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云在为腹痛忙碌的间隙里,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放在远处,微微抿了唇。
天际云卷云舒,一方晴天,只是北面那方原是竹林的地方,只余了黄叶。

数日后,若云捧着医书一桩桩比对花草苑中的草药。
临着紫茎草那页,只写了行:烟花醉。
她各种不懂,掉头回屋向夏景南请教。
夏景南彼时正在打点药匣,手上动作顿了顿,教导她道:“此物有毒,慎用。”

若云状似很懂地点点头,“名字取得真诗意。”

后话(二)
崇元三十六年,京城,迎宾酒楼。
宾客之席上坐二人:一人身穿一袭湖兰色锦袍,腰束玛瑙玉带,上缀如意丝绦,手摇一把桃花扇,风流之色难掩眉梢,正是玉罗门门主楼西月;另一人玉冠束发,烟霞红的锦服上绣海棠怒放,一双长眸放在台中唱曲的小娘子身上,笑意融融。

许子兰从怀中摸了只玉镯打赏台上唱曲的姑娘,转头与楼西月笑道:“下月便是诗会,西月兄乃扬州有名的风流才子,不如同我一道过去。京城的名门闺秀届时都会到场,安王爷与我爹素来交好,安郡主长得是伶俐剔透。”
楼西月摇着扇子,不置可否,“听说崖州匿了一群东土刁民,到处犯事,惹了皇上,派陆将军往崖州镇乱。两国怕是免不了一场恶战。”
许子兰赞同道:“自然。圣上早便想将东土拿下,眼下这个事端不过是个障眼法。”

许子兰再道:“东土番夷之地,连皇帝都是个女人,根本不足为惧,将其并入版图易如反掌。西月兄无须为此事忧虑。”

楼西月正欲答话。酒楼前一阵纷乱马蹄声,惊得食客连连啧然。
探身看过去,有个着黑衣劲装的姑娘翻身下马,走至楼西月桌前,拱手抱拳道:“七公子。”

楼西月笑道:“纪九,你怎么来了?”
纪九应道:“下月青山阁内有喜事,老爷让我捎个信给你,请七公子勿必到场。”
“什么喜事?”
“下月初三是沈云双与周通钱庄的大公子周子良的大喜日子。”

许子兰闻言惋惜道:“云双小师妹现如今竟然要嫁作他人妇了,真是天下第一的憾事啊。”
楼西月打着扇子思良了片刻,与纪九道:“去备一份厚礼,晚些时候我同你一道回扬州。”
纪九点头道:“七公子,老爷还有话要交代。”

楼西月问道:“什么话?”
纪九默了许久,似是鼓足了勇气道:“老爷如是说:这几年前前后后给你订了不下十门亲事,全给你这个臭小子搅黄了;眼下九小姐业已嫁人,此事不得再拖。老爷让你火速回扬州,楼家搭了个台子进行比武招亲,你要是再不回来,你老子就归西了。”

楼西月扶额道:“这老头子…”
许子兰好奇道:“比武招亲?怎么个比武招亲法?莫非你爹的意思是,打得过你的,便娶进门来?”
纪九说:“老爷定了个标准,凡是打得过王兴的,便娶进门来做儿媳妇。”
许子兰问:“王兴?怎么从未听说过此人?他是何方高手?”

楼西月别开脸,轻飘飘道:“王兴,是府上的一名厨子…”

当日晌午过后,楼西月与许子兰道别。
许子兰赠了盒西域进贡的一等金珠,托楼西月带给沈云双夫妇。
临别前他叮嘱道:“安郡主早有意与你结识,下月二十六,比诗会友,西月兄万不可再失约。”
楼西月摇扇子笑道:“若是时辰足够,我赶回来便是。”
语毕,提了袍角一跃上马,抱拳道:“子兰兄,那我们后会有期。”

二人驾马一路南去。
半道上楼西月接了封飞鸽传信,神色微敛。
纪九问道:“七公子,发生何事?”
楼西月轻叹了口气,摆手道:“东土暗人屡次暗伤江湖人士。这回圣上举兵镇压,实则欲除心头刺,陈兵攻下东土。江湖帮派欲与朝廷联手,传信来问玉罗门的意思。”
“那七公子意下如何?”
楼西月沉默片刻,再道:“回了扬州再商议罢。”

