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喝了几口茶,失笑的摇摇头,万万没想到的事儿,天下极品都汇集在了四哥哥家里,那样的娘,那样的哥哥,那样的姐姐,那样的弟弟,如今又来了个这样的女婿…这可怎么好?
该怎么跟他交流呢?他没有恶意啊!还难得这般的坦率,亦不过是想亮亮关系,给钱说个定心丸吃。
大概的意思亦不过是,你去迁丁郡吧,谁也别怕,谁的面子也不用给,咱家上面有人啊!
放下茶盏,顾昭开始敲桌子,一时间只瞧的桥说心魂俱散。
好半天儿之后,顾昭竟之乎者也起来:“呃…侄女婿,这事儿吧,这事儿…其实就是…那个前朝率土分崩,天灾人祸,波及生民之命…那个,哦,对!天地几欲泯灭,幸祖皇帝与咱家先祖奉天承命,祭祀升阼践,改天换地,开拓伟业,嗯…而今,而今…啊对!今天下初平,四海清晏,开国承家,虽知小人勿用,犹不足任,方今见吏,殊才甚少,何况咱家乎…”
他在这里唠唠叨叨,却不想门外传来嗤的一声笑,然后钱女婿就看到了一双青锻皂靴,努力抬头,他又看到了龙,那是一件淡蓝色的缂丝绣金龙袍。
钱说翻翻白眼,彻底晕厥了!
赵淳润手里捻着一串佛珠进了门,进来之后,他将佛珠往桌子上一丢,他今儿心情也十分糟糕,才得的消息,光上京一地,慧易那老东西的徒子徒孙数量便下了他一跳。
顾昭见他进门,先是谢一口气,接着眼眸晶然生光一般的看着他。
赵淳润眼皮儿垂垂,无奈的笑着摇头:“你何必呢?我见见他就是,那里就能弄成这样狼狈?”
顾昭郁闷:“你见跟我见能一样么?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那不都一样么?”
赵淳润有些急。
至于么,不就是要用个人么?
皇帝大人回头看看孙希,孙希摆摆手,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抬着某人就出了门。
顾昭翻翻白眼,有些头疼的捂着额头道:“如今,确实也没多少人才,我家愚疙瘩多,这次出去总是长了些见识了!你也别歪了想,我要用人,跟你要用人真的不一样,迁丁郡的事儿,你答应我的…”
“是是是!我答应了,你做主,只有你说了算!现在还是这么说,那次不是你说了算?”赵淳润一边说,一边伸开手,下面有人帮他摘下冠子,换上舒适的茧绸夹袄。他这才一边坐下又道:“你虽在那边划地为界,可到底是地方大了,皆是推择为吏的人,那些人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我那里有的是人,不过是我们的郡公爷不用罢了。”
顾昭不接这话,移民郡就是他自己折腾到现在的,放在谁手里,他都不愿意。
“你这话有趣儿,您教教我?我该用谁呢?”
阿润好脾气的笑着解释:“瞧,你又气了!没旁个意思,我登基初年,恩科进士足有四百三十人,至现在十余年,两科进士也有千人,怎就没人,你嫌弃庄成秀,可,元秀手底也不是没人,你亦不过是…”
顾昭厌烦的摆摆手,赵淳润只得转了话题道:“我观你那侄女婿,虽德行温闲…”说到这里,他莫名的笑了下:“倒也可用,好歹是个忠心的。”
顾昭想起钱说那副没出息的样儿,也是真心的无奈了。
他拿什么跟这个世界对抗呢?赵淳润手里有一个已经成型的担当国务的官僚集团,这些人分门别派的运用威望、特权在给自己争取着各种利益。
在顾昭看来,这些集团中有着各种学术背景的文吏,偏就与自己的治理理念不同,他需要一个绝对以他为核心的政治团体,而这个政治团体的所有目标,皆是为了移民郡州健康发展而服务的。
这个干净而纯粹的管理机构,并不适合夹杂太多的其他集团的成员。
顾昭愿意用家族成员,亦不过是,家族成员最起码是以他的命令为先而已。
赵淳润不想将话题僵在这里,便只能放弃的摇摇头,随手指着外面道:“你要的东西,已经全部给你准备好了。”
话说到这里,顾昭总算开了颜道:“是么?赶紧拿进来。”
没多久,孙希跟着自己的两个徒弟便举着三盘子的金属牌子进了屋。
顾昭坐起来,侧着身子看着面前这三盘子青铜浇筑扁扁各类牌子,心思也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脸上竟然露出各种诡异的笑容。
赵淳润见他笑的恐怖,便有些不解的问他:“你笑什么?”
