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晓面无血色,精神委顿,可自从意识清醒后,笑容便已然回到她脸上。
掌柜的佟承恩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此刻正站在床头,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坐躺在床上的晓晓看,表情古怪至极。
晓晓笑问:“佟叔,公子现在何处?”
佟承恩嘴角一翘:“姑娘倒是个能忍痛的人。”
“好说,好说。”她腆着一张苍白的脸盈盈而笑,“劳烦佟叔和梁医生给我诊病疗伤,白芷感激不尽。白芷受公子恩德尚未能报,两位的大恩大德待我找回公子,一定……”
佟承恩手一摆,阻止她继续长篇大论下去:“公子有口讯捎给姑娘……”飘忽的眼神有意无意的从春生身上扫过,佟承恩面带微笑,话却突然中断了。
这眼神,晓晓懂了,梁老医生懂了,房里站着的两名丫鬟都懂了,唯独当事人春生浑然未知。
晓晓笑了又笑,面上未见一丝尴尬,反倒是佟承恩脸上的笑挂不住了。这时候梁老医生从床边的圆凳上站了起来,整理了下药箱,慢条斯理的说:“姑娘的腕骨伤上加伤,再不细心保养,只恐今后要留下不便,后悔终生。姑娘身上的大小伤口之前处理得已是不大妥当,如今内药外敷并用,还望姑娘莫再拿自己的身子不当回事的糟蹋。”
说罢,居然躬身朝晓晓行了个半礼,这礼让晓晓受得不自在起来,才想起身还礼,佟承恩已然开口吩咐那两名丫鬟:“好生服侍姑娘洗漱更衣。”
晓晓先还有些哭笑不得,随后猛然想起,神农百草门的根基在齐国,齐国于男女尊卑礼仪看得甚重。才想明白这个理,春生已被梁医生拖着手往房门外拉,老医生口中尚念念有词:“小哥你随老夫来,老夫给你把把脉。”
春生叫道:“我……我没病。”
“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嘛。呵呵……”
佟承恩等梁老医生给春生把好脉,开好药方,便吩咐伙计抓了六包药连同一封五十两谢银的红包一块儿塞到了春生手里,不等春生辩白些什么,便客套又疏远的将人“送”出了门。
“怎么样?”寻四下无人时,佟承恩慢慢踱到梁老医生跟前。
“新伤倒还罢了,看那年纪也不过双十,怎的那副身子竟是从内到外旧伤无数?瞧这治伤的手法应是出自我神农百草不传之术,否则怎能能任她年复一年伤上加上,尚能延活至今,毫无性命之忧。”梁老医生说到这里,顿了顿,目中渐渐流露出倾慕之色来,“应是出于公子之手无疑,天下还有何人能有这般起死回生的高明医术?”
“这么说,确是公子随身侍婢了。”佟承恩仿佛松了口气,“公子传书吴国百余处分堂,说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白芷姑娘,只是于她的长相特征毫无叙述,又无信物作凭。我们若是真把她顺利护送出国,便是大功一件,若是弄错了人……”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心上莫名的生出一股寒意,冷得叫人抑制不住的想发颤。

晓晓睁开眼的时候,日晕的光芒从透过纸糊的窗棂将室内染得有点昏昏的,她躺在床上没动,默默的掐算了下自己昏睡的时辰,大约猜到了那两丫鬟在熏香和食物里都下了药,所以她才会睡得那么沉。
她笑了笑,在这里她的身份是神农百草门无眠公子的侍婢白芷,没人敢起伤害之心,看佟承恩的样子便知道他在讨好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婢而已,居然能让得一个分堂的掌柜屈尊,如此煞费苦心。
她坐了起来,感觉精神大好,桌上摆着香炉已经熄了,薰炉边上放着一只乌拉草编就的保温圆盒,揭开盒盖,里面果然装着尚有余温的饭菜。
晓晓也不客气,当下端起碗筷大快朵颐。
肚子填得半饱时分,前堂的吵闹声终于还是喧嚷到了后室,丫鬟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白姑娘,原来您已醒了?掌柜的吩咐,让您赶紧收拾一下,他命人在后门等你……”
晓晓放下碗筷,抹去唇上的一层油,咧嘴笑:“原来到了永济城也不得安宁呀。”
所谓的后门其实并不是店铺供内宅出入的小门,而是入口在书房的一处暗道,暗道并不长,出口在院外死角的一株大榕树后。
看见晓晓从“后门”里出来,梁老医生背着一个小包袱,站在树下拱手为礼道:“委屈白姑娘了。”
晓晓处变不惊,微笑回礼:“有劳有劳。”
老医生又是客客气气地一揖:“委屈姑娘暂作老夫的孙女。”
晓晓虽满腹疑窦,却还是笑眯眯的点头应道:“孙女全听爷爷的。”
老医生没想到眼前的女子居然这般好说话,这一声爷爷叫得没有半点不甘或者尴尬,亲亲热热的样子倒像似当真是他的亲孙女一般,他心头一热,说道:“老夫行五,无人时姑娘唤一声梁五便行。”
他越客气,晓晓越加倍客气回去,两个人状似在比拼谁更谦让,如此你来我往,拖得久了,梁五终于撑不住了,抖着花白的眉毛说:“城里待不得了,才接线报,洪王昨夜四更到了永济城,今日怕是……要屠城。”
要屠城!
