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人上台拿奖,又是谦逊了一番,裴一韧说老了老了,哪里还有什么风度可言,某总说是和我搭档的朵娅小姐唱得好,喧攘一番,叫来工作人员抬了电视机心满意足地下台。沈奕和小丰知道这是余启东在替自己搭桥留后路,裴一韧不去说了,两人之间早就达成协议有了默契,而某总,则是新开建的一个大型项目的总指挥。余启东送两人一份礼物,不花自己一分钱,又给两人在全市有头有脸的老总面前这么大的面子,投桃报李,两人少不了他的好处。
忙完圣诞晚会,余济中拿了一叠工资单来403找沈奕和张子瑜签名。两人把王明、张强、陈华、谢东、胡小莉、黄英英等常见的名字想了几十个,变换着字体地签,实在签不过来,让小丰也帮忙。
元旦节之后,张德明的工作组果然派进了《名人堂》,编辑部一个人,摄影组一个人,办公室一个人,还有一个组长,总管查清公家财产。此工作组长拿了一叠复印好的表格,从203开始查起,凡是用公款买的家具物品,都要贴上一张,并且编上号。
小丰自元旦以后,已经不去上班了,在家休养。那个工作,做不做已经没有区别,总是为别人做嫁衣裳,他们这些人,迟早会被清扫出去的。等403的门被敲响,小丰放下手里的喷壶,打开让工作组长进来,那小组长看着这一屋子的绿色,半天没说出话来。
那么多的花草,枝枝蔓蔓,高高低低,一片一片都闪着水光,窗户的铁栏干上还缠绕着攀援植物,开着橙红的花朵。
小组长环视了一圈,最后眼睛定在了靠门的墙边停着的一辆白色的自行车上。
小丰说:“我买的,一会给你看发票。”
小组长点点头,跟着她往里头走。到了卧室里,小丰指一样,他贴一张。两张床,一个双门衣柜,两只搁在柜顶的电风扇,两只热水瓶,一只电热水壶。跟203的公共东西一个样。小组长刚从303上来,对那里的用公款购置的东西印象深刻,不信这里只有这点,便捡一个大物件问:“这电视机呢?”
小丰说:“我买的。”从电视机下的书桌抽屉里拿出几张发票,找到电视机那张,递给他看。
小组长疑惑地问:“他们的电视机都是用公款买的,为什么你这台不是?你这张发票从哪里来的?”
小丰心里冷笑一声,心道因为我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嘴上却淡淡地说:“发票可以去商场对,我这台电视是我自己买的。”
小组长像是不相信,还在问:“你为什么会自己买?你为什么不去上班?你不去上班请示过谁了?”
小丰用手扶着腰说:“我累了,要进去躺一会儿。文字编辑现在是沈奕,你去找他吧。”

秋后算账

既然开始清查资产,还是小心一点为好,沈奕把自己那辆山地车去和小丰叔叔的旧自行车换了,人家要是问起来,就说被偷了。自行车被偷,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同时两人也不打算把小丰快要生孩子的事告诉两边家里,目前这种情况,没的让人担心。往家里报喜不报忧,原是在外生活的孩子们的一贯做法,有了孩子虽是喜事,但这里眼见就要被扫地出门,万一哪边的父母来了,一家人住到哪里去?因此沈奕见了小丰叔叔,都没说什么。
快春节了,《名人堂》的员工都在张罗着回家。只有余启东和沈奕被工作组勒令要留下来,协助调查,还对其他员工说,不管你们来回坐什么,一律按火车硬座票价报销。此言一出,引起众人极大不满。
不满的的事还有一桩,工作组把所有员工的工资都降了,不但降了,连年终奖、年底分红、过节费一律不发,此前余启东许过种种好处,全都成了空欢喜。好好的一个春节,被工作组打击得没有一点欢乐气氛。
回家过节的有文琳、江琴、小刘、小赵、小廖夫妇、周国平。周国平走前找沈奕借钱,说:“汪总,你看我这个月工资只有这么点,谁回家不是刷刷地买东西?只有我们,这个月的工资只够买张高价卧铺票。”
沈奕说:“叫我小沈叫我小沈。唉,谁的工资都被扣了,我的也一样,现在我的工资也就比你们多五十块钱,小丰马上就要进医院了,我都不知道问谁借钱去。”
周国平说:“原来你也被扣发工资了啊,那这样好了,等我们回来再为你庆祝。到时应该生了吧?”
沈奕说还有一个月,周国平又唠叨了两句才走。沈奕明白周国平不是真的要问他借钱,只是表明他站好了队,站在沈奕这边。四人工作小组进驻《名人堂》,不抓住点什么不会罢手,余启东是负责人,他一定脱不了干系,《名人堂》杂志还要继续办下去,那沈奕升任总编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一早表了忠心,沈奕不会忘记他。
张子瑜和田昊明都没有走,一来两人也是主要负责人,二来又是春节又是寒假,正好把老婆女儿接来南方过冬,因此这个春节虽然有点凄风苦雨严相逼的意思,核心成员还都聚在一起,闲时打打麻将,一起吃吃饭,商量一下以后的发展方向,离开《名人堂》后干些什么。余启东心情虽然不好,但他这个人一向看得长远,不把眼前这点麻烦事放在心上。老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他的聪明才智,身边有沈奕,又有裴一韧那里的一笔启动资金,东山再起是迟早的事。这次虽然输了,但是是输在上层的权力角逐上,那就算不得是他输。
王飞没有走,也是把老婆儿子接了来,现在住在李欢那间屋,李欢在这边工作组进来后已经离开了《名人堂》,搬回家住了,工作组自然不会去刁难这样一个来实习的小女孩。王飞能从办公室里搬到红围村的有厨房有卫生间的房子里,像是很满意。
因为过春节,工作组的人消停了一阵,暂时没什么动静。春节过完,回家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上来问候了余启东和沈奕,看看没什么变化,慢慢也就放心了。
一天文琳被叫去问话,问完后气呼呼地跑到小丰这里来诉苦,说:“他们问我,我那台电视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托运回家?把我给气得。我说我那台电视机是我哥买的,放在我这里。我搬来的第一天电视机就在了,那个时候连你们都还没买呢。就算是公款买的,第一个有的也该是余启东吧?哪里轮得到我?”
