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
这真的是一个很偏僻的小村落,村里的房舍皆是就地取材,用一些山石添土夯实垒砌,内外墙俱显粗糙。村中老幼妇孺皆有,只是女眷甚少,男丁以打猎糊口。
胡秀才大名叫胡舟,据说胡氏在临沂曾是小有名气的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胡舟仍不敢忘本,苦读圣贤书,终于熬到四十岁上中了个秀才,可没等胡舟再接再厉,金兵的铁骑已然撕裂了吴国的大好河山。胡舟的老父不肯屈降,拄杖站在自家门前怒骂,结果被金国的一名十夫长用马鞭生生抽毙,而他的妻子、大儿媳、小女儿被金人□后投井自尽,他和两个儿子被抓去做苦丁,大儿子被崩塌的山石砸死,他带着小儿子想方设法的逃了出来,结果路上小儿子感染瘟疫,一命呜呼。
胡舟到这个村落时与晓晓眼下的惨状不遑多让,据说那时候也是春生把伤重脱力的他背回了村子,悉心照料,加上胡舟本人曾读过几本医书,识得几种草药,死马当活马医的乱整了一个多月方才把一条老命给捡了回来。
晓晓眼里的胡秀才是个留着颔下山羊须,模样清瘦的老头儿,虽然年纪刚过不惑,但须发已然灰白。胡秀才说话特别喜欢捋胡须,躺在炕上无法动弹的时候,晓晓看着他那张干裂的嘴在自己眼前一张一合,然后手指不时的配合他说话慢条斯理的节奏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稀疏的山羊须,总忍不住有一跃而起的冲动——但凡她的四肢能动弹一下,她可能早爬下土炕逃得远远的了。只因自打胡舟得知晓晓读过书,识得字,他便整日逮着她说个没完没了,每日里之乎者也,把个没耐心的晓晓逼得真后悔当初没装聋作哑把自己扮成个傻子。
说完胡秀才,再来说说春生。
同样是救命恩人,晓晓对胡舟的唠叨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而对春生……春生,人如其名,如沐春风,见之忘俗。很难相信在这个人烟罕至的荒野山村里居然会有这样的人物存在,春生——年纪不过双十,性情淳朴,家贫如洗,全副家当不过是一身半新不旧,缝缝补补的缯布袄子,最值钱的物什是一副自制铁弓,重达五十余斤,夯土屋舍一间半,家里连人带狗算一口半人丁。按章嫂的话讲:“穷是穷了点,可你看人得看人品啊,你瞧瞧那模样、那性情……白姑娘,我跟你说,放眼全天下,你也再找不到比我们春生更俊俏能干的后生了。”
章嫂保媒的用意是一目了然的,她以媒人身份大咧咧的坐在炕沿,一脸兴奋的对着晓晓口若悬河的时候,春生正坐在那半间敞开式的小厨房,面上带着腼腆温和的笑意,手上不停的将柴火塞进灶膛内。
热气从锅盖边沿冒出来,升腾着,春生的面颊被灶膛内的火光映得通红,他有一对宛若修过的剑眉,眉梢入鬓,眉下的双眸如墨,隔着七八丈远,他就那么安静的坐在那里,周身绕着蒸腾的朦胧水汽,如井中月雾中花,即使穿的只是粗布衣衫,却仍是不掩那副唇红齿白,面如冠玉的好皮相。
章嫂说得一点没错,春生是个俊俏的人,何止是俊俏,晓晓走遍大江南北,青年才俊见识过无数,但要平心而论,能长成春生这样的,实属罕见。
锅里的水咕噜咕噜的翻着泡,水汽缭绕,炕头烧得热热的,暖暖的,晓晓靠在枕头上,细眯着眼观赏美色。
春生唇角抿着的笑容恰到好处,纯而不魅。
于是在章嫂的念叨声中,晓晓由衷的在心里发出一声喟叹:“美人啊。”
她在这个无名的小村落里悠闲的养伤,这一待便是十多日,村里都知她姓白名芷,年岁虽然偏大,却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章嫂几次说和她嫁与春生,却被告知身份乃是逃奴,卖身契约尚在主家手中,不敢随意婚配许人,唯恐惹上官非,害人害己。
其时吴国半壁江山尽亡,户籍司律早已无法可依,数千万的吴国百姓流离失所,沦为四海流民,横死者更是无计可数。晓晓这样的推诿借口找的实在不算上上之策,但小村里的居民生性淳朴,与外界接触得又少,晓晓说什么他们便也信什么,毫无怀疑。
章嫂连叹可惜,仍有些不太死心的追问:“你卖身钱值什么价?”边说边偷偷瞄向低头不语的春生。
脑海里浮现出无眠半死不活的神情,而后是阿秀昏睡前那一瞥失落的挣扎,晓晓的思绪似乎一下子飘得远了,半晌才低低的念了句:“无价。”
