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问的问题实在有趣,什么你每天打几针,手术室什么样子,你昏迷了吗?你哭了吗?昏迷是个什么滋味等等之类,为了使自己不寂寞,赵学军认真的回答问题,为了留住人群,他又发了一圈果丹皮。
“赵学军,你每天都吃啥?”
“吃饭啊!”
“你妈给你吃麦乳精吗?”
“给。”
“给多少?我看,最少一天得五勺。你可流了一脸盆的血呢,恩!得补补!”
“ 一脸盆?你当杀猪卖猪血呢!麦乳精我随便吃。”
成片儿的口水滴答到地上的声响,赵学军觉得欺负小孩挺好玩的。他把自己的零嘴举起来,炫耀了一遍。那一刹,他清晰的听到了他们的心之声音。要是我也出车祸就好了!
“赵学军,你什么时候去学校啊?”一声怯怯的声音,从那边传来。赵学军抬眼看去,差点没认出来。那不是彭娟吗?这小丫头,穿着一件脏兮兮的小毛衣,头上的辫子,一条扎着,一条散着。她裤子短的可以做七分裤。没穿袜子,脏兮兮的脚面套在脏兮兮的球鞋里,脚踝上的黑潮,一圈,一圈的。
“赵学军,你别理她,彭娟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有人大声提醒着,彭娟听了,止住脚步,表情很是黯然。这个年代,离婚是绝对不好的事情,很少见。
赵学军想了下,抓了一把大大的杂拌奶糖送了出去:“彭娟,吃糖吗?都给你!”
彭娟呆了,有些迟疑的接过去,迅速放进口袋。赵学军不知道该怎么说,同情吧,没这个权利。怜悯吧?她自己的父母都不懂得怜悯自己的孩子。以前的彭娟虽然虚荣刻薄,可好歹那也是个充满阳光的小女孩。赵学军记得一篇彭娟写的有关于理想的作文。彭娟想去做一名解放军战士的。看现在的样子,这丫头,怕是这辈子的心气儿都泄掉了。
小孩们互相看看,大喊了一句:“哦!哦!赵学军跟彭娟好喽!赵学军跟彭娟好喽!”
“都给老子滚!赵学军,你干啥呢?!”从外面回来看到弟弟被奚落的赵学文,一声大喝,惊跑孩子无数。
赵学军讪讪的吐下舌头,撒娇到:“哥,我好闷。想出去!”
赵学文瞪了一眼舍不得走的小孩,眼神里明显带了威胁,那孩子打了个冷战,用手指抿着墙缝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回到家里,赵学文脱了鞋子坐在床上对赵学军说:“再忍几天,你好了以后,哥带你钓鱼去。”他说完,便些气闷的猛的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房顶孤单单的灯泡。
赵学军能感觉到大哥不高兴。他没问,反正一会儿他会忍不住的都说出来的。
沉默的时间出乎意料的昂长,赵学军站起来,扶着胸口,就着床边攀着大立柜顶的木头沿子,把上面的上海点心盒子取下来给哥哥。看着弟弟吃力的样子,赵学文赶紧坐起来接过盒子,打开,低头看了下就推到一边:“哥不吃,这是给你的。”
哎呀?竟然一点都不兴奋。竟然没什么胃口吃?这一次赵学军可真正的担心了,他取出一个大糖圈塞进哥哥的手里,赵学文一副特没滋味的表情,勉强咬了两口后说:“你猜猜我去哪里了?”
赵学文想了一下,觉得丢人,可是又实在想发泄。他逼着弟弟发了一个毒誓以后,便开始唠唠叨叨,像个愤青一样的说了起来。
今天一大早,赵学文去军区看顾霞了,因为弟弟生病的关系,最近他一直没有去看那位梦中的女郎。说实话,赵学文挺想她的。
不懂爱情的赵学文,早就把顾霞纳入自己的私人物品范畴。他很执着的认为,顾霞那就是应该属于他的。为了顾霞,他不得不屈尊跟军区的那帮死孩崽子玩,经过王希的介绍,他渐渐跟顾霞熟悉起来。军区的子弟,跟政府子弟并不玩耍,甚至界限分明。这两帮人有时候是互相看不起的,大一圈的孩子,偶而还会打群架。
赵学文觉得,自己为顾霞做了很多,除了众叛亲离不算。像是替她跟学校借排球,找场地。借音乐磁带给她,他还帮她抄歌词儿。赵学文觉得自己真的是顾霞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了,即使顾霞总说他们是哥们,她是他干姐姐,他也认为那是少女羞涩的一种表现。他觉得,顾霞离开他,那是什么都不成的。
今天,赵学文口袋里揣着妈妈从上海买来的几块泡泡糖,敲响了顾霞家里的门。这是赵学文第一次去顾霞家,以前他对顾霞家的小二楼有些畏惧。他敲了几声,顾霞家的门打开了,有个陌生的青年人,在门里不善的上下打量了他一会,那一张嘴就带着一股子京味儿,说的是儿化音:“你找谁啊?这儿没你认识的人,找错了吧?”
