去做了呢?”向继道:“我也这样问过她,她却说这是她自己的事,不亲手杀了仇人,替少帅报仇,她一辈子也不安心。”
冯九又与向继说了会话,这才告辞出来,走到吕莆坟前拜了拜。向继似乎才想起,忽然说道:“前些天阮军师也来拜祭过啦。唉,半年不见,谁想他竟做了道士!”
冯九听闻,身子一震,好一会才轻轻笑道:“那也……很好啊!”
向继突然高兴的叫道:“啊,你瞧,那不就是他吗?正朝这边来呢!”
冯九猛地回头,只见蓝天碧云下,一名青衫道士,发挽高髻,手持拂尘,缥缥缈缈的走了过来。
阮绩韬见着冯九,也是一怔,随即恢复常态,轻笑道:“别来无恙?”冯九不语,点了点头。
两人沿着青海湖向北缓步而行,冯九不时偷眼瞧他,见他脸颊比以往消瘦了许多,却愈发显得神清气爽,仙风道骨,恍若世外之人。
两人都不说话,只是默默的走路,不知不觉竟已离开青海老远。日头正西斜,阮绩韬指着那夕阳,忽然说道:“那景色可真美啊!”冯九道:“夕阳虽好,只可惜近了黄昏,终是沾了暮气。”阮绩韬摇头笑道:“不然,只是个人心境不同罢啦!”
冯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再次看了过去,只觉眼前耀眼的光芒逼得她眼都晕了,忙举起手掌遮在额头上。忽然眼前一闪,也不知是不是眼看花了,竟有两条影子自南向北,一前一后的飞了过去。
凝目细看,只见前面一人虬髯长须,披头散发,活像个野人,浑身衣裤破破烂烂,光了双脚在沙地上批命奔跑,狼狈至极;后面追赶的那人却肥肥胖胖,体态臃肿,手里拿了把长剑。
其实追的那胖子轻功身法绝妙,远远在那野人之上,偏偏好象气力不足似的,每每在快追上时,真气一泄,身形停顿下,反让前边那人又逃脱了四五丈远。两人追追逐逐。逃的人固然惊心动魄,追的人却也是契而不舍。
冯九与阮绩韬面面相觑,阮绩韬道:“不知是什么人,瞧那两人武功倒也不是一般庸手,关外何时来了这么两个人?”冯九不发一语,只目不转睛的盯住后头那人。
逃的那野人忽然身形一顿,那胖子一个没提防,身子惯性的向前冲去,野人回身一脚,踹中那胖子的肚子,叫道:“臭婆娘!要不是看在我对你还有些情意的份上,我早杀了你啦,你却不知好歹,死缠烂打的一味纠缠,还叫不叫我活啦,逼急了我,才不管你……”那胖子瞧着武功挺高,但被他一脚踹中后,竟倒地不起。
阮绩韬听那人说话,突然叫道:“他是杰瓒!”
冯九同时叫起:“那是十二妹!”
两人同时抢上前去。
那边杰瓒早抢了冯十二手中长剑,见有一男一女二人袭来,来不及看清袭击之人面目,忙丢下冯十二,长剑斜削,刺向阮绩韬。阮绩韬避也不避,正面迎来,剑尖快要刺要胸口时,手中拂尘忽然一卷,喝道:“撒手!”
杰瓒虎口剧痛,长剑把持不住,脱手而飞,插入了泥沙里,剑身兀自颤动。一旁冯九早扶起冯十二,关切的询问。
其时,冯十二已怀胎九月,将近临盆,却被杰瓒迎面重重踢了一脚,只觉腹中抽痛,一阵接一阵的痉挛。
杰瓒看清阮绩韬与冯九的面貌后,骇了一跳,顿知今日怕是再难以逃出生天,虎吼一声,竟不顾一切的朝冯十二扑去,口里叫道:“你是我的,这辈子我得不到你,做鬼也要你陪着我!”
冯九清叱一声,一掌拍在他额头,阮绩韬随后抢上,拂尘重重击在了他的背上,力重千斤,直打断了他四根肋骨。杰瓒喉头“咕咕”的发出两记怪声,扑通直挺挺跪倒在冯十二面前,嘴里鲜血狂喷,却是屹立不倒,双目恶狠狠的瞪着冯十二。
冯十二挣扎爬起,抓起地上的长剑,振臂一抖,那剑“噗”地声刺进杰瓒的心口,剑尖从他后心上穿了出来,血水顺着剑身滴下。杰瓒双目一睁,临死推出一掌,打在冯十二肚子上,冯十二一声惨叫,人仰天便倒。
冯九见她双股间鲜血淋漓,脸色大变,大叫:“十二!”阮绩韬叫道:“她怕是要生了!”冯九抱起妹妹,往青海湖飞奔。
向继见了浑身是血的冯十二也着了慌,忙烧开水,准备干净的纱布。阮绩韬伫立在吕莆坟头,默默祷告。
过得半个多时辰,冯九仓皇的从草屋里奔出,一双手上满是鲜血,她白着脸看着阮绩韬,道:“孩子……孩子怕是保不住!求你……求你救救十二!救救十二,你才智过人,一定有法子的!”说着,腿脚发软,竟要瘫下了。阮绩韬忙抱住了,再也顾不得忌讳,冲进草屋。
炕上,冯十二叫声微弱低迷,鲜血流了一地,见阮绩韬进来了,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一把死死拽住他的袖子,低叫道:“孩子……保住孩子……求你……保住……啊——”冯九嘴唇发颤,摁住妹妹,叫道:“十二,孩子没了就没了,只要你在,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冯十二挣道:“不要!不要……保住孩子,那是……吕、吕莆的孩子啊……”
阮绩韬心直颤抖,瞧这情形,怕是连大人都保不住了。冯九见了他的脸色,心不住往下沉,抱住妹妹,大哭起来。
阮绩韬叫道:“不管怎样,救得一个是一个,九姑娘,你端盆干净的水来。十二,你尽量保持清醒,用力吐呐!”
将近折腾了两个多时辰,冯十二已陷入昏迷,突然冯九一声尖叫,手里已多捧了一个婴儿。冯九哭道:“十二……孩子生出来了,你……你放心好啦!”冯十二微微睁开一线,眼眸中透出喜悦与慈爱的目光,她的手缓缓抬起,想去触摸才出世的婴儿。手才抬到一半,却突然猛地垂下,啪嗒跌落在炕上。
冯九“啊”地声尖叫,痛哭起来,阮绩韬将头扭过,满心酸楚。过得片刻,他忽然察觉少了些什么,惊问道:“孩子怎么不哭啊?”冯九抱住了婴儿,泪流满脸。阮绩韬凑近一看,只见那婴儿面容栩栩,却是紫涨了皮肤,双目紧闭,动也不动,这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孩子生下来时便早已没了呼吸。
阮绩韬仰天长啸,啸声凄厉,直冲云霄。
冯九将十二连同婴儿一起合葬在了青冢里,让他们一家三口得以团聚。
临别时,她最后目送阮绩韬骑马回昆仑,在青冢前抚琴一曲,歌声凄婉动人,唱道: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关中昔丧乱,兄弟遭杀戮。官高何足论,不得收骨肉。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