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囡吓得后退,看看一屋子的人,没人能救她,只好向罗白萍说:“陈太太,陈太太。”罗白萍摇摇头,心想我怎么救得了你,他不来动我就谢天谢地了。阿囡看没办法,又推推罗白棠,“棠哥哥,棠哥哥。”罗白棠睡得正好,听阿囡叫他,朦胧间答话说:“阿囡,等我醒了,我们去看电影。”
练意长哼一声,举起手就要朝罗白棠胸口拍下,惊得阿囡叫:“大少爷,勿要。”练意长仍然举着手,却不落下,只是转头看着。阿囡眼中慢慢蓄满泪水,颤声道:“大少爷,侬格是做啥?阿囡没做过坏事呀,为啥要吃格种苦头。”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哪能介拎勿清,我勿是要让侬吃苦头,我是要让侬享福。”阿囡含着泪不让它流下来,说:“自己愿意才是享福,人家勿愿意,就是吃苦。”练意长说:“我也没办法,我就勿想看到侬受别人的气。”拿了手帕捂住阿囡的口鼻,阿囡稍稍挣了两下,身子就软了。练意长歪歪头,那两个一身黑衣短打的人上来,一边一个架了阿囡的手臂,抬着走了。
练意长拿了手帕到罗白萍和董言言面前,问道:“你们要不要试试?”唬得两人一起摇头,练意长又说:“知不知道这上面滴的是什么药水?”董言言在他打开瓶盖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已经知道是什么东西了。练意长说:“乙醚。”笑一笑,说:“告诉你先生,我对他手下留情了,叫伊不要再搭我搞勿拎清。”把那块手帕放在病床的活动小桌上,扬长而去。
乙醚的气味弥漫在病房里,像是把罗白萍和董言言都麻醉过去了,两人好半天都没动。不知过了多久,罗白棠睡醒过来,叫一声阿囡,没有人应答,睁开眼睛找了找,没有看到,抬起脖子看到了罗白萍,问道:“姐你还在啊,我睡了多久?阿囡呢?”没听见罗白萍的回答,定睛看见董言言也在,打个招呼说:“董言言,你也来了。就你一个人啊,他们呢?听见我住进医院都不来,看我好了,怎么找他们算帐。你看到阿囡没有?奇怪,会到哪里去。”扬声喊道:“阿囡,阿囡,啥地方去了?”呵呵笑两声,“看到三小姐来就躲出来了?”
董言言听他口口声声叫阿囡,姐姐妹妹都不如阿囡重要,冷笑一声,说:“你找不到她了,她走了。”罗白棠说:“胡说,她能走到哪里去?她对上海又不熟,走出去还不迷了路?”疑惑地看她一眼,问:“是不是你又骂过她了?她一个小姑娘,什么都不懂。你要有什么不满,就朝我来好了,怪她干什么?”知道和董言言说不清,便问罗白萍:“姐,阿囡到什么地方去了?董言言跟我胡说八道的吧?”边说边坐了起来。
罗白萍摇摇头,不知怎么回答,她这时也看出这个弟弟对苑小姐是动了真情,要是让他知道他的心上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让人带走了,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
董言言哪里会受他的闲气。这两天本来就因为苑小姐,让她不自在了,罗白萍又偏拉她来,亲眼看见了两人间的亲昵。而这种温言细语,是即使两人间没有出现裂隙的时候也不曾有过的。阿囡,一个乡下丫头,让她没面子到这种地步。罗白棠一见就丢了魂,断了肋骨还笑呵呵;有人为了她不惜和罗家董家陈家大动干戈,一处宅子说送就送;连表姐夫也在因她而奔走。这么多人就为了这么一个字都不识的乡下丫头闹得天翻地覆,她到底哪里不如她了?
