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很可怕,这样的事在我看来,总有点不洁的感觉。可是小钰却是那么有洁癖的一个人,毛巾浴巾只用白色,卫生间一块带花的磁砖都没有,雪洞一样。”各色丝麻的衬衫穿过就换,一天刷五次牙,早晚各洗一次澡,天天洗头发,定期修指甲洗牙齿,皮包手袋鞋子围巾用过必清理干净。好在李思川本人也是个爱洗澡勤换衣的人,在生活细节方面也算是合拍。这样一个精洁到脚趾尖的人,怎么会是江湖骗子?
金焰笑一下,再问:“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些灵异?”
李思川想起她那么梦呓,只好承认。“有。”
“什么感觉?”
“恐怖。”李思川说。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小钰是有些异常的。
“那是否不洁?”金焰再问。
李思川怔了一下。“倒没有。”
金焰再笑一下。
“可这不一样。”他像是为自己辩解。“她只是…把梦和现实混在一起了。”
“那我告诉你,在小钰做我母亲的灵媒时,确实帮人通灵。我们这里是侨乡,总有些夫妻母子分散几十年联系不上的。那些老人们在离世前想知道丈夫还在不在人世,当年去了台湾的当兵的儿子如今在哪里,去求到我母亲那里。我母亲为这些老人举行通灵仪式,小钰总能说得□不离十。”他的思绪陷入回忆中,“我都奇怪为什么小钰怎么会知道那些在她出生几十年前就离开了的老人的事情。”
李思川自己学习过一个学期的心理学,他用他的专业知识回答说:“你母亲事先催眠了小钰,告诉她一些早年的事情,等通灵仪式开始,再次催眠她,诱导小钰说出她告诉小钰的故事。”
“就这么简单?”
“是的。”李思川说:“我一向尊老敬老,我自己的奶奶也有九十多,我小时候最喜欢和她在一起,她对小钰也很好,把她出嫁时的首饰都给了小钰。可对你母亲,我实在尊敬不起来。她这是为了竖立自己的威望,摧残幼儿的心智。你居然不制止?”顿一下,他说:“哦,对,你制止了。把小钰送回她爸爸那里 。但那个环境同样对她一点益处都没有。”说到这里,李思川恨不得早三十年认识小钰,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陪她游戏陪她玩,给她一个健康阳光的生长空间。
金焰却说:“我不认为就是这么简单,我相信那个时候的小钰确实能看到一些东西。别的不说,你就没发现小钰找东西特别灵?”
李思川呆一下,“这个倒是。我有什么东西放失了手,想不起来,去问她,她总是一口就能回答上来。”
“你没觉得奇怪吗?”金焰问。
“没有,我只当她心细。本来她做这行的,就是特别心细。她用金丝绣花,可以一绣一天,不说一个字。”
“掩藏得真好,不是吗?”金焰意味深长地说:“以她在本地的名气,我从不看好哪一个男青年可以成为她的丈夫。她那几年订了婚又退婚的,不过是不想再忍下去了。只有你这样的外乡人,才能把她当一个普通的正常的女人,和她谈谈恋爱结个婚。我承认是我母亲误了她,不过小钰本身也确实非一般人可比。”
李思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照金焰的意思,是小钰藏起了她的本事,扮成一个普通人,纡尊降贵地嫁了他,过了几年不想再忍受他的蠢笨,就离了婚。结局跟前面那几个蠢笨的男青年一个样。他忽然想起一个词来,“角隐”。这个词是日本汉字,指新娘子出嫁时头上罩的白色头帕,那就是为了把她的角藏起来。李思川想原来我大学时代看那么多的日本漫画和□,原来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他忽然又想起一个人来,问道:“那乐从谦呢?”
“谁?”金焰问。像是从来不认识有这么个人。
“乐家大儿子,乐从谦。乐从让的堂兄,他不是和小钰谈过恋爱,还举行过教堂婚礼的吗?后来他死了,小钰为他伤心了好几年的那个乐从谦?后来她和乐从让订婚,难道不是乐从谦的影子在影响着她的感情?”
“有这回事?你听谁说的?”金焰甚是惊异。
“乐从让。”李思川说。他想可能舅舅真不知道,依小钰的脾气,她不想说的,别人就是不会知道。哪里像他,曾经被女人包养这样的事也会当作谈资,说给妻子当个笑话听。小钰当时没什么反应,现在再想想,忽然觉得不安了。像她这样把什么都放在心里的人,就算当时不发作出来,事后也会存在心里挽成个疙瘩不舒服的吧?除非真的不把他当回事。
那她到底是当回事了,还是没当回事呢?李思川又不安了,恨不得马上找到小钰去问个明白。
“乐从让怎么知道的?”金焰问。
李思川一愣,“不知道。也许乐从谦告诉了弟弟?”