小丰说:“别理他们,当初余启东一共买了三台,一台是他的,一台给了田昊明,一台说是给余济中,现在三台都在,有账可查,他们管得了人家有没有?”
文琳说:“就是啊,明摆的事情,他们还要问来问去。”
小丰忽然问:“你有电视机的事,除了我和沈奕,谁会知道?当初搬来的时候,只有你,我和沈奕,余启东、余济中,张玫程雪,你本来就是直接让你哥哥搬到四楼来的,谁会发现?再说现在张玫和程雪都走了,我们四个当然不会惦记着你那台电视机。工作组的人是怎么知道的?”
文琳一呆,说:“会不会是他们挨家查公家财产的时候看见了,才想起来问?”
小丰问:“那你当时没有跟他们说吗?”
文琳说:“说了,我说是我哥哥的,放在我这里。”
“工作组那个时候不问,现在又来问,是什么道理?”小丰奇怪,“还有,他们怎么知道你把电视机托运回家了?他们后来没有再来过吧?”
文琳被她这么一问,也觉得奇怪起来,“对呀,后来他们没有再来过,我又是一回去就关上门,离开就锁门,他们怎么就这么快知道我的电视机不在了?”
小丰说:“一定有人多嘴多舌告了密,你那一层住的人多,有人没有听见你房间里传出的广东话,起疑心了。就报告了工作组。”
想到被人监视,文琳打了个寒战,“什么人这么多事?这种闲事也要管。对了,另外他们还问我两百块钱服装费的事,也把我气得,恨不得当场就扔一百块钱给他们。”
小丰不明白,问她什么服装费,文琳说:“圣诞晚会我不是和江琴一起跳的舞吗?为了服装统一好看,我们两人一人买了一条黑色的裤子,才一百块一条。他们拿出报销的发票来又问了半天,我当时就说这是为了晚会才买的,谁还缺这一条裤子啊。”
小丰听了直摇头,想这种小事也值得一查?比起余启东给大家买的鞋子眼镜防晒霜,付的房租水电午餐费,那真是大方得要吓死工作组了。便说:“你也别给他们一百块钱了,就把裤子还给他们,看他们拿去有什么用,难道他们还能拿去自己穿?”
文琳说:“那我把裤子剪破一个洞才还给他们。我穿过的裤子,他们拿在手上,成什么了?想想心里都恶心。”
小丰嗤地一笑,说:“我跟你开玩笑,你就留着那条裤子吧。再怎么样,他们也不至于要你一条穿过的裤子,不过是抓到一条把柄,得意一下罢了。”想起一事,笑着问她:“那个姜聪又来找过你没有?”
文琳不好意思地一笑,说:“我们一起回来的,我的卧铺票子也是他搞到的。”
小丰点头说:“那多好,你们两人也真难得了。都是西安人,又和你哥哥是一个系统的。那你这次回去,见过你旧男友没有?”
文琳低头叹口气说:“见了,他还是老样子,不肯离开西安,要我也回去。我既然出来了,还回去干什么?就算在《名人堂》做不长了,哪里不能找个工作?”
小丰说的那个姜聪,是北方公司办公室主任手下的一名干事,有一次来《名人堂》送稿子,认识了文琳,从那以后借口看进度,常来编辑部,和文琳搭上话后知道她也是西安人,就追得更紧了。文琳原来有一个男友,是她学校的学生会主席,而文琳是中文系系花,两人在学校算得上是金童玉女,所有的人都看好这一对。只是文琳和她的家人老想着让她到南方来闯荡一下,见见世面,对那个男孩子并不热衷。而那个男孩子毕业后进了共青团市委,将来是笔直的青天大道,也不愿意放弃名利,只为追随女朋友。
小丰同情地说:“是啊,在《名人堂》再怎么不好,认识这么多老总还是有用的。你那个学生会主席,将来是要走官道的,怎么舍得离开现在的职位?以前张玫的男朋友也是搞政工的,开始也是舍不得他的工作,后来还是跟着张玫来了。怎么现在的男人都没有闯劲,反不如女孩子们敢想敢做?”
