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一脸淡漠的无华,满眼讽意的少年在立于灵前的一瞬,却露出一样的表情,包含着肃穆,庄重,哀悼,沉痛的表情。
两人同行一礼,是谓子待父的大礼,起身,无华的双眸一一带着深刻地怀念追思,扫过那一块块灵牌,最后停在了被置于灵台前用兰色布遮盖着的盆上。
似有所感般,那少年一步步走向灵台欲揭去兰布,无华却突然迈上前,伸出一臂止住了他的动作,另一只手小心地,慢慢地伸出,闭了闭双眼,定神,用力一掀,兰布飞舞过满目血色,那盆中赫然放的竟是一未曾瞑目,满脸血污,表情狰狞的人头!

往事怎堪伤

那人头忿恨之极地睁大着眼,几乎要将眼珠都瞪出来,仿佛不可致信,又仿佛冤屈之极,那仇恨扭曲了原本也算端正的脸丑不堪言,若胆子小些的看上一眼只怕要,恶梦连连。
阴暗的地室,洛无华一身素白,纱衣飘飘,绢带缠绕,空灵出尘的样子,却对着这满是血污狰狞至极的头颅,轻轻地翘起唇,勾勒出一抹动人心,惊人魄的笑,只是这笑那么冷,比三九严寒中最冰的雪更寒凉,比将脚伸进结了冰的湖更冻骨,那抹笑意中的寒冷仿若连春风也能冻结。
轻启唇瓣,无华似自语般念道:“临南守备丰楠…”
心中的狂涛与面上的漠然成鲜明对比,丰楠!你为何一脸忿怨?什么让你死不瞑目,可是想不明白十余年患难夫妻,她竟在你最危难时临阵倒戈亲手推你入地狱?
呵,临阵倒戈,你不是也曾作过么?
自以为天衣无缝,却不知当日你打开城门时倪伯伯正受我娘之托带着五百子弟兵护我离开,嘴被倪伯伯用手牢牢封住不能出声,那时出声身后五百精兵即刻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了城门守卫,带着敌军朝我娘所住之地而去。
爹何其信任你?将我母女安危托付。
娘何其信赖你?就在你打开城门的几个时辰前,她方在宣纸上写下:敌突临城下,大为有异,唯恐不测,携女速离,勿以为念,丰楠可依…
丰楠可依,丰楠可依…哈哈哈…
无华禁不住想仰天长笑,却不愿在此肃穆之地失了态而勉强忍住,直忍到胸口作痛,娘亲虽天生口哑却蕙质兰心,聪慧过人,却始终信你,只怕你带着敌军站于她眼前的那刻依旧还信着…
丰楠你的震惊可能与她相比?!
“呵呵。”看着白纱下的玉指已攥得通红,长长指甲几乎掐出血来,少年皱了皱眉随即欣赏般地瞧着盆中头颅,轻笑出声:“这丰楠也算一时人物,谁料一个船舫歌姬便引他上勾,纳妾娶小夫妻离心。”说猫眸睇向无华,“挑准他小妾怀孕之际,绑了丰楠的长子威胁其夫人,果然乖乖就范,可怜那丰楠致死不知为何。”
无华平静心绪,退后一步,淡淡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贪新忘旧的丈夫自然比不得自己儿子重要,留下儿子终身有靠。若舍弃儿子,丰楠无事后难道便会感恩?届时新人得子,她年老珠黄,恩爱已逝,余生只得独自一人活在丧子之痛中。”一手点香,一手轻挥烟尘,“她不过做了个正确的决定罢了。”
那少年见她平静下来,表情似亦微微随之松弛,可待无华说完却恢复了之前的讽刺。
心机费尽,逼人入绝境。虽则早已明了,但从曾经神箭营少尉如今的明寺方丈处得到她一个个计谋,一条条吩咐时,他依旧不免心惊,而眼前白衣素雪之人只轻飘飘的揭过。见她一派至诚盈盈一拜,不自主得开口,嗤道:“不过做了个正确的决定?不愧是小姐说的话呢。”
无华上完香,听得寂静中突兀冒出的话,不由偏首,转过被烟灰熏出水雾的眼去看他,少年微眯着猫一般的眸子在与那仿若脆弱的不可一击的莹润双目相接时,掠过异光,笑着反问 “小姐总能做出正确的决定,不是么?”姣好的唇上扬的弧度竟带着丝残忍,一字一句慢慢吐出,“从以前开始…”
无华一怔,看着相依相伴多年的少年,同岁同龄却在幼时如兄长一般包容爱护自己,直到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夜…