想想有气,偏要找一样能彻底打击罗白棠的事来让他不好过,便说道:“刚才青浦的练大少爷来过了,带了两个手下,把她带走了。说要纳她为妾,人家不在乎她是不是清白,人家就要她,她不会回来了。”
罗白棠根本不信。大姐还坐在这里,怎么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她又不是不知道阿囡对他的重要,大姐一直都疼他帮他,虽然这件事他做得有点出格,但骂几句出了气,还是会接纳阿囡的。问罗白萍道:“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我知道你是不喜欢她,才故意说些我不高兴听的。姐,阿囡呢?”
罗白萍这才开口道:“我让她回西园去休息了,我来了,让她歇一歇。她昨夜一夜都陪在这里,累了。”
罗白棠哈哈一笑,“我就知道你会心痛她。”看一眼董言言,像是在笑她说假话。
董言言心底凉意上来。本来罗白萍是一直站在她这一边的,这时竟会说出这样明知遮也遮不住的谎言,那是承认了罗白棠对她的背叛。这个背叛这么彻底,友叛亲离,一败涂地。站起身来,说道:“大表姐,你这种假话能瞒到什么时候?他一天三百遍的找你要人,你怎么骗得过他?是不是也要拿乙醚去麻醉了才行?”指着小桌上的手帕,对罗白棠道:“喏,证据就在这里,姓练的带了人来,用乙醚把苑小姐麻昏,带走了。”
罗白棠只是不信,大声问道:“姐,你说是不是真的?”罗白萍也知道谎言只能拖过一时,阿弟找她要人,她交不出,到时还是要面对他的追问,只好点点头。罗白棠看见大姐点了头,再看一眼桌子的手帕,同时也闻到乙醚的气息,心知有八分真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问:“有没有叫人去找?叫人跟着,看他们去了哪里。姐,有没有请姐夫帮忙?”
罗白萍忙说:“我马上就去。”说着就要起身。
听了这话,罗白棠才知道竟然没人在意阿囡的下落,惊道:“你们…你们太冷血了。她是我心爱的姑娘,你们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看着她落入坏人的手中。她都被人劫持走了,你们还坐在这里看着不管?”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手背上穿刺着的吊针绊住,才走一步就迈不出步子了。罗白棠一把拔下吊针,赤了脚就往外走。罗白萍拦住说:“阿弟,你身上有伤,不要乱来。”
罗白棠一手拨开,还是往外走。没等走出几步,眼前金星乱冒,脑中一阵迷糊,胸前痛得像要炸开来,一股股腥甜冲上嗓子,口中鲜血喷涌。脚下发虚,腿一软就摔倒在地上,后脑重重碰上水磨石的地面。
浓稠酱紫的血洇出来,把他的头浸在了血泊之中。
罗白萍尖声大叫,叫了一声又一声。
董言言双手捂嘴,一声也发不出。

此生未卜