顾昭捂着嘴巴,一边笑一边摇头,没办法不笑,因为这些盘子里放着的是金属铸就的,计划经济时期的,布票,肉票,粮票,菜油票…等等之类,凡举现在一个家庭所需的各种物品这里全部都有。
这真是太令人思绪翩翩,回忆如潮涌一般的东西了。
顾昭翻动这些东西,眼眶竟然越来越红,鼻子酸溜溜的。
赵淳润吓了一跳,赶紧按住他的手:“怎么了?”
顾昭吸吸鼻子摇摇头:“没什么,跟你没关系,就是想起一些事儿。”
“是么?那就好。”
赵淳润放开说,接过孙希递给他的热布敷敷脸,他也不打搅,就安静的看着顾昭。
窗外,春雨稀稀拉拉的打在屋顶,落在荷塘,一阵凉风吹进木屋来。
赵淳润侧身躺下,一伸手自己拽出边上叠着的薄被,合着眼睛,慢慢进入梦乡,他起的比顾昭早,又累了半上午,每天这时候,他都要补一会子觉。
顾昭觉着有些凉,又见他睡了,便招招手,命人抬了个炭炉进屋,提提温度。
人活一世,雁过留声,顾昭其实就想做点事儿,做点实实在在,能在历史上留点痕迹的事儿,不是做他赵淳润的什么什么人,也不是做哪一个世家的大贵族,盖多大房子,修多大的坟墓这样的事儿…
他就是想把自己留在这个时代,今后凡举那个时代的后人,说起这一代,都要说说,在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人,这个人还算是一个好人。
他现在有无穷的力量,能做许许多多的事儿,他见过那些可怜凹民,也见过当初的付季,作为一个有着现代思想,还有几分慈悲心跟正义心的人,他没办法接受那一批一批的乌郡人,就被可怜兮兮的飞蛾扑火一般的被迁出来,骨肉分离只是一层苦,那之后确实无穷无尽的流失,流逝!
那些都是人命,不是什么小猫小狗!
权利是个可怕的东西,它可怕到了令顾昭这个现代人每时每刻肝颤的地步,顾昭有自己的道德观,而他的道德观就是一个完整的现代人的道德观,他没办法因为各种权利的纠葛,各种利益的纠葛而做出妥协。
即使是赵淳润,他也不能在这件事上做出妥协,那是人命!那是一个个属于独立个体的人的命运,人家爹妈生出孩子养了那么大,然后你们一声命令,把人连根拔起,赶到几万里外的迁徙路上,接着丢在半路不管了?
就是到了地方,今儿没吃的了,明儿没种子了!然后人死绝了!你们再迁?
十年,二十年?那些曾在历史书上,他知道的记载里,有个地方,就因为这个事儿,迁了两百多年,而这两百多年里,冤死了多少人?
顾昭觉着这样不对!所以他就踏踏实实的,认认真真的去办了迁丁司,做了一件自己认为好的事情。
移民计划是他拟的,官员都是他培养的,也是他拖着付季将人家都从老家移除出来的,钱是他从南边整回来的…
他就是想以这样计划经济的方式对移民郡进行长期改造,一个郡养两个郡,三个郡养六个郡…
一步一步发展下去,他要用十年的时间,为自己在这个世界迈下大大的一个足印…
然后,乌郡的人,就只吃这一次的苦,从此再不会有骨肉分离之事,这就是顾昭对自己良心的交代。
可是,这一脚没迈出去,各种各样奇怪的事儿,总是层出不穷,顾昭觉着很伤脑筋,伤完脑,他坚定地认为。自己真的一点都不聪明,自己完全不是个什么大能人,他甚至整不过他大哥那个老年痴呆!
雨越下越大,顾昭趴在桌子上慢慢整理着那些铜质的票据。
后来…钱说回来了,这一次,他是自己走回来的,步伐略飘,他被人塞进一台轿子,自一个假山洞里进去一路抬进皇宫,到处溜达了一圈之后,细仔那家伙在路上又是一番解释,他终于明白了…
这是要发了…

第一百四十七回

天承九年秋初,绝户甘州郡下江县,俞家祠堂外一片混乱。
下江县这地儿,打几十年前一场瘟疫死绝了丁户之后,这里已经很多年没这般热闹了。
这不,一大早儿,打过去破败泥泞的官道上,儿臂粗的大麻绳儿,就像穿串儿一般的拖来几百位穿着破烂道袍,手拿竹卦板儿,扛着算卦幡儿的江湖先生。
这群人本就是卖嘴儿的,一到地方,可了不得了,那真是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叫苦不迭,鬼哭狼嚎,撒泼打滚,总之什么样儿都有,比唱大戏还热闹。
见他们闹的不像样儿,那边的一群兵爷呼啦便冲了上来,也不分头脸的就是一顿猛抽!