“也许乐从让胡编的?”金焰说。“谁还知道这件事?你问过小钰吗?”
“没有,我哪里敢问她。问她也未必会说。”
“那你怎么就肯定不是乐从让编来让你难受的?”金焰到底老炼,问的问题都在关节上。
李思川说:“我问过安祖,他的神情让我相信乐从让说的是真的。”他把当时的情形讲一遍,婚礼上乐从让是怎么讲的,后来蜜月时安祖又是怎么做。“如果不是真的,安祖不会避而不谈,他一定会像你一样问,为什么不是乐二编的。”
金焰点点头,“这个分析合理,那你还是去问陈安篪吧。”想了一下,又说:“我想起来了,乐从谦做过我的学生,人很聪明,比乐从让聪明多了,成绩品行各方面都不错。他爱好音乐,在高中时曾经组建过摇滚乐队。他是弹电子琴的,会作曲。家里有钱供他花,那支乐队的乐器和资金赞助,都是他提供的。他比小钰高好几届的,怎么就遇上了呢?”
李思川提醒一句:“同乡会?他们都是在伦敦念书的。从家乡新来了学弟学妹,高年级的去迎接安排一下,也许就认识了。”
金焰摇摇头,一脸的惋惜之色。“怎么就死了呢?多好的一个年轻人。乐家要是有这个儿子在,实在是轮不到乐从让当接班人。”
李思川听了心里满不是滋味。看来这个乐从谦是个人物,不仅小钰喜欢他,连金焰这个当校长的也称赞这个曾经的学生。一个多年的高中校长,每年要送走那么多学生,如果不是特别突出的特别优秀的学生,很难让他会记得住。
用他的上一句话套过来,就是“怎么就死了呢?多好的一个年轻人。小钰要是有这个男朋友在,实在是轮不到李思川当她的丈夫”。
李思川气忿忿地说:“很多人在高中是好学生,出国之后就成了混蛋了。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尤其是富家弟子,个个出去花天酒地泡洋妞,不出去乱来的也是在宿舍打麻将混日子,临回来了就去弄一张克莱登大学的文凭,租件黑袍子拍张照,算是对父母有个交待了。”
金焰听了呵呵笑,拍拍他肩说:“时间差不多了,你该去机场了。小钰的事,你要有心挽回,就去问一下陈安篪,他们表兄妹一向亲厚。要是小钰不愿意说,算了就让她去。她爱怎样就怎样,像她这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要拉出来是很困难的。”
李思川说好,“那就这样吧,谢谢舅舅告诉我这么多小钰小时候的事,这些我全都不知道。我要早知道是这样,对小钰可能就不会那样漫不经心了。她小时候过的那叫什么日子啊,太悲惨了。”
金焰唉一声,不说话。一个是外甥女,一个是母亲,他再心疼外甥女儿,也不会对刚失去了女儿的母亲有什么微词。他能够两次出手救这个外甥女儿,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思川和金焰在墓园门口道了别,金焰开车回泉州了,李思川坐回车里,让司机去机场。车上两个人都不说话,司机估计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李思川在这里的信应该是他通报给金焰的。作为一个告秘的人,面对事主,也确实尴尬。
一辆车两个人,谁都不说话,气氛有点沉闷。司机打开车载音响,放起闽南民歌来。李思川这几年也学了几句,不再是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一句都听不懂,这闽南民歌听在耳里,竟有些熟悉的感觉来。一曲流行多年的《爱拼才会赢》唱完,换了一个清脆动人的嗓音在唱一首小调,曲调很是轻快,一听就是民歌的调子。李思川听了两段,问:“这是邓丽君唱的吗?”
司机没想到他会说话,忙回答说是,又把声量调小一点,方便两人交谈。
李思川问:“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我就听清最先四个字‘六月茉莉’,后面是真正美还是真正香?”