一夜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间突起比那传说中的凤山更高的隔阂,比那传说中的凰海更阔的距离,但纵然他浑身带刺,纵然她带着层层假面,依旧相依相靠,即使彼此浑身是血,亦不得不相依相靠,因为天下之大只有彼此才能完全信任。
所以,他有再多讽刺,她也只作不知,他纵有再多介怀也总抑制着,不去踩那底线,他们不需要任何约定,彼此再未提过那一日的总总,从来不提…
今日,他却为何突然…
无华怔怔看着他,六分不解,三分无措,还有一分近似茫然的样子。
那少年闪过一刹懊悔,紧紧咬着唇,不明白自己怎会让那一句出了口,怎么会不知道她承受得远比自己多,怎么能够再去责怪,可是每每还未意识,话已出口。
也许,早在那一日起,他们,从前的他们就都已消失在了这个世界,剩下的不过是从地狱深处回来的鬼魂,想靠近取暖却只能彼此伤害,他用尖锐的话语,她用漠然的态度…
“倪诩。”无华轻轻开口说不出的疲倦,少年迫切地望向她,若她仔细去看便能发现少年的眸中隐隐燃着希望的火光,可无华没有,她早已失去了仔细去看的力气,只是用很轻的声,几乎极为礼貌的问道:“你能先走,让我一人在此待会儿么?”
猫眸中原本微弱的火光一瞬间熄灭,片刻暗淡后恢复了幽冥中鬼火的色彩,倪诩扯唇,似笑非笑道:“当然。”
决绝地往外走去,却在转角处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回首,瞟了眼一脸苍白的她,顺着她的目光,缓缓移目却是大将军倪勇之灵位,一时腹中五味翻腾,终于转身离去。
无华待听不到离开的步子,感觉不倒倪诩的气息后,慢慢的,一点点放纵自己撕去无谓的表象,跪倒在了地上,跪在灵台前,她仰起没有血色的脸却不去看父母的灵位,而是将似乎满是泪水,又似乎干涸的没一滴泪的双眸望向朱红的‘倪勇’二字。
手无力的扶在冷硬的地上,指甲却似要用力地嵌入一般,许久,无一丝风,死寂的连她那微弱的呼吸都听不见的屋子,幽幽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声,她直直看着大将军倪勇的灵位,喃喃道:“对不起…倪伯伯,对不起。”
* * * * * * * * *
凤临九年,正是烽烟弥漫的一年。
日近黄昏,漫天飞舞着黄沙的‘军营’,那甚至不能被称作军营,只是三两个帐篷,不过三百余人,每个人的脸都蒙着厚厚的烟灰,衣裤早已破损,有些人的衣物中夹着深浅不一的血迹,因为缺乏止血的药材新鲜的血还在向外涌。
一个年约十二的女孩坐在黄土堆上看着那些将士忙来忙去,他们曾是穆国精英中的精英,有一弦三箭,箭出必中的神箭手,有能以一当十的大力士,有马上技艺无人及的骑手,有年仅十六便能一刀斩虎头,备受瞩目的少年良材…
然而这些昔日荣耀加身,充满着朝气与自信地眼里都不自觉地流露出绝望。因为,每一个人都很清楚,他们无粮无医,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没有一个援兵,即使现在真的出现一队援军,除非是元帅亲自领兵,否则他们亦不敢相信,而元帅此刻远在斐城一样身陷苦战!
他们根本没有救援只能等着被杀或被俘,但他们是元帅洛睿宇一手带出的精兵,士可杀,不可辱!一贯的傲气不会允许自己被俘,届时自裁是必然的,被俘对他们而言等于死亡。
他们到了此刻唯一愿望便是能拼尽最后一口气将那坐着的小女孩安全送离,至少…送到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所有人都在关心着那个女孩,却没有人注意到年仅十二岁的女孩已然在一夜间长大,逃出城的那日,亲眼看着内贼打开城门带敌军去自己娘亲住所的女孩不哭不闹,没有一般孩子似得吵着要回去找娘亲,那夜过后,她知道自己已然没有了娘亲,那夜过后,她已经长大。
“小姐!”
