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认识她之前,他并不介意穿女装,但遇见她之后,他便不再愿意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哪怕她连哄带骗地诱拐都无济于事,她的任何要求他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唯独这一件。
“姐,”他终于忍不住收回目光,低下头,“为什么要抛下我?”
他记得,记得她在床头细声叮咛的声音,记得她望着他满身的伤痕落泪的样子。虽然他因为伤势过重,一天之中多数时辰都在昏迷,可他还是能知道她就在自己身边。
为了他,她去求了无眠公子。
可是她却没有等到他恢复清醒的那一刻。
他从鬼门关绕回来时,身边没了舒晓晓,没了舒雪,唯有夙夙,那个满身邪气的女子,在他伤重濒死的半个月里,整整瘦了一圈。
舒秀揽着那细腰的胳膊不自觉的收紧,他有些委屈地重复,如同一个孩子般的不依不饶:“姐,你怎么可以抛下我?”
晓晓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脸上是笑着的,语气却已转了向:“先打发了正事儿。”
方才在恕悲亭内袭击她的人,不能称为熟人,却也并不太陌生。她在山上狼狈逃窜时,这帮人如同疯狗一样追在她屁股后面。
晓晓摸了摸至今仍使不上太多力的左腕,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的冷了下去。
“阿秀。”她低声说,“你帮我做一件事。”
“嗯?”
“在没完成这件事之前,你不许暴露你的真实身份……”
舒秀的唇动了动,晓晓一句话马上截住:“不许说‘不’。”
他无奈地笑:“好。”
“帮我护送这位梁医师离开……那车上的姑娘,伤势很重,只有无眠公子能救得了她。”
“……好。”
“走!”晓晓说话简洁干练,最后“走”出口,她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阿秀臂弯里猛地一空,望着那远去的人影,不知为何,心里像也是被剜空了一般。

山上风大,吹得石崖峭壁上的残雪打着旋儿的乱舞。
晓晓背靠在冰冷的崖壁上大喘气,身上的衣服被汗浸湿,此时被山风呼呼一吹,似乎连头发都能冻成冰坨。
她的身前是十多名黑胄骑士,清一色的扮相,手握两尺余长、只掌宽的腰刀,刀刃堵住了她的退路,精钢制的刀面锃亮得能照清楚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
双方僵持了盏茶工夫,就在晓晓冻得嘴唇发紫时,她突然挥手大叫:“我跑不动了,要杀要剐,麻烦请你们老大出来!”
黑胄骑士们岿然不动。
她一屁股坐在地上:“你们追了我两次了,这一次居然逼得我崖都没处可跳,我服了,你们说咋办就咋办吧。”
终于,有人开口说话了,声音闷闷的,听不出是开心还是生气:“押她回去!”

勇王
她已经盯着他看了半个多时辰了,可对方依然面不改色地埋案披览,连眼梢都不给带一下,仿佛房里根本没有她这号人物存在。
平心而论,他长得委实不丑,眉目生得虽不如吴人那般文气,也不如齐人那般秀气,却自有种草原上男子的英气。他肩阔背宽,哪怕这会儿正坐在书案之后,也难掩身上散发出的英武气息。金国是个崇尚武力的国家,全国上下武风盛行,男子自幼习武,即便是女子,亦能跨马挽弓,捕猎放牧。金国耕地少,沙地多,虽然过着牧猎生活,但就甘泉牧草的丰硕又远不及晋国,是以每逢入秋季节,国内粮草不济,便靠侵掠边境,抢夺吴国百姓的财物以度冬日。吴人数十年经受这种骚扰,国人称其为“打秋丰”,每年一到入秋,便到两国关系紧张,边境驻守军队戒备之时。
和同样以游牧为生的晋人相比,金人更显粗犷蛮横,试问一个国家,如果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偶有邦交书信往来,或使用晋国文字,或使用吴国文字,这样的一个野蛮民族,又怎会令人瞧得起?
吴国文化底蕴源远流长,但比之酸腐气息,行事处处讲求有规有矩,十分排外的齐人相比,又显出其包容百家的大度。
晓晓走南闯北,游历各国,其中也见过不少金人,总的印象便是识文断字者甚少。这会儿见司寇觉伏案看着羊皮图卷,案上居然也似模似样地摆放了文房四宝,且砚是楚砚,笔是齐笔,墨是吴墨,只剩那纸,不是陈国出产的贡品雪浪纸,而是金国特有的羊皮卷。
晓晓虽然手脚被绑,嘴里塞了胡桃绑上了宽布条,但幸而进了这书房后蒙头的布袋子被摘了去。她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把这间房的大致布置默记于心。书房布置还算雅致,窗有四扇,分别位于东南两侧,门在北侧,离书案的位置有点儿远。书案靠西墙而设,墙上悬着一柄古色古香的宝剑,剑鞘上镶嵌着红蓝宝石数枚,剑柄垂红缨流苏。
晓晓的目光在那宝剑上停留了下,眼神里满是嘲弄的笑意,虽只一瞥而过,司寇觉却突然抬起头来。
“怎么,觉得这剑不好看?”