文琳说:“我哪里比得上张玫。”
小丰想不知这些时候过去了,张玫在哪里,程雪又干什么。林锦荣失了势,不知对程雪有没有什么影响?想想这些人,天南地北聚在一起,也是不容易,转眼就各奔东西了。下一步不知自己和沈奕又去哪里。
查账查得七七八八了,沈奕回来说余济中这个人真是懒,都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八万元的账没有做,现在他是重点审查的对象。
小丰听了就说:“当初我就说他笨,你还说他不笨,是我们太聪明。这下看清他是不是笨了?又笨又懒,连个假账都不会做,工作组进来这么长时间,他都干什么去了?余启东摊上这么个笨弟弟,活该他倒霉。又只相信家里人,特地把他从家里叫过来。本来他笨就笨点,呆在原来的单位也不会有什么事,偏要来这里,到头来害人害己。”
沈奕说:“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从前没看出他是个这么懒的人。”
小丰说:“从前你又没和他共过事,不过是去他家偶尔碰上说两句话,一起吃个饭,哪里会知道他做事有多马虎。这下不得了了,余启东麻烦不小。”
这话说得又有点事后诸葛亮的味道,但她确实早就想到这一天了。余启东家的东西,稍微大件点的,或是数目大点的,哪一件不是余太太让余济中在买?所有的家具电器,平时买啤酒买饮料,一摞摞地堆在客厅里,全是余济中扛上来的。余太太不会拿钱让余济中去买,余济中买,当然是用公款。他一个人即是会计又是出纳,财务上他一个人一手抓,余启东是放心了,后患也就跟着生了。八万元听上去不少,只是在平时细水长流地那么用着,根本觉察不出。前些时候他已经拿了空白工资单来让沈奕张子瑜签字充账,但亏空太多,填了这里,填不了那里。另外还有那笔转到裴一韧账上的钱,那可是一笔大数目,又不知凭余济中的本领,如何做得平。
一艘船快要沉了,船上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却不知该怎么跳船逃生。
余启东不能,沈奕也不能。
自做孽尚不可活,何况还有人在旁边又推波助澜,往这艘沉船上再加一股力道。
这把力来自余启东的爱将王飞。

弄璋之喜

有人觉得王飞卖力,比如余启东,他只看到王飞一来就花了五个钟头拍了一张旧大楼的照片,拍得光华璀灿,这样的员工绝对是个好员工,而其他人则从中看到了王飞的谄媚。能花五个钟头讨好余启东,当然也就可以花十个钟头讨好当权者。
余启东带着王飞的照片四处炫耀的时候,王飞自己也在寻找更好的门路,更大的靠山。就在沈奕和小丰的婚礼上,王飞认识了张德明,两人一说话,马上认出是同乡。同乡三分亲,王飞抓住了这个机会,抓紧了这个人。虽然那个时候的张德明上有曲维压着,下有林锦荣架空,没多大权势,但他会押宝,会放长线。权力场上勾心斗角,局外人永远不知道谁会在下一秒钟后失势,谁又上升。
副市长成了市长,张德明成了部长,王飞上张德明家更勤了,自从搬到了203室,离余启东更近,探听到的消息也更多。一天余启东在半开玩笑半发狠地骂“枪毙张光头”,后面又说了许多泄愤的话,却让王飞听见了,王飞立即说给了张德明知道。
张德明大怒,他头发是有点秃,也不至于就是光头,何况“枪毙”?你枪毙得到谁?工作组都进了《名人堂》,你余启东不小心谨慎地做人,还敢说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嫌命长?
余启东听说了王飞通风报信,知道宣传部再也呆不下去,但《名人堂》是他一手搞出来的,就算《名人堂》要改主,但关系网总是在的,原始资料也不能拱手送人,只要把杂志原稿和底片带走,《名人堂》改个名字还是可以继续办下去的。
这么一想,打定了主意,晚上就和沈奕去了编辑室。不知怎么两人都没带得有钥匙,沈奕看看一楼二楼的窗户,说我爬进去吧。踩着一楼的窗户,到了二楼窗前,跳进房里,拿了两个大口袋,把资料和照片底片都装了,打好结扔给余启东,又从窗户里退出来。
笫二天工作组的人就发现资料都没了,一个个问过来,都说不知道,工作组长马上上报了张德明。张德明震怒不已,这帮人居然敢在他眼皮底下耍花样,偷走了稿件,实在是胆大包天。正找不到罪名抓你,你倒送上门来了。当即安排了一下,调动了人手,和几个部门通了气,公安局出动了几个人,在下午上班时间,把余启东、余济中、沈奕带回了局子里,罪名是这三个人入室偷窃公家财物,这是纯粹的刑事案件。
经济案成了刑事案,抓起人来也名正言顺得多了,至少不用再想什么借口。
余太太惊慌失措,叫了张子瑜田昊明来商量对策,又去找林锦荣。林锦荣正关在家里写交待材料,自身难保,哪里顾得上他们。但他不急不忙地替他们想主意,说:“余启东的罪名不会很大,入室行窃更不是大事,他最社可能坡安的罪名是贪污或挪用公款,《名人堂》的经营还是合法的。贪污是一万元一年,他们查账查出了多少亏空,那就是多少年。”
余太太急得大冬天的脸上直冒汗,那没做好账的就有八万,还有转出去的那一笔,加起来要多少年?是三个人平分这些年,还是余启东一个人独担?有没有办法可以避免这个最坏的结果?