“我找顾霞。”赵学文感觉到领地被侵犯了。
“快开门,快开门,这是我干弟弟!”顾霞笑声朗朗,推开那个年轻人,拉了赵学文进门。
赵学文从口袋里取出泡泡糖递给顾霞,看着那个年轻人说:“我是给顾霞送泡泡糖来的。”
顾霞笑眯眯的接过去,打开包装放进嘴巴里,她的牙齿雪白,嘴唇是红艳艳的。赵学文上下打量,又被今日的顾霞震得一阵眩晕。今天的顾霞,浑身都是一股子花露水儿的味道,她穿着一件由七色线织成的洋气线衫儿,那衣服的领子是圆形的,中间下面还缀着两个可爱的毛球。她下身穿着一条竖纹喇叭裤,脚下竟然穿了一双白色的皮鞋。
“你多大了?还吃泡泡糖。”开门的这位,打扮那也不凡,紧绷着身体的花上衣,蓝色的格子喇叭裤。明晃晃的三尖头皮鞋子,衣服最中央还挂着一副麦克蛤蟆镜。
“管得着儿吗,我愿意!”顾霞的话里也带着儿化音。
一阵遮盖不住的音乐节奏从客厅传来,顾霞拉着赵学文的手走进那里。赵学文茫然的跟着,他看着顾霞的头发,那两条大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披散着的中长发,发顶还带着一个嫩黄色的有机玻璃卡子。
外客来临,屋子里的人奇怪的看着赵学文,他们看着他寒酸的军干服,看着他的白球鞋。赵学文尴尬的扯扯裤腿,顾霞带他来到一边的沙发上,请他坐下,还递给他一块他从未吃过的西瓜:“没吃过吧,这叫西瓜,吃吧!我妈从北京带来的。”
赵学文捧着西瓜,看着屋子里那群人。这些人与万林这个小城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他们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衫,扭着比这里公园那帮年轻人更加惊奇的舞步,他们在屋子里带着墨镜,不分男女,拥挤在一起。他们只做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屁股扭出去,努力抖动到月亮上去。
上下打量顾霞家,这家也令赵学文自惭形秽,顾霞家的屋顶,亮着的不是灯泡,而是明亮亮的管灯,还不是一个,是三个!她家有二楼,客厅当中有地毯,桌子上放着成堆的汽水,糖果,水果。响着音乐的录音机是双卡的,电视机是十四寸的。她家的沙发上盖着的不是床单,而是考究的针织老虎下山盖布,罩布前头又加了一层雪白色的钩针勾出来的花罩罩。
身边的人,在大声说笑着,有人说这次国庆要大阅兵了,自己的父亲要带着部队走过天安门。有人在说京城的某条胡同,有帮孙子打架,要出动上千人。
后来,音乐停了,有个更加洋派的少女,带着一头波浪卷儿,穿着一条长裙子,她抱着一个吉他坐在屋子当中,张嘴说:“多塞(粤语:多谢)。”屋子里,掌声响起,那少女唱着一首电视机里近似于霍元甲主题歌那种的音儿的歌子,屋子里的人听的如醉如痴。赵学文却放下西瓜躲进厕所,顾霞家的厕所,洗手池是雪白的烤瓷做的,镜子上没有先进单位的字儿,有那么大的一块,把人影儿照的又干净,又清晰,又痛苦。
咬着上海点心,赵学文跟自己的弟弟回忆了顾霞家的一切,最后非常郁闷的说:“弟,你嫂子没了,不是哥不听你的,看样子,哥真的要从南街给你找个嫂子了。”
正在喝罐头汤的赵学军,顿时喷了。他郁闷的看着自己的哥哥,伸手指指自己的眼睛说:“哥,你看着我,看着我真诚的眼睛,南街媳妇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的?”
赵学文搂住弟弟的肩膀,带着一丝诡异的气调说:“这话我也早想问你了。为什么你说我会早早的死,还不许我去体校,不许我找南街媳妇?你小子这念头那里来的?那时候,你进手术室,就像疯了一样,说一堆奇怪的话。”
“哥,我都说啥了?”赵学军一头冷汗!
