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老常伯伯这话说的好。高橘子也深以为然。这几天,高橘子深深的检讨了。她只觉得自己亏自己三儿的,这辈子,她吃亏就亏在不果断上。因为虚荣,把钱的事儿跟老父亲说了,老父亲借钱他二话不说借了。现在钱要不回来连累家里,害的儿子都跟着操心。大事不成,她小事也做不好,一个当妈的,孩子们闹毛病,她都不会调和,在孩子们面前没一点妈妈样子。儿子现在出事了,肇事方就是小青年,家里穷的叮当响。大过年交警队没划分责任,市运倒是态度好,可是这事不是出在班上,那边的领导也为难。这医药费,成了赵家的大负担,托了人回老家要钱,消息送走了三天,愣是一毛钱都没送来。
高橘子这一刹,也算是成长了。她悄悄发了个毒誓,这辈子再也不能叫孩子出事。她要赚最多的钱,放银行给孩子们预备着。她要给她的儿子一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家,缺什么,就不能再缺钱!她不能这样没出息下去,她得坚强点,她得靠得住点。你看吧,小三都要不成了,还操着她这个当娘的该操得心,这给哥哥娶媳妇是他的事儿吗?给婆婆养老是他的事儿吗?看样子自己这个妈妈没当好,大概是天下最靠不住的母亲了。
赵学军醒于大年初九的晚上十点,他一睁眼,没看到家里人,却看到了王希。这几天家里人,人困马乏,累得高橘子发起了高烧。王路两口子见了,实在不忍心,就强迫他们夫妻就着一边的床铺睡一会。赵学文拿着弟弟的脏衣服回家洗,赵学兵去医院老虎灶打水了。王希没事,找了个指甲刀,给赵学军剪脚趾甲。
“哎,你醒了?”王希放下手里的指甲刀,蹦起来,摇晃一边打着呼噜累得狠了的赵建国夫妇:“叔叔阿姨,军军醒了,军军醒了!”
赵建国一个激灵蹦起来,没穿鞋的奔过来,低头看儿子。高橘子也凑过来一通叫。王希左右看看,大人们都不干正事围那边,没奈何的,他转身走出去,找到值班医生说:“医生,我弟弟醒了。”话音刚落,身边一顿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赵学兵扔下手里的东西,奔着病房就跑过去了。
“妈…我要吃荷包蛋,只许给我一个人做,不许给我哥哥做。”赵学军意识彻底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完全一副小没良心的样子。

第16章

“妈,我要吃蛋卷。”
“妈,我要看小人书。”
“爸,我要吃炒玉米。”
“爸,我要吃酸三色。”
“哥,背痒痒…”
“脚也痒痒…”
以上要求,在最初,那是统统答应。
赵学军清醒了以后,就化身难缠精。只要醒着就要指派人,提要求,耍无赖。最初,大家那是百依百顺,甚至,那时候赵学军说要月亮,赵学文,赵学兵就会立刻化身超人,上去给摘去。可是等到他住了一个月医院之后,只要张嘴,必定挨骂。
“赵学军,你给我老实点!再胡搅蛮缠,老娘揍死你!”高橘子气愤的拿着一条热毛巾给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擦脸。病房里年纪大的病人,还有病人家属呵呵乐着,看着赵家人逗这个小病友。
赵学军郁闷的靠着枕头,被子卷,手里端着一个橘子瓣罐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这一个月,口福那是真的享了不少,什么麦乳精,各色罐头,蛋卷,点心,午餐肉。有肇事司机家属送的,有运输公司送的,有妈妈朋友送的,有爸爸朋友送的,干爹老常,每天都给买鸡蛋卷。甚至班上的乔老师都来送了一网兜鸭梨。当她得知赵学军必须休学一学期,想到以后上学,赵学军可能会留级这件事之后,乔老师还掉了几滴眼泪。她鼓励赵学军要跟病魔抗争,坚持到底,学习不断。鼓励完她还客气的跟高橘子打听能给弄张自行车劵吗。遭到拒绝后,她在高橘子悄悄翻的白眼当中,黯然离开,再也没来。
家里人在赵学军面前,那是故作开心有说有笑,赵学军知道,家里人不快乐。尤其是妈妈高橘子,住院一个月了,姥姥家没有任何人来过,别说拿钱来,即便是带一兜蒸馍溜一圈的人都没有。赵建国这次倒是真的想开了,他安慰橘子,钱这东西,说白了,就那么回事,它再精贵也有换不来的东西,要想开点,别有思想包袱。什么都没有家人重要,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我赵建国知足。
收拾完赵学军的东西,高橘子将儿子的脏衣服,吃晚饭的碗,输完液的瓶子收集起来放进包里提了。
“军军,一会你爸爸来,你自己能行吗?”高橘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问儿子。
赵学军快乐的挥手:“妈,你快去吧,我没事,今天下午不吊瓶了。”
“那你跟妈妈保证,不下地。”
“我保证,我连鞋都没有。下什么地啊,妈妈再见!”