半月后,当晓晓在春生家终于能够下地迈步,山外的世间却已是转过沧海桑田,变化万千。
康王吴辙兵压信陵,吴帝吴钦最终下了退位诏书,将帝位禅让给了自己的异母兄弟。当斗转星移的将一切划入旧的纪年,辛巳年悄然成为过去,而黎明的曙光照亮了壬午年崭新的第一天。这一天,当晓晓背起简单的行囊,告别村中众人,毅然踏上茫茫无边的来路时,在吴国岷江以南,吴辙毓冕皇袍加身,面南背北登上了龙座。
壬午年元日,吴辙称帝,改信陵为平京,改元正统。
蓬松的雪面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
靴底嘎吱嘎吱的响着,晓晓走得不是太稳,她的伤口恢复得并不算太好,胡秀才毕竟不是医生,连庸医都称不上,她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早已过了愈合期,这会儿恰逢结疤的地方在长肉,伤口痒得不行。她摇摇晃晃的踩着步子,一边伸手入怀挠痒,一边摇头晃脑,也不知嘴里在嘀咕些什么。
转眼拐过一个山坳,眼见得面前就是一大片光线暗淡的树林,老鸦在树梢头呱呱的叫着。她摸摸脖子,脚步加快,没多会儿身影便没入了黑漆漆的林子里。也不过盏茶工夫,沿着晓晓留下的一串脚步,一只大黑狗吐着大舌头,口里哼哧哼哧的喷着热气一路嗅来,离狗十丈开外有缀着一个身负长弓的年轻人。
那人入了林子,见前头那狗兜着林子里的几棵树不停的打转,只顾忙着跷着后腿撒尿圈地盘,放眼望去,一棵树紧挨着一棵树,密密麻麻的望不到头,却丝毫不见半个人影。他心里着急,唤了几声:“小黑,走!”那狗只顾尿得欢,浑然没把他的命令当回事。
他气得从腰上挎的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当棍使,那黑狗没提防,脑袋上挨了一记打,疼得“嗷”的一声惨叫,夹着尾巴弹跳开去。
年轻人连忙压低声打手势,嘴里示意:“嘘……”可那狗哪里懂得他的意思,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直盯着他手里的箭矢,只怕主人一个顺手又抽将过来。
“真是只笨狗。”他表情懊恼的挥了挥手,“靠你不如靠我自己……”
话音刚落,只听头顶“嗤”的一声轻笑,他猛地抬头,忽见一蓬枯树叶劈头盖脸的哗啦落下,他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唬得他慌乱的伸手去挡,整个人警觉的连退好几步。
“不只是狗笨呢。”头顶一阵轻快的笑声洒下。
他抬头仰望,只见树杈上俏生生的站着一个人,面容虽清减了几分,笑容却依然灿若骄阳。
“你跟着我做什么?”晓晓居高临下,笑得一对儿眼睛弯弯的,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说不出的醉人。
春生似有一阵迷怔,转瞬醒悟过来,白净的面皮噌的像把火一样烧了起来,低头又是退了两步,呐呐的解释:“我……我送……送你。”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晓晓突然正色的冲他抱拳拱手,“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是我现在有事在身,需得马上离开,待我事毕,定当回来还你的恩情。”
春生面上更红,连连摇手:“不……不是这个,不要……你报恩。”
“哗——”头顶又是一阵响,这回落下的却不是枯叶,而是树杈上的积雪。
春生没提防,那雪一大半落到他脖颈里,冰得他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哆嗦。
晓晓笑得促狭,话音里却带着一丝惋惜,几分哀怨:“哦,原来是你看不上我。我原还指望着找到主家,求公子还了我自由身……”
春生面色霎那间由红转白,又由白转了红:“我……我……是我不敢……不敢奢求……我知道……其实是我配不上你。这山上时有猛兽出没,我、我护你下山也是应当的。”
晓晓本想拒绝,可是春生表情无比真诚,她默默的注视了好一会儿,方才从树杈上慢慢爬下:“也好。”
春生大喜,才要说话,却听她撮唇打了个呼哨。那条黑狗本已躲得远远的,听见这一声呼哨,突然竖着耳朵停下了脚步。
晓晓朝它招招手,轻声喊:“来!”