林锦荣说:“有一个办法,以前有人成功过。”余太太忙问详情,林锦荣说:“两年前有家公司,法人代表就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他被查出贪污了四十万,收审了三个月。后来罪名不成立,放了出来。他们想的办法是让公司的中层人员每个人承认拿了几万,然后补齐这笔钱,就把法人保了出来。”
余太太像是在迷雾中看到了一线曙光,说:“既然前面有人成功过,那我们也可以试一下。”
林锦荣摇头说:“《名人堂》可能没这么多人来应承这笔账。”
余太太听了又沉默了。《名人堂》员工的工资单是她做的,有多少员工她当然清楚,就算每个人都仗义,也应承不了那么多,何况如今一下子进去了三个。
林锦荣安慰她说:“也不用这么悲观,我会去打听里头的详情,我们再想办法。”他如今和《名人堂》拴在了一起,《名人堂》没事,他就没事,《名人堂》要是有事,他的仕途必然要受到影响。
余太太也知道这个道理,这才死死地揪住了他不放。
三个头目被抓进公安局,《名人堂》里其他的员工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没人记得要去医院看望一下小丰。
小丰在余启东沈奕出事那天的早上十点钟左右,已经去了妇婴医院。头天晚上她就觉得腹痛,却不强烈,一晚上大约痛了三四次,到早上痛得密了点,她不敢大意,告诉了沈奕。沈奕去楼下问余太太,余太太陪着他上来,问小丰阵痛的情况,小丰说还行,只是有点痛。
余太太说:“要送医院了,这是阵痛开始了,宫门打开了。”
小丰白着一张脸说:“没到预产期呀,还有半个月呢。”
余太太说:“预产期也是医生推算出来的,不是很准,你平时动得多,人又年轻,最近又有心烦的事情,可能要早产了。”
沈奕和小丰听了早产两字,吓得脸更白了。沈奕收拾了一下,送小丰进了医院。有护士来安排她在一间六人病房睡下,拿了听筒听胎音,说现在还早。沈奕略微放心,去挂了号,拿了脸盆热水瓶,倒了水给她喝,问她觉得怎么样。
小丰说:“我没觉得很痛,可能还有两天吧。”
沈奕说:“要不这两天你就住在医院里,我们两个都不是很懂,万一深更半夜痛起来,送院也来不及,还是住在医院保险点。”
小丰点头说:“那好吧,就是你跑来跑去累点。”
沈奕笑说:“还累得过你?中饭想吃什么?我回家去做了送来。”
小丰说:“这么麻烦干什么,就吃医院里的饭好了,我一直想尝尝医院里的病号饭。”
沈奕说那有什么吃头?看看病房里都是人,只好捏了捏她的手,回去做饭去了。快一点钟沈奕用大口保温瓶送了饭来,葱油草菇,油焖虾,白灼芥兰。小丰早饿了,把饭都吃光了,问他吃了没有。沈奕说吃过了,又陪她说了会儿话,才走了,说下了班我就来。
小丰下午睡了一会儿,就被阵痛痛醒,然后每过一阵就密一点,到六点钟已经痛得额头上都是汗,沈奕却一直没有出现。捱到八点钟,护士拿了病号服叫她换上,又让她进产房。小丰弯着腰捧着肚子一个人慢慢走进产房去,躺在一张产床上,护士来做了消毒处理,就躲进小间里去吃瓜子去了。
隔壁产床上的人抬起头问小丰:“你几分钟了?”小丰说不知道,我没戴表,说着就笑了。然后阵痛一阵紧过一阵,痛得她忍不住呻吟,护士过来量了量宫口,说要叫就叫出声来,抓住床边的栏干,使劲。
小丰紧紧抓住栏干,痛得头发里全是汗,一件衣服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痛得她以为痛楚没完没了,再也挺不过去,忽然觉得肚子里一滑溜,有一团温热的东西滑了出去。护士捧起婴儿来倒拎着脚跟拍了一巴掌,婴儿哇一声哭了,护士说了声男孩,十点钟。捧了去磅称,按脚印,拿了小丰的拇指按手印。小丰仰起上半身,只看到婴儿一个青青的屁股,就被护士呵斥,说躺下躺下,没见过你这么心急的。小丰只得躺好,跟着腰腹一轻,又一团热乎乎的东西被拉了出去,小丰知道那是胎盘了。
迷迷糊糊又在产房躺了两个钟头,观察过没有大出血现象,护士来把她换到活动床上,推到一间四人间的病房里,两名护士抓住床单把她放在床上,盖上一床厚厚的棉被便走了。
睡到半夜,小丰想上卫生间,抬抬上身,沉得动不了,又捱一会儿,才按了唤人铃。一个护士进来问有什么事,小丰说想上卫生间,护士说那就上去,说完就走了。小丰忍住痛,缓缓摸下床,脚下像踩着棉花,一点准头都没有。走了几步,眼前一黑,软绵绵地摔倒在地上。闭着眼睛深吸了两口气,用手扶着墙壁站起来,一步一停摸进卫生间,艰难无比地上完厕所,回到床上,喘得像刚跑完八百米。
旁边病床是一个本地人,陪床的是她的妈妈,两人在黑暗中吧叽吧叽地吃着鸡肉喝着鸡汤,老太太咯吱咯吱嚼着鸡爪子,低声说着话。吃完了鸡,女儿睡了,老太太又抽起烟来。
小丰忍无可忍,按下唤人铃,护士进来,问又怎么了。小丰有气无力地说,叫她们别抽烟好不好。护士见了大惊小怪,说:“你怎么可以抽烟?我们医生都不可以抽烟,你一个老太太在产妇病房抽烟,产妇怎么休息?”