“你能说啥?小屁孩一个,医生说你那是胡话!我奇怪的是,你那里来的那些古怪想法,跟哥解释解释呗!”赵学文点点弟弟脑门。
赵学军无从解释,只好装死说:“哥,你不能在军区受了委屈,失恋了,就来家里欺负我,我冤。”
“狗屁的失恋,我才没失恋。顾霞算什么?你看她周边围得那群人。穿资产阶级衣服,一点都不五讲四美。一群傻B…男女混在一起,早晚出事…”
失恋的赵学文唠叨着,就像个疯子一样,他努力在语言里对那群人吹毛求疵。眼神里却泛着羡慕的光。被打败了这个事实,是无法改变的。赵学军无法帮助哥哥从这个圈子里走出来,小城人就是小城人。你就是再过三十年,他们去到北京,依旧是露怯的。
小城临时来挖隧道的这个军分区,上一级单位是北京军区,那群子弟就成长在皇城根子下的老北京,无论见识,无论气质,他们都要强于小城市长大的赵学文。赵学文生长在大山凹的小城镇,在这里,社会整体会很长久的呈现六种现象:平静,平和,平安,平等,平淡,平衡。有关于这一点,再过十年,山西也是这样,很少有人出去打工,有一度,这里整个城市都被江浙商人包围了。
“哥…你真的喜欢顾霞啊?”赵学军拍拍大哥肩膀。
赵学文摇头,对于一个侮辱过他的女人,虽然不是故意侮辱,赵学文也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他想他不会再喜欢她了。
“哥,你去念军校大学,别上中专,我干爹说,上大学要比上中专好。在未来,大学生是社会的…最高层…那个建筑。”赵学军找着词汇,尽力要大哥明白那里面的意思。
赵学文对于弟弟的劝阻,并不相信。可是,他倒是真的觉得,自己应该为前途打算一下。这样的侮辱,一次也就够了,他必须得做些什么,对他来说,面子大过一切。
高橘子在两天后从上海回来,这次,她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些稀罕东西。除了给孩子买了一把共用的红棉吉他。还有不分大小,每人一件大叶子花样的毛衣。这下子,这家人从大到小都穿一个款式的毛衣,除了号码不相同。奶奶得到了一双难得一见的,适合小脚老太太穿的皮鞋。她满足的不成,第一次没唠叨,很快的穿了,出去给农贸市场的小脚老太太们炫耀。
那天夜里,赵学文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穿着上海毛衣,背着红棉吉他,骑着一辆自行车在顾霞的飞驰而过,顾霞的表情带着惊讶,挥手跟他打招呼,但是,他就是不屑一顾。
恢复了精神的赵学文,很快把对爱情的失望,投入到了学吉他的热情当中,他每天嘴巴里就唠叨一个词,拨吉他弦子次序的字符:“5323,1323…”他练得手都起了血泡,依旧执着着。
这一次,高橘子又悄悄的赚了不少钱,具体多少,赵学军没有问。但是他目睹了母亲的转变。自信,飞扬。不过,胆子依旧不大,不敢带太多货。赵学军觉得,妈妈这样做没错,是最最安全的了。
为了巴结跟她一起出差的司机,高橘子为这位叫小郝的大龄青年找了一个对象。星期三晚上,家里打扫了卫生,做了饺子,还请了男女双方的父母一起来家吃饭见面。
这是赵学军第一次见到这个年份的相亲,当妈妈开口说第一句话的时候,赵学军立刻就炯炯有神了。
“乔妮,这位是我们厂的先进工作者,小郝同志。小郝,这是针织厂的乔妮同志。乔妮,小郝可是我们厂的名人,小郝同志在生活当中,热爱集体,团结同志,平时工作那可是又肯学,又肯钻,又肯干…啊哈哈,看我,竟说废话,你们谈,你们谈。”
高橘子说完,捂着嘴巴去了厨房,一边干活,一边与自己的丈夫不时相对一笑,表情那是无比的怀念,充满了暧昧。
赵家兄弟,被勒令不许出小卧室,只能从门缝里观察偷听。他们看着那对表情正经,说话就像政治审核的年轻男女。不由得一阵着急,赵老二恨不得就蹦出去,揪着小郝叔叔的衣领叫他说话大声点。
“哥,你说他们能成吗?”赵学兵回头问自己大哥。
