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广汉官秩卑微,不会过多地去留意朝堂上风云变化的党派斗争,他只担心张安世为了避嫌,会反对自己的儿子与刘病已走得太近。
张贺忠于旧主,念及卫太子的主仆恩情,是以对刘病已视若己出,这样的有情有义之举,他许广汉除了敬佩之外别无他念,细想想自己当年与昌邑哀王也是主仆一场,将心比心,要自己做到张贺那般委实不能。别说对现任的昌邑王刘贺如何看待,便是哀王刘髆再生,他也不可能做到像张贺那般投桃报李,无怨无悔。
驾车经直城门大街往北拐到厨城门大街,马蹄嘚嘚踏地,节奏感分明。张彭祖显然也是个不安分的孩子,车行百丈后,他直着嗓子尖叫:“快看,那是我家!”车内的两个大人都没吱声,刘病已从撩开的卷帘缝隙往外窥觑,却见左侧屋舍鳞次栉比,屋脊一幢高过一幢。他虽见惯了宫廷殿宇,却还是被眼前这种富丽堂皇的甲第群给震住了。
马车快速驶过,这一条街沿途所见,皆是高楼深院,门第森严,甚至有好些宅第门前竟还竖立门阙,阙下家奴侍立,气派一点也不输于皇宫内苑。
车行之处匆忙一瞥,也实在没法辨清张彭祖所指之处究竟何在,但厨城门大街沿途的印象却已深深刻入刘病已的脑海之中。辎车再往北走,私宅门第逐渐被官邸所替代,越往北行,眼前的景物便越发显得眼熟,到最后他忍不住咦了声,指着左侧一处高耸的府邸说道:“那里我以前住过!”
话音刚落,便听张彭祖嗤地一笑,“说大话!”他用食指刮着自己的脸颊,羞羞地说:“你怎么可能住过那里,那是郡国官邸,是藩王们进京朝贺时住的地方,只有诸侯王才能住,难道你是诸侯王吗?”
刘病已受不了这种充斥着不信任的奚落,脸孔顿时涨得通红,“我…我认得那里,我住过,一定住过…说谎的人是小狗!廷尉监叔叔就住在那里,我和廷尉监叔叔一块儿住的,就是那里…”
廷尉监叔叔…
某个瞬间,记忆中似乎闪过一些模糊的片段,然后他停住了嘴。刚才还信誓旦旦赌咒发愿的激情倏地消散得干干净净,远处高耸的殿阁楼宇,辎车很快便将它们甩在了车后,逐渐退出视线范围。他忽然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脑海中的那些片段虚幻朦胧又支离破碎,似乎是曾经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实,又似乎只是他偶尔沉睡时闪现的一个梦境。他无法辨别清楚,只能怔怔地回首望着长长的街道,茫然无语。
张贺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怜惜之情溢满他布满沧桑的眼眸,左手伸出去才要将这个可怜的孤儿搂进怀里好生安慰,天真的张彭祖却已然拍着小手揶揄高叫:“哈哈,没话说了吧,就知道你是瞎说吹嘘!”
刘病已白了他一眼,撅着嘴转过身子,面向车壁不发一语。张彭祖讨了个没趣,过了片刻,忘性极大的他又按捺不住倾过身来招惹病已:“前面便是大市,你喜欢饮梅浆么?到市里我买给你喝。”
刘病已本不想答理,不过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忍不住扭头问道:“梅浆是什么?”
张彭祖撇了撇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本想脱口嘲笑一句,话到嘴边马上识趣地咽了回去。
张贺出声打断二人,说:“今天得去北焕里拜望先生。彭祖,你也不小了,当以求学读书为重,哪能整天想着玩乐之事?”
张彭祖不敢与大伯顶嘴,缩着肩膀小声应诺。刘病已见此,也只得噤声。辎车绕过繁忙喧哗的大市墙垣,折向东行。两个孩子只得眼巴巴地望着高耸的市楼,一脸的歆羡。
澓中翁住在北焕里,是处嘈杂喧闹的平民闾,闾墙不高,里内民宅拥挤,一间紧挨着一间。辎车无法驶进北焕里的大门,于是只得将车停在里门监外。留下车夫照应马匹辎车,两个大人领着两个孩子进入闾里。里内居民无数,对于习惯一日饔餮两餐的寻常百姓,此时正是饔食的时辰,许多人家大门敞开,家人团坐堂上正在用膳。里内房屋叠落,炊烟袅袅,香气四溢,釜甑碗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妇人们吆喝年幼调皮的孩童吃饭的叫声。
里内的路并不好走,高低不平,因为昨夜下了雨,不少低洼积了水,路面泥泞潮湿。张彭祖才走了十来步便湿了帛履,他娇生惯养惯了,哪里受过这等罪,当下便嚷嚷:“伯父!抱!”