老妇人桀桀地笑了,掐灭了烟。

成王败寇

上午十点半,护士推着婴儿床来了,小小一张床上并排躺着四个婴儿,包在蜡烛包里,紧紧的,都只露出一张红通通的小脸,不哭不闹,像戏台上铁镜公主们抱的喜娃子。护士一手一个把婴儿递给年轻妈妈们,妈妈们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抱在怀里,对护士恭敬得像皇帝临朝,一腔的感恩戴德。
其他三张床的产妇身边,陪着的不是妈妈就是婆婆,还有丈夫,每个人都捧着小宝贝左瞧右瞧,呢喃低语,笑语盈盈。还有人好奇地看一眼小丰,像是奇怪这女子身边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小丰看着臂弯里的婴儿,仔细研究他像谁。婴儿脸红红的,又是自然生产,头尖颔圆,真是吓人。她以为婴儿都是粉嫩的一团,没想到新生儿是这样的丑怪。小丑八怪闭着眼睛,眼线很长。听人说新生儿眼线长就说明将来眼睛很大,那这个孩子的眼睛是像自己了。
逗了一会儿婴儿,其他的妈妈开始给孩子哺乳,小丰没觉得自己乳房涨,孩子也不哭,估计是抱出来前刚吃饱了。用手指轻轻碰碰他小脸,婴儿吮了两下小嘴,只管大睡。旁边一床的大妈忍不住问:“他爸爸呢?”小丰笑说:“他忙。”笑容停在脸上,好半天才收起来,脸上肌肉都酸了。
不过一个钟头,护士又把婴儿收回去推走了,妈妈们眼巴巴地望着,牵肠挂肚。稍后有护士来问中午谁要订餐,其他三床的人都不回答,小丰轻声说“我要”,又抱歉地冲其他人的惊异目光笑笑,为打扰了他们的欢喜气氛感到不好意思。
上半天的头等大事过去了,病房重又安静下来,小丰迷糊着睡了,睡着睡着忽然惊醒,睁开眼睛,就看见沈奕的脸就在面前。她悬了一天的心才放了下来,抬起胳膊抱住他脖子,低声问:“出事了?”
沈奕把脸埋在她耳边,说:“没事。”
小丰知道是出了事,但他说非要说没事,那就是没事。病房里全是人,这样的话题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间说,只说:“是个男孩,有七斤二两呢。护士都说看我肚子不大,孩子倒不小。看来年纪轻生孩子就是好,两个钟头就生下来了,出血也不多。”
沈奕抬起头,笑问:“是个男孩?”
小丰也笑,说:“是啊。你看余启东田昊明张子瑜他们生的都是女孩,就我们是儿子,将来不知怎么抢手呢。”
沈奕只是跟着傻笑,又问:“饿了吧?昨天晚上有没有吃东西?早上也没吃?”小丰不想让他内疚,说:“昨晚光顾上痛了,哪里想到吃东西。”沈奕说:“我给你做了汤,现在吃吗?”小丰说好,沈奕扶她坐起来,把保温瓶里的鸡肉丸子菜心粉丝汤倒在一只碗里给她吃。小丰吃了两口,说我倒忘了,已经订了午餐。沈奕说我吃就是了。
吃完了饭,沈奕把保温瓶和碗洗了放进袋里,说要回编辑部去,你还要什么?小丰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由不得他,便说:“你帮我擦擦身吧,昨晚出了一身汗,现在浑身黏乎乎,难过死了。”沈奕去打了热水来,拧了极热的毛巾,盖着被子替她擦身,又说:“这被子太厚了,晚上我带床薄被来。”小丰说好,“昨晚我就嫌这被子厚,盖着热,不盖又不行,旁边又老有人说话,还抽烟,一晚上都没睡好。”
沈奕说:“那你下午好好睡一觉。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小丰点点头,看着他去了,才躺下睡觉,这一觉睡得很好,一直睡到护士又推了婴儿出来给她们玩,吵吵嚷嚷,哭哭闹闹,才醒了过来。
第二天上午沈奕带了那架Nikon相机来给婴儿拍照,见了孩子皱着眉说:“这孩子的头怎么是三角形的?还是个正三角。”小丰嗔说:“那你就是个倒三角。”沈奕点头说:“我们爷儿俩就是数学解题,因为所以。”拿了相机给儿子拍照。那小小子似睁非睁打开一丝眼皮,跟他老子打了个眼风,沈奕看了笑说:“已经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了不起。”
小丰在医院住了五天,沈奕天天来送两顿饭,扶着她慢慢走几步路,看她精神不错,才敢把那天晚上的事讲给她听。说:“余启东和余济中还关在里头,我跟工作组的人说我要回去照顾老婆,我老婆一个人在医院生孩子,没人照顾,出了人命你们负责?工作组的那个组长说万一你跑了呢?我说我老婆孩子都在医院里躺着,我能跑到哪里去?他们想想,就把我放了。另外还有一个原因,他们想把我放了,我会心怀感激,咬出余启东更多的事。他们不把他整倒是不甘心的。”
小丰问余启东到底挪用了多少万?沈奕说了个数,小丰“嘿”一声,说:“心真够黑的。这么多钱,我们一点不知道。现在就让他们两兄弟在里面呆着吧,余济中真是倒霉。”
沈奕说:“余济中不止这件事倒霉呢,那天晚上把我们三个人抓到公安局去,一个人指着余济中说,这个人我记得,是个经理,以前在华兴宾馆搞女人,被我们联防队的人抓住过。这次又犯什么事?”
