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恺然一笑,说:“我是湖南平江人。”
罗白棠一呆,大叫道:“平江不肖生!”
向恺然说:“惭愧惭愧,正是在下。”
罗白棠冲上去抓住向恺然的手,一口气不停此说:“哎呀,不得了,居然让我见到真人了。向先生,我那个时候看你的书,差点要去峨眉山了。要不是家里人拦住,只怕真的去了。向先生,后来怎样了?我等了好几年都没等到个结果,急死我了。今天遇上向先生真人,一定要问个下落,不然我回去要睡不着觉。”
向恺然无奈地笑一笑,说:“我也不知道。”
罗白棠又问:“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生物向先生是怎么想出来的?是看了山海经,还是西南的大山深寺里真有?你真的见过吗?”
向恺然为难地说:“没有没有,罗先生不要当真。小说耳,虚构出来的。”
苑小姐拉一下罗白棠,说:“棠哥哥,你不要为难向先生了,你这样人家向先生,要吓煞人家了。快放手吧,向先生的手都要被你拉断了。”
罗白棠经她提醒,才发现自己一直拉着向先生的手,忙放下,说:“向先生莫怪,我是太激动了,我要是回去讲给同学们听,他们一定要羡慕死了。”苑小姐说:“棠哥哥,你不好这样的。也许人家向先生不愿意让别人晓得呢?”罗白棠还沉浸在激动中,只会傻笑。
向恺然看一眼苑小姐,说:“这位小妹妹说得有意思。我只是每天过来打一趟拳,活动一下筋骨,不想以人知道。”罗白棠忙点头,说:“知道了,我一定不说。”苑小姐说:“但不说你要浑身难过。”说着格格轻笑。
向恺然点头,说:“罗小妹妹真是个玲珑人。”苑小姐说:“我不姓罗,我姓苑,叫苑因。”抖抖肩头,把画架上刚写的“苑因”两个字露出来给他看。她刚有个大名,也是不说要浑身难过的。
向恺然说:“原来是苑家妹子,失礼了。”
苑小姐学着他的口气说:“原来是向大哥,得罪了。”她也不知道这向恺然是做什么的,但看了罗白棠的样子,估计他是个厉害人物,罗白棠在她心里已经是个很厉害的人了,而这个向先生让罗白棠都这么欢喜,还不知了不起到什么地步。他愿意叫自己做妹子,那叫他一声大哥,岂不是让罗白棠更欢喜?
向恺然听了有趣,说:“好,难得有这样大方的小姐叫我大哥,那这个妹子我就认定了,我们算是不打不成交。苑家妹子,要是有什么事要大哥帮忙,尽管说一声。只要不下雨,我一般这个时候都会来这里练拳,你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苑小姐说:“好的,向大哥。”向恺然再抱一下拳,说一声告辞,转身走了。罗白棠看着他的背影,还在傻笑。苑小姐拉拉他,说:“棠哥哥,做啥呢?人都走了,别傻笑了。”
罗白棠笑呵呵地说:“阿囡,你才是傻,你真是傻人有傻福。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好了,我也不跟你多说,我们把东西放下,我带你看电影去,看了你就知道他有多了不起了。大明星胡蝶你知道吧?”苑小姐点点头,罗白棠说:“胡蝶就演过他的电影,《火烧红莲寺》啊。”抱起苑小姐转几个圈,大笑说:“阿囡,平江不肖生叫你做妹子,侬额骨头碰到天花板了!”
两人找了家还在放《火烧红莲寺》的电影院去看电影,一边看,罗白棠一边低声讲故事的来龙去脉,苑小姐拍打他的手,说:“侬勿要讲勿要讲,让我自家看。”罗白棠哪里忍得住,只闭上嘴了一会儿,又接着讲下去了。苑小姐说:“侬要再讲,人家要骂侬了。”指指旁边的观众,罗白棠看看周围确实有人在瞪他,这才不说了。
看完了电影,回家的路上罗白棠又讲起了故事,几十册的故事三言两语哪里讲得清,本来看的时候就囫囵,看得匆忙,看了后头忘了前头,讲得又颠三倒四,直把苑小姐听了呵欠连天,硬撑着点一下头,嗯两句,回到西园大厦就睡了。罗白棠抓不到人跟他回味故事,只好翻出书来又看,看两页,哈哈笑一阵,终于还是没忍住,一个一个电话打,总算给他找到一个没睡觉又喜欢《江湖奇侠传》的同学,两人在电话里痛痛快快聊了半夜的峨眉山。
过后罗白棠把整套没完的书给苑小姐看,苑小姐本来识字就不多,这样的书又以奇幻见长,不是她能够接受的范围,勉强看了半本,就扔下了。罗白棠死心不熄,就每天给她讲一段,又吓唬她说你现在是平江不肖生的妹子了,你大哥的书哪里都一点都不知道?将来他要是问起来,你说没看过,不怕他伤心?