晓晓眼皮突地一跳,面上维持的笑意慢慢冷了下去。
洪王司寇冽,金国大皇子,金帝司寇擎苍与第一任结发妻子卢氏所出的嫡长子——司寇擎苍生母出身卑微,原是京都厩丞庶女狄氏,十三岁时因家贫采选入宫为浣衣局宫人,一直到二十一岁时不知道什么原因偶得先帝临幸,竟而生下一子,此子在诸皇子中排行第十五,也就是后来的金帝司寇擎苍。先帝在位时共有子二十三人,女一十七人,司寇擎苍幼时体弱多病,相貌才智在众兄弟姐妹中皆属平平,以至于长到二十岁都没人记得要给这位不受宠的庶出皇子说门亲事,延续子嗣。彼时,狄氏已逝,司寇擎苍在宫中一直长到二十二时,才由他的舅舅狄钫张罗了一门亲事,又费心打通宗人府上下人情关节,终于在他二十三岁时出宫开府,娶妻生子。
民间传闻,卢氏嫁于司寇擎苍时年已二十有五,原是个丧夫丧子的寡妇,身壮貌丑。卢氏生下长子司寇冽后,司寇擎苍纳的侍妾们又相继给他生了次子、三子、四子,但那时候司寇擎苍在京都仍是个无职的闲散皇亲,每月靠领宗人府的微薄食禄度日。司寇冽长到四岁那年,先帝秋闱狩猎,诸皇子随扈,先帝遭到山中本该冬眠的人熊袭击,危在旦夕时一旁的司寇擎苍飞身将父皇扑下坐骑,拼着自身背上被熊爪生生抓去一大块血肉,几乎丧命。卢氏日夜长跪为夫祈祷,粒米不进,七日后司寇擎苍脱离危险,卢氏却力竭病倒,不久便撒手人寰。
司寇擎苍感念卢氏的夫妻恩情,对年幼失母的嫡长子总是格外疼惜,所以即使在他封王续娶户部尚书之女唐氏,与之生下四位嫡子之后,也丝毫没有影响司寇冽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
司寇擎苍登上帝位时是四十一岁,其时司寇冽正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早已及冠娶妻生子,于是在司寇擎苍登基之后的两个月,朝中便有人上奏请立太子。假如那时皇帝准了,那论嫡论长论子嗣,太子之位非司寇冽莫属。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司寇擎苍并没有回复这份请奏,于是朝中有大臣观其色辨其势,暗自揣测君意,又纷纷将目光转向了唐后所出的五皇子司寇敦身上,这一场国本太子论足足争议了半年多,司寇擎苍始终不置一词,直至唐皇后驾崩。
唐后谥封淑敏皇后,大殓之日,司寇擎苍追封原配卢氏为哀元皇后,提拔卢氏外戚,与唐氏外戚一视同仁,大有不偏不倚之感。至此,太子之争的风波慢慢平息,以后十多年,再没人提过立嗣之事。
司寇冽相貌酷似父亲,但身强体壮,力大无穷,二十岁时随舅父卢堃出征扫平浮海夷族,军功赫赫,得金国第一勇士称号,封为洪王。
天会十五年夏,金国撕裂金吴边境鹰涧关的三十万远征军首领正是洪王。
吴国的百姓,对于司寇冽这个名字,上至垂暮耄耋,下至蹒跚小儿,闻者皆如见魔兽。司寇冽略通文墨,不懂诗词文章,却是行军打仗的鬼才,他性情狷傲,视人命如草菅,军队所到之处,时常以屠城收场,十室十空,甚少有活口剩下。
“司寇冽不是应该在飞峡关的吗?”