司机说:“六月茉莉真正美,郎君仔生做真古锥。古锥是闽南语,就是可爱,或者是天真不懂事。”
“哦,真古锥,很有意思。”李思川说。
这曲子节奏明快,曲调简单,四句一段的来回唱上几遍,李思川都会哼哼了。
到了机场,他谢过了司机,才要付钱,司机说这是酒店提供的贵宾服务,不能收费。把车头一调就开走了。李思川一手挽了简单的手提行李,一手拿着装花的扁纸盒子,去换了登机牌,坐在候机室里等上机。他脑子里老是回旋着那首《六月茉莉》的旋律,想哼哼两句,又唱不全歌词。
这样的情形颇让人烦恼,他索性用手机上网,搜索了这首曲子来听。除了有邓丽君版的,还有凤飞飞版的,蔡琴版的,不过都是闽南语。最后看到有一个国内的女声组合演唱的普通话版本,下载一听,这才合了耳朵。
这三个女声合唱的版本舒缓忧伤,唱出了爱情求而不得的千古哀愁。听在李思川这个伤心人心里,竟是万分的贴切。
“六月茉莉真正美,花开要得那并蒂莲;
爱情若不能成双对,怎不教人伤悲。
六月茉莉正盛开,好花期待着人来采;
爱情若只是梦一场,怎不教人悲哀。
六月茉莉香透天,好花须对着人来赏;
爱情若没有你在身旁,怎不教人心凉。
六月茉莉开满山,好花期待着人来怜;
爱情若像蝴蝶乱沾花,怎能教人心甘。
六月茉莉正盛开,好花期待着人来采。
爱情若只是梦一场,怎不教人悲哀。”
第十二章 爱情若只是梦一场3
李思川在飞机上做了个梦,梦中他带了小钰去吃日餐。小钰要吃刺身,他要吃铁板烧,两个人谁都不肯让步,结果是他在楼上吃铁板烧,看厨师拿了泥瓦匠的瓦刀花梢地翻动神户牛肉,小钰在楼下吃刺身和寿司,看厨师用柳刃刀片下金枪鱼盖在饭团上。
梦中他动了一下,深为不安。即使在梦中,他也觉得不应该为了一顿饭就抛下妻子,各吃各人想吃的。他想把梦继续做下去,他一定要纠正他的错误做法,哪怕是在梦中。梦就是现实的投影,现实中他确实是抛下了妻子,两人各吃各的饭。在一起吃饭才是一家人,在一起睡觉才是夫妻,他不允许自己再犯错误。
好在是梦中,梦可以继续做下去。
梦境在他的心理暗示下继续发展。他正吃着盐煎鲜鲍,喝着清酒,小钰上来了,坐在他身边,拿起他面前的杯子喝下杯中的残酒。他高兴了,搂着小钰的肩,和厨师聊起天儿来。厨师很高兴,替他又续上一瓶酒。他喝酒吃肉,吃得大饱,和小钰回到房间。
房间是榻榻米,已经铺好了被褥。他拉了小钰躺下,难免做点枕席上的事。一夜酣眠后,他十分舒畅地醒来,看看枕边人,忽然觉得那不是小钰。
这个女人似小钰又非小钰,但确实是昨晚和他一起回到房间里来的那个人。这时候他才想起,当时这个人从楼下上来,坐在他身边时,他就已经觉得她不是小钰。小钰不是长这样的,但小钰究竟长什么样,他却说不上来了。或者说,她是小钰,但小钰不是长这个样。因为不是长这个样,那就不是小钰。非但脸不是他记忆中小钰的脸,连身子都不是他熟悉的小钰的身子,也就是说,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小钰。
但他却把她当作了小钰,她也替换成了小钰。她一声不吭地挨他坐下,喝他杯子里的酒,跟他回房间,享受他的妻子才能享受的温柔怜爱。他那一腔的爱怜啊,倾注了他那么多的感情的温柔的夜,就那样被陌生人夺了去。
那小钰去了哪里?
他惊惶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到底是谁?她轻轻松松就占据了小钰的位置,还让他误认为她就是小钰。
他吓得醒了过来,后背惊出了汗,衬衫都是凉的。而飞机已经落了地。
梦中的事太让他惊恐,他迫不及待想要确认。他下了飞机,出了机场,走到等出租车的地方,抬眼一看,前面起码等了几百名乘客。
他这个时候心乱如麻,实在耐不下心来排这么久的队,放弃乘出租车的想法,改去搭磁悬浮。好在行李不多,一个手提行李包,一个纸盒而已。等他上了碰悬浮,才想起他本来可以直接乘地铁的,这样就不必到了龙阳路再换地铁了。
他想起他和小钰的正式开始,就是以浦东机场的磁悬浮为起点的。磁悬浮列车的迅捷,才能满足他此刻的迫切心情,所以在下意识里,就选择了磁悬浮。可惜的是磁悬浮轨道不够长,到了龙阳路仍然要下来换地铁。
在龙阳路站上地铁,人就多了。又是新年,人人出门来玩,车厢里都是打扮得奇形怪状的青年男女。李思川这会儿心绪烦乱,觉得什么都不如他的意。他眼前一个男人头发染成金黄又炸成朋克鼻子上还镶了一个环,他手臂里抱着一个姑娘,那姑娘穿一身黑,黑色小皮裙下是黑色渔网袜、恨天高的露趾踝靴,这大冬天的也不怕冷。他想他要是在机场就上地铁,肯定能找到一个位子,不至于这会儿被挤得站不稳,逼得看朋克男的头皮。他忘了他当年年轻的时候也是冬天去看GAY游行还嫌人家穿得多了的往事,如今的李思川只是一个平庸的白领,略有些雅痞风,离当年的潇洒不羁已经很远了。
而小钰,在他心里,依然是当年的穿着美丽金边衣裳描了猫一样蓝色眼线的霍小玉。
地铁到站,他挽了行李拿了纸盒直接去小钰的家。高速电梯在两分钟内就把他送上了四十九楼,他步出电梯,伸手去按小钰的门铃,那铃声响了又响,寂寞地在空空的屋内传回隐约的声音,就是没人来应门。
飞机上的梦境还在恐吓着他的神经,他这才想起可以打电话。电话倒是很快就有人接了,小钰在电话那边轻轻喂了一声,他就哽咽了,说:“小钰你在哪里?你不会是被外星人绑架了吧?”