临近扬州,二人在路边废弃的官驿歇脚用茶。
驿站聚了群人,喝酒吃肉,商量攻打东土一事。
其中有个着玄青衣衫的清俊公子,似是声望极高,但凡他开口出声,旁人皆噤声竖耳听之。
此人乃兵器库大当家文适,他炼出的兵器、暗器皆在江湖问鼎。
文适正色道:“文某已打探出前往东土都城的一条秘道,若是能得诸位英雄相助,定能直捣黄龙,端下那个女皇帝的首级。”
旁人应道:“只要文大当家一句话,我等一定鼎力相助。”

楼西月闻言微挑眉,放下茶盏欲与纪九上路。

此时一阵疾风刮过,数只金镖自文适袖口直飞向楼西月,速度极快,不过眨眼之间,便能见一朵金镖稳稳扎入长凳之中。
就在适才,长凳之上,坐着的便是楼西月。
眼下,他闪身避过,手起扇开,以扇骨将金镖悉数挡住。

文适大笑道:“楼门主,多日不见,桃花扇可还使得顺畅?”
楼西月也抱拳笑道:“文兄的兵器素来独挡一面,江湖上无人能及。西月多谢文兄割爱赐扇。”
文适提了壶酒走近来,豪爽道:“文某正要同众位英雄商议东土一事,楼兄何不一道?文某有闻楼兄曾数次只身深入东土汶涞郡,定是对东土地形了如指掌。”

楼西月抱憾道:“西月今日有急事在身,恐不能与文兄深讨此事。待我得了空,定要提几壶上好的七步醉往兵器库登门拜访。”
文适语含深义道:“有传闻道:楼兄与那东土的女皇帝曾有交情。不知是真是假?”
楼西月不动声色道:“江湖传言,不足为信。”
文适默了片刻道:“说来也是,楼兄乃我大离才俊,怎会与那女皇帝有私情。如此,玉罗门会与我们江湖众人一道,踏平东土吧?”
楼西月沉思了一会,眼角含笑,将扇柄敲在手心,“自然,玉罗门不会袖手旁观。”

文适倒酒与楼西月对饮一杯,再客套了几句,各自离去。

甫一进楼府,楼西月便被楼玉凤揽入书房商议比武招亲事宜。
纪九进院,见着有下人指着上方惊呼:“凤凰,那是凤凰吧?”
“不像凤凰,凤凰怎么呈黑色?”
“但那鸟可真大啊,不是凤凰是什么?”
纪九顺着方向看过去,见着近处的檐上落了只黑色的大鸟,舒展了翅羽,呼啸上天。
看那模样,应该是只雕吧。

院角落了张信笺,因是年岁已久,泛了黄,与枯枝落叶混在一起,不易给人察觉。
上头写了两个字:算数。

后话(三)
崇元三十七年,深秋。
离薛二国开战,战事惨烈,两军僵持不下,长达两年之久。
薛国女帝行事狠辣,亲自挂帅出征,善用毒物,使瘴气大胜。尔后,屡战屡胜。大离一度陷入劣势,士气大挫。

崇元三十九年,女帝在雁门郡城墙之上被人一箭击中,殁。
有闻,她临死前,朝放箭方向道了一句:“为何是你?”
因女帝终身未嫁,未留子嗣,薛国朝野无主,一度陷入混乱之中。后被大离攻破,一统江山。

番外(一)
连统二十年,薛国皇后诞下一女婴。
其生辰之时,天兆祥瑞,占卜师预言其乃薛国贵人。
因其生于月圆之时,赐名月姬。

此后,薛皇后再无所出,帝君立月姬为帝姬,年满双十便接替皇位。
月姬身子娇小,却不甘被大臣指点,称其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故而自幼便做男儿扮相,习武论道,委随将军出征。
一日,她在后花园中执长剑练身手,无意间一脚踏空,一柄长剑脱手而出,朝着西面直刺过去。
兵器划过布衫的声音,有个墨衫少年空手接住长剑,竖着眉头,“何人胆敢行刺我?”
口吻中不乏肃然,却是与他的年纪很不相称。
一旁的宫人赶忙护住他,问道:“斯泰小王,可有伤着?”

月姬撇撇嘴,指着斯泰道:“你,把我的剑还过来。”
斯泰扬起下巴,“你是谁?凭你这样的功夫,就想行刺本小王,差得远了。”
月姬盛怒,对宫人斥道:“是谁把这个蛮横无理的人领到后花园来的?”