闻声原在静思的女孩抬起头,红润的脸经过几日风吹日晒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但那双水润的眸子没有在连番打击下变暗,反而奇异得亮了起来。跑来的男孩不过相仿年纪,却显出一副小大人样,过来牵起女孩的手,把她拉了起来,边走边道:“爹让我来找你,想必有事。”顿了顿,脸有些微泛红似关心,又似不放心的模样,“这些日子…嗯…危险,你没事就别一个人呆着了,有事的话要让人陪着,至少…至少也要叫上我。”
女孩其实只挺了头一句,根本没听清他后面的话,心里默默想:想必…娘的死讯已然到了。很想哭,但得忍着,娘说过每一个士兵都有自己的家人在盼望他们回去,所以不能因一时任性而枉送了他们性命;娘说她对不起爹,所以无论何时她都不能成为爹的拖累…
一些话自己并不是很懂,但她明白娘不会给自己成为包袱的机会,更不会给他人用她来挟制爹的机会,在大军出发人人都以为必胜无疑的那天,她却在夜深人静时听娘吩咐若她有任何万一落入敌手,无论敌军如何虚讹,务必将真相传出,她为自己定下的真相——必死的真相。
女孩低头无声地走着,因此不需任何人告知,她已然知晓娘必定…
而如今呢?
女孩抬头望了眼天空,弥漫的黄沙遮住了原本蔚然的颜色,现在,下一个是不是轮到自己了呢?她不害怕死亡,却不甘心,如果自己死了,如果这里三百多人都死了,那么将来谁把城破的真相告诉爹?那个斩杀守门士兵的叛徒又有谁去揭发?
当时的女孩在众多思绪中从未考虑过,自己的父亲也许亦不能安然无恙,不,不只是她,从将军到最低等的火头军没有一个人会想到,仿若天神般的元帅会有丝毫差池,即使逆境至此,他们依旧没有猜到,那场战争比他们所能想的,还要惨烈的多…

曾献计连环

残破的军帐中,三五个将领围在一处,蜡黄的脸显示出不能负荷的疲惫,然而依旧拧着眉打点着精神,一遍遍将任一个外行都能看出无用的计划再三商讨,每个细节再三衡量,只为为那幼小的女孩——已然失去妻子的元帅的独女多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
年幼的洛无华神思不属地被倪诩牵进帐篷的时候,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这一个,尖头鼠脑,眼角透着精明的是军中文参簿,平日里总爱边揉着自己的脑袋,边戏虐:‘人小鬼大!’。
那一个,表情严厉的几乎称得上凶狠,但那天目不识丁的他央着娘写家信时,却露出了温柔的神色。
最中间,身形魁梧的是倪伯伯,年纪明明比爹大,有事没事却总爱把‘大哥,嫂夫人’挂在嘴上,他夫人难产早逝,唯一的儿子就牵着自己的手站在前方,可此刻,他心心念念只想着怎么保住自己…
柔柔的眼眶涌上一股热泉,压抑了许久的,比悲伤更沉重的心情几乎要就此冲出!
但…不行,不能。
在他们把脸转向自己的一瞬,无华咽了咽喉咙,将所有辛酸悲痛一并咽了回去。
“小姐,您来了。”将军倪勇扯出了一个笑容,尽可能轻松道:“您也知道现在战事危急,我们商量了下先由贺副将送您走,这样…我们也能没有后顾之忧。”后半句说得很轻,倪勇让自己不在那近似元帅般的了然眼神中退怯,反复告诫自己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女孩,虽则聪慧懂事了些。
忍住到了嘴边的‘不’字,无华侧目看了眼被点到姓名的副将贺慰,曾因年纪太轻不能服众,幸得爹爹和倪伯伯的信赖才担此要职,此刻那张年轻倔强的脸上有些不情愿,无华知道,他不情愿的并非护送自己,而是不愿舍众人而去,即使只是多生半日。
“前锋营伏在西边山头,神箭营负责掩护和偷袭…”
隐隐传来倪伯伯布置军情的声音,无华却觉得无一字清晰,前锋营还剩多少?五十人?神箭营呢?四十,还是更少?
“文参簿带人从后夹击…”
后?西山后部陡峭不易攀岩,因此我们才得苟延残喘,倪伯伯你竟连这都忘了么?还是…我们已身处悬崖,再无他法?
“我亲自带主力对付…”
主力?一番布置,还需减去护送自己的人,是否连一百都不到?这样的‘军队’如何克敌?
不,不,他们不是在筹划制敌之方,只是在想办法为我拖延时间,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用家人的绝望在为我拖延…
无华大震,同时一个这些日子来不断盘旋在她心中念头不断跃出。虽比不上娘亲过目不忘之能,但天资极高,加之洛家以兵法闻名,自幼熟读兵书奇谋,又常年随军的无华常有过人见解,这番生死关头,逼得她如仙童受天劫开神眼得超脱一般,灵光突闪,慧谋崛起,最后的一点犹豫不自信也被此刻心头的剧痛抹去。
如果,一定要牺牲,那么至少也要将损失减到最少。
如果,一定要下黄泉,必要对方也付出惨痛的代价,幽冥地狱何不同赴?
