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里走越是寂静,不同与平常牢房凄厉厉的怨声载道,整个水牢空无一人,空落落,寂到骨子里的冰冷。潮湿的木制栅栏里,连窗口都没有,进不来风和日丽,惟有的便是止不住的寂寥,化成了风,丝丝微拂。

若笙掣着衣摆,踮起脚小心翼翼地走着,不同于乌鸦的沉默冷静,她被这阴沉蒙得快要透不过气来。

再往里走,便能听见汩汩水声,而后愈发清晰。那门徒点燃最后一盏烛台,恍惚之下,只见两个少女在浅水池中相互依偎,身上衣物尽已湿透,相拥而瑟瑟发抖。又似是睡着了。那门徒掏出钥匙开门,钥匙串哗啦作响,惊得陆灵芝先醒了神,从膝里抬起头来,便正好对上乌鸦那形如鬼魅的脸庞,她倒是并未受到惊吓,反而是独孤暄醒转过来,被吓得惊叫两声,脸色煞白,半晌才定下神来。

乌鸦冲那门徒使个眼色。那门徒步下台阶,池子没过他的小腿,隐约可见有些水蛭黏上裤腿,他不动声色,将手探进池子里,解开陆灵芝与独孤暄腿上锁链,将她二人带出来,又在前头领路,举着烛台行到一间石室。

陆灵芝牵着独孤暄的手,腿上被水蛭咬得生疼,却也顾不得,极短的时间内已将所有能逃的办法都想了个遍,然而只消一条——乌鸦,她就根本渺无希望可言。待那门徒将烛火都点燃了,独孤暄握着她的手骤然一紧,她心下也是极怕,却还不住安抚着她。

若笙也是吓了一跳,一进门便能瞅见一旁的高台,一排的铁鞋列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柄柄纤薄的剜刀,本是极为温暖的烛光,竟勾勒出料峭寒意。不远处端放着几只长椅,椅上布有不计其数的银针,针尖细利得不由人多瞧一眼,仿佛一眼即被扎伤。

中间架着口铁锅,那门徒上前将柴火点燃了,不多时便发出滚油的咕噜声响。脑箍,藤鞭,拶子,辣椒水,盐水,数不胜数,都在一旁静静摆着,却仿佛已张开了血盆大口,蓄势待发。

乌鸦扬手让那门徒出去,石门轰隆一声紧闭,却因这一声巨响,整个石室瞬间便静得极为可怖,似是从未到过的地府之境,只余下那油锅兴奋地发出愈发响彻的沸腾。陆灵芝与独孤暄的身体几乎都要烫着。她们自小虽也在江湖行走,但从未见过这等阵仗,独孤暄登时泪眼模糊,陆灵芝也是说不出话来,紧紧攥着衣袖,挪不动一步。

乌鸦悠悠走到一旁坐下,径直道:“说吧,那东西是什么,在哪里?”陆灵芝半晌才回过神来,脑里嗡嗡作响,滞涩呢喃:“你……你说什么?”乌鸦再重复一遍,又道:“你若还未听清,我可以再说一遍。”陆灵芝连忙摇头:“不用了。”

乌鸦不作声,陆灵芝道:“我不会告诉你们的。”她好不容易定了心神,却又被乌鸦冷冷一眼便瞥得失了镇静,身子一歪,几欲跌倒。独孤暄这时也逐渐静下心来,身子却不知是因发冷还是为何,总是掣不住地发抖,发间湿漉漉滴着水珠,从鼻梁上滑过,麻痒得让她一阵想哭。

乌鸦勾了勾唇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沉静与平稳并行,排成直线,向她二人而去,她们也都清楚,这一件件刑具摆在这儿,并不是玩笑,森煌诡异,好似已经闻到了她们的血腥,昂首阔步,迈大步子朝她们来了。

独孤暄掐着陆灵芝的手,下意识退了两步,陆灵芝却是没有防备的,被她拉了个趔趄,这一下可是将满屋子的刑具看得更清楚了,冷到了骨子里,哆嗦又犹豫着,终于还是说了:“那是独孤嫣从苗疆带回来的练蛊至宝,被我爷爷发现,说那是害人的物事,偷来了藏了起来。”顿了顿,又添一句:“他只告诉了我这些,我却连那东西长什么样都未曾见过。”

乌鸦转目瞧向独孤暄,她呆了呆,更是连连摇头,陆灵芝道:“爷爷连我都不曾说过,更何况是她?”乌鸦道:“如此说来,独孤嫣入与镜门来,是要找这件东西了?”