彼时斯泰的娘亲和薛皇后正在偏殿悠闲的喝茶,听到后花园喧闹一片。宫人忙不迭地进来通报:不好了不好了,月姬殿下和斯泰小王打起来了。
待这二位走至后花园,看着一个墨衫少年和红衣少女扭打在一团,月姬瞪圆了杏眼一口咬住斯泰的右手腕。
想他堂堂一个小郡王,若是被旁人知晓给个姑娘咬住手腕当真是件没脸没皮的事,斯泰年纪尚幼,根本达不到克制住自己、淡定地思考一下男女有别的境界,脸也没来得及红那么一红,张口咬了回去。
斯泰咬在她唇上,不轻不重。月姬欲反唇,被他扼住手腕,反剪在身后。

怎么看,这二人也不像是两个会功夫的人在武斗。

薛皇后被他们你咬我一下、我啃你一口的奔放行径彻底震住了,喝了一声:“你们在做什么?”
斯泰放开月姬,眼角偷偷眇了她一眼,别过脸去立到一旁。
月姬唇瓣微红,指着斯泰道:“流氓!”

斯泰是扎北郡王的小王爷。扎北郡王是帝君的亲弟弟,因常年住在薛国北郡,在当地称王称霸,初次入宫的斯泰根本不晓得汶涞还有一个比他级位更高的小公主。
他撇嘴,反驳道:“本小王不同你一般计较。”
郡王妃见状,拉过斯泰训道:“不得无理,叫月姬殿下。”

月姬闻言,神色稍稍缓了缓,跟着有些神气,“你,叫我姐姐。”

斯泰微眯眼,将她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踩着镶金丝的皮靴,朝她走近了些。
月姬以为自己的准女王气质终于将斯泰震倒了,扬起下巴,等着斯泰管她叫姐姐。
斯泰眼角弯了弯,凑近了在她脸上亲了一口。
月姬惊了,一下弹开来。
斯泰哈哈大笑起来,他虽不懂男女之别,却觉得欺负月姬是件无比欢乐的事。

月姬涨红了脸,道:“你、你、你,来人把他叉出去!”
斯泰拍桌笑道:“谁敢砍本小王,整个扎北郡都是小王我的。”
月姬高声道:“砍了你!扎北郡算什么,整个大薛都是我的。”

最后的收尾工作是少年少女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斯泰回府之后,被郡王妃鞭子狠抽了一顿。郡王妃教训道:“下回见到月姬殿下,要尊称她一声姐姐。”
斯泰依旧不服软,硬气道:“凭什么要叫她姐姐,本小王踏遍扎北郡,除了阿爹,再没有比我箭术更好的人。我射了六只雪豹…哎哟,阿母你别打,别打。阿母、娘亲,啊啊啊,祖宗,你下手轻一点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

这件事在斯泰的成长轨迹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他曾经因为亲了个小姑娘,在府中横躺了两个月,错过了冬猎时节,他堂堂小郡王,连一只麋鹿也没有猎到。斯泰小王心理受到了严重创伤,整整一年都抬不起头做人,在其他部落首领的儿子们面前,都是低头踢石子,默默走过,直到来年冬猎,才找回了自尊。
从此,斯泰知道月姬堪比洪水猛兽,往后见面要绕着走。

连统二十三年,月姬十七岁,头一回跟着她的叔父上战场。
她扮作男儿装,盔甲戎装,战袍猎猎。
应战的主将是离国的晋朗,他跨坐在血汗宝马上,鲜衣怒马,气度卓然。
两方擂鼓三声,月姬轻率地驾马出列,长剑指向晋朗,要同他单挑。
晋朗长眸微眯,拎起宝刀驾马应战,不出十招,晋朗的刀尖划过她雪白的面颊,漫漫黄沙之中,她的头盔被撂落在地。晋朗微怔,刀在她脖颈止住,他淡道:“东土莫不是没了将相之才?让女子上战场。”
尔后,长眉一扬,收刀归队。

月姬颜面尽失,主动挑衅未果,还被人打得丢盔弃甲。此后七日都捂脸躲在军帐里,在榻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最后不可避免地滚到床底下去了。
可能是她捂脸翻滚的时间太长,导致错过了就医的最佳时段。
脸上留了道疤痕,用了多少宫中上好的金创药、白玉膏,依旧抹不掉。
薛皇后很是担心:月姬本来性格就很彪悍了,眼下还破了相,就是皇上的女儿也愁嫁啊。
眼看月姬堂堂一国公主,却朝着男人的身心特点一路汹涌地奔腾发展,薛皇后和帝君夫妇俩满心愁苦不知与谁诉。
月姬每每揽镜自照,对着那道伤疤都要咬牙恨道:“大离施于我月姬的面上之辱,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加倍还回去。”