苑小姐说:“人家是客气,叫我一声阿妹,侬还当真的啦?再讲我哪能会有事去寻伊?我又不要人帮着打相打。是不是你来学堂里打勿过人家,才想要学这个的?”罗白棠只好摇头,说:“跟你们女孩子真是没办法说得清。你们就算是去看电影,也是去看胡蝶怎么样子御剑飞行,怎么样子好看,怎样衣裳吹得像仙女。一点不关心故事怎么发展,又有了什么精妙神功,神奇兵器。”苑小姐好脾气地看着他笑,说:“棠哥哥,侬看上去倒像只有十三岁。”
罗白棠被她说得笑,两人又去看兆丰公园看向先生练拳,罗白棠有时也学着比划两下。依他的性子,恨不得讲给所有的同学朋友知道,他认识了平江不肖生,还做了朋友,但还是记得阿囡的话,也许人家不想要人知道,还是忍住了没说。
苑小姐因为这件事,也常跟着罗白棠到兆丰公园去,比起前一阵的深居简出,要活泼上很多。这人一开心,过去的事也不怎么去想了,慢慢把害怕家里人找她的事搁到了一边。一天她和罗白棠在兆丰公园里看鸟画鸟,忽然被人叫住,抬头一看,脸吓得像纸一样白。定定心神,放下画笔,站起身来,说:“练大少爷,你也在这里?”看看他身后,蓝布大褂和四个手下也在,心想今朝只怕是越要吃亏了。
练大少爷身上是一件豆青的暗云纹丝长衫,脸上戴着他从来没摘下来过的黑圆镜片的墨镜,点点头,面无表情,走到苑小姐身边,低沉着声音问:“阿囡,忘记脱阿拉两人讲过的闲话啦?当辰光我讲过啥?我讲除非你不嫁人,否则别想逃过我的手心。侬又讲过啥?”
苑小姐的面色白得像蜡,低声说:“等到死也不会有那一天。”
练大少爷又问:“很好,我当辰光讲‘我们就来看看谁斗得过谁’,侬讲的是‘随便我’,对伐?是你不守约定,那就只好随便我了。”
这两人说话奇怪,罗白棠听了就问:“阿囡,他不是来你家买紫藤花的客人吗?怎么说话这么奇怪?你们像有什么过节?”
练大少爷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你这个学生哥儿,敢和我抢女人?”
罗白棠听了这话,像是来者不善,但还是客气地说:“抢女人?这样的事哪里是文明人做得出的?我为什么要和你抢女人?你的女人我又不认得。”
苑小姐要哭不哭,红了眼圈说:“棠哥哥,伊就是我讲过的,那个说十三岁也正好的人,伊格天就是来我家提亲的,要我给他做小老婆。棠哥哥,伊勿是好人。”

不关风月

练大少爷听苑小姐说他不是好人,竟露出难得的笑容,干笑两声说:“阿囡,啥人勿是好人?我是正经上门求过亲的,哪里像这个学生哥儿,跟你爷娘一句招呼都不打,叫你这样没名没份的跟着,算啥个名堂经?你跟了他跑到上海来,算他的什么人?伊格爷娘晓得你这个人吗?伊拉会得承认侬吗?”
苑小姐还没回答,罗白棠拦住她,说:“我们两人的事,用得着你这个外人来管吗?我们自由恋爱,两厢情愿,有你什么事?你这人好不奇怪。你自己家里已经有了妻室,怎么有资格再向女孩子求亲?如今早就是民国政府了,蒋先生都提倡一夫一妻,怎么你还要三妻四妾的往家娶?你和苑家一点瓜葛都没有,哪里容得你来对阿囡说三道四?”转头对苑小姐说:“阿囡,不要怕。他没道理的,你不用理他。”
苑小姐点点头,说:“嗯,我搭伊一点关系也没有,我勿怕。阿拉爸爸妈妈也没答应过伊。”对练大少爷说:“练大少爷,我搭侬没关系,侬管不着我。我老早就搭侬讲过,我勿欢喜侬,不会得嫁拨侬。我欢喜了棠哥哥,除脱伊,我啥人都勿会嫁。侬年纪大我介许多,好做我爷叔了,侬大人勿好欺我小囡格。大少爷,侬屋里厢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都在屋里等侬,侬还是回去好啦,伊拉看到侬回去,会得老开心格。就像我每天等棠哥哥来看我,看到伊来啊老开心一样。”
罗白棠听她这么说,朝她笑一笑说:“阿囡,我每天来看你也很高兴。”苑小姐甜甜一笑,说:“我晓得。”抬头对练大少爷说:“大少爷,棠哥哥对我老好,侬勿用担心得格。伊讲过要搭我结婚,”说到这里低头一笑,“大少爷,侬担心阿囡,我谢谢侬了。勿过侬人老凶格,我看到侬有点吓,侬下趟勿要再来寻阿囡了,好伐?