小钰嗤的一声笑,说:“思川?你怎么了?说什么梦话?”
可不就是梦话吗。李思川想。“你在哪里?怎么不来开门?”
“你在哪里?”
“我刚下飞机,在你门口,你快来开门。”李思川几乎要吼了。
小钰却慢条斯理地说:“你怎么不先回家?”
“我家就在我的面前,你还让我回哪里?”李思川火大上来,他觉得委屈得要死了。“我快要死了,你开门让我进去。”
“好的,那我挂电话了,你慢着点去,不急的。”小钰在那边冷酷地说。
李思川可以想像她面冷心冷的样子,他跳起来踢了一脚门,踢得他脚尖生痛。他才要说话,就听见婴婴的声音,婴婴用尖细的嗓音说:“奶奶再见。”
听到这个声音,李思川安静下来,他问:“你在哪里?”
小钰仍然在笑,他可以从她的语气里听得出来。“我和婴婴在机场送她爷爷奶奶,他们刚过了安检,进去了,和我招手呢。你要是想和他们说话,那我就挂了吧,不占你的线。”
李思川哭笑不得,说:“你故意气我吗?”
小钰再笑两声,干净利落地停止了通话。
李思川真是有气无处撒,有力无处使。他再次拨过去,说:“你赶紧回来吧,我快被尿急症逼得撞墙了。”
“下楼,右转,有个健身会所。”小钰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再次关了电话。
李思川才不下楼呢,他打开装花的纸盒,取出里面衬花的大张软纸抹平了,铺在门口,坐下,用手机玩游戏。
不过才玩了几局,电梯门上的指示灯就亮了,电梯门打开,小钰抱了婴婴出来,看见他一副无赖相地半依半躺靠在门上玩手机,就叹了一口气。婴婴眨了一下大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这里。接着抿了抿嘴,笑了。那一抿一笑,嘴角两个米窝就更显了。
李思川见了这俩母女,什么气都消了,爬起来接过婴婴抱着,先把她的小圆脸贴着自己的脸挨了一下,再问道:“今天开什么车,这么快?”
小钰不理他,从包里摸出钥匙来开门,随手把他放在门口的行李袋和纸盒子都拿了进去。李思川看了,心里乐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他跟在小钰后面进了屋,关上门,对婴婴说:“Happy new year。”
婴婴回答说:“Happy new year。你和爷爷奶奶错过了,是吗?”
李思川点点头,看着小钰说:“是的,我以为今晚我们会一大家子一起吃团圆饭。”他看着小钰的脸,想起他在飞机上做的那个梦。他清晰地记得那个梦里的女人,她的眉间有一粒痣。而小钰的脸上白白净净,像剥了壳和二层皮的鸡蛋,嘴角那里两个小小的米窝,因恼他无赖泼皮的行为而抿起嘴角就更深了。有这样两个窝,他的一颗心放进了胸膛。
他放下婴婴,说:“盒子里有一样东西是你的。”
婴婴问:“礼物吗?因为新年?”