“或许是。有一次,独孤嫣夜探我们府邸,被爷爷发现了,他便说要找个地方将那东西藏起来,之后我便没再见过他。”

“你爷爷既然那么正气凛然,怎么不干脆毁了那东西?”

“我也问过,可他说那东西根本就毁不掉,只有盼着不被人找到,才好免了一场武林浩劫。”

乌鸦沉吟片刻,又道:“怎样才能找到他?”

陆灵芝摇摇头:“我不知。”见他眼中一闪寒光,连忙道:“他已经失踪好几年了,我爹也曾派大量家仆出去找过,却始终是无果,大概已经与那东西长埋地下了。”

若笙这下才算是明白,原来他是想用那东西引独孤嫣出来,好解长垣身上的蛊毒,便插话进去道:“那日,陆府在顷刻之间烧得什么都不剩,他可有来过?”

陆灵芝摇头。

于是她道:“那你还在那日还杵在那儿做什么?”

陆灵芝先是怔了怔,俄延片刻,道:“我是在等独孤嫣。我知道她是因为想找那东西,才烧了我们家的。只不过没等到她,倒是等来了一群不相干的人。”这话若是说给了旁人,恐怕免不了一顿气急败坏,偏偏她面前是素来面冷的二人,对她这番话毫无反应。

陆灵芝舒了口气,她说这话本就意在一搏,现下他二人全无反应,便料得是并未真想对她们用刑。

她这心思却也错了,若笙虽平日里不疾言厉色,但手中人命却也不少,动起手来毫不含糊,她道:“如此说那你是真不知道了?”她做杀手也有些年头了,什么样的伤口没见过——那时她将人一剑劈成两爿,殷虹的血盛得似乎要将她吞没,也不见她惶恐,还怕多给这两个小丫头片子几刀吗?不过,若不是为了长垣,她倒也未必会如此心狠手辣,但此际已不由得多想,天大地大,找独孤嫣是难事,惟有让她自个儿找来,那才稍见容易。

陆灵芝见她神色有变,顿时大惊骇然:“我确实不知他在哪儿,或许他还没有死,找个人对于你们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何苦要为难我们?”

若笙不作声,陆灵芝道:“如果现在我死在这里,即使你们找到我爷爷,他也一定不会把东西交给你们。”若笙这才止了脚步,却听得乌鸦幽幽道:“他交不交东西跟我们没关系。”

“你们不是想要那东西吗?”

乌鸦并不理会,指了指案上笔墨道:“把你爷爷的画像画出来。”

陆灵芝立时得了筹码,于是道:“我若不画呢?”话音刚落,一只手在转瞬间已勒住她颈项,她挣扎不开,喉间似是多了把铁钳,不得呼吸,不得言语。独孤暄顿时急得哭起来,用力掰乌鸦的手掌,无果之下,一口咬了下去。她口中逐渐溢出一股腥甜,那手却撼不得半分,眼见陆灵芝脸已涨成了紫红,手攀附在他腕上,大张着嘴,眼珠突兀得几乎要掉出来,眼看就要昏死过去,陆灵芝颈间忽然一松,跌倒在松软的湿土地上,手沾上碎泥,涴了一身,嘴上却笑起来,轻咳道:“我……我就知道。”

她笑得恐怖,独孤暄扑上前来,泪波横流:“姐姐,姐姐你怎么了,别吓我啊。”

陆灵芝再咳得几下,渐渐缓和过来:“我若画了,恐怕就没命走出这扇大门了吧?”

“你以为你不画就逃得掉?”

她握住独孤暄的手,攥紧了,用极了力气道:“大不了就是死,难道爷爷落到你们手中,还会有什么好结果吗?”

若笙二话不说,从墙上撂下藤鞭,猛然笞在独孤暄背上,这一下可谓是铆足了劲,独孤暄大呼一声,才刚止住的泪再次模糊了视线,一面惊叫着一面侧身避到陆灵芝身后。若笙指着她道:“你若不说,你的好妹妹可就得受苦了。”

陆灵芝咬唇不语,眼珠暗转。忽地转身抱住了独孤暄,挡在她身前道:“我和她一齐死了便是,总好过在这生不如死。”

独孤暄忙推开她道:“不,不,姐姐,不行,要死我一个人死就好了。”

“真有骨气。”乌鸦站起身来,从墙上挑了柄最是纤薄的利刃,转瞬近身,横刀削下了独孤暄肩上一块皮肉。鲜血喷涌,顿时湿透她的衣衫,露出被殷红隐逸的白骨,她痛叫一声,倒在陆灵芝怀中,陆灵芝浑身颤抖,根本不敢碰她,下意识地无助举目四望,手上黏稠成一片,流入指缝中。

乌鸦却忽然俯近了她耳畔,低声道:“得偿所愿的滋味可好?”