她这一番话,本来都是肺腑之言,句句是实话,说的是她的衷情和爱恋,奈何听在练大少爷耳里,却是根根是刺。即讥刺他痴心妄想,又讽刺他年纪老大。想想自己三十岁的人,还被一个小丫头看扁,说自己死皮赖脸喜欢上了她。又是叫自己回去守着大老婆小老婆,又是叫自己不要来找他,说得他一点面子都没有,像个害了相思病的穷酸。
想想气不打一处来,说道:“阿囡,我勿是一定要讨侬做小老婆,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这样看不起。我练大还没受过这种气。侬一个毛丫头,伊一个学生子,凭啥给我难堪?这口气我咽不下。阿囡,前两天我又到侬屋里去过了,倷爷娘讲侬到娘舅屋里去了,我是一点勿相信。我就猜到侬是跟了伊跑了,我打听到伊在这个学堂读书,就寻过来了。今朝碰着,侬勿要当是侬运道不好,我来侬身上花了介许多工夫,勿要来听侬讲侬跟伊哪能开心。侬越是开心,我就越是勿开心。我勿开心,侬就没啥好处了。”
罗白棠听见他这么说,上前一步挡在苑小姐身前,说:“你想怎么样?这里可是公共租界,不是你乡下那种地方,由得你横行霸道。你要是对她有什么意图,巡捕房就在旁边。我还会写文章到申报馆去,揭露你这种黑暗势力、丑恶行径。”
练大少爷看着他说这些可笑的幼稚言语,倒忍不住笑了两下,说:“我哪能会得对伊动手?阿囡顶心疼的人是你,我只要打你,伊就难过得比自己受苦还要难过。再讲,侬要是死脱了,还能写文章到申报馆去?到时阿囡就是一个人了,还不由得我摆布?”嘿嘿笑了两声,摆一摆头,四个手下围住罗白棠,便要动手。罗白棠伸臂挡了一下,揪住一人挥拳击出,另三人绕至身后,抓住了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罗白棠左挡右避,开始还能抽冷子回击一下,踢出一脚,三五下之后便没了还手之力。
苑小姐急得大叫,掉头看一眼得意洋洋的练大少爷,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拔腿就跑。练大少爷本以为她会守着罗白棠哭哭啼啼,没想到她会跑开,吃惊之下,自己追了去,怕她会跑得不见踪影,到时又要费工夫找。
苑小姐一边跑一边大喊:“向大哥,向大哥。”练大少爷听了放下心来,原来她只是去叫人,便放慢了脚步,远远看着不至于跟丢了就行了。跑开不多远,就见前面林子里过来一个人,阿囡拉住他往回跑,嘴里还在说着话。练大少爷看只有一个人,更加不担心,索性停下脚来等着。见阿囡伸手指了一下自己,还故作无所谓地笑了一下。
苑小姐和向恺然跑到练大少爷旁边,苑小姐刚说了声“就是伊”,向恺然抬脚就是一踢,把练大少爷踢得连摔了三个跟头,看也不看一眼,跑到罗白棠身边,那四个手下还在动手,而罗白棠早就倒在地上不动了,一边蓝布大褂还在拍掌叫好。
向恺然上去先朝蓝布大褂扇了一记耳光,打得他伸手捂脸,口中一甜,张嘴吐了两粒牙齿。又对准四个手下一劈一砍一个肘捶一记脚踢,几拳几掌就把四人打得趴在地上,俯身去看罗白棠的伤势。
苑小姐早扑在他身上一迭声叫“棠哥哥”,眼泪一直滴到罗白棠的脸上。
向恺然摸摸他四肢,看看有没有骨折,又翻开他眼皮看一下,再搭一搭脉博,说:“苑家妹子,别哭了,要送医院。”把罗白棠横抱在手,往公园大门跑去,苑小姐忙跟上。地上的画架画笔画纸散落一地也顾不上来,练大少爷和他的手下东倒西歪躺着,也没去看一眼。
兆丰公园门口一直停得有许多的黄包车,向恺然坐上一辆,对黄包车夫说:“快,愚园路上的圣公会同仁医院,”看见苑小姐也到了跟前,说:“跟上。”苑小姐点点头,上了一辆黄包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飞奔到同仁医院,向恺然下车把罗白棠送进急诊病室去,苑小姐摸出钱来付了车钱,进去看到向恺然从急诊室里出来,白色府绸的褂子衣襟上已经沾了血迹。
苑小姐看见了,叫得一声“向大哥”,泪流不止,说不出话来。向恺然扶她坐下,说:“苑家妹子,罗兄弟的伤怕是不太好,赶紧叫父母来。你一个小姑娘,这样的大事,处理不好的。”苑小姐听了这话,哭得更厉害了,捂着脸说:“向大哥,棠哥哥的爸爸妈妈去了东北,勿来了上海。”向恺然忙问:“那家里其他人呢?你的父母呢?有哥嫂叔伯没有?”