“那已是年前的事了。”梁五长长的叹了口气,“有传言说,新主登基之日,金国洪王曾派使者过岷江至平京进献贺礼。不晓得两人之间达成了什么共识,这阵子飞峡关内外未再见烽火,洪王此次折返临沂郡,对临沂百姓而言,真是祸福未知啊。”
战后沦为亡国奴的临沂百姓,所剩者不过寥寥十之二三,且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晓晓耳听梁五一声声的叹息,心里止不住的一阵悲凉。
吴徽在位二十年,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为己建造华美宫殿,广罗天下美女,浸淫酒肉声色。赋税年年加重,民不聊生。但谁也没想到,撕裂推倒这座腐败奢华的楼宇大厦的居然是金国残酷而冰冷的三十万铁骑。当真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转眼到了垦觉门,昨日进城时还挺松懈的防备今日突然换防戒严,门楼上搭了竹架子,正有工匠将门楼上“垦觉门”三字凿去。
“只要出了门,便有马车在城外四里恕悲亭等候。”
晓晓抬头望着楼堞间隙来来往往晃动的人影,若有所思。梁五拉着她挤在熙熙攘攘的出城人群里,等了一晌午,日头升起老高,门楼上的三个字也终于被清凿得一干二净时,守门的门吏开始驱赶人群。
人群如潮水般往后涌退,梁五毕竟年纪大了,一不小心被人撞倒,幸亏晓晓及时拉了他一把。

楼堞上,一双眼冷漠的望着底下熙攘哀号的吴国百姓。
谁也想不到站在一边小心翼翼捧着手炉,奴颜媚骨的那个人,竟是原临沂郡太守钟兆鸣。
“已经遵照王爷的意思办了,永济城八大城门皆已关闭,从现在起保证只进不出。只是……永济城才归勇王治下,城中本已粮草不足,疫症不绝,这个……”
“粮草不足?怎会?”那寒意十足的目光漫不经心的往城墙下重重叠叠的人影投去,“那些不都是军队的口粮吗?”
钟兆鸣干裂的双唇一阵儿哆嗦,手里的手炉被洪王接了过去,手心里淡淡的余温瞬间消逝在冰冷的空气中,他瞪着血红的双眼呆呆的望着自己的手心,只觉得双手抖得异常厉害。
“怎么,钟卿对本王的话有异议?”
“不……不,奴才……不敢。”曾经高傲的头颅终于还是屈服的低了下去。
洪王结满厚茧的双手不断摩挲着鎏金的手炉,似乎手心里抚摸的并不是磨光坚硬的金器,而是温润柔皙的滑腻肌肤。那种感觉令他心神不觉一荡,冰冷的目光投得更远,万里尽染尘色,他忽尔沉沉一笑,喉咙里喑哑的笑了一句:“倒要看看你这次能逃多远。”

菜人
随着夜幕的到来,永济城愈发陷入沉沉死气中。
风犹如哭声般的呜咽刮起,门板嗵嗵嗵嗵的响着,那怪异的响声由急促慢慢转弱,最后了无声响,静静的仿若只是方才刮过的一阵狂风。
然而就在门前的石阶上,匐于门前辟邪石像旁,有只瘦骨嶙峋的手惨白的挠着门,指尖已渗出丝丝鲜血,那团影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救……救……”
离此大约隔两条街的距离,大批打着松脂火把的官兵正列队挨家挨户的搜查,在哭泣和惊叫声中,年轻的女子和男丁分别被拖到了寒风凛冽的大街上,站成两排。
“救……救……命……”秃残的手指绝望的抓挠着门板,碎裂的木屑扎入指尖,她的眼睛已经再也哭不出眼泪了。街那头的叫嚣声越迫越近,昏暗的月色下,那团血肉模糊的影子蠕动着,挣扎着,一点点往台阶上挪爬。
月晕的光芒被云层慢慢遮蔽。
松脂燃烧的气味裹着一股刺鼻的血腥,充斥着大半个永济城。
男男女女被一拨又一拨的从陋室中拖曳出来,衣不蔽体的推搡入人群。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惊恐莫名的表情。
“长官,再过去就是战神祠了……”
“那又怎样?”傲慢的千夫长扬着黝黑的马鞭,眼露贪婪的凶光,“就算是皇宫,也一样寸草不留。”
这名千夫长跟随洪王南征北战十年,是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小兵一步步积累战功爬上来的,多年的战场厮杀早已练达了坚毅冷酷的性情,在他看来,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
然而这一次,他的话并没能成功的引起身旁战友的共鸣。他的亲兵小声的附耳提醒:“永济城内的战神祠供奉的是钟聿楼。”
钟聿楼——千夫长心里微微一凛。
那是个传奇人物,不论是吴国还是金国,哪怕是放眼整个十国天下,提起这个名字都会叫人肃然起敬。让同胞敬仰的英雄不算稀奇,但一个人如果能让敌人也对他敬畏佩服,那就是真正的传奇!