阿囡头晕晕地睁开眼睛,四周黑乎乎的,不知道是在哪里。胸口也一阵阵的泛堵,口鼻干涩,想咽一口唾沫润润喉咙,抿了几下嘴,竟是一点口水也没有,这一来越发觉得渴得嗓子眼发毛,轻轻咳了两下,咳得肺也发紧,想抬手抚一下胸口,手却动弹不了。心里一阵惊慌,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情。跟着觉得身后热热的,有一个人贴在自己边上,一只手臂还搭在腰间。
这一下吓得她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那只手臂慢慢从她腰间挪到臂上,上上下下地抚摸,像是在安抚她,那人低声说道:“是我,勿要吓。嘴巴干了?我拿茶拨侬吃。”说着抬起手臂打开一盏台灯,坐起身来,拿起灯旁的一杯茶,另一只手伸过去扶她仰起上身。
阿囡欲哭非哭,不去接那杯茶。借着灯光,看清自己的两只手腕被绑在了一起,怪不得刚才动不了。低着头说道:“大少爷,侬格是做啥啦?侬勿好格能样子呀。侬人太坏了,人家勿愿意格事体,侬哪能好硬逼呢?”嗓子嘶哑,这几句话说得她又咳了起来。
练意长拿了茶杯放在她嘴下,说:“吃两口茶再讲闲话,喉咙痛伐?侬刚刚吸子乙醚,有点痛正常格,勿要紧。格药少用点没啥副作用,勿会得弄坏脱身体。”看她还是不张嘴,就说:“勿听闲话,我就强灌了,弄得身上水淋嗒滴,勿适意格。”阿囡听他口气转凶,不敢违拗,嗓子也确实是干得起火,只好在他手上喝了半杯。喝下去才发现,这水是蜜蜂水。
练意长着她喝了半杯蜜水,用自己的衣袖替她擦擦嘴,低低说道:“侬听闲话,乖一点,勿要想跑,侬见过的两个人就来外头房间,侬跑是跑勿脱格。”
阿囡悲愤莫名,骂道:“我前世里欠侬格?侬要格能作煞我?侬拿我关了此地,我勿会让侬好过格。我寻死寻活,勿让侬太平。除非侬放脱我,要么就死拨侬看。”
练意长嘿嘿一笑说:“罗家少爷还在医院里,格地方人多来兮,我要想再进去做点啥,侬想伊会哪能?”阿囡一惊,抬起头眼泪汪汪看他一眼,这一看又把她吓了一跳,原来练意长摘下了从未离过他脸上的眼镜,左眼上有一道伤疤,斜斜地划过眼皮,直到颧骨,显得他的脸相有点凶恶。练意长看见她脸上的惊吓,说:“格记侬晓得我为啥一天到夜戴幅眼镜了伐?格道疤是我来日本读书迭辰光弄上去格,还好我躲了快,勿然一只眼睛要瞎脱了。”
阿囡扁扁嘴说:“侬是坏人,眼乌珠○1瞎脱也是活该。”
练意长笑一笑,说:“小姑娘良心介坏,嘴巴介老○2。”伸手关上灯,说:“深更半夜,勿要讲闲话了,阿拉睏觉好伐?”阿囡一听,泪水哗一下就流了下来,说:“大少爷,我求求侬,勿要呀。我搭棠哥哥是讲过要结婚格,侬格样子,叫我哪能好呢?”练意长说:“侬想嫁拨伊,这辈子都勿要想了。侬要是想结婚,就搭我结婚。我回去搭屋里的大小老婆都离脱,隔手就正式娶侬做练太太,好伐?”
阿囡气苦,挣扎着要离开,但手脚都被捆住了,只得哭道:“侬有本领,侬关我一辈子,只要我一脱身,马上杀脱侬。侬介大人,绑牢子我一个小姑娘算啥个名堂经,讲出来不怕人家笑话?”
练意长却笑说:“格种事体,侬勿讲,我勿讲,啥人会得晓得?再讲我生怕拿侬绑坏脱,用格是顶软顶好的丝围巾,侬勿要当是烂麻绳。再讲我勿是要绑侬,我是怕侬想勿开,寻死寻活。侬要是趁我睏着了,要嘛逃脱,要嘛跳窗,我哪能办?外头虽然有两个人看门,啥人晓得伊拉会勿会得睏着?”