张贺看了眼侄子,没做理会,反蹲下身将边上的刘病已抱在臂弯里,一路蹚水踩坑地走了过去。此举令张彭祖着实吃了一惊,看着伯父的背影好半晌,他才算明白过来一件事,原来在伯父的心里,自己这个亲侄儿远不如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土小子。
他心里憋着委屈,气鼓鼓地吸气呼气,满是愤慨,正要跺脚,身边忽然有个尖亮的声音细声询问:“我抱你过去吧?”他抬头一看,正是伯父的属下掖庭丞许广汉。
许广汉将他抱在怀里,走了两步,趴在肩上的孩子郁郁地带着颤音问:“伯父以前最疼我的,为什么现在待他比待我还好?”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许广汉笑着解释,“病已是个可怜的孩子,他无父无母,族中又无亲人照料,你伯父心肠仁慈,怜他孤苦,多费心照料也是应该的。彭祖啊,你以后要跟病已做朋友哪,病已他…其实是个很好的孩子…”
07、初见
张贺对刘病已的好,许广汉明白,就连年方七岁的小彭祖,也在短暂的接触中有了深刻的感悟。但唯独刘病已自己,在无所顾忌地享受着张贺对他的好的同时,又咬牙切齿地痛恨着读书入学的苦。
澓中翁看起来是个颇为严厉的瘦小老头,家住闾里一隅,无儿无女,唯有一名眇目的老苍头替他打理家务。刘病已皮猴似的野惯了,陡然之间要给他上规矩,讲学问,他浑身都不习惯。当刘病已与张彭祖两个跪在澓中翁跟前向他行拜师大礼时,他却在心里暗自诅咒,半点都没体会到为了让澓中翁收下他们两个,张贺究竟费了多少心血。
离开北焕里时已是未时五刻,对于惯于一日三餐的刘病已而言,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走路的气力也所剩无几了。张彭祖的情形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从北焕里出来后便一直趴在车厢里动也不动。许广汉瞅着这光景,便向张贺提议:“张令如不嫌弃,便到敝舍用些膳食吧。”张贺同意了。
说到吃食,刘病已更惦记张彭祖提过的那个梅浆,所以对许广汉的提议兴趣不大。辎车一路往南,这一路两个孩子再没像来时那样唧唧喳喳地说玩,反像是霜打了似的,都蔫了秧了。
许广汉的家住在城南东阙尚冠里,东阙那一带正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尚冠里位于武库以南,从未央宫走东门出来没多少路就到了。里内住着的人大多为达官贵人,放眼长安城,能盖过东阙的也唯有未央宫以北的北阙了。百姓皆说,长安城内一百六十里,唯有皇亲国戚住戚里,达官贵人住尚冠里,这种说法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也确实有八九分道理。
许广汉原是昌邑人,孝武帝还在世时,昌邑王刘髆来京朝会,与诸王一起随先帝巡幸甘泉宫。当时他作为刘髆的郎官有幸随驾侍奉,这本是件荣耀之事,谁曾想在一片乱哄哄的奔前顾后中,忙中出错,他稀里糊涂地错拿了别人的马鞍随手搁到了自己的坐骑上。这件事当场闹了开来,天子驾前,他被安了个从驾而盗的罪名…
尚冠里内的路面不但平整而且宽绰,辎车一路驶进闾里。里内一共有三四十户人家,许广汉的家在巷尾,位置有点偏。
许广汉几乎未等车子停稳便直接跳下车。许家的大门并未关严实,门上留了道缝,门扉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装饰拙朴,只简单地摆了几件家具,堂上铺着两张蒲席,其中的一张席上搁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鞠。
进门脱去鞋履,白色的布袜踩上黑黢发乌的木板,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在堂屋内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几步,足下居然纤尘不染。
“夫人!平君——”许广汉试着喊了两声,隔了一会儿,才听见内室有人口齿含糊地应了声。
许广汉客气地将张贺等人请上席,张贺单独坐了一张席,面东而坐,许广汉与张彭祖、刘病已三人坐了另一张,而张家的车夫却不敢上堂,只在堂下的石阶上静静地站着。刘病已坐下时不小心压到了那只鞠球,从身下扯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缤纷绚烂的颜色原来是用无数块碎布料拼接而成的。碎布的料子有缯有帛,有麻有葛,有绢有锦,几乎囊括了所有不同的材质,碎布拼接处的针脚细密,缝合的线粗细虽不同,但针黹考究,不仔细看还真会错以为这是故意将鞠染成五颜六色的。
身后有窸窣的脚步声传来,他闻声扭头,堂屋与内室之间的中门用一道帷幕隔开,一个小女孩儿正揉着眼睛撩开帷布走了出来。
“哦,平君呀!”许广汉喊了一声,“你母亲呢?”