她“唔唔”哼了两声。
“其实是挺好看的,只是好看不中用。”
他从书桌上抓起一把短匕。说是匕,但那造型打造仿的却是宝剑样式,并匕柄及匕身不及一尺,外鞘用白蟒皮硝制而成,看起来如同稚童的玩具。
晓晓“唔唔”发出两声,双腿并拢蹦跳到书桌前,摇头晃脑。
他轻轻握住剑柄,抽剑出鞘。没有利器出鞘时发出的龙吟声,那短匕无声无息,甚至无形无影。
司寇觉眯起眼,他的眼睛本就狭长,这一眯,真是教人越发看不透他的眼神。然后,他转身从墙上摘下那柄宝剑,将剑身抽出三寸,同时左手握住那柄短匕,很随意的一挥,只听“当”的一声响,却是那奢华名贵的宝剑无声无息的断裂后,剑柄跌落在地。
短匕再挥,这次却是连剑带鞘的把那剩下的半截断剑如同切割豆腐般切成了三四段。
司寇觉“呵呵”一笑,喉结上下滑动,眼里满是玩味的笑意:“你能跟我讲讲,这小玩意是哪得来的吗?”
晓晓待嘴上的布条一松,便一口将口中的胡桃吐在了地上,因为两条胳膊被反绑在身后,她便用肩膀蹭了蹭唇角溢出的口水:“哎哟,嘴都麻了,真看不出来你讲吴语倒是挺顺溜的。”她大着舌头甩头晃脑,眼角飞快的扫过桌上的那张羊皮卷,果然没有意外的发现是一张标注着晋国文字的吴国疆域图。
司寇觉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匕身,那匕首轻盈小巧,通体通明,宛若琉璃般晶莹剔透,质地却有不同于琉璃的易碎。
“名字?”
她嘻嘻笑,假装没听见。
“名字。”他并不抬头,仍在专心致志地拂拭匕首。
“我饿了。”她腆着笑脸,眯弯了眼眸,酒涡若隐若现,“可否再赏碗牛肉汤喝?”
“名字!”
“牛肉汤。”
他猛地将匕首还鞘,抬头冲她咧嘴温和一笑:“牛肉汤是么?好名字!”
晓晓眨了眨眼。
“牛肉汤,以后你跟着本王如何?”
晓晓沉默未语。
“牛肉汤,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但我却不知道你是谁。不是我不想知道,而是我即便逼你说,你也未必会说实话,对么?其实我有数百种能叫人生不如死的法子,但我却不想拿你当试验。你长得不算丑,我对女人,向来不愿意下狠手。”
晓晓低头看着书案上的砚台,砚台里的墨汁未干,墨汁黑亮得能清晰地照出司寇觉的倒影。那个端坐在书案后,一脸敦厚地说,不愿意对女人下狠手的男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不敢相信纵容手下施暴,下令梳洗之类的残忍之事是出自于他的口中。
他的表相太容易蒙蔽人。有时候你明明知道他在撒谎,但是看着他的眼睛,你会觉得他说话的语气,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带着真情实意。
晓晓不敢抬头,她一贯爱笑,但此时真是连一丝虚假的笑意都维持不出来。
良久,她终于开口:“把匕首还给我。还有,我真饿了,想喝牛肉汤。”

司寇觉是司寇擎苍的第八子,生母不详,他自幼在延熹宫长大,彼时延熹宫主位乃是圣眷隆宠的萧贵妃。唐皇后驾崩后,后位空置三年,最后立了萧贵妃为后。萧皇后膝下有二子,分别是排行第十二的司寇婴和第十五司寇忱,司寇擎苍爱若心肝挚宝。司寇觉虽是庶出,但因为养母地位尊崇,他自幼与司寇婴、司寇忱两兄弟同食同寝,比之其他庶出皇子而言,他的待遇要优渥出太多太多,所以即便是在父皇跟前,他这个庶出的第八子也比其他皇子更得体面。
而这一次,作为庶子中第一个得到封王和采邑的皇子,虽被遣到远离故土的吴国临沂郡,但因为之前有了司寇忱的那句“吴国好,乐无穷。”使得司寇觉再次在诸皇子中倍受关注。
洪王司寇冽在永济城住了小半月,终于将整座城池搞成了了无人气的死城,存活下来的吴国百姓仅余一成。司寇觉对长兄喧宾夺主的行为未曾别置一喙,倒是他底下的几个心腹将领深觉洪王欺人太甚,太不把这个弟弟放在眼里。
“八爷,翻过这座山头绕过去应该就是聿陵峰了!”