她身躯一震,再也忍不住搂紧了独孤暄,搂得极为小心,生怕一个不是,就碰上她的伤口。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的所有心思在他眼中竟宛若透明,她的自私她的恐惧,全被他窥视而去,她根本就无所遁形,仿若被装进了一只大红灯笼,烛光消耗生命跃舞在身畔,她被那光芒晃得浑身都痛,哪里都躲不过,就像他的眼神一般,他只这样看着她,她就恐惧到了极致,听见他声音在耳边回响:“好好想想。”

临走前又留下一句:“陆家在苏州也算是名门大户,要查还不难吗?”

那扇石门又是那么轰隆一响,仿是敲击在她心上,重重垂降下来,泰山压低一般地难以抵挡,她即使用尽全身力气,却也只能空望它一点一点鞍下来,渐渐连呼吸都难。

 


第 31 章

那门徒一直在洞口候着,裤腿湿漉漉的,沾了从水池里带出的水蛭,攀着那布,顺着缝隙叮咬,黏稠的身躯微微蠕动,若笙不由一阵作呕,见他行了礼,便又往水牢里去了。她连忙问:“他去做什么?”
“不过是去将火灭了,你担心什么?”他说得不紧不慢,仿佛刚才的事只是家常便饭,若笙毕竟是没有对相熟的人动过手,心下还是有些惴然:“刚才……”
乌鸦转过脸来:“那就麻烦你下山一趟了。”
若笙有些出乎意料:“可是……”
“即使你在也不能做些什么,不如下山去,反而更有帮助。”
不容拒绝,若笙只得应承:“那凤凰就拜托你了。”
他含糊应了一声,见若笙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也不作声,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他什么都看出来了,这样的聪明简直让人心惊,总觉得,叫人这样窥得无所遁形反倒不妙,倒不如将事情都摊开讲圆润了——她是怕极了被人暗地里这般猜度。
却没有开口,目送他渐行渐远,黑袍子扬起衣角,被晒得发亮,晾着淅沥的光芒,宛是洒了把针刺进她眼睛,痛得一阵难过。啊,那银针现下还在长垣脑袋里扎着,那样长那样细,得多痛啊——她也跟着轻颤起来,那针仿佛已转到了她脑子里,顺着喉咙,她竟就这样吞咽下去,锋如刀割,直到了心上,一下一下狠狠剜着。
一想到这个,便再没了力气伤神,忙疾步回房去。日头晒得人睁不开眼,毒辣辣犹如焚火,烫得整个身心都屈委起来,佝成一团,巴望着有个能歇息的好去处,否则还不被这满腔烈焰给吞噬尽了。