他摇头又点头,“是礼物。因为我想你们。”
婴婴坐在脚后跟上,仰面朝他一笑,低下头去开盒子。
小钰进屋后就看着他们两个说话亲昵,对李思川始终爱搭不理,在沙发了坐下,看着婴婴拆盒子。李思川却不管她怎么对他甩冷脸子,在她身边坐下,捧起她的脸仔细看,把她脸边的一绺头发拨到耳后,再看看她右边耳朵。那上面有两个小眼,却只戴着一只耳环。
以前李思川就问过她,为什么一边有两个眼儿,你不像那种一边耳朵戴一串耳钉的前卫型姑娘。小钰则说,嗨,梁兄。李思川要愣一下才明白她是在开他的玩笑,取笑他娘娘腔,像发现祝英台扎有耳朵眼的梁山伯。他喜欢小钰这样跳跃性与众不同的思维方式,也喜欢她管他叫梁兄,那是一种无比亲密的称呼,后来才想起这个比喻可算不得好。但他记住了她右边耳朵上是有两个眼的。
今天小钰戴了一只累赘无比的金耳饰,主体是一只鸟,人胸鸟身花叶尾,胸前双手合拢,捧着一只金珠。背生双翅,双翅间点焊挂钩。鸟腹下焊卷云纹,云下又挂了三串金叶片。华美灿烂,玲珑精致。这么长这么复杂,简直就不像是一只耳环。他拨一拨金叶子,问:“不重吗?”这真的是小钰,只有小钰才会戴这样别致古怪的金饰。他的噩梦只有噩梦。
小钰目光灼灼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
李思川到底心虚,不敢和小钰对视,头一偏,吻了下去,唇落在她的耳后,用只有两个人才听得见的声音说:“Happy new year。”
小钰推开他,眼睛看着婴婴,问:“里面是什么?”说完眼角瞟了一下李思川,有些警觉兼戒备的样子,说:“你不是来借卫生间的?用完了好走了。”
李思川欢快地站起来说:“哦,对。那我去洗个澡,这次有衣服换了。等下你给我送进来。”
婴婴拉开大篷的白色软纸,捧出雪白的铃兰和姜花来,屋子里顿时香气浮沉,连小钰都忍不住吸了一口气,眼睛亮了一亮。婴婴把脸和半个身子都埋了进去,开心得咯咯咯咯地笑,真叫“花花”,“花花”。伸小指头碰一碰铃兰的小铃铛,唱一句“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再闻一下姜花,说:“妈妈,好香的花花。爸爸,这是什么花?”
“问你妈妈,她什么都懂。”李思川赖皮,闪身进了小钰卧室的卫生间。有女儿在,他吃准小钰不会让他穿了她的浴衣出来,只有替他送衣服进来一条路。
他慢条斯理地洗头沐浴,冲完淋浴小钰没进来,就索性放水泡盆浴,躺在里面唱歌。“Jingle bells,jingle bells,Jingle all the way”,直拖到小钰托着他的衣服进来,他才坐起身说:“我真怕你不管我了。”
小钰把他的衣服放在梳妆凳上,问:“这世上还有你怕的吗?”她笑,坐到浴缸边上,看着他。
“我只怕你,你不知道吗?”李思川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想你想得胸口痛,以为是得了心脏病。”
“你爸妈去泰国了,你要是下了飞机就打电话给他们,还可以在机场见到。”小钰收回湿手,取过洗脸盆边的一块干毛巾擦干,顺手递给他。
她不接他的话头,而是和他闲话家常,谈谈对方的父母,像个标准的贤惠的儿媳。可她另开的话头,偏让李思川有了藉口。“像我们第一次在机场偶遇吗?那不是偶遇,是用心。我打了三天电话,才等到你的回电。你知道你答应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感受吗?”李思川接过毛巾,在热水里浸透了,湿淋淋地盖在脸上。
“假设,”他从湿毛巾底下吐露心声。“在新年第一天这个拥挤的时间段里,在拥挤的地铁上,你面前有一个人站起来,周围没别人来抢这个座位,视野里也没老弱病残孕需要你照顾让位;同时,你还能从龙阳路坐到陆家嘴,这个幸福值为一个单位;那么,你答应我时的效果大致相当于,在拥挤的地铁里,所有人都突然站起来走空了。”他揭下脸上冷了的毛巾扔在浴缸里,看着小钰说:“一开始还高兴着呢,后来都怕是不是出事儿了,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那现在呢?”她倾身向前,吻他的嘴。“真会说情话。”
李思川双耳轰鸣,暂时失聪,他狠狠回吻过去。“火星撞地球我都不理会了。”
小钰躲闪开,说:“别弄湿我的衣裳。谢谢你的花,婴婴很喜欢。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收到男人送花,值得记录一下。”
李思川被她这么一闪,差点失了重心滑进浴缸里,狼狈地扶住浴缸边坐稳了,抹一把脸上的水,问:“她很喜欢,那你喜欢吗?”