顿时,世界又清明了!
下江县此次迁来的丁民既不是来自乌康郡拖儿带女的丁户,也不是军户,更不是各地的凹民,来这里的皆是江湖汉子。
在正式的官方文契上,这类人有个名字,曰:流民。
流民如何成势的不可细考,但,用几件事依旧可以说明他们的来处。天灾,人祸,战乱,霍乱,瘟疫,匪患等等原因造成庶民流离失所,最后堕落为下等贱民,成为祸害社会的恶源。
这些人从故乡流出,到达各地城市,自行乞开始,便慢慢结成江湖。江湖中混的好的,勤快的,早就有个踏实去处,可大部分,还是混的不好的,那就不好说了,犯律违法都是早晚的事儿。
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江湖人士,做着各种奇怪的行当,有摸骨算命的,扶乩爻课的,抽签骗财的,还有各种卖假药的汉子,什么姜汉,粒汉,花汉,盘汉等等之类,打把势卖艺的,更有做了土匪入了邪教的…总之,说白了,做坑蒙拐骗的,都是从这个群体里培养出来的人才。
在去岁刑部的底录上,三月罗县四十寇杀上长史,徐阳八月盗贼掠城邑,十二月流寇杀列侯…
每年,每月,各地都不少这样的事儿,这上上下下,只要听闻流民作乱,就是一阵儿头疼。
正这时,好人郡公爷顾昭出现了,人家就一句话:
“…这些搞江湖文化的都是破坏社会安定所在,今后凡举这样的,也别打,也别骂,也甭进打牢里浪费米粮了,全部流放到到我这里,我们迁丁司全要了,犯事儿的做苦役修路去,没犯事儿的,就去开荒种地去…”
这还不是好事儿?这话一说,立马就得到了举国上下基层干部的热烈欢迎以及积极响应!
谁家的皮子上,没几只讨人厌的虱子跳蚤啊?看上去,这些臭虫不大,可咬来咬去的也实在烦人,太影响政绩官声了。
于是,一股脑的打夏初开始,甘州郡便倒了邪霉,举国上下的跳蚤臭虫便从四面八方而来,也打这一年起,便有了自古恶人出甘州的响亮名声。
人郡公爷说的可好听了,有一个算一个,有家的带着全家走,没家户的,到了下江神汉配神婆,大家自由的组合去吧…
真真是上面一句话,底下忙断了腿儿,说破了嘴儿,累死了心儿,还伤了神儿…
这不,如今便有了一出几千神汉下甘州的事儿,
今儿一大早,到下江这四百位,那都是走巷串街的神汉,这一路这真叫个热闹,那是什么笑话都出了。
凡举走江湖的,凭着那个不是能看眉眼高低的油滑之徒!心思玲珑能说会道的在这群人里,亦不过是基础分子,算卦先生里面的状元才这里也有好些呢!
如此,这一路算不得惊险,竟是笑料百出。
一位送流民的军爷,硬是在算卦团队里认了个通天彻地知古今的爷爷,这位爷爷了不得了,能从这位军爷的骨头里摸出他祖宗是做什么,还算出他以后会有个叫天宝的儿子,后来官拜一品大将军…
总之不知道怎么忽悠的吧!到了最后,摸骨的爷爷坐着马车吃着白馍馍旅游,押送的兵哥竟是步行到甘州下江的。
这位兵哥到了下江移民所,就掏出自己的身上的钱财想给干爷爷赎身。
他却不知道,移民郡实行的是新的民法,在这里,可没有什么赎身的说法,绝户郡万民同一,大家都有一样,因此除了你想走不可以,别的还真没啥。
眼见着赎不出去了,当兵的干孙子傻眼了,干爷爷也疯魔了,他挣扎的下了车子,抱着老槐树嚎啕大哭,死了爹都没这样难过。
下江县的流民楞,下江县的移民所的兵爷更加楞,人家早就对此事见怪不怪,随便那一批来押送的,总要出几桩这样好笑的事儿,如此,二话不说,先是一顿鞭子下去,抽老实了再说。
那兵爷还翻着白眼很是刻薄的骂呢:“能进六大队,那都是八辈子祖宗烧了高香,坟头冒了青烟儿的,还哭!哭你娘的腿儿,爷还想拿基础工资,每月有细粮呢,来这儿的!可都是工人!!懂么?工人?”