那狗两眼直直地盯着她的手,突然撒开四条腿向她冲了过来。
狗尾巴摇得前所未有的兴奋,黑狗两条前腿甚至抬起搭在晓晓腰腹上,脑袋不停的在她胸前拱。
春生脸色大变,尴尬的欲伸手赶它,手指触到了晓晓的衣角,面上又是一阵飘红,窘迫的缩手。
晓晓明明瞧得一清二楚,却故作未见,含笑摸了摸狗头。
“小黑……”她轻声唤它的名字,目光温柔的注视着那只体型庞大的黑狗,久久方才唏嘘叹道:“走吧。”
这声吩咐也不知道是对狗说的,还是对身旁的春生说的。春生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回神时,晓晓已带了小黑翩然远去十多丈。
“嗳,等……白姑娘,等等我。”
入城
虽是正月新岁,可自打下山以来,途经村镇无一不是十室九空,积雪覆盖下的残垣断壁在风雪中说不出的冷清。晓晓重伤初愈,脚程走得并不快,但连赶了三天路却仍是见不着一个人影,心里难免焦急,好在身边多了个春生和小黑作陪,这一路倒也并不觉得孤寂。
这一日抵达绛县,晓晓在县内寻到神农百草的铺子,却发现店堂内早已人去楼空,她站在店门口,抬头看着门前悬挂着幌子,有些残旧褪色的幌子上写着偌大的药字,在风雪中飘摇飒飒。她看得许久,而后低头干笑了两声:“我总以为我们家的伙计跑得算快了,没想到天外有天,居然还有人溜得比兔子还快。”
春生仍在老老实实的拍着门板,隔了好一会儿终于确定里面是不会有人来应门了,这才扭头说:“白姑娘,不如换家店瞧瞧吧。”
晓晓笑得弯起眼眸:“我为何要换店?”
“你不是要瞧病么?”
她歪着头,眼神古怪的盯着春生瞧,直把他那张白皙的脸颊看得又慢慢泛了红,才戏谑的说:“可是我的病只有这家的医生才能瞧得好。”
春生为难的挠头:“那……那怎么办啊?”
晓晓冲他嫣然一笑:“好办,我跟你借样东西。”
“什么东西?”
“把你的狗借我。”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
晓晓口中说话,脚下已然开始往城门口移动:“我要去永济城,小黑借我……”她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只绞丝金镯,“这个给你,如果我没法回山里找你,这狗便算是我买的。”
她把镯子塞到他手里,出人意料的是,向来老实巴交的春生这次却没有推搪,他把镯子托在掌心,掂了掂分量。
“小黑不值这个价的。”他低低的叹气,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神情有一些些忧郁,他本就生得好看,加上又用这般楚楚的眼神睨人,直把晓晓看得一阵儿恍惚走神,以至于他随后说的那句话都没能听得清楚,“不如……你买了我吧。”
晓晓笑眯眯,乐呵呵,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两个人对眼互望,春生认认真真的重复:“你买了我吧。”
晓晓的笑容僵在嘴角,春生的表情不像是在说笑。
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生活煎熬难以活命,这一路行来,要么村庄人烟罕见,要么就如绛县城门附近那般,跪了一地插草标自卖身家的男女老幼。
然而只要能够苟且活得下去,谁又甘愿卖身与人为奴?
晓晓敛起笑容,看着春生姣好的容颜,他的表情非常认真,晓晓这半月来与他朝夕相处,早就熟知他的禀性,但凡这老实人认真起来就会铆足劲去干一件事——春生是老实人不假,却是个执拗的老实人。
“我说……春生小兄弟。”她突然长叹一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大概忘了,姐姐不妨再提醒你一回:我,白芷,只是个没入贱籍的奴婢。你见过奴婢能买良人为奴作私产的吗?”