小钰不答,转身离开。李思川提高声音问:“你那个耳环上的鸟,叫什么名字?是出自佛教吗?印度浮雕上好像见过这种鸟。”
“迦陵频伽,”小钰回头答,微微一笑,米窝在嘴边一闪,“妙音鸟。”
她离开卫生间,还体贴地掩上了门。
“妙音鸟。”李思川从水里站起来,拿干毛巾擦身。“真是阎浮提界苍茫现,青山一发普陀岩。”忍不住欢喜赞叹道:“真古锥。”
第十三章 请将她存放于心间1
在李思川枯寂的留学生生涯里,有一年的新年,孤独地在学校宿舍看书。圣诞新年假期,除了几个和他一样的留学生,其他的师姐妹师兄弟都回家过节去了,而那几个留下来的孤家寡人,有印度人,有韩国人,有伊朗人,就是没有中国人。学校里唯一的华人师兄,高他两届,已经在一个事务所里找到了兼职,本来两人说好一起庆祝,结果临时被派去加班。
本来有本地的同学邀他开车去拉斯维加斯,他一来有了安排,二来确实没钱,便拒绝了。这样一来他一个人落了单,只好在宿舍里一个人吃年夜饭,看电脑上直播的跨年音乐会。他刚才的新年大餐是辛拉面,加两个煎蛋。其实隔壁的印度人和韩国人曾分别邀请他一起吃饭,他闻不惯三哥房间里的咖喱味,也不喜欢宇宙国人的观点,只好和波斯兄弟做个伴。
两个人百般无聊地用电脑聊天,在一个房间里。波斯兄弟打字说:医学院五年不出一个坏医生才是好医学院,而建筑学院五年出一个好建筑师就是好建筑学院。
李思川说我发现有一个完善的哲学体系很重要,不但指导生活,也惠及专业。就像内力高深才能把各种招式发挥威力,段誉没了北冥神功何以六脉神剑,张无忌没了九阳神功何以乾坤挪移。现在重看以前看过的所有不懂的建筑理论书籍,因为今年修习了古典自由主义,都有了崭新且深入的认识,天天恍然大悟醍醐灌顶。
波斯兄弟表示看不懂他的哲学,发个大哭的表情说我以后有了姑娘,就买一打我的衬衫送给她穿。李思川扭头看他的电脑,原来波斯兄弟在看一部电影,画面上的女孩儿穿着男友的白衬衫光着两条长腿风情无限,男友光着上身穿牛仔裤也很养眼。
李思川眼馋了下表示很对,他将来也要买一打白衬衫,只要白衬衫,格子衬衫太乡村风,不衬他心目中的东方女孩,比如黄蓉赵敏王语嫣。
波斯兄弟哭嚎着捶胸说:哦,我的娜塔莉。原来电影里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娜塔莉。不是李思川的雪肤大眼长头发娇俏可人的黄蓉赵敏王语嫣。
李思川翻出一张手机照片说,我在麦当劳的厕所里发现这个地漏盖子,上面写着china。我想一定有很多小朋友和我一样,觉得通过这个洞跳下去,飞飞飞飞,就到了中国。机票也省了,身份也无所谓了。啊啊啊,真想哭。
波斯兄弟没他这么重的思乡情怀,心思还在电影上。说澳大利亚的电影分类制度禁止A罩杯的女性出演成人电影;这个禁止是出于避免推广恋童癖的嫌疑。
李思川抬杠说一切政府强制都是傻X的,哪怕是这个原因,哪怕留下了BCDEF杯。
波斯兄弟朝他扔个纸团,说本来今天想读书跨年的,被你搅活了。这件事情如果不趁着现在单身兼在他乡的时候做,以后就再没机会了。三十年后荣华富贵了,妻妾成群的,是吧,就读不成书了。波斯人的家乡那边到现在还可以三妻四妾,是以有此烦恼。
李思川没想要三妻四妾,他只要有一个女友就成,那就不至于落到一个人过新年的地步了。他惆怅地说,今年是不成了,以后一定要有一个新年夜,是和女友做 爱渡过。最后倒数时,钟敲一下我一下,钟敲两下我两下,钟敲十二下,我就Happy new year了。这事儿也得趁早做,三十年后搞得不好就把新年提前了,多不吉利。
两个男人就哈哈哈哈大笑,听着遥远的新年钟声在校园的一角传来。
依李思川口无遮拦、自诩风流不下流的个性,当然也曾把这一个最寂寞的新年夜讲给小钰听,并且要求她按他当年的幻想演一遍。可惜他讲的时候不是跨年之夜,做了也不能说一声Happy new year。等到了新年除夕夜,多半又有了别的聚会和庆典,这个卑微的愿意在他的婚姻期内就没有实现过,后来离了婚,更是没戏了。
是以他刚才在对小钰说Happy new year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少年往事来,色心顿起,那一句最平常不过的问候,就变成了调情的私语。他是贴着小钰的耳朵根子和后颈脖子说的,小钰也听懂了,她随后的动作是推开他,把注意力放在婴婴的身上,但仍分出一点视线的余角挂着他,神情是警觉兼戒备的。
而李思川被飞机上的梦骇着了,一定要验证一下。到了晚间痴缠的时候,小钰悻悻地说,又不是元旦除夕夜,新年钟声也敲过了,你真会找理由。李思川事先调好了钟声设定,说我这过的是西萨摩亚的新年,它比国际日期变更线东侧的汤加就是整整晚了二十四小时。怎么就不是新年了?我这过的就是新年。
对他的胡搅蛮缠,小钰还真没办法,只好问你这是受什么刺激了,疯疯颠颠的?李思川不答,看着小钰的脸,听着钟声敲响,说他的Happy new year。他的神情确实是有那么一些疯狂,像是要把小钰的相貌刻进脑子里。小钰的性子一向是一阵冷一阵热的,转换毫无障碍。才刚讽刺他找理由和她亲热,转脸儿又温软如水,嗔怪地说,你这算是你北京人说的,长眼睛里拔不出来?