笑着摇头,高橘子提着东西离开病房,当她推着车子来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大姐高苹果,小弟高果林。高橘子顿时颤抖,这一刻她就恨不得把手里这堆东西丢到娘家人脸上问问:我高橘子到底欠你们什么了,做人不能这么过分吧?
高苹果的脸色讪讪的,她拢下自己旧棉袄的大袖子,将插着的手空出来,抓住高橘子要走的自行车把:“橘子,橘子,你听姐说,姐对不住你,姐给你赔罪!”
高苹果说完,真的跪下了。那医院门口的人哗啦一下围了过来,高橘子见太丢人,低声说:“你先起来,我们那边说。”
“哎。”高苹果连忙站起来,跟着妹妹一起来到医院附近的一个背风的旮旯。
姐弟三人呆呆的站了一会,高果林从怀里拿出个布帕子,捧出来给高橘子。高橘子接过去打开,那里面全是一毛,两毛,五毛的票子,甚至还有一些一分,五分的零钱。但是不管这堆东西看上去有多大一堆,合起来,高橘子估摸着也不到二百块。愤怒的高橘子举起那个帕子丢了出去,那些零钱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高苹果又跪下了。
“橘子,你别,这都怪我,年前,娃的爹得了病,我把剩下的钱都借了。他是肺结核,医生说没救了,你说姐一个女子,带着五个娃,以后可咋办。娃可怜呢。”高苹果哇哇大哭着。
高橘子也哭了:“你的娃是娇的,我军军就不是?我打电报等钱救命啊。一个电报不成,我打了五个电报,你们没钱,好歹来个人给我句话,别叫我指望啊?姐,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们了,我不就嫁了个城里人吗?我怎么就欠了全家的了?姐,你们抬抬手,给我个好日子成不,我没做什么缺德事吧?这么就被你们恨成这样了,我军军躺在床上,要输血,要吃药,老赵到处借钱,人房大爷还给五块钱救命呢,你们可是亲姨,亲舅么。家那对那是娃的爷!是娃的姥姥…说话啊!别跪着!”高橘子突然疯了一样大喊着,喊完也扑通跪倒:“我给你们跪!你们也给我个活路成不成?钱呢?钱呢!”她摇晃着弟弟高果林的衣服:“我娃的救命钱呢?我要钱,给我钱!我不多要…”
高橘子伸出手,手指张开:“就五百,啊,真的,我给你们起誓,我要是要其他钱,叫我天打雷劈,真的,我不要,就五百。给我钱!我要钱啊!果林你想办法啊,你当可怜你姐,你结婚,姐把你姐夫的新衣服都给你了,果林啊…做人不能没良心啊,果林!给我钱好不好啊!钱啊!”
高橘子开始给自己的弟弟姐姐磕头,几下子就磕的额头流血青肿:“医生说,再养一个月,还得做一次手术,我不要多,真,就五百,你们回去凑凑,我军军才十一岁,还小,不做手术,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你们可怜,可怜我,把我家建国的钱还来成不,就五百。其他的,俺不要了,成不成?啊?”