阿囡听了放声大哭,这人想得这么周到,连生路都被他断了,叫她怎么办?练意长说:“有啥好哭格?我又没对侬做过啥,弄得来侬像是吃过亏了一样。要讲吃亏,我顶吃亏。本来几十块银洋就好订下来的亲事,弄到那末我用脱几千块洋钿。花了介许多工夫,面孔还没香○3过一记,我吃亏吃大了。来,拨我香一记。”
阿囡横肘向后撞去,哭道:“侬没做过啥,跟做过啥有啥区别伐?我是讲啊讲勿清爽了,等我见子棠哥哥,我哪能搭伊讲?”练意长说:“都讲过侬勿会得再看到伊了,想迭只问题勿是白想?”阿囡听了,哭得更加厉害,一辈子都见不到棠哥哥,还不如死了好。练意长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威吓她说:“侬再哭,我就再用药水让侬昏过去,省得侬烦。”阿囡说:“我就怕侬勿用,侬多倒点,让我闷死过去最好。”
练意长又气又恼,又是好笑,说:“阿囡,老实讲拨侬听,我就欢喜听侬跟我瞎话三七,乱讲八讲。听侬讲闲话老有意思。我本来只看上侬面孔生得好看,想讨来做小老婆。后来第二趟搭侬讲过闲话后,我就欢喜上侬格性子,欢喜到没命。侬小老婆勿要做了,做我太太,我就娶侬一个来屋里,其他人都勿要了。阿囡,侬乖点听闲话,勿要再搭我摆标劲○4。我狠起性命来,侬要吃勿消格。”
阿囡想我跑又跑勿脱,讲闲话又让伊欢喜,骂伊又只当没听见,真真是要我命了。呜呜地哭了,直哭了半夜,哭到精疲力竭,才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是中午时间了,练意长叫人去馆子买了饭菜上来,让阿囡坐在饭桌边吃饭,说:“侬前天夜里刚刚抽过血,昨天又没好好交吃饭,夜到又哭了半夜,身体要吃勿消格。今朝我叫了鸡汤来,侬答应吃一碗下去,我就放开侬的手脚。勿过侬勿要想拿饭碗鸡汤泼在我身上,侬要是想乱来,我就捏牢侬鼻头,硬紧灌下去。侬想想看,侬力道大,还是我力道大?”
阿囡已经想明白了,练大少爷不可能一直守在身边,总会有脱空的时候,到时要跑,没力气怎么办?听他说要放开自己的手脚,正合心意,便点了点头,说:“我勿捣蛋就是了。”
练意长大笑,说:“真真是个小姑娘,连捣蛋格种闲话都讲。侬勿捣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阿囡看又逗他开心了,心中又气,想我下趟勿要讲闲话了,一讲伊就欢喜。等练意长解开手上脚上的丝围巾,揉了揉手腕,拿起筷子就吃。从昨天起就没好好吃东西,饿了一天,吃起来分外的香。
练意长也拿起筷子来吃,还不停地给她挟菜,盛一碗鸡汤给她,说:“多吃点汤。侬人又小,骨头又轻,哪能好一记头抽介许多血?真是勿要命了。我听见子,心痛得来我比少脱300cc还要肉痛。侬为了格小白脸,名声不要了,性命不要了,伊到底有啥好?”
阿囡想回嘴,但一想起勿要搭伊讲闲话,又咽回去了,只管吃饭。练意长笑说:“勿想讲闲话让我欢喜?好,我就看侬好迸到几辰光去。”
吃过了饭,练意长叫人来把碗筷收了,自己取出一方棋枰来,摆出黑白棋子,拿了一本书来打谱,并不纠缠阿囡。阿囡坐得无聊,看他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我闷煞了,拿枝笔来我画画。”练意长拈了一枚棋子在想,没有听见她说话。阿囡以为他是故意不理她,不敢再说,坐到一张沙发上发呆。看看一屋子的家什,都是新洁体面的,比西园罗家的屋子一点不差。身下坐的这张沙发更是又宽又大,上面用西洋织锦横贡缎包得挺刮四整,织的是缠枝玫瑰花,一朵一朵,连绵不绝。
阿囡靠着扶手,想着罗白棠的伤,不知他发现自己不见了,会得怎样?会不会一着急伤口又要不好了?要是又要输血,她不在他身边怎么办?那天一时生气,出口冲撞了罗白萍,她要是恨自己,拦着陈先生不帮忙,那又怎么好?心里后悔,不该得罪了罗白萍,再怎么样,她总是棠哥哥的姐姐呀。想到罗白棠,心里又安定了一些,棠哥哥不会扔下她不管的,不管怎样,他总会想办法找到她的。他救不出她,他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向先生,向先生是她大哥,向先生说过要帮她。有向先生,什么人打得过他?