那卦爷爷,一听做什么什么人?还以为是匠人呢,他便万念俱灰了。
懂么?当然是不懂!兵孙子恋恋不舍的交接了手续,无奈的总算是离去了,这次回家,他要立马娶媳妇,把一品大将军生出来,才是正经的事儿。
挨了鞭子的爷爷被人拖出去到小黑屋反省了,这类人,一般都会有个名号叫危险分子,对这分子必须要先改造!
呸!谁叫他不老实!
于是,一个不想走,几个死命拖,这大祠堂外,便热热闹闹的上演了一场人间喜剧。
正赶上早饭的功夫,教育所培训班的学员们一人怀里搂着一个粗瓷大瓷碗,一个个的笑眯眯的看的实在热闹,这些人完全忘记了,两个月前,他们也是这副臭德行的样儿。
以俞家祠堂周围十里为界限,这里有个名字叫甘州下江黄二部六大队。
凡举算命测字儿这一行的,能认识几百字儿的,都会被送到这个地方。
且六大队不是种地的,这里只出两种人,一种叫工人,这里有一个印刷厂,还有一个教育所,教育所出基础教师,这种叫文员。
培训之后,这些人不开荒种地,都拿基础份额,做的是不出汗的工儿,据说,学员们以后得了学识,就能出去考小吏了。
算卦的会忽悠人,顾昭这也算是人尽其用。
这些有用处的人,顾昭也没亏了人家,在计划经济每个成丁每月三十斤粗粮的份额外,多给两斤细粮,半斤菜油…朝廷还给每月分五百钱现钱到账上,那里去找这么好的事儿?外郡那些开荒的,每个月才给多少?种十年地,才能留下百分之十的土地归自己,而这些土地,依旧是要纳税的。
大槐树下的一排桌子,坐着各种各样的衙门,如果后世有人来,怕是要笑死了,这些衙门的名字是分外令人熟悉,什么教育局,什么移民局…等等之类…
某人不爱动脑筋,善拿来主义,他这样的制定出的新的管制体系,一朝拿出,不论是金山主,还是赵淳润,颇有些惊为天人的感觉,真真是太意外了…
顾昭现在需要人才,又不愿意惊动上京的官僚体系,在他眼里只要不是文盲,那都是宝贝儿,如此,在一般户籍的严格管理下,为了防止人才流失,这里的算卦先生还要多办几个手续,多盖几个大印。
认识少于几百字儿的,就去印刷厂刻板儿去,算卦先生进来全部先洗脑,接着背教材,学上半年之后考试合格,宣誓之后就会分到各郡州基础教育学校,当基础知识先生去,待审查合格了,就给他们机会,叫他们考自收自支的事业编制小吏去。
据说,为了这群算卦先生,迁丁司好几位上官都挽着袖子,打了好几仗了。
命运卷裹着这群算卦先生,跑江湖的到了下江,多年之后,每当他们想起,真真是又是想笑,又是庆幸了,何德何能呢,一个下贱之人,竟然能在这片土地,得到新的价值成了人人尊重的先生?最后竟然还都做了官了,吃了皇粮了!
一片吵杂声中,毛遇春将手腕上的布条从绳子上解下来,四处茫然的看着,他整整走了两个月,开始的时候,还有双鞋穿,后来鞋烂了,就从身上撕下布条扎草鞋穿。
本以为会死在路上了,却不想,走长途的路虽辛苦,可一天有一顿打底的管饱干饭,这样的日子却是又惊又喜的,最起码比以前强上百倍了。
毛遇春有三个弟弟要养,以前一个月也未必能吃上一顿饱饭,现在虽然流放了,可见天能吃一顿饱饭,对于这些可怜的流民来说,这已经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
“大毛哥!大毛哥!!!!!!!!”
从队尾的小驴车上蹦下两三个面黄肌瘦七八岁到十岁的小童,小童一下来便开始惊慌失措地找,并大声呼喊,直至看到了毛遇春,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的拉着手跑着过来。
有不服气搅屎的正在挨鞭子,几个孩子均吓破了胆子,跑了来抱救命绳子一般的小的抱住了腿儿,大的拉住了破烂了的衣襟。
毛遇春看看他们,一个一个的挨着脑袋摸过去安慰:“无事,无事,有哥呢!”