高果林抽泣着扶着两个姐姐,拉起这个,那个跪下,最后索性也跪下了:“姐,咱爹那里所有的都在这里了,妈哭晕两次…”
“那可是三千块,花一辈子的钱啊?怎么没了?你跟我说说?”高橘子不信。
高果林磨磨唧唧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捻了一下吐沫,带着哭音念了起来:“家里盖房,四百七十块。大姐夫得了肺结核,借走五百块,打了借据,真打了借据的。买牲口两头,两岁青骡子,还有一头牛,俺…俺娶媳妇果园结婚,聘礼,吃席,,承包山头种果苗,买树苗,一千四百块。咱爹买了一个自行车,还有一个大红灯收音机…其他的说不清了…”
高橘子失魂落魄,犹如雷击一般的成了灰,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天塌了。高果林用袖子擦着自己的清水鼻涕,跟那里一直唠叨:“姐,我想好了,等树苗长大了有了收成,全卖了,钱都归你。我叫人看牲口了,人家给不起价格,合适了,卖了我立马送钱来。我那个臭婆娘还有个缝纫机,我给卖了,姐,钱我们还,真的还,老高家…对不起你,爹娘没脸来,我们来就是代表家里说下…”
“别说了。”赵建国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停了车子走过来,扶起自己的媳妇,看着她的额头,心疼的无以复加:“橘子,不就是钱吗。人活着,还怕没钱赚了?你别气,我还指着你帮我孝敬老娘,养孩子呢,你要有个好歹,咱家就完了。”
嘴巴哆嗦着,高橘子终于看清楚了人,她抽泣了一会搂住丈夫大喊了句:“建国啊,我咋那么命苦啊…”
赵建国扶着高橘子推着车走了,临走他没请妻子娘家人回家,他只是扭头说:“你们…以后别来了,那钱,我们不要了。”
高苹果拧了一把鼻涕,妹妹妹夫还没离开,她就蹲在地上开始捡那堆零钱,捡了立刻带着土塞进怀里,高果林惊讶的看着:“姐,你干啥呢这钱是给军军的。”
高苹果抬起头,生生拧出个讨好的笑:“军军是个小孩,没了…就没了,呵…我家男人要顶梁的,俺有五个娃,老五,你可怜姐,这钱给姐成不,你回去,跟他们说钱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药,也要救命,你可怜,可怜姐姐成不?姐给你磕头,替你可怜的外甥,外甥女磕头…我不敢求橘子原谅我,我来世给她做老母鸡,下蛋赔…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哎…”
高果林看着磕的可怜的姐姐,胸口都憋炸了,他扭头吸下鼻子,伸出手,大力的在墙上捣了十几拳。高橘子靠在一边的拐口墙上,硬生生的憋回去最后一口亲情。
赵学军翻着一本就要翻烂的小人书,无聊的直叹气。护士姐姐进来,伸出手就没收了那本书,笑眯眯的翻下:“呦,小军军发脾气呢?”
赵学军摇头,合作的扭身,扒下裤子,挨了一针。护士姐姐一句话,气的他差点没吐血:“小军军,真勇敢,打针都不哭。”
呃,赵学军郁闷的差点没厥过去。收了针,护士姐姐摸摸口袋,拿出一个草编的蚂蚱递给赵学军:“有人把这个给你,那人我看着挺可怕,满手都是血。”
赵学军拿着那个草蚂蚱玩了一会,眼睛里飘过一些记忆。小时候,姥姥家就是自由世界,因为妈妈那些钱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不常去的缘故。他跟哥哥们每次去了,姥姥都给炸油糕,做糖水。秋天里,田里金黄黄的,他跟在姥爷身后撩猫逗狗,狗急了,要咬人,他就躲到姥爷的大棉裤后面,姥爷一脚能把狗踢好远。记忆中那个小气姥爷总是眯着眼,吃蒸馍,掰块大的塞他嘴巴里。他穿着黑色的粗布老棉裤,老棉袄。衣襟下有个旱烟,烟嘴是铜的,牙齿是黄的。小舅舅稀罕他,每次他回去就会背着他满山跑,玩累了,坐在麦垛上,舅舅就给他扎草蚂蚱。
赵学军不知道怎么去评价自己姥姥家,人的感情那是真的,骨血里的事儿,真还说不清,这辈子离姥爷家远的很,这草蚂蚱…他还是第一次见。他把玩了一会,看着屋里的打扫卫生阿姨推着大木推子合着锯末过去,顺手的,他把蚂蚱扔了。
赵学军并不知道家里为了他,就快砸锅卖铁了。他在二十天后接受了最后一次手术,手术钱是肇事司机家跟运输公司平摊的。后来,每当想起这事,他就后悔,没告诉母亲自己那些钱到底放在那里了,要不然妈妈也不会愁成那样。赵学军出院那天,母亲高橘子没来接,她去了上海。