算一算,凤凰已有十日未曾见到若笙了,来换药的是个刚入门不久的小丫头,才十一二岁的年纪,端托盘的手还不稳,微微抖着,手掌伤了许多处,反倒是让凤凰给她上药,那药粉洒上去,她也喊痛,不住缩手,听见凤凰厉声喝她:“别动。”又怕,又痛极,含着泪。
凤凰故意扬起眉来:“再不老实上药,早晚要长满脓疮,这条手废了可没人管你。”
那丫头只得咬唇强忍,偏偏唇上肉也是极其柔软,不一会儿便咬得痛起来,松了牙,痛得咝咝吸气。有些地方已经发炎了,黄色的脓汁凝在伤口上,连着皮肉也翻起来,翻起白色的嫩肉。凤凰依稀觉得眼熟,听见她再也忍不住,细如蚊声地叫:“痛。”落入她耳中,这才想起,那时她日夜攀绳练剑,稍有不慎便会弄伤,有时是自己伤了自己,有时是磨得厉害了,若笙也是这般给她上药,垂着颈子,发丝朦得看不见脸。
后来离了红衣,便有长垣。他的头发是被网巾缚着的,于是一眉一眼都瞧得万分清晰,他的眉毛纤细如女子,每次都紧紧蹙着,听见她小声说痛,便按住她缩回的手——那时他根本不碰她,让她自个儿置在桌上,他将那药粉敷上来,再缠上纱布,绕了一圈又一圈,肿得拿不了筷子。他也不管,自顾自在一旁吃着,气得她呱呱直叫。
起初,他还会转过头来瞪她,后来习惯了她每次都只有这么一句“混蛋”“不是人”,也就懒得多费唇舌,却让她摸准了他的习性,嚷得越来越响,脚步声路过门外总会那么一顿,他无奈地拿了桌上的糕点塞进她嘴里,这才算是静了下来。
“姐姐?”
“嗯?”凤凰醒过神来,见那丫头满手都是药粉,哎呀两声,忙去桌前拿了张笺纸,将多余的药粉扫了上来,置到桌上,见她浓眉紧皱,杏眼里尽是泪水,不由安抚道:“过一段时日习惯就好了。”望着她晾在半空的手,是啊,她自己也是这样来的,待到伤口结痂脱落,又再次鲜血痛溢,如是反复多了,习惯过来,才发现它已化成茧了。
凤凰替她包扎好了手掌,这才轮到她给她上药。凤凰特意裹得薄薄一层,她解开她衣服,卸下她身上纱布,敷药粉,都不嫌碍事。她是用剪刀剪开纱布来的。凤凰每日都要被那盐浸般的痛苦折磨几回,却仍疼得满头大汗,她脸色煞白,连人都变得晕乎起来,依稀总能瞧见那日的烛光明灭,他在门边倾着的身影。
待那小姑娘走后,她在床上小憩了一会,痛才连带着思绪渐渐缓下来,呼吸也平静下来,再没了那响彻耳畔般的冗长与沉重,反而空得有些怆然,门外时有窸窣的脚步,比之寤寐静夜时,还要凉得令人心惊。
忆起现下应当是余晖渐淹,虽然恐是没了几多暖意,却也好过在这寂寥傻坐,相熟的物事与摆设,气息如昨,连那渐渐淹没下来的光线都一如既往,却是愈熟络,愈恸得欲语泪先流。数年前长垣屋里悬着的那副“物是人非”,到这时才总算是解了个透彻。
那时他教她读书写字,也学过这首《武陵春》,特意给她讲解得十分精细,还说起了李清照与她夫君的一些琐事,她那时笑他:“这种轶闻怎能当真?”他却不这样想:“故事是假,但词里的情可曾假得?”
她现下明白过来,竟已是太迟。
凤凰行到那条交错迤逦的回廊,还是朱红陈漆,柱子上裂了好几条缝,都聚在一块儿,开出数道岔子,空荡荡地往不远处延伸。这条廊上向来鲜有人流,却仿佛望不到尽头。她在门中待了多年,这里的人情只有冷没有暖,每日路过的脸孔都是不同的,难有眼熟。好不容易熟络几个,却过不得多久,又死了。
中心那座宅子似乎一直都如此陈旧,从时光中沉淀下来。她对它一直好奇,却只问过一次。猜都猜得到,里头住的应当是位高权重的门主,偶尔凤凰能看见那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有人出来,穿着寻常人家的粗布麻衣,每次却都迥然不同的面孔。
但听人说出来,总是比自己猜度要好的,总觉得自己的念想不尽实诚,反倒是别人口中说出来的话,即使是假的,却比自己的猜测可信得多。
她迈了迈步子,想离开回廊,却发现这偌大的地方,实在是无处可去,想了想,又有些害怕,却还是到花田来。
恰逢山谷夹道处来了阵风,撩起她长发飞扬,拍打脸颊。一眼望去,花田就如刚生的麦田。花谢得差不多了,依稀还有些残枝夹杂苍茫叶中,绿肥红瘦,疏影残照,茂盛得过了头,竟有些荒凉。凤凰心底一冷,眼眶就跟着热了起来。
昔日卯时时分,她攀着那根麻绳练习轻功的日子还历历在目,起初是拳头大一根,而后越来越细,缩成了小指,她手中打滑,连着力点都找不到,险些就要掉下来,她以为他会来英雄救美,可他就那么远远站着,不动声色地站着,她又惊又怒又怕,不得已用力抓紧麻绳,跃到对面。
后来她因这事几日没有理他,虽仍是规规矩矩跟着他习武,但终归是一句话没有说过。他也不恼,就立在那棵老树下,手中握着本书,偶尔抬头睨她一眼,她再要碍,他也没有因此多看一眼,风吹得老树枝头稀稀疏疏地咧开缝隙,叶子摇摆身躯,落在他的肩胛,而他恍若未觉。
凤凰忽然就怔住了,是他!真的是他!他就站在那儿。
只是,羸弱多了。单薄的肩胛骨,瘦得棱角分明,叶子青翠,顺着他肩头滑落。横亘的山崖将天际生生切开,他融进蓝天里去,身影被染得模糊。