山顶风大,胡克几乎是用吼来完成这句话的,宛如钢针般的络腮胡子上挂满了雪花,远远看去白乎乎的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
司寇觉裹着鹤貂毛皮织就的短氅,雪花沾上便落,逆风站在山道上,一双眼眉压在裘皮帽檐下,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这队人大约有四十多人,清一色的黑胄披风,前天清晨开始进山,到现在为止已经在姑射山中转了几个峰头,看架势是在找什么东西,可实际上晓晓觉得其实他们始终在原地打转,毫无斩获。
一只通体白色的海东青在云烟缭绕的山头盘旋,隼鸟独有的锐利叫声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震得山头积雪簌簌直落。
彼时已是二月,山下早已春暖花开,然而姑射山顶的几大主峰却仍是冰雪笼盖,氤氲环绕。
晓晓啃着干粮,一双秀目来回在那群黑胄武士身上穿梭,孰不妨背上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若非她下盘马步功夫底子不错,脚底打滑,早一个骨碌滚下山坡去了。扭头一瞪眼,却发现司寇觉一双眼犹如海东青般冰冷犀利:“如果你打下山的主意,我可以帮你。”
晓晓一愣,转瞬弯了眼眸,咧着皴裂发白的唇笑道:“哪能呢。好容易爬上来了,就这么无功而返多可惜呢。”
司寇觉眸光更利,狭长的眼线微眯:“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
晓晓用手背蹭去嘴角碎屑,对司寇觉凉飕飕的恭维话赋予淡淡一笑。第一次与之邂逅小木屋便是因为迷路山间,当时木屋外鲜血淋漓,显有恶战发生,且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他却能在甫见时便起了杀机,欲致她死地。
司寇觉身为堂堂金国八皇子,只身游荡于山间已是匪夷所思之事,如今又带人进山,搜寻山野,说他没什么目的,只怕傻子都不信。
姑射山有三大主峰,九小峰,峰峦迭起,九峰环抱,寻常猎户为谋生计也只敢在外围活动,不敢越雷池一步。晓晓上次坠崖的地方位于半坡山,属姑射山附属山丘,地势并不算高,但这一次攀越的却是传说中的三大主峰之一的聿陵峰。
聿陵峰之所以称之为传说中的主峰,是因为迄今为止,并没有多少人真正见识过它的真面目。过去数百年,聿陵峰在一些奇闻轶事的文献中偶有提及,无非说其常年笼罩在茫茫云雾之中,山径难觅,无人能往,所以一些古典文献中常以“神秘莫测”四个字来形容,故名“缥缈峰”,直到八十余年前,战神钟聿楼薨逝——钟聿楼精通风水相术,文治武功,无所不能,传闻其在生前为自己选定阴址,指明姑射山缥缈峰为其百年归栖之地,太祖吴备为完成其生前遗愿,大兴土木,耗费国库泰半积蓄,历时二十载,终于打通缥缈峰腹地,建造了规格不亚于帝皇陵寝的墓葬。至此,民间流传,逐渐将缥缈峰唤作了聿陵峰。
胡克之前所说的山头看着距离近,但真要翻越过去却相当不易,山上无路,只能披荆斩棘勉强踩出小道,还得不时的观察天空,以免在山林中走迷了路。再往前走,越发发现树林茂密,盘根错节的蔓藤树枝,根本容不下马匹通过。最后他们只得将辎重从马匹上卸下来,肩扛背负,然后把十来匹马栓在树干上,做好记号。
司寇觉身上的短氅被荆棘勾破了好几口洞,但他气定神闲,一丝狼狈样都未曾流露。晓晓一边跟在他身后,一边不住打量他,发现这个人很奇怪,明明性情暴戾,偏偏从外表在看一副敦厚可亲的神态,他的属下个个都奉他为神明般推崇,只差没时刻把誓死效忠的话挂在嘴边了。
“拿着。”出神间,司寇觉一个转身将一只灰色包袱丢了给她。
包袱里除了水囊和肉干外还有一些火镰、绳索之类的东西,她眨眼工夫便将包袱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毫不客气地斜绑在自己背上。
“你最好还是将我的匕首还给我,这再往深处去不定有什么凶禽猛兽,我总要有个趁手的兵刃防身。”
“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我再来防着你?牛肉汤,你可比凶禽猛兽可怕多了,那些畜牲没你脑子好使。你那颗脑袋里装了太多鬼主意,我若真给你防身的兵刃,只怕最后刀口对着不是畜牲,而是我。”
晓晓嗤地一笑,加快脚步超越他:“其实……你不觉得你比畜牲还不如么?”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跑到队伍的最前头,她回头一看,司寇觉并没有追上来,甚至连一丝怒意都没有,仍是步伐扎实的走在队伍中间。
胡克手上握着一柄月牙镰刀,和三名黑胄武士一边辨认方向一边劈道,见晓晓挨近,他只是将眼皮抬了下,然后就没声了。
晓晓眼珠滴溜一转,笑问:“敢问胡大哥在军中是何职务?”