小丰听了忍不住嗤嗤地笑,说:“余济中替你背黑锅了。他倒不错,也不辩解说不是,你也闷声发大财。”
沈奕说:“根本是两码事,说了还不是白说。”
五天后护士说可以出院了,小丰收拾好东西,换了衣服靠在床头等着,等等沈奕不来,又觉得累,便重又躺下休息。沈奕又过了两个钟头才来,办好了出院手续,沈奕拿了东西,小丰抱着孩子,拦了一辆车回家。
上到三楼,余太太听见声音,出门来看,说:“这就么走上来了?我以前回家是我妈拿一张板凳跟着,每上一层楼就坐下歇一歇。”接过孩子来抱,说:“哟,这孩子长得,天庭饱满,地颔方圆的,瞧这皮肤,将来一定白。”
沈奕说:“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前两天还看他头是尖的,怎么这两天就圆了?”余太太说:“那是给产道夹的。小孩头颅没长合,一挤就尖了。”陪着沈奕把小丰送上四楼,扶她躺下。交待了几句,什么不沾生水,不要吹风,不要洗澡,就差说不要刷牙了。小丰一一听了,不时嗯嗯,好不容易等她走了,就说:“沈奕我要洗澡。”
晚上《名人堂》的员工下班了,都涌上来看小丰和婴儿。问取了名字没有,又说整天都见不到沈奕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家医院,看都没法去看。文琳送上大家合伙凑钱买给新生儿的礼物,是婴儿睡袋和衣服。张子瑜代表大家送上红包,说拿去吃十八只老母鸡。过会儿田昊明也来了,带了一大袋水果。大家说说笑笑,热闹了好一阵才走。
正如沈奕猜想的那样,工作组放他出来,就是想让他说出更多余启东的内幕。沈奕白天在编辑室受工作组盘问,晚上又和余太太到处找人,问律师,看有没有回旋的余地,一方面还在找工作。
他知道《名人堂》是不能再呆下去了,余启东也是捞不出来的,大难临头各自飞,沈奕只能顾着自己一家三人。娇妻弱子都要靠他,他不会做出卖朋友的事,但也不会如余太太所盼望的那样,替余启东应承下一个数目来,救他出牢狱。
张德明和宣传部,下这么重手整余启东,无非是看中了《名人堂》这一年来的成果。几个人动动脑筋跑跑腿,就搞了这么大个小金库在这里。熟透的软桃子,不摘干什么?余启东用掉的,不到全部收入的十分之一。这一接手,全部资金就归张德明支配了。余启东既没过硬的背景,又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根浅基薄,轻轻一拔,就连根拔掉了。谁叫他风头这么劲,行动那么招摇,态度那么狂妄,那么不知天高地厚。余启东聪明绝顶,只是在为人处事上欠缺几分含蓄低调。
沈奕第一个就去找原来同在《投资与贸易》杂志社的一个部门经理吴为,他也出来另立门户了,手下正缺人手,沈奕肯去,他求之不得。听沈奕说要找住处,马上带他去看他租下来的一层住宅,原是准备给员工的。那是一小幢三层楼的私人房子,一层房东自住,二三层出租。吴为租的就是三楼,三房一厅带厨卫,一个厅有五十平方,外头还有一个超过一百五十平方的平台,现在还一个人没有。沈奕一下子有了工作有了住处,慢慢开始往里搬东西。
白天小丰在家,先把书柜里书打包捆扎,书柜本就是可拆卸的,拿把镙丝刀拆了,变成几块板,其他东西也一一收拾。沈奕去小丰叔叔处借了一辆三轮车来,趁白天大家都不在家的工夫,把大件东西运走了,只剩下两张床和一个衣柜,还有一屋子的花。
小丰说花太多了,买掉些吧。沈奕也觉得实在太多,挑了些喜欢的留下,其他的都拿去卖。那盆波士顿肾蕨长得太过茂盛,便分了一半出去,重新种过,稍加整理,就是两大盆。选个星期天,请了小丰叔叔来帮忙搬花,三个人在菜市门口摆了个花摊。
第一盆卖出去的就是那盆波士顿,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买走了。然后橡皮树、竹芋等也被人看中。小丰抱着孩子坐在三轮车上收钱,笑说:“我要是换件衣服,就跟旁边卖菜的大嫂一样了。”沈奕取笑说:“大嫂卖菜,小婶卖花。”小丰叔叔摇头,说:“你这丫头,倒是看得开。”小丰说:“叔叔,你可别跟我爸我妈说我在菜市场门口卖花的事,他们听了肯定明天就冲过来了,我现在懒得跟他们多说。”小丰叔叔说我知道的。大家都在这个城市生活,也知道其间的难处,有什么问题,是绝对不会告诉家里的。
快中午时,一车的花卖光了,小丰数了钱,笑呵呵地说:“买花的生意不错啊,以后我就每个星期天摆花摊得了。我抱着个吃奶的孩子,工商的税务的城管的都不敢来找我的麻烦。”
沈奕看着她的笑脸,一时心酸,抬起头来看着天。不过一年之前,她还是个爱说爱笑的天真淘气的女孩子,听见人家唱哀伤的歌,还会因想家想妈妈而哭。谁知转眼就成了年轻妈妈,抱着自己的孩子,把浮云苍狗作笑谈。他原以为拥抱的是一份世上少见的纯真,那已经令他无比的珍惜和疼爱,如今却发现,那下头还有更多。

昨日重现

沈奕等这个月的工资发下来后,就把那架Nikon相机上缴给了工作组,离开了。带着一架近两万元的相机躲得不见人影,工作组不会放过他。以工作组的行事风格,不一追到底是不会罢休的,为了一家人的平安,相机只能算小事。离开《名人堂》实在容易,又没签过合同,又没档案关系,走了就走了,不去上班就完了,连辞职信都不用写。
工作组头天得了这架相机,如获至宝,对沈奕温言嘉奖了一番,以为他有弃暗投明之心。星期一还要找他谈话,等等不见他来上班,去问张子瑜,张子瑜说不知道啊,也许是给孩子打预防针去了,新生儿要打好几种预防针。工作组长听了不耐烦地说,怎么也不请假?等到下午不来,才感觉到不对,赶到红围村的403房间去一看,客厅里的花搬得一盆不剩,只留了些隔热板搭的搁架。两间卧室两张床,一个衣柜,再没有别的东西。工作组这才知道上了沈奕的当,被他麻痹了。
组长当时就爆跳如雷,一个劲地追问张子瑜,张子瑜冲他们翻白眼,拿了治哮喘的气雾剂往口腔里喷,组长拿他没有办法,又去问别的人。田昊明文琳都说不知道,张子瑜跟他们住在一起,他不知道,我们怎么会知道?王飞听了直跌脚,怎么在他眼皮底下就走了?那么多的东西是什么时候运走的?