她觉得有些站不稳,呼吸紊乱,这时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抱着期盼来的——和那日客栈里的等待一样,抱着期盼,抱着念想,却又给自己找好了各种理由以做退路做搪塞,想遇见,又怕遇见,多想上前说上句话,笑上一笑,却因种种由等待转变来的现实,就像美梦反成真一样的不可置信,而觉得无处厝颜。
她转身就要走,才迈开两步,却又下意识回过头。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头来了,淡淡地,遥遥地,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望了她一眼。所有的一切都哀眠在了那深深一眼里。她终于远远逃开。
思绪都仿佛被拉扯着往一个方向走,去往那座空茫无垠的无底洞。来回飘荡的,尽是他,却连他的模样都没有,尽是影子。她用力想将自己捞回来,那个渐渐溺下去的自己,却不再听她使唤,她怕极了,望着自己越来越远,中间裂开了道鸿沟,又是深不见底的无边无际,却是极窄小的,她轻轻一跨就能过去。她却不知为何,怎么都没了那勇气。
天色未眠,房里却因为不透光早已暗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中,凤凰在案前摸索许久,才终于找到火折,将蜡烛点起来。掣上纱罩时,无意间被那火舌迅速舐了一下,痛得忙缩回手,痛得流起泪来。将手掌握在胸前,眼里含着盈盈泪光,仿佛数日来的痛楚,都被这轻轻一舐,燃了起来。
好在罩子还是稳当地置在了上头,橘黄的光芒摊成一朵花的形状,颤袅得宛若含苞待放,穿过透白的纱质,映得她蓝色长袍上仿佛沾了金玉珠宝,潋滟驳着光晕。
哭到满头大汗,她也不知是几时了,只是有些头晕,倾身往那纱中瞧去。短短一截红烛,所剩无几。
凤凰觉得伤口刺痛,似是又裂了,坐在床坎刚解开衣服,方想起还没拿药。只得又牵上衣襟,从柜子里找出几瓶金创药来,打开却又愣住,早在很久以前,她这里的药便全用光了。以为暂时还不需,便一直没有去领,偶尔受点伤,也是从长垣房里拿药。
凤凰将那药瓶放回去,关了柜门伫着叹气,眼角还有些干涩,她抬手揉它,揉得痛了,下意识往旁边瞟了眼。只一眼,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笺纸上遒媚的字迹,熟悉得犹如芒刺。
她浑身都疼了起来,却还是忍耐着,举步维艰近了书案: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那笺纸素净,未落灰尘。她不久前才从这儿取了纸,怎么就没瞧见呢?啊,幸而是没瞧见,若是被那小姑娘瞧去了这番落魄模样,虽不狼狈,却也画满凄凉。
她掐得掌中出了血,才控制着没有将它撷起来,眼睛发涨,视线愈发模糊,好似是这一生的泪,都已在刚才流尽,如今纵是再哀恸神伤,也不过就是伤了心,泪,约莫是流不出来了。本该费了心思探寻他是何时写下的,却连灵魂都仿佛被抽空,什么都想不起来。
凤凰被这一阵一阵的哀伤压得喘不过气来,仿佛是漂泊海中,随着浪潮四处起伏,才呼得半口气,便又被一波席卷而去,永生永世都上不了岸。不!她绝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这痛楚折磨得生不如死,却还不能自救,瞧着自个儿的模样,像是在台下看戏一般,她简直难以忍受。
她坐在床沿远远望着案上,斜侧里,墨迹仿佛沥了层浅水,卑微凹陷下去,折出凛冽的光线。直坐到蜡烛燃尽,烛光煽了几下,噗嗤一声暗下去。听力却好起来,屋外人声越来越稀疏,逐渐不闻,到最后静得仿佛连她衣袂轻扬,都清晰可闻。
她本是想收拾两件衣物,却发现与镜门的衣裳虽是上好的丝绸,但穿出去终归是太晃眼了,寻思了一遍,实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寻常衣裳,便拿了些碎银,只携了凤凰剑下山去。
彼时刚入门,若笙就曾和她说过,让她别妄想逃跑。那时她才险些没了性命,害怕极了,什么勇气都没有,什么都怕,整夜躲在被褥里瑟瑟发抖。
如今这地方将她培养出来了,她亦学会淡然处事。却仍是怕,但最终发现,怕得再多,也敌不过最怕——在这里做了一个活死人,却还要生不如死。
月如钩,又依稀没了半轮在崖岸,便只有短短一玦,尖刀似的钩角迸出光来,浅琢了一圈,在这无风无吟的夜里,苍凉得如同出殡时唱过的丧歌。凤凰就在这片夜色中仓皇出逃,穿过回廊,穿过前厅。
空荡得仿佛有人窥视一般,她逃得飞快,终于又重新落入月夜,足尖轻踮,便过了花田。再穿过那潮湿阴凉的山洞曲径,水滴落在脚边,她越走越快,出了洞口,眼中映入一片茂密山林,横亘绵延,竟有种永远都走不出去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