双眼惺忪,眼皮儿似乎仍黏在一块儿的许平君身上只穿了袭白色中衣,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呜…”许是受了惊吓,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小女孩突然在家中见到那么多的陌生人,不禁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平君?!”许广汉心疼地将女儿抱在怀里,拨开乱发,黑长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沁湿,小女孩闭着眼睛,明亮的光线下,婴儿肥的脸颊上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细毛。
刘病已在一旁伸长脖子瞅着许平君嘤嘤地抽泣,忽然好奇地伸出右手,食指在她脸上轻轻地戳了一下。
许平君将头一偏,被泪水蒙住的眼睛睁了开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黑瞳,什么都是圆圆的。咕嘟一声,刘病已突然咽了口唾沫,整只右手摸了上去。掌心的触感却并没有一丝茸茸的涩感,相反,她的脸颊光滑柔嫩,软得实在难以形容。
刘病已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许平君不哭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陌生男孩。
“你干嘛?”张彭祖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哈哈,她的脸看着像只桃子,可是摸起来却像只剥了壳的熟鸟蛋…”
“真的吗?”张彭祖跃跃欲试,“那我也摸摸看!”
“啪!”一声脆响,张彭祖才刚伸出去的手被许平君结结实实地打了一掌。张彭祖揉着手背直呼痛,“干什么啊,他能摸我为什么不能摸啊?”
许平君一瞪眼,腮帮子鼓鼓的,“母亲说,女孩儿是不能随便给男孩子摸的!”
童言稚语逗得张贺等人大笑不止,许广汉搂着女儿,笑问:“这下醒了?”
小平君点点头,从父亲腿上滑了下来,眼睛扫了眼张贺,又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扭身就往内室跑。
“你母亲呢?”许广汉不明所以,大声追问。
“母亲买粟米去了!”
案上空空如也,许广汉无法,只得自己到厨下去烧水。等水煮开,许平君已穿戴整齐地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刘病已见她将头发挽了起来,脑袋上扎了两个不算齐整的小鬏,用粉色的丝带绑了,身上穿的襦裙也是粉红色,长长的裙裾拖到地上。这副样子与刚才相比,多了几分明媚婀娜,也让刘病已陡然间意识到男女有别,眼前这个个头还不到他视平线的娃娃,是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小东西。
他的兴趣一下子就起来了,即使腹中空空如也,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也全然不在乎了。
“这是你的?”他把那只五色布鞠递了过去。
许平君没理他,只是脚步轻盈地走到张贺跟前,规规矩矩地稽首拜了下去:“张公公好!”
“好!好!真是个懂事的女子!”张贺笑着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刘病已好奇地在她背后望着她,她虽然穿得体面了,跪伏下去时裙下却露出一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她的左脚套上了白色的布袜,右脚却什么都没穿。
肥嫩的小脚丫,脚背上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凑得近了能清晰地看到脚背上青色的细小血管。刘病已见过的同龄人中,有表弟史丹,有金陵、金赏、金建三兄弟,还有刚认识的张彭祖,可这些人都没有眼前这个小女孩那么可爱好玩。她和他们都不一样,她会哭,会笑,会恼,会嗔,还会乖巧娇气地喊人,她就像是个活的玩具一样,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新奇。
“这是我母亲给我缝的!”正在恍惚间,许平君挨着他坐了下来,从他手里将布鞠夺了过去。
门外有牛车歇了下来,然后一个女性独有的温柔声音在外头说着:“劳驾帮我把粟、麦都搬到屋里去吧,下回顺便再送些薪木来。哦,对了,今年的冬炭不会又要涨价吧?”