李思川哈哈大笑,说,那用你的闽南话说,就是郎君仔生做真古锥。
话一出口,就知道说漏了嘴。好在小钰的习惯是对他从不追根究底,他胡说八道也好,胡吹海夸也好,都是听了笑笑,不和他较真。听了他忽然来了一句闽南语,也就只是眨眨了眼睛,笑说:单身娘仔无了时,郎君仔伊在身边。
有这样嬉笑无忌的新年夜,李思川觉得他都应该去泉州的开元寺还愿,不对,是加州的他的学校小教堂。这一觉直睡到早上,醒来发现身边没有人,他也习惯了,一间间屋子去找,在婴婴的房间里找到了小钰。
床边亮了一盏小灯,小钰坐在婴婴床前的摇椅上,双眼直直地看着熟睡的女儿,不知在想些什么。听见李思川的脚步声,她抬头看向他,抱歉地笑了一下,关了灯,拉了李思川的手回到卧室。
李思川把她环抱在胸前,用体温为她暖身。小钰说对不起,李思川不回答,只是吻她的耳后。小钰抬了抬胳膊,让他的手臂环着她的腰,她的手搁在他的手背上,握住他的手指。
“记得我昨天晚上跟你说认知科学吗?它确实有助理解人的非规律性变化。比如说发泄是需要的,情绪是客观存在的。那么从神经学的方面来解释,就是你的非周期性情绪变化对我来说,这门学科可以一劳永逸此解决我们每次不欢而散的问题。这样我就会显得更宽容,你就变得更古锥。”李思川在她耳边低语,用哄幼儿睡觉的语调。
小钰窃笑,“你在控诉我的罪状的时候都不忘夸你自己。”
“我是夸你可爱,同时承认我以前不宽容。你没发现我们这次在一起比以前好多了?上次我怪你翻脸不认人,晚上还好好的睡在一起,醒来就赶我走。然后我们就大吵一场,结果就是不欢而散。这次我先表示理解,你就乖乖跟我上床了。我的要求不高,就想晚上可以抱着老婆睡觉,你的要求有点古怪,我以前不理解,现在境界提高了,能够理解了。然后我们就皆大欢喜,天天happy,时时new year。多好,知识改变命运呐。”
“真有学问。”小钰赞叹说,又问:“你的要求真不低,你是打算从今天起搬过来?”