苑小姐抬起泪眼,一脸绝望,凄惨地叫一声“向大哥”,说:“棠哥哥可是活不转来了?”
向恺然心中恻然,安慰道:“没那么严重,这里教会医院医术很好,他们一定有办法的。到了这里你就放心好了。不过最好还是叫来罗兄弟的父母,有什么事,大人也好拿主意。”
苑小姐知道事情是真的不好了,向先生见多识广,连他都三番两次说要叫来棠哥哥的父母,可见不是一般的严重。心里茫然无措,望着向恺然说:“大哥,大哥。”叫了两声,却不知怎么开口。
向恺然被她叫得心酸,说:“不要紧不要紧,你慢慢说。把我当大哥,告诉我不要紧,我来想办法。”
苑小姐点点头,定定神,说:“大哥,棠哥哥勿是我亲哥哥,我是从屋里偷偷交跟他跑出来格。”羞愧地看一眼向恺然,看他怎么说。向恺然只略点头,说:“嗯,我看出来了。接着说。”苑小姐看他这样,放下心来,又说:“那个打伤棠哥哥的人,是青浦练塘的练家大少爷,想讨我做小老婆,我勿同意,伊寻了来,讲打死了棠哥哥,我就由得他摆布了。”
向恺然听了,叹一口气,半晌吟道:“行路难,行路难,拔剑四顾心茫然。吾但写声发情于妙指,见此踟蹰空断肠。苑家妹子,你这一步走错了哇。几千年来,像你这样的好妹子,走到这一步的,能有善终的不多。就算我真有侠客之本事,也没法救你于水火。”
苑小姐不懂他说些什么,只是用一双荡着清澈泪水的明目看着他。向恺然自言自语地说:“也罢,救得一个是一个。妹子,罗兄弟还有没有其他家人?他万一有个什么,你担不起的,不管怎么,让他家里人来才是正理。”
苑小姐抹一下泪说:“棠哥哥有一个阿姊,但我勿晓得伊叫啥,住了啥地方。”向恺然又问:“就没有其他人知道他家里人吗?”苑小姐猛地想起董三小姐来,说:“棠哥哥有个表阿妹,就来了隔壁中西女塾读书。但是伊生我搭棠哥哥的气,勿晓得会不会来睬阿拉?”
向恺然说:“这样就好办了,既然是嫡表亲的兄妹,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你去想办法找到她,让她去通知罗兄弟的姐姐和父母,让他们快点来。罗兄弟交给医院,没事的。我住在东亚旅社四楼,你有事就去哪里找我。你不要急,有大哥在,我一定会帮你。你是我小妹子,我这个大哥不是白当的。”
苑小姐感激万分,说:“大哥,谢谢侬。那我去了。”走出两步,又回来说:“医生要是来问棠哥哥住哪里,侬讲拨伊拉听,伊住了西园大厦三楼西间,伊来圣约翰里读书,屋里交关有钞票,勿好勿救伊格。”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又转,用衣袖擦去,快步走了。
到医院门口坐上一辆黄包车,让他拉到中西女塾去,下了车,门口有嬷嬷拦着,问她找谁。苑小姐说找董言言小姐,却又说不出哪一级哪一班,嬷嬷听她讲不清,便不让叫,正急乱转,忽然看见一个熟人走过,想起她叫李丽华,马上叫住,说:“李小姐,李小姐。”
李丽华闻声抬头,看清是苑小姐,赶紧上前,对嬷嬷说了两句,拉了她走到一边,问:“是苑阿妹?有事找董言言?”