最小的毛遇冬搂着毛遇春的大腿开始哭:“哥,我怕!”
“莫怕,莫怕,有哥呢!”
便是这样说,他依旧将小弟搂在怀里,不停地说无事,莫怕,也不知道是说给旁人听,还是给自己。
毛遇春今年二十岁,老家不知何地人,他只记得四五岁的时候老家闹水患,爹被冲走之后娘病死了,他叔想把他卖了,结果卖人的太多,又嫌弃他浪费米粮就把他丢在外县扬长而去。
如此,毛遇春就此流落他乡,做了下贱业,恶丐。
不怪毛遇春做了狠人,他原本是自己吃饱全家不饿的,可偏偏前几年一场大病险些死了,后被一个住在破庙里的老丐收留救治捡了一条命。
那老丐姓毛,给他还起了个名儿叫毛遇春,至于毛遇春原本叫什么,他早就忘记了。
老丐家前朝也是读书人家,后来战乱,家败了,瞎了眼,瘸了腿,得了病,就一路败下去成了丐,老丐心善,先是收留了毛遇春,后他家便有了春夏秋冬的排位。
大前年,老丐爷爷没了,毛遇春便负担起了三个弟弟的吃吃喝喝,好声好气的要不来吃喝,没得办法,毛遇春才一咬牙,做了讹人的恶丐,带着三个弟弟满镇子的祸害人。
毛遇春本不是这边队上的,入甘州的时候,有人给他登记,因他跟老丐识得一二百字,又识得一些数,便从丐队,被送到了这边。
至于这兄弟四人如何被流放的,他们落脚的那个小镇,凡举开板做买卖的,就没有不怕这兄弟几个的,他们倒也不闹你,就是一开门,门口一溜儿从大大小躺着四个身子,人家就默默的躺在你家门口了,钱给的少了,人家还不走了…
官家原本也抓来着,可他们又犯的是小事儿,三五天又得放出来,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他们变成了当地官员老大难的问题。
再者,他家还有三个小儿,镇上的人也多为良善,咬咬牙,这事儿硌牙,大家也忍耐了。
今夏那新的律令一出,镇子上的衙役便一路飞奔的将四兄弟拖出破庙,欢欢喜喜送走了,临走的时候,镇上人还给他们兄弟凑了两贯钱带在路上。
这一路,这兄弟四人倒也安顺没怎么受罪,因他家有三个幼童,迁丁司还给幼童门安排了驴车,如此,也算是风平浪静的到了地方。
这兄弟四人并不知道前途命运,便紧紧的抱着,慌张的四处看着。
没多久,那边一位二十岁上下,穿着青布长袍,腰扎牛皮革带,头带无展脚帕头的年轻小吏正举着一份名录,撕心裂肺的念着名字:
“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你个倒母败水的东西,有声吱声,没声你就放个屁!”
毛遇春长到二十岁,打几年前有了名字,就没被人这样喊过。
他半天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喊自己呢,如此,他先是小声哎了一声,又见那位官爷撕心裂肺的,就赶忙大声应了,拖着三个弟弟走了过去。
“在了,在了…爷,爷爷,在了爷爷,小…小的就是毛遇春…”
这位小吏低头看他们,先是看大的,又看小的,半天之后,眼神软了下,指指一边的空地,用喊哑的嗓子吩咐道:“那边考试去!考试去!”
毛遇春不懂,只得浑浑噩噩的又拖着三个弟弟在那边排队,他支着脖子往那边看去,那也有个方桌,桌前也坐了位爷,这爷倒也不是扯着嗓子喊的,他却拿着一把铁尺子,一下不对,啪!他就给人一尺子狠的,打完继续吩咐,一边写写画画。
半柱香的功夫后,总算排到毛遇春,这位爷也不抬头,迎面便丢过一本破书,叫他翻开书页,指着上面认识的念字儿,一边念,一边数自己念了多少个。
毛遇春拿起这本马粪纸抄录的书,看看书皮,五个字儿,认识三个,他便立马念到:“爷,认得三个!这个念救,这个念迁,这个…三…这个字儿,那头墙上也有呢,小的都认识,那边写的移民三大纪律…小的都认识,爷?”
这小吏抬起头,笑眯眯的看着他:“你倒机灵!”
能不机灵么,都悄悄看半天了,铁尺子就脸来一下,他可疼啊!他在镇上讹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