许广汉闻声急忙下堂着履,匆匆出了门,见自己的夫人一身布衣荆钗,正忙着张罗小贩帮忙将买来的东西一样样地搬下车。
“夫人!”
“夫君?!”许夫人愣了下,随即展颜一笑,笑容明朗中带着一抹干练,“你回来得正好,我正预备过冬的东西呢,这几天忙死了,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东市。”许广汉一听,急忙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瓦瓮,入手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这是什么?”
“买了点黍酒…”
许广汉瞠目结舌,“你怎知我要带客回来?”
许夫人凤目瞟了他一眼,“谁说沽酒回来就一定得给你喝?”许广汉语噎,许夫人嗤地一笑,顺着他之前的话反问:“家里有客?”边说边往屋内走去。
张贺虽不是许家的常客,但对于这位掖庭令许夫人并不陌生,她随着夫君从昌邑迁到长安定居,许广汉在宫内任职,为人不够圆滑,这四年来幸而有张贺这样好说话的长者加以照应,不然肯定四处碰壁。
许夫人与张贺见了礼,一听说他们还没用膳,马上下厨煮饭烧菜,利落地忙碌开来。张贺见状忍不住对许广汉说:“你常年留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家抚育女儿,操持家务,如何使得?怎不买个奴婢放家里帮衬做活。你的俸禄虽不多,可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置办不上吧?可见还是你这个人平时对她们母女不上心!”
许广汉连连喊冤:“可不是我不上心,起初从昌邑搬来,尚带了小女平君的乳母。平君四岁时,乳母得病亡故,我那时便带她去奴市瞧过,她却一个都不中意。她本是良家女子,说…说我既已下了蚕室,遭了这份罪孽,实在不忍心再用我遭罪的钱去奴役他人。去岁她大病一场,我无暇照应她和女儿,又说起这事,仍是被拒,此后,这事便再没提过。”
张贺“哦”了一声,目色中渐渐起了敬佩之意。与许广汉一样,同为阉臣,他自然对此种种感同身受,他们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家人,注定是要歉疚一辈子的。
许夫人下厨忙碌,张贺与许广汉坐在堂上举杯浅酌,彼此小声地说着话。刘病已扒拉了两口饭后,发现一直坐在角落里玩耍的许平君不见了,忙丢下碗箸离席找寻。
许家宅内有个不算小的庭院,院内一隅种着十余株桑树,桑枝低垂,树荫下摆放着三四只扁圆竹箕。许平君正站在竹箕旁,踮脚从树枝上捋了把桑叶放入箕内,然后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竹箕看,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惊扰。
刘病已蹑手蹑足地走过去,伸着脖子往箕内一瞧,原来竹箕上铺满了桑叶,叶上爬满了乳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比他的手指还粗,正趴在桑叶上不断地蠕动,争相啃食桑叶,不断发出沙沙声响。
“噫,好恶心!”冷不防,身后冒出个声音,却原来是张彭祖也跑来了。
许平君听到声音后扭过头来,皱起淡淡的娥眉,显得十分不悦。刘病已用手捅了捅身后的张彭祖,赔上一副笑脸,他眼角扫到其余几只竹箕,发现这些虫子很可能是人为养殖的,而不是从树上掉落的。于是,他笑着对许平君说:“这些虫子拿来油炸还是烤炙?哪样味道好些?”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问,顿时把小平君气得满脸通红,一跺脚扭身跑进林子,再不答理他们。
两个男孩讨了个没趣,彼此互望,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张彭祖皱着眉头说:“这么恶心的东西你居然想烤来吃,你是不是饿疯了?”