“赵学军,我告诉你,赶紧躺好…别打马虎眼…要是我,早就成了…5323,1323。你看小郝叔叔那个笨蛋样子,一点都不会搞对象,5323,1323。他应该夸人家,比如,你这身衣服真不错什么的,5323,1323。然后就出去,压马路,看电影,搂住了亲嘴儿。5323,1323。小郝…哼,一个不懂爱情的家伙。不会压马路,背诗歌不会吗?傻B。”
赵学军老实的回到床上,无奈的撇嘴,爱情把大哥变成了疯子。他又毫无办法,每个人的成长,总要遇到一些无法躲过的经历,这辈子,大哥已经够可以了,他敢于反抗,敢于讥讽,他相信,今后,只要给大哥一点点机会,大哥一定会崛起的。有时候,挫折教育,真的还是一种高尚的教育不是。

第18章

从医院回到家,赵学军就住在后厨房靠窗的地方,这里是全家的生活中心,照顾起来方便些。
有一天夜里,赵学军起来撒尿,被正在房梁上藏东西的妈妈,吓得汗毛耸立。高橘子比划了一下叫儿子悄悄的,藏完她蹑手蹑脚的去睡了。被吓了一跳的赵学军躺在床上再也没睡着,这一晚,他看到妈妈每半个小时,把那包东西换一个地方。她不厌其烦的把那个简单的家挖掘出藏东西的妙地,譬如:面缸下面,柜子后面,旧皮鞋肚子里,儿子的旧棉袄拆了线塞进去,再缝住…
“妈,睡吧,天要亮了。”赵学军看着屋顶,无奈的小声劝着。
高橘子打开儿子的被子,怕碰到他,小心翼翼的躺进去。她躺了一会,小声说:“三儿,妈一直做噩梦,你说这可咋办?”
“都…梦到啥了?”赵学军也悄悄问着。
高橘子扭个个儿,托着脑袋,看着儿子压低语调说:“儿子,妈妈一会梦到公安局来抓我了,一会梦到钱丢了。有时候吧,我觉得有那些钱那就是个梦,吓死我了,一醒来,我就得来看一眼。你说,好儿子,妈妈该怎么办,这样下去,早晚得疯掉。”
学军觉得母亲是狡诈的,上辈子只是没得到狡诈的机会。她做生意那简直就是先天的一个油子,特沉得住气。她不像别人见了钱就压制不住开始虚荣。高橘子去上海,每次回来带的东西都不够,甚至有时候她会故意空手而归。她对自己赚多少有度,赵学军算了下,她每个月不敢赚超过五百块。一旦过了五百,就立刻收手。赚到钱的妈妈,活的很是自律,衣服还是那个衣服,鞋子那是那双鞋子。她就像从没有过那笔钱一般,朴实隐秘的活在人们身边。
屋子角落的蛐蛐悄悄的叫着,赵学军没有说话,他很认真的在想过去梦中的童年,有时候人的记忆往往会欺骗你,你觉得回到过去你可以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那是不可以的。你总是觉得,只要回去你就可以改变,其实这种想法很浅薄,制度与环境,社会与人群,人必须生存在社会大家庭里,有些规则一旦违背就会被社会毫不犹豫的抛弃,即便是你多了解今后的社会,可是你必须活过当下才有未来。有关于这一点,他觉得他不如橘子妈,妈妈是睿智的。
赵学军呼唤母亲:“妈。”
高橘子很温柔的应着儿子:“嗯?”
黑暗中,看着母亲的眼睛,瘦了不知道多少圈的母亲,赵学军心里有些揪揪的疼,他说:“妈,以后,别给人捎东西了。您再等几年,等我长大了,赚钱养活你。妈,您要是信我,我以后真的真的会赚好多好多三千块,您会有三万,三百万…恩,三个亿也不一定。”
高橘子笑的肩膀直抽抽,笑完轻轻的摸下儿子胸口的疤,柔声问他:“还疼吗?”
赵学军摇头:“不疼,早不疼了。”
“睡吧。妈知道我三儿孝顺,成,妈不赚钱了,妈就等着,等着我的三儿啊,赚钱,赚三百万呵呵…”母亲轻轻的拍着他,不一会,母子便一起进入梦乡。
第二天清晨,早饭桌上,高橘子对丈夫说:“建国,趁着咱妈在这里,咱全家照张全家福呗。”
赵建国抬眼看下媳妇,又看了一眼母亲,伸出筷子夹了一筷子土豆丝到媳妇碗里:“高橘子同志的想法不错,嗯,我表示支持。”
高橘子很高兴,也给赵建国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那,什么时间?”