沈奕的走,让田昊明文琳小刘等心里高兴,好像是上演了一出胜利大逃亡的戏,连带他们也脸上有光。他们对余启东虽然有过抱怨,但工作组更让人恼火,何况沈奕小丰为人甚好,又是刚有了孩子这样的大事,把他关起来实在不近人情。余启东余济中是进去了,他们一个是负责人,一个是财务,关他们还有个理由,沈奕就实在冤枉。
工作组找了两个月,找不到沈奕,而留在《名人堂》的人,也有了离开意思。先是张子瑜借口和学校的协议期限已到,不能再留,工作组从他那里得不到任何材料,便放他走了。后来田昊明也离开,编辑室的工作早是王飞在负责,他受不了这个人的指手画脚。
王飞现在高兴得很。张德明做事很上路,把他一家人的户口都迁了过来,403那一整套房间也给了他,原来余启东留给余济中的那台电视,当做杰出员工的奖励归了王飞。王飞的编制现在宣传部,是正式员工。
该走的走了,无处可去的留下来了,人们以为最应该走的余太太却一直住在303室。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还有个乡下小保姆,能走到哪里去?走了还要找地方住,要付房租水电费,她何苦自找苦吃?余启东的事情一天没个定论,他一天是《名人堂》的人,他的家人当然要住在《名人堂》提供的宿舍里。一到发工资的那天,她就抱着孩子上办公室去,把所有人挨个骂一遍,诉说生活的艰辛。工作组的人都是好人,来这里做工作是为了反腐倡廉,不是要逼死妇女儿童。
一个月有一次探访羁押人员的机会,余太太一次都不放过,抱了女儿带了香烟巧克力水果奶粉等东西去看余启东。见了余启东,就埋怨沈奕不够朋友,自己出来了,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完全不管余启东,也不管她们母女的死活。又说余启东交友有慎,亏你还把沈奕当好朋友,你看你的好朋友是怎么对待你的。又骂林锦荣不帮忙,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找到他家去,每次都没人应门。说我一个人带着女儿,又没工作又没收入,软脚蟹一只,你让我怎么办?
余启东镇定得很,越到后来越无所谓,安慰余太太说,你放心,他们到现在都把我关在看守所里,就是找不到可以立案的罪名。我有什么罪名?大不了提前挪用。这《名人堂》是我跟宣传部租的,租期没到,其间的运作状况我难道没有决策权?资金流向难道没有支配权?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我看他们能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去。收审,收审的期限是六个月,到了六个月他们一定要给我个定论。到时定什么罪名又不是他们说了算,你去请个律师,我们未必就输。你下次来,带点书进来,余济中想学英语,你给我搞两本《国富论》《资本论》进来,我们把这里当大学,进修一下。
又说我在这里很吃得开,已经混成小头头了,他们有香烟都要进贡一支给我,打扫厕所没我的份。每天没事就打坐,以前有点痔疮,现在都好了。无聊了,就看苍蝇打架。余启东的精神面貌身体状况都不错,让余太太放心不少。
文琳和朵娅最后也走了。企业家俱乐部基本上停止了工作,没了余启东,俱乐部就没了灵魂,没人出那些妙到极点的花巧点子,没人带领她们前进,她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朵娅有男友,不做就不做。文琳经姜聪介绍,进了北方公司。北方公司老总王强生在各种场合见过这个姑娘几次,印象不错,便让她干本行,做公司的公关工作,负责接待北方公司的客户,还有地方上来总公司的下级。接待工作需要一个比较拿得出手的地方,请客送客还要有地方吃饭,叫文琳自己去找。
文琳在本市最熟的酒店宾馆就是华兴了,她想也没想,就去新华路上华兴宾馆开了个房间,作为接待站。房间号是702,离原来《名人堂》的总部12B03只差几层楼。有客人来,需要住下的,就在华兴开房间,吃饭时级别高的去三楼的“露香园”,级别低的,文琳就去员工食堂打饭。吃着华兴员工的饭,住着华兴的房,文琳想起刚来这个南方城市时的情景。
那时的她刚从学校毕业,因为大哥在这里,家里人都想让她出来闯荡一下,见见市面。西安的发展远远落后了,她有本科的文凭,又有出众的相貌,一口普通话,比西安当地话好听很多。她在她的世界里,是出类拔萃的。从父母到老师,从同学到邻居,从身边人的眼光,到对自己的信心,都鼓励她离开灰蒙蒙的旧都,走向眩目的陌生城市。
那时大哥在这边已经三年了,想家想嫂子想得厉害,一时说要回去,一时又说想再留下来看看,一个星期一封信,三天一个电话,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搞得她和家里人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她也一直没有着手找工作,跟男友的恋情也限入低谷,他进了共青团市委,就一直劝说她留下来。她一边不舍得和他的感情,一边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有多么精彩。后来有一天,大哥打电话说给她找到一个好工作,让她马上就过去。她拎起早就整理好的包,跟男友道了别,带着幻想带着热情来了。