无助与悲痛交织成的迷茫过后竟是一片清明,被逼到绝境后意念一旦竖起,原来竟如斯强烈!
“倪伯伯。”
细嫩的音响起,打断了正作最后安排的倪勇,打断正聚精会神听命的将领,愕然的目光同时聚向瘦弱的女孩。
无华却微微笑了,那笑是破釜沉舟,亦是最深的绝望,她不曾理会他人只单单对着倪勇道:“倪伯伯,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被那坚毅满是决绝的目光震撼,倪勇下意识地点头应允,几个将领带着疑惑退出,一直握着无华的倪诩,为她与往常大不相同而感到深深的不安,求助似得看向自己父亲却是无果,为人精细的文参簿拍了拍倪诩的肩,不甘心,却是无法,慢慢地,一点点放开时,倪诩才发觉,原来自己牢牢握着的手不知什么起已凉成这样,用尽自己的体温,亦暖不了…
看着唯一的儿子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军帐,倪勇皱起眉,走近无华,问道:“小姐,您…究竟想说…”
“倪伯伯。”无华仰视着几乎是自己数倍身形的长者,除了爹爹,在这世上只怕唯有此人真心关怀着自己,“刚才,你们说的,是不行的。”
没有一丁半点的犹疑的话令本不善言辞的倪勇几乎不能辩解,只杂乱道:“怎么会?小姐,您…呃,您多心了…”
看着彪莽大汉说到后来心虚的别开眼,无华苦笑道:“倪伯伯何必骗无华呢?你我都知道,那么做只有千分之一的生机。”顿了顿,勉力续道:“还只对我一人,其余人…其余人…”仰视着的眼不觉有些湿,其余人包括伯伯你在内,都必死无疑。
“小姐。”倪勇毕竟不是蠢笨之人,看着无华清明了然的神色不再继续哄骗,正色道:“也许收效甚微,却乃如今唯一之策。”半蹲下身子,粗狂的脸夹杂一份慈爱,“小姐您放心,我们会安全送您回去的。”否则对不起出征的元帅,对不起及时送吾等出城,殷殷嘱托的夫人。
眼眶中蓄着的水终于溢出,快速抹去,开口沉着依然:“若…无华有更好的法子呢?”
“小姐的意思是?”威武的声,此刻有着不确定。
“敌众我寡,无粮无医,这个时候若有一资历尚浅的副将萌生逆心,率部叛乱,压主帅之女前去投诚,不知…能否取信?”
倪勇眸一亮,好一个诈降之计!
幼嫩的声,带着锐利:“之后,乘其不备,杀敌首,烧敌营,可另伏一小拨人乘乱在外不下炸药。”剩下的药粉不多,但有的放矢,应该够了。
“小姐高计!”倪勇赞道,舒展开的眉又复拢起,“只是,纵然命副将诈降,敌人亦未必轻信啊。”
“只要让副将除压主帅之女为质外,多提一物前去即可。”
“多提一物?”倪勇挑起粗眉,眼前女孩神色极是古怪,似坚毅,似绝望,竟有些看不清。
“不错。”闭目,耗尽仅剩的力气,压下心中澎湃着的所情绪,无华睁眼,目光灼灼:“需借倪伯伯项上人头一用。”
令人窒息的一瞬,倪勇静然无语地锁视着还不到自己胸膛高的女孩,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好,好!洛帅得女如此实是堪慰。”粗浓的眉飞扬,满是无畏,“我这项上人头本不值什么,能助此计拿了去又有何妨?”