为了儿子,高橘子终于豁出去了。钱!她从没这样疯狂的想过钱。她找了个算盘,把孩子们从小学到成人需要花的钱都详细的计算了出来。衣服钱,粮食钱,书费,本费,教育费。搞对象,买家具,结婚,成人,过日月费,还有意外发生,家里的保证基金。这些费用,精确到了分。她又将厂子里所有的职位拿的工资写在平面上,再计算出工龄,各项补助福利。甚至她把办公室的报纸,废旧物的折旧费都列了出来,算来算去,高橘子发现,直到三个儿子成人,她要拿出一笔巨大的,难以想象的资金,才能支付出足够的无忧无虑的幸福。而现在的她,几乎就是资产处于负数状态。
现实的残酷,没有打败高橘子,她奇迹一般的带了一股子肃杀,对命运的肃杀,她不怕,为了儿子们的将来,她必须走出第一步。她找人托关系,把自己坐办公室打毛衣的清闲工作换成供销部。年前工艺品厂签了个大单子,做各种形状的绸缎包装盒子,合同是与上海的一家出口公司签的,工艺品厂的解放车一个月要去上海三次。高橘子眼红出差补助,每次押车,那要给六块钱的,一个月那就是十八块。她现在的工资是四十块,加上十八块就是五十八,比丈夫赚的要多得多了。
赵学军顶着内疚,在家里养着,母亲七天后才回来。一进屋,那人是又黑又瘦,看的奶奶都心疼,一直唠叨:“婆姨家,跟家养娃伺候娃,满地走不像话。”老太太是想心疼儿媳妇,可一开口就成了抱怨。
高橘子搂住儿子一顿亲,亲完从一边的包包里拿出一盒上海点心,打开叫儿子吃。赵学军两世都是第一次见到老上海的点心盒子,那种长方形纸盒子,盒子外有张包装纸,上面有些老式点心画。盒子里,那些点心是货真价实的实在,大大小小的堆满每个空间,拿出一个塞嘴巴里,唔!味道也是一流的。高橘子见儿子吃的香,美得不成:“你赶快吃,别给你哥看到,吃完妈妈给你藏起来,你等他们上学了再吃。”
赵学军笑笑,取出个大的,喂奶奶。老太太咬了一口,抿嘴笑笑。再说成什么,也是一口也不吃了,说是牙疼。
高橘子坐在家里收拾行李,她提回一个大大的帆布包,一边整理那里买回来的真丝围巾,裙子,衬衣,还有洋派的皮鞋凉鞋,丝袜子一边唠叨:“去的时候,厂里的姐妹都叫我带东西,亏了你爸爸给我带了一百块,我还带了一个月工资,最后还悄悄用了一点出差费。儿,你不知道,我是开了眼了,南京路,淮海路那商店那个大,还有那边小贩卖的丝巾图案那叫个美。司机师傅住在旅馆就不敢出门,出门就是钱,他还怕迷路。你娘我胆子可大了,自己拿着地图硬是叫我给找到了。
那个南京路的商场一开门,哗,全国各地的人在那里抢东西,不是买,真是抢,你妈我也是,一着急买多了,你看都在这里呢。全是好东西,不要票的好东西。”
赵学军翻了一下,挺有耐心的问价格,大到衣服,小到袜子,他每个都问了,高橘子乐呵呵的跟儿子说着。娘俩正说得高兴,工艺品厂的女工哗啦啦的拥挤来,一口一个橘子姐,接着看自己要求捎带的东西。
一位女工,拿着一条连身裙,兴奋的直发抖,她比划了一会,问高橘子:“橘子姐,这裙子多钱啊?”
高橘子正要张嘴,赵学军笑眯眯的大声说:“阿姨,我知道,我妈妈说要四十块!我滴天,那么贵呢!”
“不贵成吗,这可是上海货呢,去年别人给我带了一件小大衣,要七十九块呢。我妈说,那大衣我能穿一辈子!”这位女工是个洋派人。
高橘子傻了,呆呆的看着儿子,那位女工很满足,进了里屋穿了,引了一家客人都赞赏她,这个时代,去趟上海,那就好比现在去香港。万林市四个供销社卖的衣裳,不是灰的,就是蓝的,要么就是布料,那里有这么洋派的东西。女工稀罕的不成,特利落的取出钱,塞进高橘子的手里,开心的走了。
高橘子傻坐在床上,看着自己家混蛋儿子,把五块钱的凉鞋卖到八块,男士人造革的皮衣,三十五买的,他敢卖六十,洋派的喇叭裤子,十五拿的,他说三十五。那堆东西不到一小时就给哄抢完,末了没买到的还气愤的不成,大家纷纷写了条子给高橘子,请她务必下一次再给买回来。
“儿子,你这是干啥呢?”呆坐了一会,高橘子终于清醒了,她看着把钱收拢好递给他的赵学军,吓得几乎要死。她伸出手想打,又舍不得,拿着钱的手不停的抖。
“妈,你去上海是公家车,您想下,他们自己去了,要花多少路费,再说了,这上海的东西多稀罕啊,妈…您那个单子,我看了。按照您的计算,等我们长大,您大概得工作三百年。”
“真哒?”高橘子犹豫的问了句。
“真,三百年,妈,除非您想做神仙,要不然,真赚不到那么多。所以,您现在只能这么干了。”赵学军一脸真诚。
“这是投机倒把啊儿子,这一不小心,要蹲大狱的。”
“可这几天广播不是说了吗,要搞活,要推动市场经济,妈,我不懂,那赚钱不就是经济吗?”