春生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她却抢在头里继续说:“还有,我买你有什么用?我说实话你可别生气。我买了你的狗,这一路去永济城不为别的,只为它能充作我备用的干粮……嗳,嗳,你别这样瞪我,我知道你眼睛比我大……眼下世道如此,你能怪我吃狗肉吗?不,不……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你的狗不比山里的豺狼虎豹,但是,这里是山下,知道么?山里有山里的规矩,山下有山下的规矩。你听过‘两脚羊’没?那你可又知道什么是‘和骨烂’,什么是‘不羡羊’?”
她语速飞快,口齿却异常伶俐,吐字更是清晰,字字珠玑。
春生的表情终于由镇定转为厌恶,最后晓晓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看来你是懂的。”
错身而过,晓晓腕上突然一紧,却是春生反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晓晓左手腕骨断裂,创伤未愈,被他这么紧紧一握,竟似万针锥心般剧痛,刹那间鬓角发际冷汗涔涔滴下。
但她身形却没动,背对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春生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放心你,如果……你执意要带伤上路,那便把我做你的备用干粮吧,我算不上‘和骨烂’,也好歹能充做‘饶把火’。”
春生的语气是哀伤的,那种平静下透出来的哀伤,让晓晓娇躯为之一震,她突然旋身,右手一掌劈在了他的左侧肩胛上。春生猝不及防,踉跄着连退三四步,几欲跌倒,可饶是如此,他手上却没半分松劲。只听“喀”的声细微脆响,晓晓面色瞬间煞白,接骨后未曾痊愈的手腕再次被错开腕骨。
晓晓白着嘴唇哆嗦,无神的双眼瞪着早已一片漆黑的前方,身子蓦地一软,直挺挺的往下坠倒。春生顺势将她抱住,焦急的拍着她的面颊唤道:“白姑娘!白姑娘……白芷!白芷!”
小黑不明所以的在他俩脚边打转,不时的仰头吠上几声。
春生望着怀里昏迷不醒的娇弱女子,目光转下,最后若有所思的停在了她那淤红高肿的左手腕上。
出绛县向东北往永济城,这一路却并不太平,绛县百姓生计困顿,只求卖身为奴活口,可绛县以北却是一片枯骨饿殍。沿途遇见父母双亲流泪卖儿卖女尚算好事,在靠近永济城时,竟出现一些牙侩,将一群未满十岁的孩童或用木笼驴车押运,或用绳索串联捆绑在一起驱赶行路。
春生背着尚未清醒的晓晓,埋首只顾赶路,不发一语,只是他天生容貌出众,即便想缄默藏拙也无济于事。那些牙侩的注意力早被这一男一女外加一条黑狗吸引,待到快靠近城门时,牙侩中有一年纪在五十开外的干瘦老者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之心,拢着袖子过来搭讪。
“敢问这位小哥,你们可也是往永济城去?”
春生之前故意将发髻弄得蓬松凌乱,这时站在风雪里,寒风将他的一头蓬松乱发吹得贴在面上,倒遮住了大半张脸。可即使如此,他闻声抬头的刹那,能仍清楚的听见对面那老牙侩的吸气声。
背上的人有点儿往下滑,春生熟练的颠了下,同时冲那老牙侩抿唇一笑。
老牙侩顿时有点眼晕得找不到北了,拢在袖子里的手放了开来,垂在两侧后又仿佛觉得放得不是地,无措的继续拢了拢袖筒,最后才恍然醒悟的抱拳作揖:“小哥是哪里人氏?”
春生又是一笑,不紧不慢的答:“家住半坡山下,金人来袭,如今想去永济城避避。”
老牙侩先是一愣,而后竟重重的一声长叹:“小哥久居山林,只怕还未得知,若要避金人,永济城只怕是去不得了。”
“为何去不得?”
老牙侩只是摇头,这时身后那些牙侩高声招呼:“老高,老高,快来!”
老牙侩道了声歉,然后急匆匆的跑了回去,那些牙侩聚在一辆驴车周围,对着笼子里一个角落指指点点。老牙侩跑近后,有个年轻的壮汉焦急的问:“高叔,这可怎么办?都快到地了,偏还出这幺蛾子。”
木笼子里挤搡着七八名瘦小女童,其中有一个蜷缩倒在角落里,污糟邋遢的小脸憋成了紫色,明显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高牙侩抬头看看天,低头沉吟片刻,最后跺了跺脚:“不管那许多了,哪怕是死的,也照旧能用。”
话音刚落,边上有人插了句嘴:“不成吧?万一……是瘟死的,这……”
“难道还做蚀本买卖不成?”