刘病已总算逮到了一次反唇相讥的机会,于是得意地说:“你这才叫少所见,多所怪,我敢保证将这些虫子串起来放火上烤炙,绝对美味…”
“你们两个坏人说够了没有?!”伴随着一声怒叱,许平君去而复返。
她站在树阴下,娇颜如花,髻上的粉带随风飘曳,右手抓了条绳子,绳索不长,另一端系着一只黄色的土狗,正伸着绯红的舌头不断地呵气。刘病已刚刚一愣,许平君已柳眉倒竖,左手叉腰,右手放开绳索,白嫩嫩的手指指向他二人,喝了声:“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病已在那大黄狗纵身扑跃过来前,扭身拔腿就逃。张彭祖反应慢了些,看到黄狗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锐利雪亮的獠牙似乎近在眼前,他腿肚子直打颤,等起了转身逃逸的念头时,那狗爪子早已疾如闪电般搭上了他的肩膀。
“呜——救…救命——”黄狗抬起前爪,身长足有五尺,早超过了七龄孩童的身高。
刘病已本已向门外逃了三四步,听到张彭祖的呼救后边跑边回眸一瞥,只见张彭祖吓得浑身直抖,那狗搭着他的肩膀,长长的舌头舔舐到他的脸面脖颈,喉咙里不时呼哧呼哧地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再一眨眼,咕咚一声,张彭祖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歇斯底里地放声大哭。
哭声吓坏了堂上的两个大男人,没等他俩反应过来,许夫人已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手里还紧握着厨铲没来得及放下,见此情景口中打了个呼哨,高声喝道:“阿黄!”
那狗听到女主人呼唤,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回过头,不过它显然没太当回事,仍是掉转头继续趴在张彭祖身上不住拱着湿润的鼻尖,伸出长长的舌头舔舐他的脸颊。张彭祖紧闭双目,小脸吓得刷白,双腿像青蛙似的蹦跶抽动,嘴里发出尖厉的哭叫。
“阿黄——”许夫人奔近,一扬手,厨铲劈在黄狗的背上。阿黄“嗷——”地惨叫一声,一个哆嗦,从张彭祖身上跳开。许夫人追上去,又是一铲子打在它的左后腿上,“畜生!早晚宰了你!”
“呜嗷——”黄狗跛着腿蹒跚地跳了两下。
“母亲!”眼看第三铲又要落下,许平君冲了过来,从身后死死抱住许夫人的腰,“不要打阿黄,不是阿黄的错!”
“不是阿黄的错,那便是你的错!”许夫人又气又急,“你又把阿黄放出来吓唬人了?”挣开许平君的束缚,右手高举厨铲扭身作势欲打。
“别打!”
许夫人本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女儿,厨铲下击的力度拿捏得也是恰到好处,绝对不会真正伤到许平君。但她万万没有料到的是,刘病已会突然从边上蹿过来,合臂抱住了许平君。
手起铲落!
砰的一声,厨铲砸在了刘病已的额头上——说是砸,其实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他自己迎头撞上了许夫人手中的厨铲。
第二章 雨意云情不遂谋
01、少帝
清凉殿內蘅芜香气四溢,渐沉的斜阳从牖外透入光来,冰冷的一束,斜斜地笼罩在少年清俊秀丽的面上。他上身前倾,伏在案上,目光疏离,神情清淡。案上搁着两支错宝翡翠天子笔,随手拿起一支,用温水慢慢润开笔尖。
今秋兔毫细而尖,蘸墨书写极富弹性。雪白的帛布上,笔尖润滑无声,一横一折再折,力透帛背,他的字体写得并不刚正,骨架均匀转横却甚为柔和。
提笔,收毫,他端详着帛上的那个尊贵到全天下仅他一人能写的“弗”字。
“甚好。”
守宫令闻言不禁松了口气,绷紧的身体稍稍舒缓了下,长揖行礼后退回自己的席位,居首坐着的少府徐仁面上也渐渐有了笑容。
东园匠从席上起身,双手持笏交握在胸前,低目瞧着笏板,细声禀告:“启禀陛下,赵太后的云陵已竣工,太后云陵园庙亦…”
少帝的眉头轻挑,堂上寂静无声,少府属下的众臣僚俱垂首屏息,坐在席上连肩膀都不敢晃动一下。
天子将笔夹在指缝间,修长的手指微微一抖,坐在徐仁对面的侍中金赏不由得也跟着那细微的一抖攒紧了眉。须臾,少帝微微颔首,面上淡淡地露出一抹微笑,“既如此,募民徙云陵,赐钱、田、宅。”
“诺。”东园匠亦退下。
金赏的眉心却攒得更紧了。
少帝却故作未见,只问:“众卿今日还有事奏否?”
这话才问完,席间马上又有人站了起来,走到中间,持笏禀道:“掖庭令臣贺,尚有奏。”少帝未吱声,张贺顿了顿,继续往下说,“鄂邑长公主居省中,为陛下广纳采女,八月召长安诸良家子以充掖庭,至昨日止,长公主亲点诸女,特选采女周阳氏一人,今夜配偶合欢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