高橘子犹豫了下,还是打了儿子几下,没舍得使劲,打完,她坐在床上数钱,对账。对完,又呆了。刨去本金三百多,她赚了两百七十块。这可是五六个月的工资…那钱可真烧手。烧的高橘子好几天没吃好,没睡好,干啥都心不在焉,想退了钱,可是家里的外债要还,这段时间,厂子里,外厂子的,甚至丈夫单位的熟人都要拐着弯的托关系,叫她给带衣服,带货品。有人更是直接就把钱给了…农民出身,一辈子本分的高橘子,在八四年初,迷茫了…她感觉,如果这么走下去,那些列出来的幸福,也不是那么难以实现的。
她走出去了,见识了大上海,见识了洋派的大城市人,她见到了那些穿街走巷做生意的大上海人。她见识到了那个城市人的自信,她见证了那个都市与世界接壤的繁华,做生意,搞经济,在那里,并不稀罕,可是,在远在太行山里的小小万林市,那里的一切都恍若一场梦境,虚幻的却又如海市蜃楼一般。

第17章

记得那个生长在渣泽洞集中营里的小可怜,小萝卜头吗?那孩子虽接受着,最高等的革命教育,却成长在最艰难的地方,他每天都趴在铁窗上透过铁栅向外望着。他向往着自由,接着慷慨赴死。
赵学军现在觉得,自己就像小萝卜头,他每天的生活都烦闷无比,除了不自由,还不许下床。他那里都不能去,就连上厕所都不许,家里有个塑料尿盆,就放在床底下给他备着。赵学军觉得自己就像坐月子的妇女一般,吃在床上,拉尿在床上。唯一自由支配的时间,就是父母上班了,奶奶睡觉了。他才能打开后窗,看着外面的农贸市场解闷儿。
今天是星期天,但是家里没人,妈去了上海,临走的时候拧着他的耳朵叫他赌咒发誓要乖乖的修养。
赵建国因为照顾儿子,没在意单位的事情,这次领导换届,看样子是受了连累,依旧是呆在原位上没有动弹。冷静下来的赵建国多少有些不甘,于是星期天也会去单位,干干工作,开个紧急会议,学习学习精神,交流交流经验。赵学军觉得爸爸真的是成熟了,可以不动声色的出现在市政府的每个旮旯。赵建国同志多好啊!勤奋,能干,却得不到提拔,相信,一定可以得到很多的同情分以及内纠分数的。
坐在床上打开窗户,赵学军手里拿着一块补血的猪肝,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向外看。猪肝是干爹送来的。有时候人真的不可貌相,干爹的钱就像花不完一般,总给他买好多好吃的。什么高级的杂拌奶糖,包装精美的孝感麻糖。不断顿的猪肝,大块的猪屁股肉炖成的块块红烧肉,油汪汪的成锅端来。为了给干儿子补养,干爹下乡高价收了三只猪养着,吃完一只宰一只。爸爸说干爹平反后,国家给了不少钱,能有几万那么多。说这话的时候,赵建国是咬着后槽牙说的。
“赵学军!他们说,撞你那个司机,被枪毙了!这是真的吗?”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从窗户外传来,赵学军把脑袋挤在栏杆上隔着窗纱向外看,哇!那外面围着一圈的孩子在参观他。大概是没看到过出车祸活下来的活体标本。
赵学军咬了一口猪肝,好脾气的解释闲聊,他实在是太寂寞了。“哪能呢,就拘留了十五天。”
“赵学军,我妈说你身上有三个大窟窿,喝水的时候要拿盆子接着,不然会漏。”
赵学军只好扶着窗台站起来,脱去上衣给他们看自己的蜈蚣疤痕,他们看完,很是敬佩。敬佩个屁啊!赵学军十分郁闷。
将猪肝掰成小块后,赵学军将窗纱打开一个角,把猪肝挨个送出去,给他们分了。看他们吃的香,赵学军觉得,自己也吃得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