苑小姐看她这么和气可亲,泪水又涌了出去,拼命点头说:“李小姐,棠哥哥被人打伤了,正来了同仁医院里救命呢。人家搭我讲,顶好让棠哥哥的爸爸妈妈来,棠哥哥怕是不好了。”说着哇一声大哭出来,“李小姐,棠哥哥的爸爸妈妈不来了上海,屋里没大人,侬帮我叫董小姐好伐?伊晓得棠哥哥的阿姊来啥地方,让伊快点来。李小姐,棠哥哥要勿来事了。”
李丽华听了吓一跳,说:“你不要急,我帮你叫董言言。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打电话。”让苑小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坐下,自己去门房间拔电话,过了一会儿出来对苑小姐说:“董言言马上就来。”陪坐在她旁边,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苑小姐泪眼汪汪地说:“棠哥哥说侬心肠顶好,真是没讲错。李小姐,侬对我交关好,上趟也是你帮我忙。”
李丽华说:“苑小姐不要客气,董言言也是生罗白棠的气,才会对你那样。”苑小姐说:“我没怪伊。我晓得是棠哥哥对勿起伊,伊对我再坏,我也不会生气。要是棠哥哥欢喜了别人,勿睬我了,我也会难过的。”李丽华轻轻一笑,说:“苑妹妹,你年纪虽小,讲话却很有意思。听说这一阵你一直住在西园罗家的房子里?”
苑小姐脸一红,说:“李小姐,棠哥哥讲过要搭我结婚,我相信伊的话。棠哥哥还说我们是自由恋爱,别人不好干涉。李小姐,侬讲伊讲了对伐?”
李丽华只好笑一笑,说:“他说得好,别人不好干涉你们。不过你们这么做,你的爸爸妈妈要难过,他的爸爸妈妈要担心,你们就不想想他们了吗?”
苑小姐哀婉地说:“想过了呀,就是想过了我才跟他在一起的。李小姐,开始我爸爸妈妈勿同意,叫伊勿要来寻我了,伊就真格勿来了。我等等伊勿来,等等伊勿来,等得我都不想活了。李小姐,格辰光我真是勿想活了。我看勿到伊,饭也勿想吃,觉也睏勿着,想到伊我就难过。难过的辰光我就叫一声棠哥哥,叫一声,我心里就开心一点。后来伊来寻我,讲伊也是这么想我的,想我想得吃勿落睏不着,每天就是画我,就对着画叫阿囡。李小姐,侬讲阿拉哪能好呢?我爸爸妈妈勿同意,伊爸爸妈妈勿来此地,格么我就跟伊来了。伊对我介好,就算明朝我死了,我也不怨。但现在是棠哥哥快要死了,我没办法,只好来求董小姐。李小姐,侬搭董小姐是好姊妹,侬格闲话伊听得进。侬搭伊讲,是我勿好,伊勿要再生棠哥哥的气了,伊要是气不转,就来骂我打我好了,我不还手,也不还嘴。”
李小姐听得眼圈都红了,叹息一声,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管风与月。董言言的感情,哪里有你的深?她不过是气不忿,不想输给别人,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你。你又不识字,又不读书,不会唱咏叹调,不会弹钢琴梵阿铃,不会英文法文。可是感情这件事,和这些又有什么关系?爱就爱了。你是天空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到了他的波心,那一刻交会时互放的光亮,是不必讶异的,却是值得欢欣的。苑妹妹,我好羡慕你,可以这样义无反顾地去爱一个人。罗白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配得上这样的人。”握住苑小姐的手,说:“苑妹妹,你一个人在大上海,有罗白棠在还好,要是他不能担起他的责任,怕是活着不容易了。将来若是有什么难处,你来找我,我一定帮你。”
苑小姐不懂她前面一大篇说的是什么意思,后面的却听懂了,说:“李小姐,棠哥哥讲侬好,果真没有讲错。”
李丽华笑一笑,说:“董言言来了。”站起来迎上去,悄悄耳语几句,董言言点点头,神色倨傲地对苑小姐说:“是在同仁医院?那我们快去吧。”三个人坐了车又回到同仁去。
在急诊室门口苑小姐看见向恺然还在,满含歉意地过去说:“向大哥,勿好意思耽误侬辰光了,衣裳也弄脏了。那位就是董小姐,棠哥哥的表阿妹,伊会得讲拨屋里人晓得格。向大哥,侬还有自己的事体做,就勿要留了此地了。侬今朝帮我赶走练大少爷,勿晓得伊会得来寻侬麻烦吗?”
向恺然说:“既然罗兄弟的亲戚来了,那就不用我插手了。苑家妹子你心太好了,这个时候还担心我。我在东亚旅社,有事就来找我。”