几个人凑在笼边争执不下,最后还是高牙侩一锤定音:“总之这趟我们进城做完这笔买卖就马上离开,若有差池,即便是吃死了人,届时也与我们无干。”
余下正拿不定主意的人一琢磨,也都纷纷表示赞同这一说法:“反正兵荒马乱,能赚一笔是一笔吧,都是今天不知明天事。”
高牙侩见众人达成一致意见,便催促队伍继续上路,务必赶在天黑前进城。他忙着指挥张罗,无意中回首一瞥,却见身后一道冷冰冰寒凛凛的目光如刀般割在自己身上,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再凝神细看,却是方才背着小娘子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被风霜吹袭的俊美面庞冻得脱了血色,眼神却是柔柔的,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实相。
高牙侩心里暗暗道了声奇,因为忙着赶路,也就没太往心里去。
一行人顶风冒雪的赶了半天路,堪堪在天黑城门落闩前抵达了永济城的西南侧门——垦觉门。
垦觉门以南原是一大片肥田,本种了几百顷的冬麦,这时候村庄上早已荒芜,麦田更是被辎重牲畜踩踏得瞧不出半点原样。垦觉门外的护城河面上结了层薄薄的冰,站在岸边上往下看,薄冰折射出的颜色并非正常的透明乳白色泽,而是一种暗红的黑。寒风吹过,迎面隐隐扑来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护城河上的石拱桥此刻变得残破不堪,左右石栏早已所剩无几,孤零零的留下一块裂痕无数的石板桥面。
一行人战战兢兢的方踏上桥面,城门口便有门吏过来拦挡,那些牙侩显然是常来常往的熟客,递交路引的同时又是一把铜钱塞了过去。那门吏笑眯眯的收了,目光却在那些孩童身上不住打转,瞳孔熠熠生光。
如此磨蹭了约莫半柱香,才算是验明身份过了关卡。牙侩们吆喝驱赶着那些孩童顺利进了城门,城里早有接应之人等了半日,见他们进来,忙心急火燎的凑了过来。
这一通忙碌过后,高牙侩才猛然想起路上尾随而行的一男一女,依稀感觉这二人进城前似乎还和他们的队伍站在一处,不知道是否一同混进了城,这时想起方才去寻,却早已寻不到半丝人影。
他这头尚在搜寻春生和晓晓的适应,殊不知那头春生背着晓晓早已过了永济城的外城主街。
街上空荡无人,食肆店铺门板紧阖,一条宽阔的青石大道,鸡犬不相闻。
小黑前所未有的耷拉着耳朵,尾巴笔直的垂在地上,一步三回头,走走又停停,显得非常不安。
春生头也不回的大踏步朝前走。
七拐八弯的穿过数条小巷,最后停在了一间店铺前。与其他地方门可罗雀的景况截然相反,这间店铺大门外排起了长龙,老弱病残相扶相携的站在大门口引颈相望,那门内一片忙碌,袂影翩跹,偶尔有凄厉的哭叫声从里面传出来。
春生只觉得背上猛然一震,他随即抬头看了看门前的招牌,侧头焦急的喊道:“白姑娘,你醒醒,快瞧瞧这是不是你要找的地儿。”
晓晓软软的趴在他肩背上,声若蚊蝇:“进去,找掌柜的……就说,无眠公子侍婢白芷求见。”
春生做事倒也麻利,径直越过众人往店堂里走去,身后自然一片斥骂埋怨之声,他头也不回,直奔店堂,抓过一名捧着药包的伙计,问道:“掌柜的何在?”
那伙计一甩手,往边上跳开一步,口中嚷嚷:“瞧病的出去排队!掌柜的不在!”
春生眉头微皱:“麻烦小哥……”
“麻烦什么麻烦,赶紧出去排队是正经……”那伙计欲轰人,没想回神目光一落在春生面上,倒不自觉的愣住了。
春生赶忙放低姿态,婉言道:“不只是为瞧病,这位姑娘其实是无眠公子的侍婢……”
伙计只听得“无眠公子”四个字便已面色大变,身子一颤,立即慌道:“公子随我来!”说罢,恭恭敬敬将春生引入内堂。
洪王
“喀嚓”一声脆响,老医生动作娴熟的将错位的腕骨复原,涂上药膏,用纱布一层层的裹好,最后用两块木板固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