胡克埋头干活,额头的汗滴进草稞中:“问就问,还说什么敢不敢的?八爷看得起我,我如今做的是校尉。”
胡克是个粗人,金人问军中职务事关军功战绩,他不想被晓晓瞧不起,愣了一会儿又补充道:“爷说了,等这回回去,便升我做将军。”
晓晓抬头望望天,海东青的影子在碧蓝的天空中只能看到一个小墨点了。
“什么将军?发——丘——将军?”
金语中没有“发丘”两字,所以晓晓用的是吴语发音,也不知胡克是听懂了还是没有听懂,他忽然沉默了下来。


发丘
“你……觉没觉得有点热?”
越往密林深处走,眼前被浓雾覆盖的可视距离便越短,渐渐的,随着气温的逐步升高,晓晓与司寇觉一行人终于发现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浓雾并非是寻常的云雾,这种雾气升腾起来即便有风也很难吹散,而且升腾的雾气发烫,犹如滚水烧沸后冒出的热气。
地面上已完全找不到积雪的任何痕迹,不单如此,四周植物茂盛,青苔遍布,稍不留神便会滑倒,饶是像他们这样身手矫健的武人也没能例外,自进入浓雾区后除了司寇觉和晓晓,几乎每个人都已经摔了一跤。
胡克神情紧张地捧着手上的司南,那司南的指针制成了一条鱼状,鱼头滴溜溜地不停转动,始终停不下来。胡克急得面红耳赤:“八爷,还是……分不清南北。”
司寇觉抬头望了望天,撮唇打了个呼哨,与之呼应的是天际一声尖厉的隼唳,然后他们抬头所能看到的天空却只有十来丈高,完全看不见一丁点儿海东青展翅翱翔的影子。
“就是这座山了!”司寇觉似乎并不担心迷路,说这话时脸上反而带着点儿喜色。脱去短氅后的他穿了身石青色的缎子面劲装,结实的肌肉将衣裳撑得鼓鼓的,束腰的带子上悬着一柄银月弯刀。晓晓眼尖,早发现他腰上另一侧还挂着一柄匕首,正是她那柄被强收去的“蝉翼匕”。
“八爷的意思,这就是传说中的聿陵峰了?”
司寇觉点了点头:“嗯,缥缈峰……好个缥缈,果真妙不可言。”边说边打量四周。其实从他们所在的位置看出去,哪一边的景色都差不多,目光所及,无非是枝干粗壮的大树,如羊奶般浓稠的白雾。
这里的大树仅从树龄看,最少的也在百年之上,许多树的树干需要五六人合围才能抱住。在胡克挥手示意下,一名黑胄武士走到一棵参天榕树前,用刀在树干上刻下标记。
司寇觉手指指向一个方向:“走!”