花开花落,日昼交替。
两年的混战收尾之时,薛国提出和亲,把月姬八抬大轿送往薛国以示和好。
可能薛皇后和帝君看开了,觉得让月姬当皇上,不如让月姬的老公当皇上;也可能因为月姬到了出嫁的年纪,夫妇俩以为日日夜夜在军帐里打滚蒙灰的月姬婚姻前景十分堪忧,而和亲能够让她嫁得快、嫁得好。
月姬听到和亲一事,第一个反应是把前来通报的宫人揍了一顿,说其发布反动言论、煽动叛变,以危害国家安全罪将其叉了出去。
第二个反应是幽幽地叹了口气,道:都洗洗睡吧,大家混口饭都不容易,明天还要打仗。
最后的反应是瞪圆了眼睛,忧伤地说:这不是真的吧,你们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对吧。

月姬是帝君和薛皇后唯一的子嗣,本是要接掌皇位。这样尊贵的身份,即便是送去和亲,也应该配上个响当当的人物。
大离给她选的夫君是战功累累的晋将军。
月姬虽在两年前与晋朗有一疤之缘,但她彼时被热血冲昏了头脑,根本记不得那个将她撂翻在地的赤袍将军是哪个。

其实相忘江湖于她、于晋朗而言都是件好事,倘是她知道要嫁的夫君便是当着数万将士的面给她奇耻大辱的那个人,这门亲事最有可能的发展趋势就是月姬提把刀杀到将军府和晋朗单挑火拼,将军府上出现掺杂了种族矛盾的家庭暴力,在离薛两国的友好外交史上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月姬既是要送出国嫁人,帝君膝下再无他人,便改立斯泰作储君。
和亲车队驶出大殿之时,夏末初秋。
斯泰立在走廊,远远地看着月桂树下,月姬同帝君道别。
她换上了女儿家的玫瑰色窄腰广袖百褶裙,腰系素白半月腰封,以浅绯色面纱掩面。
风吹过,面纱轻轻撩起,细碎的花蕊落下,月姬素来倔强的眼角弯了弯。
斯泰看着车队缓缓出了殿门,一点一点消失在宫外,留下长长的一段辕痕。落日余晖斜照在大殿檐顶的琉璃瓦上,斯泰的紫色锦袍泛了点点金光。
他略有失神,微微俯身,恭敬地低声道了一句:月姬殿下。再缓步回到正殿,长长的身影一分分褪色。

行路月余,车队驶入离国境内。
古道边,有个青衫长剑的倜傥公子驾着白马,眼含笑意地等着她。
月姬撩开车帘,探出一双眼看了看马上的公子,他翩翩风度、眉目风流、进退有礼。
月姬撑着脑袋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嫁给他也不是件坏事。
这位青衫公子姓楼名昭,晋朗军中的参军,剑法一流,轻功百步生花。
楼家三少,风流轻狂一世无双。

到了安溪镇,楼昭驾马走近了她的马车,扣了扣窗板,低声问:“公主一路周车劳顿,不如在安溪稍作歇息,也好补给些衣物。”
一路走过来,月姬沿途观察了不少离国姑娘,深深地发现同她们相比,自己简直不是个女人。她表示要矜持、要婉约,要装,一定要装到洞房花烛夜。
于是她但笑不语,在车内反敲了敲窗板以示同意。

楼昭替她撩起车帘,俯首有礼道:“公主殿下,在下楼昭。晋将军派我来接公主回府。”
月姬第一回与楼昭面对面,他眉目如画,丰神俊秀。
可是他说他名叫楼昭。原来,他不是她要嫁的人。
月姬微微垂睫,掩了眼底的失望。

楼昭领着她在安溪逛夜市、听说书,她看着他与旁人谈笑风生、高谈阔论,眸中似落了清辉,意气风发的模样很好看。
走过石板桥,楼昭一时兴起,磨墨挥笔,画了幅《公主倚桥听雨图》赠给她,上头的姑娘,轻衫婀娜、面纱半掩,道不尽的温柔缱绻。

次日,风云突变。
不知为何,薛国欲毁了婚约,想将月姬带回。此时斯泰将将登基,这样唐突的决断,将两国的关系再一次拉到了弦上。大离皇帝感觉自己被狠狠地调戏了一把,立马下令陈兵薛国边境,战事一触及发。

