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不答,反问道:“你和他关系这么亲密了?”
苑小姐听出是谁,松一口气,放下心来,却又不高兴地说:“和你没关系,不讲给你听。你也不该问。”
那人在黑暗里笑了两声,说:“当然有关系,我内弟的女人,和内弟的女友,这里头区别太大,错不得的。我已经打听清楚了青浦练家的底细,苑小姐,你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麻烦。你敢从他的手里跑出来,我倒是佩服起你了,你小小年纪,胆子却大,外头还看不出来。我内弟哪里就好到这样了,值得你这么为他?”
苑小姐想练大少爷是很凶,听他自己说是青浦的头一家。姆妈和阿爹不想和他攀亲,都没想起要去打听一下练家的底细。要是连棠哥哥的姊夫都说他厉害,那这门亲还是不攀为好。这么厉害的人,我阿囡一个小姑娘,怎么应付得来?外头人只有棠哥哥好,其他的人,都想欺负我。听他问棠哥哥哪里好,便告诉他说:“棠哥哥的好,你们哪里会晓得?他讲我们是天底下最初的一个阿哥,一个阿囡,我家的花林子便是天上的第一个乐园,林子外头的规矩,都是后来的人订的,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他讲我是海上的贝壳打开来,从珍珠里生出来的。不光是这样,我还是他的一根肋骨,护着他的心。”低头看一眼昏迷不醒的罗白棠,轻轻摸一下他的胸膛,自言自语地道:“是哪一根呢?他少了一根,才会这么容易被人折断吗?那把我的给他一根行不行呢?还是我重新变回他的一根肋骨,这样他就会好了,也不会痛了吧?”
陈蹇生听她说这些稀奇古怪的话,甚是好笑,说:“看不出罗白棠这小子,花言巧语有一套啊,骗得你死心塌地的。”
苑小姐不乐意,说:“你说他坏话,我不喜欢你。还有你太太萝卜皮,对我好凶,我也不喜欢她。你们都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你们都不是好人。”
陈蹇生听她管罗白萍叫“萝卜皮”,忍笑忍得肚痛,问她:“真是个没有礼貌的小丫头。那罗白棠呢?”
苑小姐说:“萝卜汤。”
陈蹇生笑出声来,说:“青浦练家的练大少爷,名叫练意长,二十岁时东渡日本,上过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和现今好些军中将领是同学朋友,其中尤为交厚的是唐绍武唐绍骧兄弟。这两兄弟是云南都督唐继尧之子,人家都以为唐继尧只是护国北伐的将军,却不知他还是哥老会的瓢把子。而唐氏兄弟,本身就是四川重庆的袍哥老大。苑小姐,你得罪了练意长,连累了罗白棠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你小小女子,哪里来的这样的胆量?”
苑小姐对他说的统统不懂,听见练大少爷叫什么练意长,便跟着念一遍:“两亿丈。格个人名字勿灵格,瞎难听。啥格两亿丈,三千长,伊屋里是开皮尺店的?”
陈蹇生被她逗得大笑,说:“苑小姐,我算是明白你有什么好处了,引得大学生哥老会为你打架,不算什么。你将来要是出了名,会有更多的人为你疯狂。”停了一停,自言自语地道:“练意长,你打人之前,有没有打听一下他是谁的妻弟?姓陈的虽不是上海滩上的强龙,但罗家董家却是上海的土著,关系盘根错节,不会比你练家浅。你既然找到了圣约翰,找到了兆丰公园,想必也知道了他是谁家的少爷。这么不给陈罗董三家人的面子,那我们就来斗一斗好了。”说完,起身开门走了,也没和苑小姐打声招呼。
苑小姐被这个人忽来忽去的搞得心乱,想起他说的练大少爷的来头不小,更是不安。罗白棠已经被他打伤了,他气也出了,应该不会再来寻麻烦了吧?可他又被向大哥踢了一脚,手下也被打得躺了一地,这人像是有仇必报的那种人,他会就此罢手吗?陈先生说要和他斗一斗,又会有怎么的结果?要是又有人受伤,岂不是又要怪在她头上?
苑小姐想想真是弄不懂,不过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怎么就惹出这么多麻烦,又引来这么多人不高兴呢?本来和棠哥哥在一起,说话,画画儿,逛逛兆丰公园,看看电影,多少开心,碍着别人什么了?