光线不足,在这种湿度极重的雾气里,点燃的松脂火把不停的冒出黑烟,呛得人没法呼吸。晓晓用一块帕子包住自己的口鼻,尽量离那些举火把照明的人远些,可没想到这么走路的结果是看不清拱出地面的老树根叉,直接一个倒栽葱摔了下去。
晓晓反应还算快,但吃亏在不熟悉环境,她凌空腾身一个千斤坠,满拟能稳稳落地,谁知道脚才踩到落叶时便觉得脚下一空,落地处不是湿润厚实的泥土,而是个空心的大洞。她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像只皮鞠般咕咚滚了下去。
她被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背上,胳膊上不时撞上坚硬的石壁,幸好她机警,一脚踩空时便用双臂护住了头颈,直到最后她落到实处,她估算了下足足坠下了十多丈。这点距离她若要攀爬上去倒也不难,可问题是她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一无所知,四周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用手触摸,并不是山壁应有的冰冷感觉,而是一种黏手的温热。
晓晓甩了甩手上的黏液,从包袱里摸出火镰,正欲点燃石绒,头顶传来响动,她一抬头,隐约能辨清洞口露出一张人脸,但紧接着便是扑通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人也摔了下来。她急忙往边上一跳,才挪开那人已经滚到了底。
晓晓随即点亮火镰,火镰的光源有限,她没法看清自己究竟容身何处,但脚下伏倒的那人却是吓了她一大跳——那显然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首。
那是个身高不足四尺的侏儒,手足身量宛若孩童,但是一张脸却苍老如同五十岁。此刻从高处摔下,手脚尽折,整个人扭曲成不可思议的一团。纵是晓晓胆色过人,也着实惊骇不已,举火凑近了细看,她发现那侏儒的腹背破了个血洞,像是被利器洞穿,扎穿了心脏,绝非从高处摔得骨折气绝。
她绕着那尸首慢慢踱了一圈,突然头顶又是一阵窸窣,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了。这回她学乖了,赶紧贴到了石壁上,也不去在意那壁上的黏液多恶心了,强过被高空落下的倒霉鬼砸断自己的脖子。
那窸窣声从上传下,最后啪的在眼前晃了下,似活物般扭曲甩动,带起一股阴冷的风,她手里的火镰随即熄灭。不等她重新点亮,头顶又是一阵声响,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这种嘎吱嘎吱的声响,直叫人头皮发紧。晓晓暗自吸了口气,等那声音降到底的瞬间,听风辨位,一掌劈了过去。
然而那一掌却劈了个空,晓晓收势不住,一个踉跄人便往前冲。这时候头顶的嘎吱嘎声又再响起,晓晓心里一寒,整个人从头到脚的发冷,背后有只手悄无声息地搭在了她的肩上。
细微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晓晓肩膀一缩,整个人不往前扑,反往后缩。她背才靠到那冰冷的躯体,那怒斥声已经响了起来,说的是金语:“什么东西?!”
晓晓反身一脚蹬了过去,将那人踢到撞上山壁:“就是这东西!”
坑洞里火光一闪,却是那人先点亮了火镰,微弱的火光中,勉强可以看清那人黑胄蒙面,正是司寇觉身边的黑胄武士中的一个,只见他两只手上沾满绿莹莹的黏液,犹如鼻涕般,正厌恶地想将手上的黏液甩掉。
晓晓笑眯眯地问:“你们王爷呢?”
那人傲气地把头一拧,此时头顶声再响,却是一人顺着一根腕粗的绳索爬了下来。只一柱香的工夫,不算大的坑洞里便挤满了人。
司寇觉是第二十个下到坑道内的人,他下来后看见一身狼狈的晓晓,那对好看的剑眉立马皱成川字型,露出厌恶的表情来:“脏死了,离我远点!”
晓晓撇撇嘴,识趣地继续回到队伍的最前面。
这个坑道不像是天然形成的,更像是人工挖掘而成,不过挖掘之时显得很匆忙,坑道忽大忽小,忽高忽低,宽的时候能容一辆马车通过,窄的时候只能一个人侧身勉强塞过去。晓晓是他们之中身形最为娇小的一个,所以当看到那些彪形大汉们有时不得不把自己穿的盔甲脱下,然后猫腰钻过狭窄逼仄的通道后再重新穿上,便忍不住要大笑一番。
坑道不知是何时何人所挖,坑壁上全部挂满了鼻涕状的绿色黏液,这一路弯弯曲曲钻了一个多时辰后,司寇觉终于变得比晓晓更脏。晓晓本想借此讥讽他一番的,但没想他浑身沾满黏液后仍是一副气度从容的姿态,晓晓对金人虽无好感,却也不得不承认,以此等人品为帅,难怪司寇觉麾下将士会忠心拥趸。
大约又走了盏茶工夫,眼前的石壁洞窟景色突然一变,错眼看去并没有觉得有太多的不同,晓晓前后瞄了几眼,终于确定他们已经进入了一个天然溶洞,只是在这个溶洞中仍然存在不少人工挖凿过的痕迹。洞内怪石林立,空气中弥漫着雾般的水汽,使得火把点亮的能见距离又大为缩减,洞中山壁陡峭,有个黑胄武士走路时一个没留神脑门磕上了山石,破了老大的一个口子,那人倒也硬气,别人替他草草包扎了伤口,他从头至尾都没吭过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