来了才知道自己是井底蛙。从前在家,见过的她的人都说文琳相貌好,但这个《名人堂》里,漂亮女孩子一大把,人人都比她相貌好。从前在学校,她是中文系的高材生,一手文章篇篇登在校报上,但这里的女孩子,个个能说会唱能言善道。更难得的是她们笑容可亲,待人和气,不欺生不排挤,一手把她带进这个欢乐的大家庭。开始她不能适应她们的工作方法和生活节奏,半个多月没有签下一张单来,但没人说过一句。她慢慢地融入了他们,一起玩一起笑,让她和男友的分别没那么难过。她在这里做得很开心,还有人热烈地追求她。那一段日子,想起来真是美好。
只是现在,她有些为难。姜聪在等她的回应,留在西安的男友仍然在等她回去。她不想回去,旧恋人也割舍不下。正想着,电话铃声响了,她接起来喂一声,那头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小琳。”
文琳听了这亲热的称呼,眼圈都要红了,应道:“是我。你好吗?”
那头的年轻人说:“我很好。小琳,我想你,你回来吧,我刚升了一级,第一个告诉的人就是你,我想你和我一起庆祝。没有你,我再成功有什么用?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西安离开我?我们在这里一样可以过得很好,你所有的朋友所有的亲人都在这里,你在那边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小琳,回来吧。”
文琳站在窗前,看着窗户外头炽热的阳光,阳光照在路边的行道树上,树叶间星星点点开着白花。她知道那是香飘十五的白兰花,来这里之前,她从不知道这样娇贵的花朵是可以长在路边没人去摘的。扶桑花也红艳艳的开着,草地青绿,仔细找,可以在草丛里找到粉红色的含羞草花。这个城市崭新芬芳,暴雨下过就停,太阳下散发着树木青草的香气。这个城市有魔力,让来了的人不舍得离开。她说:“你为什么不能过来?你来,我带你看看西安以外的地方,你来了,就会喜欢这里。在这里做事,干脆爽利,三天可以盖一层楼,三个月可以出一本书。这里有许多机会,有本事的人不会被埋没。”
电话里年轻人的声音透着失望,“小琳,我在这里已经起步,不想从头再来。还有,小琳,我不能等你一辈子。今天有人为我介绍女朋友,是副市长的小女儿。介绍人是我的上司,我已经推了两次,不能再推。你要是肯回来,我就说我已经有了女朋友,你要是不回来,我总要有我自己的生活。小琳,我对你的感情你知道,你就舍得放弃?”
文琳的眼泪一滴一滴打在话筒上。这一天还是来了,她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却没想到会这么快。她忍住哽咽说:“那我祝你幸福。”那边的年轻人沉默了,过了一阵也说:“我也一样。小琳,我也祝你幸福。”文琳泪流不止,拿着电话不肯挂,那边也不肯。那手里的一根电话线,就是一根心脉,挂断了,就再也连不到心里了。文琳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几次要开口,还是忍住了。然后那个年轻人在遥远的北方说:“小琳,我爱你。”电话终于挂断了。
文琳放下电话,痛哭一场。
窗外一片云飘过,哗啦啦下了一场阵雨。姜聪带了沾了雨水的姜花上来,推开702的门,笑着说:“文琳,来看姜花。这么新鲜的花真难得,我是从一个花农那里买来的,比花店里都好。”
房间里放着音乐,是卡朋特的《昨日重现》。
“when i was young
i'd listen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s
when they played i'd sing along,
it make me smile.
those were such happy times
and not so long ago
how i wondered where they'd gone.
but they're back again
just like a long lost friend
all the songs i love so well.”
姜聪把花插进瓶里,捧在文琳面前,跟着音乐哼哼:
“every shalala every wo'wo still shines,
every shing-a-ling-a-ling
that they're starting to sing so fine
all my best memories
e back clearly to me
some can even make me cry
just like before.”
放下花瓶,拉着她随着音乐慢舞。文琳的脸上有一种忽然一现的温柔,然后展颜一笑,俯身摘下一朵雪白的姜花,插在耳边,身子跟着音乐摆动,和他跳完这一曲。姜花幽远的香气围绕着两个人,香气像有魔法,迷醉了他们。这个花,在西安也是没有的。
大雨过后,姜花幽香,过去的一切都不会重现。文琳在心里跟旧日再见,空余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