李思川撑起手肘,看着胸膛前贴合着他弯曲腹线的女人的背。他含胸,她躬背,两个身体间没有一丝缝隙,光是这个画面就足以让他心慰,而他同时也看到了他们两个人的思想在朝这个方向靠拢。灵魂上的认同,才是真正的相爱。
“我也想呢,不过不行,我还要出差去。有个古村落要保护性整修,我们事务所承接下这个活儿,我需要去现场测绘和记录,然后交出评估报告。这样就得来回跑,整个过程至少需要三个月。”
小钰嗯一声,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轻松了很多?”李思川问,“不用老得打起精神招呼我。”
“你真体贴。”小钰回答说,语气颇含讽刺。
李思川哈哈笑,“我说,我有个提议,你听行不行。还有一个多月就春节了,你要是不想回晋江,我估计你也不想回去,你来我那里过春节如何?北方农村的春节杀猪宰羊蒸馒头贴窗花,很热闹的,你从来没过过。带上婴婴,让她也体验一下老日子是怎么过的。要是怕农村过得不习惯,那少住两天,然后我们去西安,看看我奶奶,她老人家真没几年好活了。要是觉得亲戚多了吵,那就住一天,我们去敦煌。你不是一直想去莫高窟?你的妙音鸟可就找到同类了,那里的壁画上一定少不了你喜欢的东西。”
“你不知道一到春节就是金银饰品销售的旺季吗?我也忙呢。”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安排他们的假期,小钰也不拿他取乐了。
“所以要出去渡个假。你忙也就忙节前,铺好货了自然有销售人员去负责。”李思川正经不了两句,又要打趣她。“只要不是国际大明星要登台等着你的设计稿做出成品去艳压群芳,咱就不用理会,且自逍遥去。”
“说得真轻松啊,那你呢?在农村住三个月,能习惯吗?卫生条件怎么样,你那么爱洗澡,冬天的农村有这个条件吗?”小钰问,看来有点心动,不然不会关心卫生条件。
“小钰,这个比起公文程序来,真不算什么了。评估报告只是初级阶段,设计方案才是没完没了了:设计师的初步方案、主管部门修改方案、主管领导修改方案、政府某会议修改方案、专家评审完善方案、地方书记修改方案、地方书记及投资方综合修改方案、上层领导视察建议方案、地方书记增补方案、上级主管部门完善方案…这还只是方案。比起这些扯皮的办公室公文流程,我宁愿去农村搞测绘。”
“那好,我去陪你过农村的春节。”小钰忽然下了决心。“西安、敦煌、玉门关。”
“谢谢你。”李思川收紧他的胳膊,把小钰抱得更紧。
是什么让小钰愿意接纳他进入她的生活空间,李思川后来想,是她让他明白了她的生活状态,就是一种赎罪式的自我惩罚。他默认了,不再强行要改变她,她也就安心了。她不允许她过上美满的婚姻生活,她有多幸福,就衬得她母亲有多不幸福。新年夜她的逃避,就是在请求母亲的宽恕。她从温暖的丈夫的怀里躲到女儿的房间里,独坐在一边,让冬夜的寒气冷却她的身体。她看着女儿,下意识里在重现当年的场景:她母亲孤身一人,守着沉睡的她。这一切等于又回到她幼年时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模式中,她强迫症地不停地重复当年的场景,她在潜意识里,有时已经分不清谁是母亲,谁是女儿。很难说她看着女儿入睡的时候,不是在认为那是她母亲在看着她入睡。
所以她重新回到床上,睡在他的胸前时,才会说:对不起。她不是不知道她的行为的荒谬之处,只是她确实需要这么去做,她需要来自心底的认同和原谅。小钰其实有些精神分裂症的前兆,要不是李思川足够幽默足够有趣足够爱她,要不是婴婴的出生分掉了她一大部分的心思,也许现在的她已经病得不轻了。
但换过来说,如果不是她的婚姻生活很幸福,也不会激发她的罪孽感。
小钰曾经在她母亲的墓前醒来时说过一句话:幸好有你。他是她费心挑选的,是她经过多少年苦涩的等待才等来的夫婿。而李思川自认为值得她的托付。
李思川想起他在飞机上的那个噩梦,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弗洛伊德确实是有道理的。心理学解释不了人的行为模式时,他求诸于认知科学;在认识科学不能解释时,心理学替他解答完成了难题。他的梦境已经完全告诉了他小钰的病症,他却要过一阵才明白。在小钰的面孔下还藏得有一张面孔,在小钰的身体里还住着一个小钰,所以那个小钰才似是而非。她确实是他的妻子,他没有爱错人也没有去爱怜别人,只是他的妻子有些人格分裂,在他梦中就以那样的面目出现了。
他把他的梦境写成分析报告电邮给他的心理学教授。老头收到报告高兴坏了,半夜三更不睡觉上网和李思川谈论这个案例,对他的分析大加赞赏。又指出他上课时交的报告有一半都是编的,要不是他不靠修这门课的学分拿毕业证书,他才不会让他过。李思川说这个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收到的报告有三分之一是真实的梦境吗?我们很多时候都不会记得我们做过什么梦。
老头哈哈大笑,再次表示他的分析报告中对梦中出现的日餐的解释非常到位,他去查了“角隐”这个词,认同他的观点。新娘——角隐——日餐厅,这一条脉络清晰并且有节理。所谓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在脑中一掠而过的一个词,到了梦里却成了主要的背景资料,这正是梦的解析引人入胜的地方。它让你发现了你忽视掉的细节,但这些边边角角的碎片,却是完整体系里的一个不可缺少的构件。
最后老头说,要治好你妻子的病,就需要你去发现她的另一面。你就要看你是否有这个勇气去接受她的另一张面孔。
李思川说,不管她是不是长了角,我都会爱她到生命的结束。
老头说,那我祝福你。
李思川和教授道了别,思考下一步应该怎么入手。夕阳落在他的窗户上,明晃晃闪花了他的眼。他想起安祖来,知道小钰的过去的,只有安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