千夫长细小的双眼眯了起来,半晌后终于发出一声冷笑:“钟聿楼又怎样?战神之名早已名存实亡,即便百年前他是人人景仰的英雄,百年后他的子孙早已不配再拥有战神这个称号。”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引得周围被捆缚的吴国百姓群起愤怒,也有一些人则是满脸愧色的低下头,泣不成声。
钟家传承至今四代,如今钟氏嫡系当家人不是别人,正是将整个永济城拱手让人的前临沂郡太守钟兆鸣。
百姓在哭泣,永济城在哭泣,临沂郡在哭泣……
月色逐渐被云层完全吞噬,漆黑的夜里,隔着两条街的哭泣声穿透过坚壁,在战神祠门前化作了鬼哭般的啜泣。
她瘫软的蜷缩着身子,空洞的双目流出的不再是泪珠,而是腥红的血泪。
擂鼓般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的迫近,哀号哭泣声仿欲冲破黑暗苍穹,直达天庭。
门,缓缓开启一道缝。
她的手无力的顺着门板垂了下去,搭落在厚重的门槛上。
无光的夜色下,战神祠的大门开了。
“救……”
她被人抱了起来。
她身子很轻,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一般。
抱着她的那个人低低的发出一声喟叹,在那越逼越近的脚步声中,战神祠的门重新闭合。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微弱的呼吸声。
“你不该救她的。”苍老的声音略带责备的响起。
“怎能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呵呵,这四个字可真不好说,不好说……”
“爷爷。”那清脆的声音虽压得很低,咬字却刻意的重,“请您高抬您的贵手,反正人我已经带进来了,麻烦也已经惹上了,您……看着办吧。”
“唉……唉……”苍老的声音连连叹气,“不能点灯,我怎么看得到她的伤势?”
黑暗中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没多久那个孙女惋然一叹:“肋骨断了四根……胳膊没断,不过下肢无力,这、这是……膑刑?”
说话的人声音半骇半颤。那老者沉吟片刻,下了最后的判断:“救不活了。”
“救……救……”被下了死断的女人蜷在冰冷的地上发出细碎的呻吟。
“你若想帮她,不妨早作了断,免她多受苦痛折磨。”
“不……你救不了,不等于说没人救得了。”
“那你打算如何?带她去找公子吗?”老者的话里不乏冰冷的讽刺,“白姑娘,永济城像她这样的人一天不知要死多少,你既是这般菩萨心肠,怎不把全城的人都救下来?”
“这是人命……绝非蝼蚁。”她倔强的说。
“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如今人命早已不如蝼蚁,偷生无能。”
“救……救……”温热的鲜血从她残破的躯体上缓缓流出,她蜷在血泊中,挣扎着最后的一点力气伸手紧紧抓住身前那抹窈窕的身影,“救……钟家。救……”
战神哪,若你在天有灵,救救你的子孙吧!若你在天有灵,救救大吴江山吧!若你在天有灵……若你在天有灵……
“战……神……救救……”

欢腾的篝火,暖融的热气四溢。
这是一片本不算太空旷的人工园林,本是辉孜钱庄的老板米冉在永济城购置的一处避暑庄园,园内的金银器具古玩珍宝早已被洗劫一空,正宅被一把火烧得坍塌泰半,只剩得几间偏房和一处回廊完好。庄园内最叫人称赞的是那大片人工园林内种植的奇花异草,如今却被一群蛮子砍来充作柴火焚烧。
火舌舔舐着黑黝黝的锅底。
那口黏满焦糊的锅呈长方形,四足矗立,高一丈有余,长四尺,宽两尺,周身凹凸纹路繁杂,左右侧铸有双耳。
负责烧火的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正月寒冬却是打着赤膊,袒露着上身,他将手中的长矛不住的在锅里搅动,时而得意地哈哈大笑:“还是他娘的钟家祠堂烧火的劳什子破锅中用……”
“破锅?俗!阿大你真俗!不懂就别瞎嚷嚷,这是鼎!青铜鼎——传说乃是吴太祖赏给钟聿楼的御赐之物,用来供奉钟氏列祖列宗的礼器。”
“管它是什么,使得趁手才是好东西,否则不过是一堆废铜烂铁!”