赵建国看了一眼,扶着床沿在地板上来回挪动的小儿子,思考了下:“那,你下次从上海回来?那时候军军也能出屋了,咱们背着他去。”
“行,听你的!”高橘子扒拉进嘴巴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穿好鞋跑了出去。今儿,她迟到了。
那是春天的某一天,大约在清明节前后日子,这一天的一大早,父亲生平第一次滥用职权,他要了政府澡堂的钥匙,带着儿子们进去后,反锁了门。赵学军坐在一个大铝盆里,爸爸那双大手小心的绕过他手术后的疤痕,很细致的为他擦洗。大哥站在莲蓬头下,羞涩的掩盖着什么,他用药皂打出巨大的沫子抹在下身。他这个怪样子,只逗得父亲一直嘿嘿闷笑。二哥奢侈的放了一大池子水,在清凌凌的水里,游来游去。
出游的那一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父亲穿着他的新衣服,那是一整套深蓝色的毛哔叽干部服,他故意将他的衣袖挽起,露出里面的那块手表。他胸口还挂着一个借来的照相机。母亲带着一条丝巾,用筷子烫热了,卷了个漂亮的刘海,她还擦了一些舍不得用的万紫千红香粉。赵学文他们兄弟三人穿着一种款式的毛衣,理着利落的小平头。奶奶穿着她的新皮鞋,带了一条崭新的深驼色包头。
母亲那一天很兴奋,她建议全家走着出去,其实家里那两辆自行车也实在驮不下那么多人。就这样,大哥骑着借来的三轮车带着奶奶跟赵学军,妈妈跟爸爸,还有二哥走着。原本笔直的去公园的大道,他们故意绕了两条街,母亲恨不得把整条街认识的人都招呼出来,跟他们都打一遍招呼。
他们在公园的石狮子下照相,在拱桥上照相,在毛爷爷的雕像前照相,在公园的木船边照相。所有的相片,他们都神情严肃,目视前方,双手背后,站立的笔直笔直。后来,这卷相片被洗了多次,全家福那张,被洗的很大很大的挂在家里的正中央,不管这家人搬了多少次家,去了多少地方,这些照片始终跟随着。
照完相的赵家人,一起坐在公园的草坪上边上。高橘子拿着一块手帕扇着汗,赵建国看着远处玩耍的孩子们,充满幸福感的对高橘子说:“我觉得吧,我们都老了。”
“那是你,我可没觉得我老。”高橘子有些不服气,她说完继续看那边,她看着老大,老二在草坪上翻跟头,老三唠唠叨叨在那里说:“哥你别撕树皮…哥,你小心折了脖子。哥!都说了,别捡冰糕棒,脏!哥…”
高橘子纳闷的回头问赵建国:“你发现没,我觉得吧,咱军军比你像做爹的。”
赵建国有些不服气,他听了一会,无奈的摇头:“他做爹,那我干啥?哎!也许咱真把他生错了,这比个老婆娘还墨迹。管的,实在是宽…哎呀!嘶…妈您打我,别拿棍子敲啊?”
奶奶有些生气的看着这对不知足的夫妻,一直看到他们低下头,这才说:“不许说军军,军军么生错,他象他爷,仁义么。”
高橘子纳闷的悄声问:“真的像老爷子?”
赵建国也悄声说:“别听妈的,她喜欢把一切优秀的品质往爸身上按…”
赵学文、赵学兵背着赵学军,去前面找麻糖摊子打麻糖了。赵建国看着远处沉吟了一会对高橘子说:“橘子,以后可能,你要更加的辛苦了。”
妻子奇怪的扭头看他,赵建国伸出手,当着假装看别地儿的老娘,给妻子整理了一下头发:“组织上现在正在给江关县配领导班子。我的事儿,已经定了,一把手。”
高橘子眼睛一亮,瞪大了看着自己的丈夫:“真的?”她兴奋了一会,又有些黯然的嘀咕了一句:“去哪里不好,去江关县,那边穷的一家五口人穿一条裤子。一个县城就一条马路还不到三里地,那地儿谁能呆过三年?”
赵建国站起来,伸下懒腰,大声的叫了下后,充满诗意以及气魄的说到:“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橘子,我不担心那边,我只担心咱三个孩子,今后,我一个月也未必能回来一次。”他说完,坐到妻子身边有些抱歉的说:“那个…供销科的工作你能换一下吗”
原本挺高兴的高橘子,脸色立刻耷拉了下来,她看着脚面不说话,赵建国有些着急,就在他身边转来转去:“橘子,你得理解我,江关离这里实在太远,你看,三个孩子,咱妈年纪大了。我是真的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