在黑暗中发了一会呆,慢慢觉得肚饿,下床开了一盏暗灯,找了点罗家仆人送来的东西吃了,看看罗白棠嘴唇又干了,取了纱布沾上清水替他擦。罗白棠张了张嘴,像是在找水喝,苑小姐看他在动,开心地说:“医生讲侬不好吃茶1,只好让侬嘴巴潮一潮。”守在旁边,看着他,满心欢喜。
到了了晚上十点多,窗户外头马路对过的霓虹灯还在闪亮,罗白棠却不好了。脸色发青,额头冒汗,身子还不停地打颤,苑小姐惊惶起来,出去叫了医生进来,医生一看,马上叫了两个护士进来,又让她出去等着。苑小姐知道不好,拿了罗白萍给她的片子,找了电话拨过去,那边的仆人不耐烦地说这么晚了,陈太太要歇下了。苑小姐急得说,就讲伊阿弟不好了。那边的人听了,才叫了罗白萍来听电话。
苑小姐听是罗白萍的声音,便说:“陈太太,我是阿囡。棠哥哥像是不太好,医生已经进去了,我想侬讲的是棠哥哥会得讲话才来讲拨你听,没讲棠哥哥勿好哪能,可我勿讲勿来事格呀,陈太太,侬来伐?”罗白萍说了声晓得了,便挂断了电话,也没说来是不来。
苑小姐在门口踱来踱去,过一歇就贴在门上听听动静,又起来靠着墙发呆。听见有匆匆的脚步声响,猛抬头,罗白萍和陈蹇生正往这里赶。苑小姐见了这两人,松了一口气,迎上去说:“陈太太,我勿想打扰侬睏觉格,但棠哥哥有啥事体,我担不起的。”
罗白萍狠狠啐她一口,骂道:“还不都是为了你这个害人精!”苑小姐咬着嘴唇后退两步。陈蹇生说:“唔使一把火咁,留心个身2。”扶她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坐下,转头问苑小姐:“医生还在里面?”苑小姐点点头。
陈蹇生陪着站了一会,有点不耐烦起来,说:“要搞到咩时哇?”罗白萍说:“你先返屋企好嚟,唔使陪住我3。”陈蹇生摇摇头,对苑小姐说:“我已经叫人去找练意长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对付帮派,还是用派帮的法子。哥老会在上海的势力,那是远远不及青红帮了。我看他们要有什么大动作,也只会是悄悄地进行。黄老板和董家向有过往,要是董家肯出面说一句话,黄老板不会不卖这个面子。董家老太太一向喜欢这个外孙,不会看着不管吧。”
罗白萍说:“外婆更喜欢言言,阿弟伤了言言的心,怕是难说。要是为了言言,外婆说不定会亲自去求黄老板,但如今是因为你,阿弟挨打也是白挨。”话里仍是忿忿。苑小姐只有听着的份儿。
这里说着话,病房的门打开,医生摘下口罩,说:“病人大出血,救是救回来,但必须马上输血。你们谁来?”
罗白萍和陈蹇生对看一眼,都摇了摇头。罗白萍说:“我这个样子,哪里能抽血。”陈蹇生说:“我是AB型,你和阿弟是B型,我的血怕不合用。”医生说:“哪还有什么家人?”陈蹇生说:“不在上海。”
苑小姐听他们说什么型不型的,也不懂,但罗白棠要血,她却听明白了,上前一步小声说:“我的可不可以?”医生看她一眼说:“你才十二三岁吧,不行。”苑小姐马上说:“我看上去小,有十八了。”医生又说:“四十五公斤以下的人不适宜抽血。”心想这小女子有四十五公斤吗?苑小姐再上前一步,到医生跟前低下头轻声说:“他要是活不转来,我也不要活了。”她说得极低,怕罗白萍听见,又有话说。
医生看看她一脸的决定,点点头,说:“行不行,要验过才知道。我们先验一下吧。”苑小姐眼睛闪一闪,跟医生去了。过了一会儿医生说:“太好了,这位小姐是O型,病人有救了。”当即抽了苑小姐300cc的血。苑小姐本来一张脸就雪白,这下更是白得像医院的墙壁,连粉红的嘴唇都发白了。
抽完了血,苑小姐坐在椅子上休息,看着血一滴一滴地流进罗白棠的血管里,心想棠哥哥说我是他的一根肋骨变的,原来没有说错。我是他的胁骨,所以我的血就是他的血。天下只有我的血才能救他,这下你们没有话说了吧。想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那是想起罗白棠说这句话时的情景。那时他的手正摸着她的肋骨,嘴唇贴在她耳边说话。想起那时,欢喜地叹了口气,笑意更深了。
谁知她脸上露出的笑容惹恼了罗白萍,她不知道苑小姐心里想的是两个人的亲昵情形,只当她是在得意。罗白棠用了她的血,罗家承了她的情,这下罗家不接受她也不行了吧?心里对这个心机甚深的小丫头厌恶之极,想也不想,说道:“苑小姐,谢谢你。明天我就请裁缝师傅来帮你做衣服,好好替你做几身,再到罗宋人开的第一西比利亚去挑一件毛皮大衣。我叫家里的厨子炖鸡汤给以你喝,等你身体养好了,回家去时也有面子。”