园里的树木砍伐得七零八落,寒风吹过,将鼎镬上蒸腾的热气吹散,长矛在浑浊的汤水中一阵搅动,哗啦哗啦声中,一团煮得白乎乎的肉从汤水里浮了上来,随即又沉了下去。雾腾腾的汤水,阿大搅动越发卖力,鼻子里时不时地哼着不成曲的草原长调。
“阿大,肉熟了没?”远处,有人双手拢在嘴边喊。
阿大长臂舒展,用力将长矛往鼎镬深处扎去:“熟了!拿碗过来!”
长矛拔起,哗啦水响,伴随着淋漓的汤水四溅,一条长块的肉从鼎镬中冒了起来。阿大大叫一声:“拿刀来!”
那块肉吊在矛尖上,在汤水里翻转了个个儿,全部浮出鼎镬后,末梢露出五根白嶙嶙的煮得脱皮露骨的指节。阿大接过同伴递来的腰刀,手起刀落,动作利落的将一条膀子劈成了几段。
那捧碗之人笑嘻嘻地道:“阿大,给块蹄膀,要肥的……”
阿大抬脚踢他,啐骂:“肥的?永济城找得出几只肥的两脚羊?一个个饿得皮包骨的……莫贪嘴,有得吃便知足些吧。”
那人一手端碗,一手抹嘴:“兄弟们可勒着裤腰带一个多月没闻到肉味了。”
“去!你们倒是去挑个嫩的出来我瞧瞧,就知道挑三拣四!”
听阿大如此一吩咐,围着鼎镬的人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倒有一大半四下散开了去。没过多会儿,阿大恰好将一锅肉分光,那些散去的人一一回转,手里各自拖曳着一个人。
“阿大,瞧我这个!”
“你那个不行!看我找的这个……细皮嫩肉的……”
阿大目光锐利的在一堆衣衫褴褛的小女孩头上来回审视,那些孩子似乎早已失了三魂七魄一般,一个个神情麻木的站在那里,脸上脏兮兮的蹭着一层灰,根本瞧不出原本的肤色。
“哪来的?”
“前几日菜贩子从北边贩来的,货还挺新鲜,这几只原本打算留着往上孝敬的。”
阿大露出了然的笑容,刀口在鼎沿上磨了磨,发出阵阵刺耳尖厉的声音:“怕是你们连那些贩子也一块儿煮了吧?”
几个人彼此心领神会的大笑。
阿大像个熟练的屠夫一样,目光犀利的在十几个小女孩身上转来转去,最后左手探出,飞快的从人堆里拖住一个女孩来:“就她了!这只好!”
那女孩被他油腻腻的大手拽住了胳膊,从人堆里一出来便吓得变了脸色,人往地上瘫软,声音抖得不成句子:“别……别……别吃……别吃我……”
阿大单手把她拎鸡崽般的从地方提到半空中,握着刀的右手揍了上去,吓得她频频尖叫:“不要!不要!不要——”
不顾她双脚踢腾,阿大用手背蹭掉她脸上的一层黑灰,赫然露出一张五官姣好的面容。阿大“咦”了声,手上刀锋起,割裂了她身上穿着的那套破烂棉袄,袒/露一身细白如玉的肌肤来。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的吸了口气。
“你究竟是谁?”阿大厉声质问,这样的妙龄少女实在不像是用来贩卖的菜人。
“我……我……”少女抖得不像样,裸/露在外的肌肤迅速冻得发紫,她羞怯地用手环保住胸口,双目垂泪:“我姓钟……”
她姓钟,钟聿楼次子一脉的嫡孙,她的父亲官至临沂郡振威副尉,她是父亲、老太太的掌上明珠,虽是二房出身,却一直和长房的堂姐妹一起教养玩耍,长到一十四岁,她从未受过半点委屈,直到江山变色,永济城破。
“姓钟的……”有人用手挑起她的下巴,完全无视她发白的脸色,“阿大,姓钟的小娘子不是都送到上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