月姬各种迷茫,过了边境走了两步,就来了一队东土暗人要将她带回去。
兵荒马乱,飞沙走石。
楼昭所带人手寥寥,以一敌百自是打不过东土暗人。这些暗人不只是要将月姬带回去,他们出手狠辣,善用毒器,招招都想将楼昭置于死地,似是被人吩咐过不能留他活口。
楼昭本想将月姬带走,奈何招架艰难。只得拉上月姬置于马上,狠抽白马一鞭子,向前疾驰。
他的双手拉着缰绳环住月姬,在她耳边低声道:“公主受惊了,我定会将公主护送至京城。”
月姬活了十九载,素来是她保护旁人,头一回听到有人与她道,他会护住她。

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月姬微微抬首,看见楼昭额上渗出冷汗,神色隐忍。
倏忽之间,楼昭吩咐道:“你驾马先走。”
语毕,他纵身跃下马。后头追兵不断,楼昭此举实为缓兵之计,以身拦住他们。

月姬咬唇,白马驰骋了段路,她伸手拉住缰绳,掉转马头,挥了马鞭。
她折回之时,楼昭身上已是伤痕累累,以剑支地,一袭青衫给血染成了墨色。
她竖了眉头,执剑下马,大声喝道:“你们谁敢杀他?”
一行暗人为难道:“公主殿下,主公吩咐要将您带回去,身边男人一个不能留。”
她冷笑了两声:“我不回去。你们去和斯泰说,我不回去。我夫君在这里。”

楼昭已然昏死过去,月姬将他扶至马背上,牵着马走了许久,许久,却依旧不见人烟。
漠漠黄沙之中,她替他宽下外袍,一点一点擦拭他的伤口。
天旱风大,皮囊中的水告急,月姬执匕首割了手腕将血渡到他口中。
看他昏睡中蹙起的眉头,月姬眼角攒出来一滴泪,她伸手将他的眉尖抚平,微微俯身在他额间印一下吻。

彼时二人就在离薛二国交界之处,离战场尚远。
狼烟四起,远远能见着战火连天。
楼昭醒来之时,深秋的夜里,他躺在一泓水湾边,白马在一旁踢了踢脚蹄。
有个姑娘背对着他,在水边梳洗长发。泠泠月色,衬得她发如鸦羽。
星空浩渺,墨蓝的天幕无边无际。
水湾波纹粼粼,银色流淌。
楼昭启唇问道:“你是谁?”
月姬身形一怔,静默了片刻,她有些慌张,别过脸道:“阿昭。”

楼昭没有见过摘下面纱的月姬,他只见过蒙着面纱故作矜持的邻国公主,他在将军府上听闻这个邻国公主貌美无双、贤良淑德。
眼前这个满身风沙、衣衫褴褛、面带疤痕的姑娘,楼昭只当她是个平民百姓,只当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楼昭以手肘支地,缓缓坐起身来。
他揽过她的肩,如墨的眼眸看进她心底,轻笑一声,“你救了我?”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心突突急跳,咬着舌头道:“我、我…”
楼昭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温言道:“别害怕,你是薛国人?”
月姬点点头,生平头一回觉得不好意思,就在半盏茶前,她还捧了水一点点替楼昭洗伤口。现如今,他衣衫半敞,胸膛在月色下更显莹润。
楼昭欲起身,月姬伸手扶住她,他垂目看到她腕上刀刀割痕,眉峰一敛,捉住她的手腕想看清楚,“你渡血给我?”
月姬望着他,眼角忽然弯了弯,爽利道:“唔,是。我喜欢你。”
楼昭似是吃了一惊,掩口轻咳了一声,眉宇间柔和起来,指尖细细摩挲在她手腕伤痕处。
他隐隐含笑,低声问她:“阿昭,你愿意和我走吗?”

月姬脑中闪过一个个画面,想起了她的母后、父君,想起了大薛国浩瀚子民,想起眼下硝烟弥漫的战场,马革裹尸的薛国将士。
她抬起眼眸,眼前这个男人,能够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地指点江山,能够妙笔生花描出一幅幅江南水墨画,能够为了她不要命。

月姬沉默了许久,只定定地看着楼昭。
他的眸中清清楚楚映了个姑娘,身后是大漠黄沙、沉沉夜幕。
她咬唇,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好,我们私奔。”
楼昭看着她皱眉犹豫的模样,忽而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回荡在朗朗星空之中,很久,很久。

他们二人在大漠中走了几日,楼昭的身子日渐恢复。
身边的干粮都省给楼昭吃,月姬实在饿得厉害,眼一闭、心一横,摸出匕首把白马杀了,烤马肉裹腹。
楼昭探路回来之时,见着她盘坐在地上,拿着马腿啃得颇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