听着近乎欣慰的爽朗笑声,洛无华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喃喃唤道:“倪伯伯…”
突然,‘晃铛’一声轻响自帐帘外传来,倪勇一个跨步,飞身冲出,左手提鞘,右手握刀,那名震一时的纯钢巨刀眼看要出鞘砍下,却硬生生止在半空。
“诩儿,文参簿,你…你们?”倪勇不敢致信地瞧着帘外窃听之人。
文参簿表情尴尬,看看倪勇,又转向帐内一动不动的洛无华,钦佩而惋惜,终一叹。
一旁的倪诩始终低着头,既不看向父亲,亦不朝帐里那个自幼疼护的身影看上一看,事实上,他根本不敢抬头,先前听无华道出计谋,只觉佩服万分,正自愧不如时,‘需借倪伯伯项上人头一用’之言便入了耳,茫然,不信,被父亲的笑声唤醒,然后就是一句轻飘飘又重如山的许诺,再也不知自己想些什么,迷惘中掉落了年初父亲亲手为自己配上的弯刀…
男儿有泪不轻弹,血可流,泪不可洒,这些都是自幼父亲教导自己的,这些教导连同父亲威严又慈爱的模样一起牢牢刻在了自己的心上,所以即使思绪一片混沌的此刻依然下意识记着,不敢抬头,怕被父亲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 * * * * * * *
天色渐暗,最后一缕日华潋滟如血般斜斜洒落干裂大地。
屺国将领双手捧着倪勇人头,掌中未干的血沿着手臂,一滴滴滑落染上铠甲,盯着那双不曾阖上的虎目,志得意满,大笑开来,朗声道:“倪勇你一世英名,今日却死不瞑目么?哈哈…”
冷眼看着他笑得开怀,冷冷扫过四周,那一张张讥讽、得意的面孔入得眼来却是一样模糊,无华突然觉得,这里所有近在眼前的敌军对她而言,唯有那些沾染穆国鲜血军服铠甲才是清晰的,其他的,眼耳口鼻,高矮胖瘦竟无一清楚。
这种模糊的感觉直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变为撕吼惨叫,火光代替夕阳余辉照亮了整个夜空,敌将脸上的得意轻蔑换作大惊失色不敢致信时,依旧如是。
那一夜无华始终冷眼看着,看着那华丽的营帐付之一炬,看着许多年轻的面孔扭曲,看着一个个人在惨叫中死去,大部分都是敌人,但他们一样有老父少妻,一样有亲人在遥遥相盼,可是…这些有什么关系呢?
他们来犯穆国时本来就该有付出代价的准备,斜眼望着远处挥舞弯刀,干净利落,眼也不眨的倪诩,手慢慢收紧,血债…当以血偿!
漫天飞洒着血雨,迷蒙了所有人的视线,被副将贺慰捅了一刀的敌军将领原本已倒在了地上,突然凶光一闪,一个跃起将匕首抵在了无华的颈项,喝道:“全他妈给我住手!”
可惜打杀的声太响,他的举动只引起内围一小拨人的注意,穆国几个兵士当即就住了手,那敌军将领见威胁起到了作用,拖着无华想往外走。
这一日不曾对望过的倪诩与无华却在这一刻四目相交,彼此在对方眼里接受到了破釜沉舟的讯息。
“爹!”
一声高呼将屺国将领的视线吸引过去,只见一个半大的男孩双手捧起先前被自己抛下的人头,那依旧未闭的血红双眼正瞪着自己,不觉退了半步,扣着的女孩却拽住自己衣襟,踮起脚,勾唇笑得妖冶,在耳边轻轻道:“你看,倪伯伯在看着你呢。”
惊讶,愕然,震惊…
低头,那女孩仍然在笑,踮着脚,伏在自己耳边,右手依旧按在衣襟处,左手…左手却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三寸银针,直刺肺部,霎时间,呼吸困难,站之不稳,倒下前隐约看见那细小的手中染着自己的血竟是黑的…
在后来以不足四百余人灭敌三千,被誉为战神洛睿宇亲兵最后奇役的那一夜的真相,却始终不为人知。
那一夜在幸存者记忆中只有鲜血,火光,惨叫,厮杀。
那一夜满天火光未熄,直到震天的惨叫,嘶吼慢慢平息时,那火光仍在燃耀,但无华却觉得那一夜比所有无月无星的夜晚更暗更黑,原来世上还有这样暗的颜色,看不清敌人,看不清自己,看不见希望,这…是否就是绝望的色彩?
夜过日出,徒剩粗重喘息,无华扫过满身血污却…活着的人,垂下眸来,那一张张焦黑的脸上残留着血腥与杀戮带来的奇异兴奋痕迹,却遮不住骨子里的悲凉。
无华一步步走向倪诩,不曾看他,只牢牢锁视他怀中那张曾经威严,曾经慈爱,曾经憨厚,曾经明智,最后义无反顾的脸,伸手,一点点阖上看了一夜杀戮的眼。
倪伯伯,你看,我们赢了。
倪伯伯,你等着,血债…必要血偿!

情丝理未清

那一夜本以为是苦难的极致,不久后方知,原来那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