苑小姐听前头两句还以为罗白萍转了主意,到最后一句,眼睛都直了。忽然想起向大哥说,苑家妹子,你这一步走错了哇。看来是错了。本来两个人相爱,只是两个人的事,却偏有那么多的旁人要插进来,硬是拦着不让他们相爱。
陈蹇生听了也觉得不妥,看看苑小姐的脸,那一张比他一只手掌大不了多少的脸上竟是流露出惨痛和悲怆来。他从不知道这么小的女孩子也有这么丰富的情感,他只当苑小姐和罗白棠他们是小孩子扮大人,拿谈情说爱当成人礼,没想到他们是真的动了真情。开口劝道:“阿萍,呒咁啦,佢喺细佬中意嘅女,畀细佬点面4。”又说:“苑小姐,你好好休息,不用想很多,等白棠醒过来就好了。”
苑小姐头晕眼花,打不起精神,只好把头放在床褥上,侧脸看着两人,淡淡一笑,说:“我是阿囡。叫我阿囡好了,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小姐。董三小姐才是小姐,我只是一个乡下小姑娘,做罗家的丫头都勿够资格。陈太太,衣裳我勿要,格些衣裳,我回到屋里哪能着呢?叫我着子绸衫去河浜边头汰布衣裳?你拨我十只鹰洋好啦,十只鹰洋,我就便宜卖了。”
罗白萍听了一愣,竟是说不出话来。
阿囡又说:“我晓得侬勿欢喜我,我也勿欢喜侬。本来我当侬的棠哥哥的阿姊,我总归会得好好交待侬格。我叫侬一声萍姊姊,勿过是念子棠哥哥对我的情分。侬硬紧勿要5,我也拎得清6格。我伲姆妈阿爹阿姊当我是宝,棠哥哥也当我是宝。有伊拉欢喜我,我也够了,我勿是一定要侬欢喜格。等明朝我有力道了,好走路了,我就回去,侬勿要担心得。”
罗白萍听了怒气上撞,说:“那好,我给你五十块银洋,你就不要再来纠缠白棠了。”
阿囡轻蔑地一笑,说:“我是勿会得来缠牢伊,勿过侬要看牢棠哥哥,侬看勿牢伊,伊会得寻到我屋里来格。上趟我伲姆妈阿爹对伊讲勿要再来寻我了,伊先是听格,伊就交关辰光没来。后来伊熬勿牢了,跑来寻我,对我讲,伊讲没我,伊饭也吃勿落,觉也睏勿着。伊叫我搭伊到上海来,等我大一点,要搭我结婚。我看到伊格几天瘦得面架子都抠出来了,我相信伊格闲话,我才来的。侬当我是看上侬屋里钞票多?要钞票多我就嫁拨练家大少爷了。”
抹一下眼泪,又说:“陈太太,侬欺负人欺到屋里了,我阿囡人是小,也有脾气格,我勿要受侬格气。我又勿认得侬,做啥作践自己让侬欺?侬有本领,管好棠哥哥,勿要搭我烦。”把脸埋在臂弯里,再不理她。
郎情妾意
阿囡一番话,气得罗白萍手脚冰凉。她二十多年都养尊处优,在家是大小姐,出嫁是富家太太,父母疼爱无比,夫婿厮抬厮敬,只有她给人气受,从没有人当面顶撞过她,自高身份,一生连吵架都不会,这一下子被这个小丫头丢了几句硬话,噎得回不上嘴,半晌才说:“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回了一车的废话,这样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眼里没有一点长幼尊卑,我们罗家容不得。”
阿囡想说,你有想过要容吗?实在没力气说话,勉强从床上扯下一床毛毯,铺在地上,慢慢侧身躺好,蜷缩得像一个婴儿,又觉得身上冷,拉过另一半毛毯,盖在身上,闭上眼睛睡下。
陈蹇生看着这个倔强的小女孩子,想她刚抽了300cc的血,怎么好睡在冰凉的水磨石地上,怕不要睡出病来,又看看罗白萍一脸的怒气,忙说:“你依家粗身大势,呒好谷气,我地返去,莫理个后生女单单打打,听日佢走佬就呒事嘅嚟1。”哄着罗白萍出了病房,走出十几步,说要去和医生交待几句话,又返回病房,看苑小姐已经在地上睡着了,心下不忍,连人带毯捧着放在罗白棠身边,关上灯,带上门,才走了。
到第二天下午,罗白萍又来了,还带着董言言,她想万一要吵嘴,有董言言在,必定不会吃亏。她已经把昨晚的事告诉了董言言,董言言说大表姐你也就会吃定我,遇上外头嘴巴凶的人,就没办法了。两姐妹到了病房,看见苑小姐坐在罗白棠的床边,脸上笑吟吟地。两人见了就没好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罗白棠在说话,叫的是“阿囡”,苑小姐也笑应一声“棠哥哥”,罗白棠还是只说“阿囡”,苑小姐就答“萝卜汤”,还用手捂着嘴笑,罗白棠也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说:“等我好了,我们去捉拿摩温,喂金鲫鱼。”苑小姐说好,两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派天真浪漫。
罗白萍听他能说得这么清楚的话,知道是不碍了,心里一高兴,不去理会苑小姐,上前说道:“阿弟,你醒了?觉得好吗?痛不痛?”