想到向先生,阿囡更是放心。心想我只要应付得过“两亿丈、三千长”,捱到向先生来,就不怕他了。心里一定,人也轻松了,看着沙发套子上的玫瑰花,唱起歌来,唱的是《玫瑰三愿》:“玫瑰花,玫瑰花,烂开在碧栏杆下。我愿那妒我的无情风雨莫吹打!我愿那爱我的多情游客莫攀摘!我愿那红颜常好不凋谢!好教我留住芳华。”
唱了几句,把头靠着扶手,眼里又落下泪来。练意长听她唱歌,这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唱的是民间小曲《紫竹调》,还是些哥哥妹妹的乡下情歌,这次居然唱龙七、黄自的《玫瑰三愿》,倒叫他吃惊了。指间一枚黑子久久不落下,看着阿囡哀伤的脸,茫然地看着沙发布上的一朵玫瑰花,沉浸在自己的愁思中。
两人都发着呆,一时有人进来也没听见。来人哈哈哈哈笑了几声,惊醒了阿囡和练意长,阿囡看见又来一个男人,年纪和练意长差不多,瘦瘦精壮,穿着一身笔挺的白西装,戴着硬边草帽,脸上一副墨镜和练大少爷的一式一样,知道是练意长的朋友,坐直身子,不敢乱动。他的人越来越多,向先生会来得及时吗?
练意长笑着起身,拍拍他的肩膀,说:“怎么想着过来了?”那人摘下草帽墨镜往桌子上一扔,说:“老子好奇,想看小嫂子长得啷个○5样儿,就跑起来了。”看一眼阿囡,拍一下大腿,朗声说:“要得,硬是要得。这个小幺妹○6长得确实乖,脸貌周正得不摆了。你娃子一座房子就哄到黄老板不开腔,太划得着了。黄老板叫住是没看到,要是遭他看到了,怕是要和你明刀明枪摆阵仗了。”
练意长笑说:“他有门方,我有条幅○7。我怕他啷个?”对阿囡说:“这是我好兄弟,一起在日本读书的,你叫他唐大哥好了。”一想怎么都有个“唐”音,便又加一句说:“是唐明皇的唐,不是冰糖洋糖萝卜汤。”
阿囡本来就害怕,又听他提起“萝卜汤”来,眼中泫然欲坠,转过头不理两人,用手指抠着扶手上的一只铜钉。
练意长抱歉地说:“绍武,莫在意,她还在生我的气,等她气顺了,我再摆酒请客,让她见见人。”
唐绍武在桌边坐下,说:“切,我生啥子气,我是看你笑话来的。你娃子三妻四妾甩到屋头不理,和一个小女娃儿搞灯儿○8,像不像你做的事嘛?上次你笑我为了一个歌女扎到了手,我那个时候啷个说的?说不是不报,时候儿没到。你现在是撞到心坎上了哈,嘿嘿嘿嘿。是个男人,都要经过一两回的。这个事,就像出天花,出了,才算是个大人,没出的,都是娃娃。还搞不清楚哪个时候出,等到等到起嘛。不过说归说,有的人一辈子都不出,有的人要出七八回。我都不晓得是啷个回事。”
练意长笑说:“你就是那个出七八回的。”
唐绍武一拍桌子,说:“对头。”再细细端详一下阿囡,笑说:“我们四川有人写过一句诗,说‘嘉陵水色女儿肤,比做春莼碧不如’。把嘉陵江的水色比作女儿家的皮肤,硬是写绝了。我看这个小幺妹,皮肤也跟我们嘉陵江的水色一样清碧。好看,巴适○9。”
说得练意长摇头,笑说:“啥子歪诗人。”
唐绍武看看桌子上的棋盘,说:“你这个人才怪了,有花幺妹陪你,还打啥子谱。来,兄弟陪你过两招。”两人把棋枰上的黑白棋子分清了,收进白瓷棋罐里,唐绍武执黑,练意长执白,下起棋来。唐绍武说:“你这套棋具安逸呃,是啥子做的?”