罗白棠见了大姐,也是高兴得很,说:“姐,让你担心了,我不要紧的。这是阿囡,你们见过了吧?我上次跟你说过的。我受伤的事你告诉父母了?他们是不是要回来?等他们一回来,我就告诉他们,我要和阿囡结婚。他们要是不同意,我就耍无赖,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姐你一定要帮我,替我劝劝他们。”罗白棠是家里的小弟,一向跟姐姐撒娇撒惯了的,闯了什么祸,央求一下姐姐,磨一下父母,没有过了不去的。这时他也是这么想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接不上气,喘一下,笑着对阿囡说:“阿囡,我肋旁骨2痛,侬帮我撸撸3,侬一撸,我就勿痛了。”
阿囡把双臂像绞麻花一样的绞在身前,收拢肩胛,爱娇地道:“勿好,我好手勿碰侬烂肉。”看罗白棠装出可怜的样子,又说:“要么侬多睏睏,医生讲侬多睏觉,就会好得快一点。”罗白棠说:“好格。侬就陪劳我,勿要跑脱。要是没事体做,就叫屋里厢格人拿画架子来,侬来此地画画好了。”抬眼对罗白萍说:“姐,你叫厨子煮点好吃的来,阿囡怎么这两天面色介难看,像是被人抽光了血。”又开玩笑说:“是不是看到大姐怕的?姐,我有点倦,先睡一会儿,醒过来再和你说话。”把头在枕头里转了转,找个舒服的位置睡了。
罗白棠说睡就睡,把屋里三个女人晾着,一个人也不说话。末了,还是董言言冷笑两声,转身开门就要走,罗白萍还只叫了一声“言言”,就见门开处,三个男人站在那里,挤得门框子密密实实,阴沉沉的甚是怕人。
三人中,为首的一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戴一幅圆圆的墨镜,遮住了上半张脸,看不出脸上的表情,穿的倒是一件鸭蛋青的绸长衫,看上去竟有几分潇洒。他后面是两个穿着黑衣黑裤的男人,一式的短打,脸上则看上去就有邪气。
董言言看了这三人,吓得退了几步,险些撞在罗白萍身上。罗白萍抓住她的胳膊,拖得往后挤在一处,壮着胆子问道:“你们是谁?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是医院,还有病人睡在病床上,还不快点出去!”色厉内荏,说的话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阿囡开口道:“陈太太,不要害怕,这位就是练大少爷,陈先生不是在找他吗?你们不要担心,练大少爷不会对你们怎么样的,他是来找我的。董三小姐,你搬张椅子让陈太太坐下吧,惊了她,我有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董言言瞪她一眼,知道“九条命”云云,是倒找昨天她说的话,不过还是扶着罗白萍坐下了,自己也挨她坐着,等着看好戏。
练大少爷练意长开口说:“陈太太是吧?你先生在外头摆开天罗地网要找我,却忘了在他舅老弟身边安排人手,这样做事,还想调动青红帮?他也就是靠着他老子的势力,黄浦军校的朋友,才能在上海滩上活到如今。你董家根基深,和黄老板和交情,就想难住我?我青浦练家在上海,比你们浅了?你们打听打听,先有我练家,才有的青浦练塘。黄老板在青浦有几百亩地,你们知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练大送的。黄老板今早叫人递话给我,问是怎么回事,我就叫人带个回信,说是我的小妾跟人跑了,我练大没面子,才打了那个小白脸。黄老板很够意思,说争风吃醋的事他不插手,随我们两家打去。我一高兴,又送了他一处宅子。陈太太,我现在要想让你先生后悔一辈子,易如反掌,不过我这个人讲道理,男人做事,不牵连女人,你好好在那里坐着,我不会动你。”