练意长说:“黑子是紫砂烧的,白子是太湖石磨的,不是泥巴就是石头,都不是啥子值钱的东西。比起你那套黑玉碧玉的棋子来,差得远啰。”
唐绍武说:“你这个人,硬是喜欢阴悄悄的摆谱,摆得人看不出来。明明是花了心思动了脑壳的,又要装得不动声色。我说你耍这些明堂干啥子,有钱也不花得花梢些。老子有钱就喜欢金的玉的,让别人看到就吓一跳,震到起说不出话来。你这张棋盘又是啥子木头的嘛?”
练意长淡淡一笑说:“楸木。”
唐绍武“嘿”一声,说:“我就晓得,这里头一定有说头。老子用红木,你用楸木,你不比我多点弯弯绕,你就不安逸。”
练意长下个小飞,说:“我用楸木,没有一点弯弯绕,是你们硬要比富。我不跟你们斗富,安分守己,还是有你说的。”
唐绍武跳一子说:“闲对楸枰倾一壶,年来覆尽楸枰谱。古人都用楸木,你不跟我斗富,你跟古人比风雅。”
练意长嘿嘿一笑,“拆三。”唐绍武在左上角投一子,对阿囡说:“小幺妹,我们下棋要下半天,你各人找点东西耍,莫干望到起,无聊得很。”练意长也说:“阿囡,要点啥解解厌气伐?我叫伊拉去拿。”
阿囡听这两人说话,大部分听不懂,也不耐烦去听,确实无聊,见练意长这么问,就说:“拿两张纸头来,我想画画。”练意长听了不动声色,拿起桌上一只瓷制西洋牧羊女的摇铃摇了摇,马上进来一人,吩咐了两句,那人一时去了,拿了画架画纸和炭笔进来,放在窗前明亮的地方,转身又走了。脚步轻悄,动作又快,忽来忽去的,办事极是利落。
阿囡咬着下唇,心想你再有本事,抵得过向先生吗?拿起炭笔,对着窗下高几上一瓶玫瑰花画了起来。画了几笔,又想练意长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好了,是要留她在这里长住了?心里不爽,画也画得毛燥,看看不成样子,扯下画纸,定定神重新慢慢画。
唐绍武又下过几手,低声说:“罗家公子昨晚已经死了。”
练意长一怔,手指间的白子啪一下掉在棋罐里,偷偷看一眼阿囡,看她没有注意这边,才低声问道:“怎么回事?我就说你不会就为了看幺妹好不好看才来的。”
唐绍武在他耳边低语一番,把罗白棠听了董三小姐的话怎样生气,怎样动怒,怎样摔倒在地头破血流而死都说了一遍,看看画得入神的阿囡说:“这下没了后路,幺妹可以安心了。”
练意长却摇头,叹口气说:“更不好了。小白脸在,我还可以拿他来要挟,只怕是小白脸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唐绍武说:“那就不让她晓得就是了,带到国外去,眼睛一花,心也花了,时间一长,啥子事都淡忘了。”
练意长点头说,“是这个道理,我去安排一下。还是去日本,那里我熟,看得住她。”两人再商议几句,收了关,点了目,贴目后练意长胜了两目,说笑两句,唐绍武又跟阿囡南腔西调鬼扯一通,戴上帽子墨镜,说:“幺妹,那我今天先走了哈,不要搞忘了,要请我喝喜酒哦。”
阿囡恨恨看他一眼,练意长哼哼两声,说:“不送了,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