他声音虽低,罗白萍却听得脸发白,用手护着腹部,往椅子里缩得更进一些。董言言听他说话,才想起自己是见过他的,在叶榭镇外苑家的花林子里,当时只顾生罗白棠的气,并没有留意过这个人,这才对面不识 。
练意长看两个女人老老实实呆着,满意地点点头,才转而对阿囡轻声说:“阿囡,我听讲侬连命都勿要了,抽了老大一管子血,白送给那个小白脸?侬就喜欢伊到了这种地步,人家还是不领你的情?”用拇指朝罗白萍指一指,“侬勿心痛,我倒替侬心痛了。侬格戆4丫头,血哪能好白送的,送也要送得值,总规要换点么什回来,才好送出去的。侬格小姑娘不会得做生意,侬要是跟子我,学点生意经,侬格歇5已经是罗家少奶奶了。侬只要搭伊拉讲:倷要伊活命伐,我好救伊格,勿过我要哪能哪能,伊拉心急慌忙,勿会得勿答应侬格。”调头对罗白萍说:“陈太太,我讲了对伐?你是要救阿弟,还是宁可他死都不要认这个弟新妇?”
罗白萍看一眼苑小姐,脸又白了。心想原来这个小姑娘顶笨,她要是以白棠的性命来要挟,自己也只好应承下来。昨天以为她有心机,原来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练意长一笑,说:“你们不谢她?你们还在为小白脸学生子挨打怪她?你们到底明白不明白,是他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和清白,挨打都是活该。我上门提亲,他拐骗私带,谁错谁对?阿囡,侬讲呢?”后一句又回去问阿囡了。
阿囡一直听着,觉得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为她鸣不平,为她出气喊冤。自罗白萍出现,她就忍气忍着,但再怎么忍,人家还是看不上她,昨夜忍不住回了嘴,但哪有练大少爷说得这么好,完全说出了她的心声。但有一点她不同意,便说:“大少爷,勿是格。棠哥哥勿是拐骗私带,我是自己愿意的。阿囡做事呒轻头6,做错子事,我勿怪人家。侬待我好,我是晓得的,但打坏脱棠哥哥,就勿对了。打人总规勿对格。”
练意长说:“格么侬不也找了个厉害人来打我?”阿囡说:“不寻勿来事格,再打下去,棠哥哥要拨侬下头格人打死脱了。伊拉呢?啥地方去了?今朝调过人了?”练意长说:“拨侬寻得来格人骨头敲断了,伊结棍7啊,我拨伊踢了一脚,出来介大一块乌青块。伊啥人啊?侬哪能认得伊格?”阿囡拉下脸说:“勿讲拨侬听,侬晓得了,又要去寻伊麻烦。侬人太凶,棠哥哥肋旁骨断掉两根,我勿要搭侬讲闲话。”
练意长却说:“搭侬讲闲话顶有劲,我一天听勿见,就要想侬,我今朝是来接侬到我屋里去格。”阿囡吓了,说:“我勿去。”练意长摇头说:“我上趟听侬格样子讲,就放过侬一趟了,没第二趟格。侬讲勿去就勿去?侬勿去,又好到啥地方去?回侬屋里?侬一回去,倷爷倷娘要被人家笑死。留在此地?人家会得要侬伐?阿囡,侬自己想想清爽,我对侬已经老客气了,侬勿要再搭我搞七捻三,我火大起来,侬吃勿消格。”说到后来,声音已经很冷了。
阿囡知道是躲不过去,仍出口哀求道:“大少爷,棠哥哥已经半条命没了,侬有气也出过了,就放过我好伐?阿囡已经勿是当初的阿囡了,侬要我做啥呢?”
练意长说:“侬格小姑娘啊,格种闲话哪能好讲呢?勿过我是晓得侬是有一句说一句的,我就是欢喜侬格样子。世上小姑娘有的是,像侬格能对我胃口的只有一个。”从长衫小襟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一只小药瓶,说:“我省得侬叫爷叫娘叫救命,先用点药水让侬昏过去。”打开小药瓶,把里面的药水倒在手帕上,朝阿囡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